起看星斗正阑干
——感受鲁迅

2022-03-22 18:34钱红莉
西部 2022年6期
关键词:朱安二弟许广平

钱红莉

读懂鲁迅,要到中年以后。

《鲁迅日记》上下两部,九百余页,一有空,读几张。坚持多年的九点半熄灯就寝的习惯,终于被他的日记打破,一页,一页,放不下,直至十一点,还要往下读……延睡不佳,翌日精神颓丧不已。

愈读,愈敬佩,对这个人,无以言表,不愧为伟大人格者。古往今来,每一超群者,无不寂寞孤独,但,谁还能比他更孤独呢,深渊般的孤独……

终于懂得,上海时期的他,何以对天才的萧红如此怜惜——终于遇着一个精灵般纯粹的文学同道者。对于萧红的爱惜里,更多的是长者之爱、父兄之爱吧。

真是心疼他,前半生未曾过几天好日子。供职于教育部,薪金颇丰,自两百多元,涨至整三百。每月薪水初发,必寄一百元回老家。

绍兴老家,不仅有母亲、朱安,还有二弟、二弟妇、三弟、三弟妇及众侄子们。这都不算,还要额外给二弟、三弟买书。长兄如父的极致,莫过如此。这些都在人伦之内,不必稀奇。

最心疼的是,他很长一段年头,月月给二弟媳妇日本娘家寄钱。或者,冷天,街头坐黄包车,见车夫衣敝,也会赠予一元。这一元不可小觑,当年他那些同事朋友们,谁续娶,谁母亲做寿,谁妹妹出嫁,随份子也就是一到两元的行情。其间,还有陌生青年向他“借”学费,他慷慨答应,一直资助,后来,也不见人还上。

在教育部或许是个闲差,孤身一人的他,整日流连于琉璃厂,淘古籍孤本,买墓铭拓片,深夜抄碑,简直把自己活成一个精神世界的图腾,生生将灵魂的孤单深埋。

年年除夕,滞留北平独过。有一年,冷冷写道,除夕夜在抄碑中过去,却不曾感受到又换了一年。

叫你深刻懂得,他笔下的凛冽是有来历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一个日日于桌前读书抄碑的人,精神世界始终不遇相知同行者,唯独窗外两棵树陪他。这著名的“两棵树”笔法,只有他写得出。未曾品尝过孤独之人,文字里无法言深情重。

日记里,他一直将感情掩藏,似乎不曾流露过,魏碑一样冷,十余年跨度,日日零度叙事,今天得谁的信,上午去琉璃厂,下午谁来,夜里复谁的信……偶尔一笔带过,夜里完成五千字小说,或者杂感。连出书,也不提。要提便是,得了版税百元……

唯一的流露心迹,是回乡为母亲做六十寿辰以后,返回北平时,走的是水路,舟上怅望两岸风景,黄昏了,忽感无聊寂寞。仅仅一次。叫人明白,他文字体温的凉冽,从何而来,原来这个人一直生活于冰雪烈寒之中。

何以不寂寞?尤其对于他这样内心极其丰富的人,一直缺一个相知相印的枕边人。与一字不识的朱安如何相处?他可不像胡适之先生,一边嫌弃着糟糠之妻江冬秀,一边于国内外邂逅热烈的洋女子、温厚的小表妹们,最后还能全身而退,回家做楷模丈夫。

被母亲以病重为名,骗回国内成婚。结婚第二日早起,脸上被落色的新被面晕染得蓝一块白一块——他夜里流泪了。泪水濡湿粗布被面,把脸都染花了。第二夜,他独自抱了一床被,与朱安分居。

翻着那些日记,一个精神上极度孤独的人跃然纸上,日日将自己沉湎于书肆,深夜抽烟,抄碑帖,酒醉,失眠……

一个人的日子,慢慢过下去了,不停往老家汇钱,朋友们陆续前来借钱、还钱,经常去老馆子吃饭,他请别人,或别人请他。于端午、中秋节令,收到贴心老友送来吃食,每每,他不忘写上:季市馈鹜一器,仲伯先生贻食一皿……我一个局外人,读着这短短六七个汉字倍觉温馨。这样的人间小温,想必暖过他的心。

后来,二弟大约在北平谋得了一份固定差事。他回故乡,将一大家子接往北平定居,买下文学史上著名的“八道湾”房子。这院房,是他一人筹钱买下的。从此,安宁日子到头,隔三岔五,不是陪母亲就医,就是侄子生病,弟媳生病,一切由他料理。教育部的薪金,到底不够花了,他开始往各大学兼课,日记里频繁出现,上午往北大课,午后往女师大课……

一个疲于奔命的鲁迅,再也不能往琉璃厂淘书。日记里不见半字委屈,他太会压抑自己的感情了。有一阶段,二弟患病,需静养,又于西山碧云寺租屋。每月租金五十元,同样是他这个大哥出。

后来,彻底不与二弟往来的大哥,也曾向朋友倒过苦水,大意是,那几年,为了赚取家用,到处辛苦兼职,刚赚一点钱自后门进来,但也挡不住二弟媳一有病就叫汽车来从前门出啊。

这二弟媳,花大伯钱,仿佛天经地义。或许,此间,鲁迅对其花钱做派,委婉提出过异议吧。然后她挑唆丈夫与这个大伯决裂。

日记里,记录好几处,从不在一起用饭,到接二弟决裂信,叫二弟面谈,二弟不至。他带着朱安另租房子,而后筹款另买住处。千辛万苦将屋修好,回八道湾取自己的书籍、碑帖等什物,被二弟二弟媳堵住,辱骂殴打,其间还打电话叫来几位共同的朋友。

八道湾那一院房子,是他这大哥花钱买下的。这就是长兄如父的气度吧。宁可受辱后退一步,拱手相赠,落得个清静。

日记读到后来,对这位二弟的做派无比费解。数年来,他一直受惠于大哥照拂,自己、妻子、孩子们,甚至远在日本的岳父母,大哥白送给他们多少血汗钱,却一点不知感恩。

后来,定居上海期间,母亲的赡养费,都是鲁迅按时寄。大哥去世以后,这二弟也不大过问母亲,惹得母亲好几次前去八道湾讨要生活费,甚至母亲病了,也不请医,随便送几块钱打发了事。最可恶的是,大哥去世以后,许广平身陷困境,不能按时给朱安生活费,这二弟竟怂恿朱安卖掉鲁迅藏书。

哥哥遗留下的那些藏书碑帖,有多少孤本啊,怎舍得卖掉?作为一个读书人,应该懂得其中珍贵。大哥离世,遗孀生活无着落,怎能不接济一点?大哥曾经是怎样倾其所有对全家的?

自从一大家子迁居八道湾,他不停兼职讲课,家庭经济上还总是入不敷出。以往,一律是别人找他借钱,末了,颠倒过来,他为了整个家族,一次次去向朋友们借钱,甚至几百元几百元的去贷款。他去借过钱的朋友,有齐寿山、宋紫佩、许季市、许季上等。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声誉日隆,供职教育部、兼课四五所大学,大量稿费、版税,赚取的钱算是丰厚的了,却被一大家子拖累至此。

自搬离八道湾,宁静生活慢慢恢复,书也舍得买了,琉璃厂常逛了。再也无须狼狈借钱,还时不时往兴业银行存点儿钱,一直保持着与三弟通信,时不时买书给他。此时,我猜测,三弟大约已与芳子分手。

留在北平八道湾的芳子,每每住院,他这个大哥都去探望,带去三弟的钱以外,还另加几十元自己的。

直至与许广平相爱,中途被政府通缉,躲藏于德国医院、日本医院、法国医院。教育部一直拖欠薪金,北平不值得留恋了,接下厦门大学聘书,南下。

彼时,热恋的他们,通信频繁。不多时,中山大学又来聘书,他决定离开厦门。

日记上半部至此。苦厄孤单的日子,即将结束。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鲁迅《无题》

每一年龄段,读他这首无题,感触一次深似一次,有哀有伤,有惋惜沉痛,有情有义有担当。独断专行的母亲,毁了他前半生感情生活,生命最后的十余年,终于携手一位懂得自己的知己,她虽无他那样的智识、思想、文采,但,到底可以平等对话了,终于有了小家温馨,浅尝天伦之乐。

最后十余年生活,全在日记下半部。看一点少一点,依稀一支蜡烛,借助风势急速燃烧,往后读一页,他的生命便短一截了。

十余年里,他像被钉在了上海,只短暂外出过两次,一次去杭州,另一次因母病回了一趟北平。

挥别孤单前半生。到底遇见一个年轻人,其间的辛酸辗转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也。选择定居上海,筑起一个小家。四十九岁高龄,成为父亲。

初至上海,做着一份固定工作,每月三百元薪水,到后来,全靠版税、稿费维生。当年,他或是中国版税最多的作家,写书,译书,一本本出版,不停再版,版税按月结算,甚至隔几周便有一次。每月拿出一百元汇去北平,供养母亲、朱安,多托好友宋紫佩中转,一直提前给,一次性给足三个月的。母亲那边还有一个许妈,帮助料理家务。粗算一下,三个人每月一百元的开销,在当时的北平已属宽裕。他曾经给好友内山完造书店的三名员工代付过一月工资,共四十五元。普通打工者的月收入,仅仅十五元。

上海期间的他,最频繁最显著的活动,无非两个:三天两头光顾书店——许广平生产翌日,还忍不住往书店奔去——他购书平均月花销百余元,且不停往法国、德国朋友处汇款,大量购买外版书。再一个是与许广平一起,携体弱多病的孩子就诊于日本医院。

彼时,朋友前来借钱,再也不是北平时期的几十元、十几元起步了,而是上百元。甚至有年轻人,离沪前摆明了打秋风,他写:谁谁前来索钱百二十。若是来借的,他会写:某某假钱多少。除此频繁接济,他主动出钱为逝去的朋友买坟地,一位故乡年轻人来信提及父亲去世,他旋即汇去百元。

三弟周建人住得不太远,隔三岔五,夫妇二人前来串门,宽厚的大哥总是治馔留饭,或者主动去邀。秋天,三弟夫妇来,总有大闸蟹可食。这个大哥特别喜欢看电影,并非与许广平两人同去,而是次次邀请三弟夫妇同看。曾有人统计过,他居上海十余年,大约看电影一百五十余部。

是这样温柔的大伯,且抽空带三弟媳去日本医院产检,甚至,三十元接生费,都是这个大伯出。这点小钱原不算什么。每收获大额版税,他总不忘“赠三弟钱百。”这三弟,薪水想必也少,在上海的工作怕也不大如意,中途去过安庆的安徽大学做了大半年的生物系教授,孩子一个接一个生出来。心细如发的大伯常买玩具分送侄子们。他去世后,一个侄子写过一篇回忆文章——我孩子这学期正好学到。小学语文六年级课本有一单元“鲁迅专辑”,均是他的文章及别人回忆性文字。我特意看了这个侄子的一篇短文,平易简淡,背后有深情,不愧为大伯疼惜过的孩子。

这个人,对于胞弟,如若慈父;对于外人,一样慷慨,一见别人艰难,不吝出手相助。除了供养朱安,也寄钱去绍兴朱宅。不要问,这“朱宅”想必是朱安娘家。收到钱的朱宅,不时还点礼,一篓干菜什么的,每每托三弟媳转交。

有情有义的鲁迅,温柔敦厚的鲁迅,亲人、外人、朋友、陌生人,不分亲疏内外,皆照顾到。这些慷慨给出的大量金钱,都是他一夜夜呕心沥血,抽烟提神写至夜深换取的——拿命换的。

只有将他的日记读遍,你才会一点点理解当年的他,何以在杂文里如此刻薄愤懑。一个纯粹的人格伟大者,面临别人的泼脏水,说其拿了苏联卢布云云,心怀坦荡的他,当然异常生气,深感人格受辱,必要反戈一击了,所以才要大骂“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不了解他为人的平庸之辈,只看见他的出语刻薄恶毒,以及痛打落水狗不依不饶的较真,却不懂得这是他过于爱惜自己的羽毛。

目力所及,中国作家中,若将“伟大”这个词安在一人身上,唯有鲁迅担得起。这“伟大”里,涵容了他无限的人格力量——年轻时,看透国人不争不怒的劣根性而弃医从文的悲悯;中年时,面对同行文人的攻讦诬陷而出离愤怒的决绝,以致消耗了许多精力在笔战上。

如今重读那些文字,总是一招制敌,他对看不上眼的人骂得愈狠,愈见出他对常人的爱。中年的鲁迅,简直是个刺头,仿佛手里随时提一把刀,明晃晃的,一刀下去,血渍一地。

倘若文字有体温的话,鲁迅文章的体温一直在零度以下,字字清霜。读他的日记,如读张爱玲后期小说,均是月映万川的寒凉。转而一想,这个人的血,又是何等的热呢。

文字风格的形成,也是有来历的。供职教育部数年,一个个孤独的夜,他抄过多少碑?整日将自己浸染于碑帖拓片中,年深日久,气质里便有了那高古气息旁逸而出。

整个民国,在这部日记里重新复活。虽则战祸频仍民不聊生,但是文化的气息依然不绝。彼时,文化刊物层出不穷,文明的气脉始终未断。二三十年代的中国,与北宋南迁至临安那一历史阶段颇为相像,汉人虽被异族屡屡凌辱,反倒刺激了文化的空前繁荣,于文学、艺术、建筑、科学等领域,诞生过许多伟大人物。

离开北平,齐寿山等老友渐渐疏落。定居上海,台静农、郁达夫、孙伏园等与之交往日甚。日本留学结识的老友许寿裳,自北平至上海,一样情深意切,还有故人宋紫佩,一直书信联系着。

现实生活里,孜孜交往的是以内山完造为首的一群日本朋友,相互请饭,互送礼物。谁回日本,也不忘特地前去向他辞行。他的那些古体诗,除了著名的《无题》赠给柳亚子外,余下许多,皆写给了日本友人。增田涉回国,他写:却折垂杨送归客,心随东棹忆华年。

彼时的日本文学界确乎珍视他,日语版《鲁迅选集》早已付梓。初夏,倘若内山夫人送去府上一篮枇杷,秋至,许广平买回大闸蟹,必分一些给内山家。甚至,他连回一趟北平探望病中的母亲,也要将许广平及孩子托付给内山,一个异国朋友甚至比胞弟还要值得信任。

这信任内山的人,一直是内山书店最重要的一位客户,每年均贡献给书店上千元购书款。

半生积攒下的那些书籍、碑帖,都还在着吧。若有机会去鲁迅纪念馆,不知可找得到《龚贤山水画册》《芥子园画谱》?那上面一定存有他摩挲的体温。

这个人,对于母亲体贴入微,不仅周到地提供丰腴的物质生活,也不忘买《海上花列传》《啼笑因缘》之类的书寄给母亲消闲。对于母亲,从无忤逆,一如赤子。对于弟弟,一如慈父,宽厚内敛又温柔。人格之闪亮,让人无以言。

前阵子,从朋友微信里,偶然看见许广平拟的一页菜单——每餐必三四菜一汤。整整一页,我一行行仔细看下来,垂涎三尺。他们的伙食,可真令人羡慕啊。后来朋友考证出,这份菜单可能是二人初来上海,于家门口附近饭店的包伙。并非两人独吃,一起享用的,还有三弟一家。总之,荤素搭配,真叫一个丰盛。

在中国,《红楼梦》与鲁迅,始终是一门显学。前者,我没什么可说的。对于鲁迅,除了林贤治先生那部《人间鲁迅》以外,仿佛再也不曾有其他令人信服的研究性书籍了。研究鲁迅的人,颇众,多为平庸之见,直见性命的东西,始终不多。一个伟大作家的知音,或许要隔几世纪才会遇见。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

尘海茫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

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

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鲁迅《辛亥残秋偶作》

这首诗里弥漫的,依然是无边的孤独感。这种孤独,并非小我感情无以着落的孤单,而是源于一个思想者对于现实中国的深刻洞悉。他的一支笔始终未曾暖过,小温也是谈不上的了。

他的一颗心,一直灰着冷着,题《呐喊》有云:“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

酒阑人静的痛苦触手可及,这种对于中国现状北风寒彻无法新生无路可走的清醒着的痛苦,真是要把人摧毁。深知书生文字,不能唤醒什么,拯救什么,可是他偏偏执意写下了。

“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

对于底层人的苦,他一直存着悲悯,始终保持着一个知识分子的风骨。

百年往矣,若鲁迅在世,在这静谧的深夜,除了“竦听荒鸡”,也只能再望一眼阑干星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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