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盛勇
乔丽华所著《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的修订增补版,新近由九州出版社出版了。我认为,此书的重要价值首先在于作者对朱安进行了历史性还原,并因此对鲁迅也进行了一定的还原和剥离,让人们看到了不一样的鲁迅,重构了鲁迅的某种复杂形象。
朱安是一个卑微的人,也是一个受压抑的人,这不仅是指她自身的普通和自卑,更是指她一生的婚姻和家庭生活。但是,再卑微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有自己的感受,有自己的生命价值。朱安常常在鲁迅的背影中被人遗忘了,人们往往看到了鲁迅的高大背影,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的原配夫人朱安也曾在其背影中苟且偷生,又悄然消失了。许广平成为鲁迅后来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但原本属于朱安的这一切,她却无缘消受。可以看出,两个女人属于两个世界:朱安无声地活在旧式夫君周树人的阴影里,而许广平更多地投怀于新文化先驱者并站立在伟大文学家鲁迅身旁。比起许广平来,朱安跟鲁迅或许更是一种宿命的存在。
这个话题原也是鲁迅现象史上的一桩公案。鲁迅遵母命1906年同朱安结婚,但完婚后就让这位旧式女性过上了没有爱情,也没有正常夫妻生活的日子。鲁迅说朱安是母亲送给他的礼物,所以他要把这礼物还给母亲。事实上,鲁迅也正是如此做的。说朱安是个礼物,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尊重女性的说法。据该书作者考证,鲁迅跟朱安在一起的日子里,也给了她有限的几次爱抚,这已是打破了鲁迅和朱安历来无爱的说法,但这一两次或两三次,对活生生的朱安来说,不是多了,而是远远不够。所以,如此的几次也几近为零。有人说,这是旧式婚姻的悲剧,鲁迅也有着自身的无奈和悲哀,矛盾与彷徨。但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个能为鲁迅开脱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鲁迅在许广平的主动追求下,终于敞开了心扉,唤醒了心中的爱,这当然也是一种合乎人性的爱的呼唤。但是,在鲁迅对自由和爱的尽情呼吸中,朱安却在北平孤独地陪着鲁迅的老母寂寞地衰老着。对朱安而言,也许鲁迅就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就是一条从身旁凉飕飕地悄然滑过的蛇。鲁迅在一首拟古的打油诗《我的失恋》中写道:“爱人赠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练蛇。/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朱安曾说她似一只蜗牛,在墙脚往上爬呀爬呀,累了,爬不动了。但我以为,对朱安而言,鲁迅也许更像这条“赤练蛇”。
尽管作者没有运用一种偏激的女性主义立场,而是采取了较为平和客观的学理态度来写这部传记,但作者在书中所流淌的那种女性特有的细腻感叹和理解之同情,还是在对朱安人生的勾勒中不时呈现。比如,关于婚后的朱安,作者写道:
没有人提到,朱安在这新婚的三四天里是怎么熬过来的。不知她是一动不动呆坐在新房里呢,还是一邊垂泪,一边听那些过来人现身说法,教她如何慢慢熬出头。
又如,朱安到北京不久,在一次鲁老太太的寿宴上,忽然向亲友跪下说:
我来周家多年了,大先生(鲁迅)不很理我,但我不会离开的,我活是周家人,死是周家鬼,后半生就是侍奉我的婆母。
作者写道:“可以想见,在寒意的包围下,朱安活得越来越瑟缩,也越来越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使丈夫回心转意,只能怀着一腔怨气……这口吻,堪比那些节妇烈女,有几多无奈。”显然,不仅仅因为传记作者是一位女性才有了此等同情之理解,也是将心比心,把卑微者朱安当人来看待,更显现出一种宝贵的人文关怀。读之,颇能打动人心,引起深深的共鸣和思考。1944年10月15日,孤苦伶仃、生活困苦的朱安对来访的鲁迅弟子唐弢等人说:“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作者写道:“在困顿的岁月里,哪怕是作为‘鲁迅的遗物,她也被世人长久地遗忘了。万千辛酸,使她发出了这悲怆的呐喊。”书的扉页刊有著名文化人杨绛生前写给作者的信,其中云:朱安“最后那一声凄惨的呼号,实在动人怜悯”。这也是以心换心的历史性聆听。当然,或许因为鲁迅和杨绛三姑母杨荫榆的那桩公案,杨绛说这话时有着更为复杂的心境也未可知。
写到此处,抬头忽见窗外满是初冬和煦的阳光洒在树叶上,雾霾散了不少。比起那些自以为能够不偏不倚看待鲁迅和朱安关系,并且担心还原一个真实的朱安会损害鲁迅光辉形象的研究者来,该书作者所具有的人文情怀无疑值得点赞。在现代文学和文化的建构中,鲁迅曾自称是个历史中间物。在我看来,他原本也是个有着种种缺陷的人,有着种种问题的存在者。而就其婚姻和家庭生活来说,鲁迅作为问题的存在者,有之,则自原配朱安始。读完该书,无疑加深了我的此种感受和认知。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