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72届初中、74届高中毕业生。高中毕业后,我们高22班20名同学满怀“与贫下中农一起过春节”的热情,于1975年3月,先于同届毕业生去插队。在劳动了大约一年半,城里大批招工。我与大多数知青都回城了。
我们那批回城的知青主要分配在服务行业。我被分配到北京电车二场113路车队当售票员。是跟早、晚高峰时增加的小车。跑小车的司机和售票员多为同届或上一届的,清一色小年轻,尽管大家其乐也融融,但填补不了深层的精神空虚。
忘了啥时候、從谁那里得知要恢复高考了,这个消息令我热血沸腾,分明看到眼前铺就的一条金光大道。我立即一扫空虚、无聊的状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心思就如激光束一样集中,瞄准的靶子就是高考。报考大学的同时,车队也开始招考司机。年轻的售票员大都希望学开车,技术性强,比卖票酷多了。我也要报名。张队长笑眯眯地问我:“小吴啊,想脚踩两只船?”实事求是的善意调侃,我听后心里极不受用,诠释为队长不待见我考司机。心里犟嘴:有不让脚踩两只船的明文规定吗?但这一激,逼得我背水一战,绝了考司机的念头。五个指头攥成拳头,集中力量打歼灭战,立即开始利用下班时间搜罗复习资料。
那时我除了有“我要读书”(语出《我要读书》书名)的强烈愿望,对大学一无所知,还以为就像初中升高中一样,语文数学都学,只不过更高深罢了,报名时才知道有文理分科这么一说。我对文或理没有特别偏好,或者说都有兴趣,但毫不犹豫弃文从理。我坚定地认为:爱好和饭碗不属同一个范畴。这当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从小接受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理念,也因为对当时社会上的假大空风气烦透了,心想学文能学出啥名堂?学知识是为了学以致用,理工实打实,文科不就是万金油嘛,不上大学也能自学。
我在父亲的建议下尝试过利用工余自学。父亲主动为我联系了指导老师。第一次拜师,我提着一盒母亲为我准备好的广式月饼作为束脩,公共汽车坐了一站又一站,“绵绵无绝期”,折腾得又有些“旧病”复发,头昏昏沉沉的。听老师授课时,仍然没能摆脱坐车的意境,强睁着双眼看着老师,努力竖着耳朵听讲,就是不入脑子,神志在梦与醒之间挣扎。我理智地降低了听课的期望值,不指望听进啥了,只要能够不打瞌睡,保全老师和我的面子,就是胜利。可无论我的意志多么坚强,脑袋还是很不争气地、鸡啄米一样地猛然点了好几次。子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圣人的话说到我心坎儿上了。我的状况是“行无余力”,这“文”看来是没条件学下去了。果不其然,后来因种种记不得的原因(也许高考是客观原因),就没有后来了。
在那个不失激情的年代和年龄,除了就业的实际考虑,我也有相当成分的科技救国理想。那时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口号深入人心。由于高考的契机,我感觉个人的志趣与国家这艘巨轮的航向可以如此完美地一致,自己不再属于溜边儿的黄花鱼了,也不是被动地被潮流裹挟着走了,而是可以自主地选择、主动地加入社会主流,成长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考大学的整个过程,家里人没掺和,自己一手操持,一腔我的青春我做主的主人公气概。报大学于我如做梦娶媳妇,由着性儿只想最可心的,当然第一志愿就是清华。然后选专业。我喜欢当工程师,不会选数学、物理这样的基础学科,别的专业又一无所知,就填了力学。我的三个志愿是:清华大学力学专业,北工大无线电,复旦生物,都是凭自己的一知半解和直觉瞎填的。
第一天进考场,心跳得厉害,数了一下,每分钟120下。我那时若心跳过70就往往预示低烧。跳到那个程度,真是原始人看见身后狮子追来要逃命才会产生的应急反应。
谢天谢地考完了,虽然有遗憾,大体感觉不坏。身心疲惫,没啥可闹了,又回到车队。得到录取通知时,是从未体验过的高兴和轻松,用咸鱼翻身或鲤鱼跳龙门来形容都不为过。那时的大学生被称之为“天之骄子”。为了庆贺“金榜题名”,我提议买糖庆祝。母亲高兴地赞成说:“应该!”这时我已经转正,工资涨到40元,于是慷慨解囊五元大钞,跑到北新桥副食商场买了自己平时根本不会问津、当时能买得到的最高级的杂拌儿软糖,招待亲友和同事,直追婚礼发喜糖的档次。
清华报到那天,校园里碰上物理班的张伯英,他也是21中的,比我低一级。校友相逢,又成校友;双喜临门,分外惊喜。张伯英告诉我:我们都是师资班的。他在物师七,我是力师七的,同属基础部。我一听,圆乎脸儿“呱哒”一下就成了长乎脸儿,比川剧的变脸还神速。我最怕当老师,这与我当工程师的愿望相差太远啦!虽然我是“四眼儿”,可报名的时候,白纸黑字“力学专业”四个字绝对不会看差,现在咋就凭空蹦出个“师资班”?
我们力师七的班主任是纪辉玉和范钦珊两位老师,分别辅导我们的理论力学和材料力学。而教授这两门看家本领的,是教学经验丰富的黄昭度黄先生和吴明德吴先生。吴先生京剧唱得好,是名票友,去《沙家浜》里刁德一的角儿,曾应我们请求唱过一段儿。以我不专业的眼光评判,吴先生神形兼备,唱念俱佳,和马长礼差不多。范老师的材料力学在业内首屈一指,直到现在还在与时俱进,不断在教书育人的理念和实践上做新的探索和尝试。相比之下,我在美加的工学院(我在六所不同类型院校的不同学科注过册、上过课,分别在美加得到过两个不同领域的学位)还没见过或听说过有如此在教学上下功夫且成绩斐然的教授。
那时的老师爱生如子。大概是大一的第一次考试,范老师给我们买来一大包散装巧克力(当时的新产品,好吃、实惠,属高级糖果类),说高强度的脑力劳动需要补充高糖和高蛋白,而巧克力是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最佳营养品。一次我材料力学没考好,放假同学们都回家了,我闷在宿舍里用功。吴先生登门找我聊闲天,我心知肚明吴先生是在帮我转移注意力。纪老师对我讲过多次,她从我的报考材料中得知父亲是(归国)华侨,就特别把我留下了。“特招”,就是说分数不咋地,记得总分是312.5。父亲18岁参加革命,二十郎当回国参加新四军打鬼子;纪老师是印尼望族富商家的大小姐,十几岁归国受教育,在考入清华大学航空系的同年参加了抗美援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们共同的南洋归侨身份,让我意外因“祸”得“特权”。父亲后来讲,他最担心我政审通不过。我考大学的时候,他的问题还悬而未决(没有“落实政策”), 海外关系倒是其次。所以,我进清华的三个关键是:第一、我认为我认为上了高中;第二、清华力学专业是第一志愿;第三、碰上了归侨身份的纪老师招生。这重要的三步,任何一步若稍有差异,都可能导向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而重中之重是第一步。
四十年过去了,《毕业歌》里的“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言犹在耳,时代却发生了巨变。四十年最值得欣慰的是身在“江湖”,见证了祖国的和平崛起,就像歌中唱的那样:“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从今走向繁荣富強。”
(作者简介:吴岫原,1956年生于北京,高中毕业后在北京怀柔县黄花城公社东宫大队插队。1976年在北京电车二场任售票员。1978至1984年在清华大学读本科、硕士。1984年在城建部综合勘察研究院任工程师。1986年出国留学。现在美国内布拉斯加州税务局IT部门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