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
我牵着小菊走出民族村时,已是华灯初上。我有点累了,主张回宾馆休息,但小菊意犹未尽,提出再逛一逛民族村侧面的步行街。
说是街,其实不过是几排木质结构的房子,看上去古色古香。我陪小菊走进灯火宁静的巷子,买了两袋鲜花饼、一顶奇形怪状的帽子,还有一条据说是纯手工编织的围巾。买这些东西,全是小菊的意思,怎么也拦不住她。我说,去市中心的步行街吧,那里的东西正宗,价格也便宜。小菊问,谁说的,我就觉得这里的东西好。我说,一个老乡说的。小菊问,哪门子老乡?他叫什么名字?凭什么这样说?我指了指民族村说,他叫许大军,是这里的保安。小菊说,我不信,你叫他出来见见我啊。我无话可说,因为我与这个所谓的老乡只见过一面,连他的电话号码也没有。小菊说,我就是喜欢这里的东西,我就是要买。好吧,想买就买,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可不想让她扫兴。
终于逛完了步行街。我提着东西,跟着小菊走到民族村门口,准备打车返回宾馆。暗淡的灯光下,可见不远处的停车场趴着几辆车,周边树影婆娑。这路段不好打车,一个多月前,我和同事乔波站在这里等了许久也没拦到一辆的士。后来,我们遇上了许大军,他载我们去了市中心。现在,我和小菊站在路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逛了一整天,骨头都快散架了。一向说话如放鞭炮的川妹子小菊,逛街永远不会疲惫的小菊,一个人顶得上三百只鸭子的小菊,此时也陷入沉默。我们反复挥动手臂,但没有一辆车停下来。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能像上次那样,遇上一个热心的老乡。我这样想的时候,一辆面包车忽然启动,从停车场那边缓缓驶来。窗子打开,一个穿制服戴墨镜的疤脸汉子探出头来,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说,喂,回市中心吗?可以搭你们一程。
我愣住了。这不是许大军吗?真是太巧了。我正要说话,小菊已经凑上去,笑着问,师傅,星期八宾馆顺路吗?疤脸说,妹子,听口音,你是四川人?小菊说,厉害,你能听出我的口音?疤脸说,没什么,我也是四川的。小菊叫起来,哇,咱们可是老乡啊。疤脸掏出一个钱夹,翻了翻,抽出一张身份证,递给小菊说,四川德阳,陈大兵,民族村保安人员。小菊看了看,大声说,真是老乡啊,我是眉山的,与苏东坡住同一个地方。
陈大兵?我看了看他脸上那条暗红刀疤,心想这不是许大军吗?难道我认错人了?陈大兵掏出烟,丢一支给我,兄弟,你也是四川的?小菊说,他是贵……我抢过话头,用普通话高声说,对,四川的,家住眉山。陈大兵皱了皱眉头,不对,你的口音不像。小菊正要说话,我抢着说,我从小在外读书,说惯了普通话。陈大兵打燃火机,给我点上烟,笑笑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上车吧,我恰好下班,搭你们一程。小菊问,去市中心要多少钱?陈大兵说,什么钱不钱的,谁叫咱们是老乡呢?上车吧,一分不收。我说,那怎么行,多少付一点。陈大兵想了一下,伸出三个手指说,三十元,算我捡几个油钱。
我坐在副驾座后面,可以看见陈大兵的侧脸。我一边说话,一边观察,越看越觉得他就是许大军。寸头、招风耳、暗红刀疤、铁铜色方脸……跟许大军没啥两样。就连他们的保安制服、说话的语气、抽烟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一路上,陈大兵三句话不离四川。他谈到了鸳鸯火锅、担担面、钵钵鸡、夫妻肺片、钟水饺、赖汤圆、韩包子,提到了乐山大佛、峨眉山、都江堰、九寨沟、西岭雪山……说到高兴处,还哼起了赵雷的《成都》。
一曲唱完,小菊的眼角流下了两行眼泪。我掏出纸巾,为她擦干眼泪,轻声说,想家了?小菊点点头,笑了一下,歪过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
陈大兵问,你们是第一次来昆明吧?我说是的。小菊看我一眼,我暗中掐了她一下。陈大兵说,结婚了吗?小菊点头,上周领的证。陈大兵笑笑,那敢情好啊,郎才女貌。小菊看我一眼,撇撇嘴说,他也配称郎才?笑死我了。我反驳道,最起码有男貌啊。陈大兵说,看你们斗嘴真有意思。小菊问,陈大哥,你老婆很漂亮吧?脾气好吗?陈大兵哈哈大笑,你大嫂啊,是只母老虎,凶得很。说着,回头看我一眼,兄弟,你真有福气,这妹子文文静静的,脾气又好。小菊顺杆往上爬,听到没?你这龟儿子赚大了。我笑笑,转移话题说,陈大哥,你有几个孩子?多大了?陈大兵说,两个,儿子九岁,读三年级,女儿五岁,读幼儿园。小菊笑着说,凑成一个“好”字,巴适。
到十字路口,陈大兵踩下刹车,等绿灯亮起。我看了看窗外闪烁的灯火,记得这是一个多月前走过的路。我想了想,问,大哥,干保安几年了?陈大兵说,八年了。小菊问,这一行好做吗?陈大兵叹息一声,难啊,太难了。
绿灯亮起,松刹车,踩油门,过十字路口。陈大兵伸出一只手,将随车音乐调低,抬眼望着前方,低声说,我有个朋友,名叫徐彪,送外卖的,身高一米八,有两条大长腿,行走时像一阵风。小菊开玩笑说,莫不是传说中的神行太保?陈大兵摘下烟屁股,丢出窗外,叹息说,真可惜,他后来成了瘸子。
陈大兵低沉的讲述萦绕耳旁,我却想起了许大军的事。
一个多月前,我与同事乔波到昆明参加培训。主办方考虑到大家来一趟不容易,把三天的会议压缩为两天半,省出一个宝贵的下午。会议结束,我和乔波打车赶往滇池,沿堤岸走到太阳西沉,拍了不少与海鸥有关的照片。后来,我们拐到民族村大门口,本打算进村一游,但天色已晚,只好作罢。乔波提议,去步行街买点东西,送给家人朋友。放眼望去,几排木质结构的房子笼罩在灯火中,竟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进去逛了个把小时,我买了两袋玫瑰饼、一条丝巾(送给小菊的),乔波买了一支葫芦丝、一只海鸥模型和两袋鲜花饼。
天色已晚,灯火闪烁。我们拖着灌铅的双腿,走到民族村门口。眼巴巴等了许久,竟然没有拦到一辆的士。我们不耐烦地跺脚,骂骂咧咧。这时,一辆面包车从不远处的停车场启动,缓缓驶到面前。窗子打开,一个穿制服戴墨镜的疤脸汉子探出头,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问,回市中心吗?可以搭你们一程。乔波说,是的,是的。汉子掏出烟,一人甩了一支,笑着说,贵州来的?我们颇感意外,问他怎么知道。汉子换成贵州话说,很简单,我也是贵州人。他掏出一个钱夹,翻了翻,抽出一张身份证,指着证件说,许大军,贵州盘州市人,民族村保安人员。乔波看了一眼,点头说,真是老乡啊,我们是贵州水城的。
许大军吸了口烟,笑着问,第一次来昆明?我说是的。许大军抓住我的手,使劲握了握;又抓住乔波的手,用力摇了摇,点头说,走吧,恰好下班,搭你们一程。乔波问,要多少钱?许大军说,什么钱不钱的,谁叫咱们是老乡?一分不收。我说,那可不行,多少付一点。乔波说,对,意思意思。
许大军想了一下,点头说,这样吧,三十元,算我捡几个油钱。
一路上,许大军聊起了黄果树、龙宫、茅台酒、羊肉粉、大数据、天眼、世界第一高桥……他还说起了他的老家,一个叫“花水”的村庄。据他说,花水有青山,有绿水,有森林,有梯田,有吊脚楼,有千回百转的山歌,有搭在树上的竹竿桥,有挂在绝壁上的悬棺,有古老神秘的傩戏……最重要的是,那里有背脊佝偻的老父亲,有头发花白的老母亲,还有母亲腌制的酸菜。许大军口才真不错,声情并茂,生动形象。说到煽情处,我和乔波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行到十字路口,许大军踩下刹车,等待绿灯亮起。他又叼上一支烟,使劲抽了几口,只剩下一小截。他看看窗外闪烁的灯火,忽然说,我有个朋友,名叫徐彪,是个瘸子。顿了顿,又说,你们说搞笑不搞笑,我这个瘸腿朋友,偏要学人家当英雄,差点丢了小命。乔波说,这年头,英雄比大熊猫还少呢。许大军说,徐彪这小子,就是太好强,做事不考虑后果。我问,他是干啥的?许大军笑笑,还能干啥?某景区保安。乔波说,有没有搞错,瘸子也能当保安?
绿灯亮起,许大军松开刹车,跑过十字路口。他丢掉烟头,又点上一支,吐着烟雾说,徐彪虽然瘸了一条腿,但个子高大,身手灵活,比一般保安强多了。事实也是如此,他干得特别卖力,业绩年年为优。景区领导评价说,哪怕是一只苍蝇,也逃不过徐彪的眼睛。由于干活卖力,徐彪被提拔为保安队队长,薪水也高了不少。谁料人算不如天算,后来发生一件事情,差点把他毁了。
两年前的一个傍晚,徐彪正要交班回家,忽然听见一阵尖叫。他带上两个保安,穿过树林覆盖的小路,看到了惊险的一幕。林中的空地上,一个壮汉抓住一个年轻女人,举着寒光闪闪的匕首。徐彪大声喊话,希望稳住歹徒,再找机会救人。歹徒晃动匕首,拼命把女人往树林里拖。情急之下,女人张开嘴巴,咬了歹徒一口。歹徒一声惨叫,虾一样乱跳。女子趁机摆脱歹徒,转身朝徐彪跑去。歹徒火冒三丈,举起匕首,紧追不舍。徐彪冲上去,将女子拉到身后,挡在歹徒的前方。歹徒举刀乱砍,正中徐彪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徐彪怒吼一声,将歹徒摁倒在地。歹徒挥动匕首,朝他乱砍乱刺。两个保安站在旁边,如中了定身法。直到徐彪将歹徒制服,他们才惊醒过来,叫喊着扑上去。
徐彪伤势很重,身上有五六处刀伤,尤其是头部那一刀。他陷入深度昏迷,在重症监护室待了十多天,终于从鬼门关闯过来。他发高烧,说胡话,呻吟不断。他感觉身体里装满沙子,沿血管乱跑乱窜,潮水般起起落落。那些沙子恍如尖嘴利齿的小动物,啃他的脑髓,抓他的肠胃,撕咬他的心肺……一个个深夜,身体深处的沙子醒来,发出凄厉的惨叫,连绵不绝的呻吟,凄切的哭声……医生说,若换作一般人,小命早玩完了。徐彪之所以能活过来,一是他身体素质较好,二是他有强烈的求生欲。徐彪开玩笑说,我怎么能死?我死了,老婆娃娃怎么办?我趁阎王不防备,一脚将他踢翻,从地狱里逃了出来。
徐彪住院期间,被救的女人始终没有露面。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有人说,她是一只鬼,去了另一个世界。
景区领导认为徐彪面容受损,不再适合干保安,让他另谋高就。徐彪家条件不好,妻子是超市收银员,一个月挣不了多少钱。母亲年岁已高,三天两头看病抓药。儿女正在读书,所需花费不少。有人给徐彪出主意,让他去找被救的女人,获取一点补偿。徐彪叹息说,算了,没意思,真他妈没意思。
许大军摘下烟屁股,弹出窗外。乔波说,老乡,你烟瘾不小啊。许大军说,嗯,抽烟会上瘾。乔波说,少抽点,对身体不好。许大军耸耸肩膀说,你们看,我这身体够好的吧?我说,吸烟有害健康,还是少抽点。许大军不以为然。
看看GPS定位,离宾馆还有八公里。许大军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们何时离开昆明?打算带点东西回去吗?这话题转得突兀,我们一时愕然。待反应过来,我回答说,明天。乔波指了指袋子,补充说,我买了葫芦丝、海鸥模型和鲜花饼。许大军叹息一声,要买好东西,还得去市中心的步行街。乔波问,为啥呢?许大军说,这些东西不算正宗,价格贵,质量不好,你们难得来一趟,为什么不带点昆明真正的特产?乔波问,依你看,哪些东西才是真正的特产?
许大军笑笑说,昆明真正的特产是中药材,比如三七、玛卡、铁皮石斛、藏红花、天麻、贝母等,不带一点回去,这一趟算白跑了。
我反驳说,这些东西贵州也有,就算没有,还可以网购。
许大军说,兄弟,你这话不对。网上能买到真品吗?不同地方的药材天差地别,效果完全不一样。比如,贵州也有玛卡,但与云南的玛卡差别太大,不可同日而语。就算云南产的玛卡,也有许多不同,差的几十元一斤,好的卖到上千元。买药必须要买正品,才能起到真正的效果。打个比方,品质不好的药如泥土,吃再多有鸟用?好药是黄金,一丁点儿就能产生神奇的效果。市中心步行街有一家中草药药店,叫养身堂,卖的全是正品,成色好,分量足,效果佳。很多人都知道,买中草药,养身堂是首选。
乔波指指我,这位老哥的肠胃不好,你认为该用什么药?
铁皮石斛一斤,碾成细面,温开水送服,一天两次,最多两个月,包管能吃能喝,啥事没有。人嘛,身体最要紧,没有身体就没有一切。身体好了,对家人也好,是不是?咱们是老乡,我骗谁也不会骗你们啊。
我看了看乔波,开玩笑说,这个兄弟肾虚体弱,该用什么药?
许大军正色说,这位兄弟脸色不好,一看就是肾虚。你看看我,身体不错吧?不怕兄弟们笑话,你嫂子对我相当满意。男人靠什么?靠肾。肾好了,一好百好;肾不好,啥都不行。别小看肾,它可关乎家庭的稳定啊。兄弟们,要学会养肾,让肾成为幸福生活的发动机。知道我怎么养肾吗?我花了一千多元,在养身堂买了一斤上好的黑玛卡,泡上一坛酒,每天喝上一杯。那酒的效果真不错。兄弟们,强烈推荐你们去买点黑玛卡,为你们的发动机加加油。黑玛卡泡的酒呈亮红色,有一股绵长的香味,每天只要喝上小半杯,就能把肾变成原子弹,找回男人的雄风。
说话间,行到一个岔路口。许大军说,从左走,几分钟就能抵达步行街,去养身堂逛逛,带点东西回家,也算没白来,怎么样?
乔波两眼放光,大声说,好,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
我点点头,行,反正现在没事,那就去逛逛。
许大军把方向盘往左打,笑笑说,好的。
一路上,我不动声色,暗中观察陈大兵。几乎可以断定,这家伙与许大军是同一人。不过,我不打算揭穿他,这小子膀大腰圆,看上去不是什么善茬。万一撕破脸皮,我可不是他的对手。陈大兵与小菊聊得火热,我顶多不过应付几句,打算静观其变,找机会摆脱这龟儿子。
在陈大兵的描述中,徐彪骑着电瓶车,戴着安全帽,穿着外卖工装,风一样跑过大街小巷。他甩开长腿,提着大袋小袋,出没于住宅小区、医院、学校、工厂、建筑工地……他速度快,投递准,再刁钻的买主,也挑不出一点毛病。同行们无不妒忌地说,狗日的怎么会有那么长的腿?真是老天赏饭吃啊。谁也没想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徐彪不得不黯然退出外卖这一行。
那天是大雪节气,天气奇寒。徐彪披着蓑衣,骑着电瓶车,奔跑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要过年了,他希望多跑点路,多挣点钱。对于外卖员来说,生意是跑出来的。跑的次数越多,收入就越高。这年头的人被惯坏了,怕风怕雨怕霜怕雪,只想缩在屋里当乌龟,动动手指点外卖。话又说回来,正因为有这些愿意烧钱的人,徐彪他们才有钱赚。在徐彪看来,有坐轿的就有抬轿的,有动口的就有跑腿的,一句话,顾客就是上帝,有啥也不能有怨言。
下午五点左右,徐彪又接到几个单,骑车赶往城东。他真是忙坏了,根本顾不上吃饭,只能边跑车边啃馒头。最后一单,他去了一处略显破败的小区。楼房灰暗,大门斑驳。小区的旁边有一条灰绿色的河流,缓缓流过。临水的沙滩上,几个少年拎着瓶子举着棍子,一下一下拍打河水,发出“啪啪啪”的声响。徐彪瞟了一眼尖叫的男孩们,骑车飞进小区,像一道闪电。
送了单,徐彪跑出小区,停下电瓶车,打算买包纸烟。桥头有家小卖部,老板是个打扮妖娆的女人,笑眯眯地对街而坐。徐彪跳下车,直奔小卖部,要了一盒贵烟、一只打火机。他叼上烟,看了看面容姣好的老板娘,本想搭讪两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忽听有人大喊:救命,救命啊。
从桥上看去,只见河滩人影晃动,呼喊声此起彼伏,比鞭炮声还响。河中有个黑影,徒劳地挣扎着,随水流浮浮沉沉。徐彪跳下河岸,边跑边脱衣服。他推开挡在前面的人,蹬掉裤子,踢掉鞋子,跳进河中。河水冰冷刺骨,哗啦啦涌上来。
少年被水吞没,只有手臂伸出水面,徒劳地抓向天空。徐彪游到少年身边,抓住他茂盛的如藻类的头发。少年一把抓住徐彪,将他往水下拉。徐彪迅速下坠,如一坨沉重的铅块。危急关头,他的脚碰上了一块石头。他惊喜地发现,水并不深,只能淹没下巴。
徐彪举起少年,挣脱水草的缠绕,划开枯枝败叶,踩过坚硬的沙子,一步步往水边走。忽然,他的左脚踩中了一块锋利的玻璃,只听“刺啦”一声,就像一块布被剪刀剪开了。他紧咬牙关,强忍剧痛,步履踉跄,用力将少年托上岸。他抬起头,看见岸上站满黑压压的人影。雪花大朵大朵打下来。
恍惚中,少年消失了。救护车的叫声倏然远去。雪下得真大,河边的人一下子走光了。沙滩已经被雪打湿,白白黑黑伸进水中。雪落水即化,墨黑的河流无声流淌。徐彪拖着石头般沉重的脚掌,缓缓踏过沙滩。血渗出来,将沙子染红。沙子兴奋地尖叫着、奔跑着,争先恐后往伤口里钻。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的裤子和鞋子,只找到一件脚印密布的羽绒服。他赶紧裹上羽绒服,羽绒服湿淋淋的,穿与不穿没多少区别。
天色已晚,暮色降临。徐彪爬上桥头,像一根冰棍戳在桥头。小卖店已经关门,老板娘不知所终。街道正在变白,看不见一个人影。也许是昏了头,他找了半天也没看见电瓶车。他拖着受伤的脚掌,顶着风迎着雪,踩着坚硬如铁的街道,一步一步往回走。他从来没想到,街上会有那么多沙子,绵绵不断地涌进伤口,争先恐后往上爬……爬上大腿,爬上肚腹,爬上头顶,钻进血管,钻进肠胃,吞没五脏六腑……或者说,天空下的不是雪,而是锋利的沙子。街道被沙子覆盖,踩上去“咔嚓咔嚓”响。抬眼望去,飞沙扑面,风刀霜剑,呻吟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他撑着身子往前走,全身已被沙子吞没,或者说,他已经成为一团沙,随风滚动……也就是从那天起,他落下一个毛病,总感觉体内填满了沙子。这些年来,稍有风吹草动,体内的沙子就会骚动不安,涌起落下,落下涌起。一个个寂静的夜里,他听见体内传来凄厉的惨叫和断断续续的哭泣。
由于治疗不及时,徐彪的伤口感染了。医生扒开他脚下的伤口,看见里面塞满了沙子,不禁目瞪口呆。医生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把沙子清洗干净。看不见的沙子,已经进入骨髓,成为他的一部分。
住院期间,那个少年没来过一次,少年的家人也从未现身。有人让徐彪找找报刊媒体,把救人这事报道一下,说不定他能成为网红。他不愿意,认为那样做太丢脸。妻子忍无可忍,抱怨他逞英雄,结果成了狗熊。他能说什么呢?只有独自点上一支烟,坐在黑夜中发呆。唯有懵懂年幼的儿子,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家伙得意扬扬地对伙伴们说,我不怕水,我爸爸比水厉害多了。
谁也没想到,跑外卖的神行太保徐彪,就这样成了瘸子。他那让同行叹为观止的大长腿,如今成了烧火棍。想想吧,瘸子怎能送外卖呢?这不是搞笑吗?几乎没有悬念,他失去了送外卖的工作。徐彪陷入困顿之中,成天愁眉苦脸,头发大片大片变白。朋友们看不过,让他去找找被救的少年,让少年的父母适当给予补偿。不管怎么说,他们欠徐彪一条命。谁能想到,少年的家人一口拒绝,认为徐彪心怀不轨,试图讹钱。有律师看不过,要为徐彪提供法律援助,为他讨个公道。徐彪一声不吭,只是摇头。逼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算了,没意思,真他妈没意思。
徐彪丢下律师,低垂着脑袋,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的背影佝偻如虾,渐渐消失在萧瑟的风中。
陈大兵点上一支烟,叹了口气。我看了看GPS定位,离市中心还有十公里。陈大兵抽完烟,将烟头弹出窗外,忽然问,你们何时离开昆明?小菊说,明天。陈大兵说,打算带点什么?小菊指着袋子说,鲜花饼、帽子和围巾。陈大兵叹息说,要想买好东西,还得去市中心的步行街。小菊说,步行街?那里有什么好?陈大兵说,这些小玩意要多少有多少,比景区便宜,质量却好得多。顿了顿,又说,但我觉得,你们难得来一趟,为什么不带点真正的特产呢?小菊问,你倒是说说,昆明真正的特产是什么?陈大兵说,当然是中药材。
陈大兵随口念出一串中草药的名字,诸如三七、玛卡、铁皮石斛、藏红花、天麻、当归、雪莲、贝母……也许因为小菊是女同志吧,他没有说玛卡可以让肾变成原子弹那一套,而是重点向小菊推荐一种叫藏红花的药材。
陈大兵看了看小菊,说,妹子,你的脸色不太好,有点发白呢。小菊说,是啊,我气血虚。陈大兵问,掉头发吗?小菊说,掉得厉害。陈大兵说,看看你的手指甲,有几个小月牙?小菊举起手,对着灯光看了又看,低声说,两个。陈大兵说,妹子,怕冷吗?小菊看了我一眼,小声说,怕,手脚长期冰冷,经常叫他给我捂。陈大兵扭头对我说,兄弟,你媳妇这身体需要调理,要不会落下病根。我不说话,自顾自玩手机。小菊抢着问,怎么调理,你倒是说说啊。
陈大兵吸了口烟,笑笑说,要解决你的问题,最好用藏红花。这花有安神养血、活血化瘀、滋阴壮阳、预防血栓、保护心脏、改善月经不调、调节免疫功能等功效,被誉为“神草”。当然,价格有点贵,一百多元一克。有句话说得好,便宜无好货,贵的东西自有贵的道理。你们知道不,藏红花的采摘有多讲究?只能选取花中三根雌蕊的深红色柱头。有人做过统计,一公斤藏红花至少需采摘十五万朵。近年来,藏红花的产量越来越低,卖这个价理所当然。再说了,这世上最贵的是什么?是身体,是命。我们活在世上,应该对自己好一点。妹子,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长期服用藏红花,能够美容养颜,让生命像花一样美丽呢。女人靠什么活?不就是靠脸吗?实话告诉你们吧,我虽然没有钱,也坚持让你嫂子服用。想想吧,不趁现在保养,老了就来不及了。
大哥,藏红花真这么好?小菊身子前倾,瞪大眼睛说。
妹子,我们是老乡,我哄别人也不能哄你啊。
小菊一把抓住我,说,走,去步行街。
太累了,回宾馆休息吧。
你去不去?不去我去!
说话间,行到一个岔路口。陈大兵踩下刹车,看着小菊说,从左面走,几分钟就能抵达步行街,去不去?想好没有?
小菊沉声说,去,往左,去养身堂。
陈大兵把方向盘往左打,大声说,好的。
几分钟后,来到一个十字路口。陈大兵指着正前方说,一直往前,大概五分钟,就可以到达我家。小菊问,步行街呢?还有多远?陈大兵说,右拐,再往前走一公里。小菊说,大哥,那我们在这里下车吧,不耽误你回家。陈大兵说,那怎么行?我们可是老乡啊,先送你们过去。
车子往右,拐进灯火寥落的街道。一个多月前,我们也是从这里进去的。我记得很清楚,许大军把我们送到养身堂,又嘱咐了几句,才开车离去。我和乔波走进养身堂,立刻被药房宏大的气势震惊了。明亮的灯光下,站着一列列架子,摆满各种各样的药材,比如奇形怪状的树根、干枯的花朵、五颜六色的果实、白惨惨的骨头、乌黑的羽毛、乱如发丝的野草、艳丽逼人的红色颗粒……靠墙站着几个大柜子,内部被分隔成大大小小的格子,形同蜂巢。据医生说,柜子里全是好药材,如藏红花、铁皮石斛、黑玛卡等,价格不菲。柜台前有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两个巨大的玻璃瓶:一个瓶子里装着一根人参,像个胖嘟嘟的孩子;另一个瓶子里盘着一条巨蛇,看上去像活的一样。
那个鹤发童颜的老中医接待了我们,望闻问切,举手投足自带仙气。离开药店时,我和乔波的手里各多了一个药袋。我称了半斤铁皮石斛,另加其他药材若干,用机器碾成粉末,售价两千多元。袋里有一张单子,上面写着潦草的字迹:一天两顿,一次一勺,温开水送服。乔波买了一斤黑玛卡,外加几种药材,售价三千多元。袋子里也有一张卡片,注明用白酒浸泡,一天两次,一次半杯。
大老远,看见“养身堂”三个大字,在夜色里闪闪发光。陈大兵把车开到养身堂门外,回头说,到了。小菊说,大哥,谢谢你啊。陈大兵说,客气啥,我们是老乡嘛,进去吧,好好挑点东西。小菊说,知道了,陈大哥,你赶紧回家吧。陈大兵说,记住,藏红花,一定要带藏红花。
小菊挥挥手,大哥,谢谢你,再见。
陈大兵吸了口烟,缩回脑袋,一溜烟跑了。
我拉住小菊说,走吧,回宾馆休息。
小菊瞪我一眼,开什么国际玩笑?走,进去看看。
狗日的是个骗子,我上一次来昆明,他也是这样干的。
少废话,进去看看,我要买藏红花。
几个穿白大褂的护士迎上来,请坐端茶,嘘寒问暖。此情此景,我只会不停地说谢谢。小菊坦然多了,脸上自始至终挂着优雅的微笑。那个鹤发童颜的老医生走出来,看了小菊一眼,说,姑娘,你脸色不太好啊,发白,还有点黄,对了,你掉头发吗?小菊点点头,掉的。医生说,坐下吧,我给你把脉。
小菊坐下,医生握住她的手,恍若老僧入定。过了好一会儿,医生睁眼说,你有不少问题,手脚冰凉、失眠、月经不调、免疫功能差等,得好好调理啊。小菊说,如何调理?医生说,须服用藏红花,再配一点其他药。
我碰了小菊一下,说,你跟我来,我找你有事。
小菊说,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很重要的事情,你跟我来,必须现在说。
小菊对医生说,你开单子吧,我很快就回来。
医生说,那你快点回来,我要下班了。
我把小菊带到门外,低声说,走吧,刚才那个老乡是个托儿。
少骗人,我不管,我要买藏红花。
一个多月前,他把我和乔波带到这里,让我们买了几千块钱的药。
你服用之后,效果怎么样?
我想了想,说,效果还过得去。
中药嘛,见效慢,我不管他是不是托,只要有用就行。
我掏出手机,给乔波打电话。电话通了,我问,兄弟,你上次在养身堂开的药有效果吗?乔波呵呵直笑,大声说,老哥,你猜?我说没工夫猜,干脆点。乔波笑着说,好东西啊,过来喝一杯试试。我没好气地说,试你个头。
这下没话可说了吧。小菊看着我,哼了一声。
我摸了摸衣兜,失声喊道,糟糕,钱夹丢了。
小菊尖声叫道,丢了?身份证银行卡全在里面,该怎么办?
肯定掉在陈大兵的车上了,走,我们去找他。
小菊说,找?怎么找?这么大一座城市,比海底捞针还难。他发现钱夹后,肯定会送回来的,不如就在这里等他。
要是他没发现呢?我们难不成要等到天明?
你大爷的,狗吃记性,现在怎么办?
争论了一会儿,小菊拍板说,行了行了,你去找陈大兵,碰碰运气;我就在这里待着,万一陈大兵把钱夹送回来,也不至于错过。
我拿小菊没招,只得朝陈大兵离去的方向小跑起来。我的想法很简单,打算离养身堂远一点后,再给小菊打电话。大概跑了四五分钟,我陡然收住脚步。一辆似曾相识的面包车,静静地伏在行道树下。我怕自己眼花,闪身躲进阴影里,打算看看再说。没过几分钟,一个高大的汉子一瘸一拐地走来。他脊背微驼,端着一桶方便面,一边走一边吃。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见他脸上那道醒目的暗红疤痕,像一条扭曲的蚯蚓。我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
这不是陈大兵吗?怎么回事,他竟然是个瘸子?
陈大兵忽高忽低地走到车边,蹲在地上吃面。铃声骤然响起,是一曲《兄弟》。陈大兵吓了一跳,丢下方便面,抓出手机,举到耳边,弯着腰,缩着肩,勾着头,低声说着什么。从我的角度看去,他瑟瑟发抖,就像一只马虾。
几分钟后,我返回养身堂门口,对小菊说,走,我们进去。
小菊瞪大眼睛说,你找到陈大兵了?钱夹拿到了?
我扬了扬钱夹,笑着说,运气不错,找到了。
小菊擂了我一拳,龟儿子,你运气太好了。
我搂住她的腰,挥挥手说,难得来一次,多买点藏红花。
小菊亲了我一下,笑着说,这还差不多。
我牵着小菊,大步走进了养身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