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大片高高举起的手

刘萍

我每个学期都要参加送教下乡活动。这学期，我要去的是一个离我这儿挺远的县，没有直通车，需要前一天夜里赶到市中心，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坐车去。

一路上，与我同行的教研员一再提醒我说，这次要去的是一个很偏远的学校，乡下的孩子與城里的孩子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可能课会上得不太顺利，尤其你讲的是作文课，本来就有些难，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这番话让我开始紧张起来，但我转念一想，这次作文的话题是“我的拿手好戏”，写一样自己擅长或独特的本领，应该不会太难，孩子们应该有话可说。

因为担心孩子们说不出来，课堂上，在指导选材的时候我下足了功夫。孩子们开始确实有些拘谨，但随着我问了一个个简单的问题后，气氛逐渐变得轻松起来。到自由讨论的时候，孩子们已变得兴高采烈了，他们迫不及待地分享着。看着他们眉飞色舞的样子，我的心渐渐放下来——好了，这就没事了。

但总有些时候，事情和我预想的不一样。

感觉大家讨论得差不多了，已经不再担忧的我随口叫起了身边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孩子，说说你的拿手好戏吧！”我微笑着看向他，等待着他的发言。可我半天没听到回应，他沉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以为他没听清楚或者没听明白，正想再说一遍时，我突然发现这个男孩脸涨得通红，眉毛和嘴唇也在不由自主地抽动。

公开课，后排坐着这么多听课的老师，还有一位陌生的上课老师，总有些内向的孩子是比别人更紧张的。我没有再追问，笑着请他坐下，接着说：“看来老师给的时间还不够，那再给一分钟好不好？”在孩子们异口同声的“好”中，比上一轮更热烈的讨论开始了。

一分钟后，我再次叫起了这个男孩。在他站起来的一刹那，我就意识到问题也许比我想象的严重，我也许做错了。他显然比之前更为紧张——他紧紧地咬着嘴唇，眼睛几乎与眉毛蹙到了一起，整张脸在不停地抽动，好像随时要哭出来。那一刻，我知道他不可能回答我的问题了，我赶紧让他坐下。

可是，如果就让他这样坐下，这节课对他来说一定是个沮丧的回忆。我赶那么远的路到这里来，本来是想做些有意义的事，可如果上完这节课后，有一个孩子只要一想起这节课，心中就充满沮丧，就想到自己要流泪的样子，这会让我很难受，这不是一节课所该留下的。

好，不能按着我的计划来了，我抛开了我的课，认真地看着每个孩子：“孩子们，有些时候，比我们自己更了解我们的可能是别人。有谁了解这位同学的拿手好戏吗？”

就在那一瞬间，我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之前孩子们一直是一个一个举手的，可现在，我突然看见许多只手同时高高举起，几乎没有片刻的迟疑。那一大片高高举起的手让我瞬间有些不知所措，我承认在那一刻，我被感动了。一个离我最近的小个子男孩用极其洪亮的、几乎是在喊的声音说：“他能在3分钟内修好一个修正带！”紧接着，又一个女孩站起来：“他能用纸折成各种东西！”然后是一个后排的男孩：“他会修玩具……”更多的孩子举起手来，更多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我。他们迫不及待地表达着，争先恐后地诉说着，甚至刚刚明明已经说过的孩子又再次把手举起来……他们说得那么坚定而自信，那么从容而肯定，仿佛是在讲述一个个真理。

我一边叫着这些争先恐后的孩子发言，一边留心着之前那个几乎要哭出来的高高大大的男孩——他的脸依然涨得通红，他的嘴唇还在微微抖动，但我还是从他那似乎没变的眉眼之间看到了一种小小的属于孩子的得意……好，够了，我相信这就够了，我已不必再叫起他了。

接下来的整堂课，孩子们的世界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打开了，他们用特有的质朴的语言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我站在孩子们中间，几乎忘记了我是在上一堂公开课。所有听课的老师似乎也忘记了他们是在听一堂公开课，他们神情专注，时而和孩子们一起会心一笑，时而情不自禁地将答案脱口而出……有一些东西悄悄被点燃了。而我的目光一直不自觉地投向那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尽管他始终没有举手，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但我看见他的脸上开始浮现笑容，我看见他的眼里开始闪烁光亮，我知道他的心中一定不再沮丧。

下课的时候，一个当地学校的老师悄悄地告诉我，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孩子，从来不在课堂上说话。“你叫起他的那一刻，我们都在跟着紧张，可你处理得太好了。”

是我处理得太好了吗？不，他们看不出在那一刻我也是紧张的，我多么害怕当我把目光转向别的孩子时，看到的是一片沉默，是一片置之不理，是一片不知从何说起的茫然……

可是没有，尽管我没有机会去问每一个孩子在举起手的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但我已经听懂了他们的心;尽管我也没有机会去探知那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在那一刻的心理，但我已经知道他很了不起，还有，他也很幸运。

我相信这节课在每个孩子的心中未必留下多少印记，课上所讲的那些写作知识也未必会让孩子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我更愿意相信，多年之后，那个高高大大的男孩长大了，回忆起他的小学生活时，他会记起那一大片高高举起的手。

我也愿意相信，多年之后，这个班的所有孩子回忆起自己的小学生活时，还会记起他们曾经在那样一堂公开课上，一起为一个男孩高高地举起一大片的手。

（作者单位：辽宁省绥中县逸夫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