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珍
跟着他,来到我们班的,是又干又冷的风。风里,夹杂着一粒又一粒灰尘。
听说,他是由小姨照顾的。他一次次偷拿小姨的钱,被发现后,留下一封信,消失了。
小姨请人找遍了附近所有的池塘,求亲友四处找,终于在杭州找回了蓬头垢面的他。
从小姨那拿的钱,都被他送同学了。他跑杭州的路费,用的是妈妈给的零花钱。他不情不愿地回到了爸爸妈妈身边,也因此转了学。
中途转学的学生,有几个是善茬呢?可他看起来是那么温良——白白净净的脸,高高瘦瘦的身材,戴着一副镶了一圈白边的眼镜,怎么看都像一个“读书人”。他的名字——何必,更是带了“文化”。
“何必,何必呢——”同学们爱拖腔拉调地笑。
“何必呢?”这次问话的是我。
“阿秋老师,他跑了。科学老师说了他,他就跑了。”他同桌回答。
“跑,让他跑去。”我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却像灌进了一股邪风,吹得我东摇西晃。初春的校园,有一股凛冽的气息。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欣赏树枝上挂着的清冷,还是成了一片风中的树叶。
出入校园要过门卫师傅这一关,没有我开的条子,何必不可能出去。
抱着这块名叫放心的石头,我的心在自我安慰和茫然不安中上上下下,终于我等到了何必的出现。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歪着脑袋,一副“雷电来了我不怕”的表情。我走到他身边,静静地站着。
在何必来到我们班的第一周,就有人告诉我,他在原来的学校喜欢和老师躲猫猫,一言不合就玩失踪。有一次,老师和同学找了他半天,他还在树下扔小纸条,上面写着:即将进入第三关。
这样的学生,渴望刷存在感,想用这种方式引起他人的注意。如果他发现这样做很管用,就会频频出招。
于是我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走开了。
此后,我经常会喊:“何必,帮老师拿一下作业本。”“何必,奖状帮忙贴一下。”“何必,你有橡皮擦吗?”
何必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离讲台远。我的声音像窗外广玉兰树上的鸟儿,从这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一起一落之间,引得许多的树叶睁大了眼睛。
在一次作文课上,我让孩子们用一个比喻句形容自己。小雪说:“我是一只蝴蝶,喜欢穿着漂亮的衣服,飞来飞去。”阿东说:“我是一条小溪,有时胖,有时瘦,但一直唱着自己的歌。”月月说:“我是一个成熟的石榴,整天乐呵呵。”
“何必,你说说看。”我点名。
“我是一株狗尾巴草——”何必的声音,比春天的风冷,比冬天的风干。这风才刮出嘴角,就被一股热浪吞没了。
周末,我去了何必的家。何必的妈妈有着瘦瘦的脸庞和看起来有点笨重的腰身。她走起路来慢慢的,好像身体有恙。她看出我眼神里的疑问,说:“跑杭州好几趟,才怀上的。为这事,何必可有情绪了。”
走出何必的家,我看到门口有一大丛狗尾巴草。我仿佛看见何必把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斜斜地看着天空的样子。一两朵神情忧伤的白云,正看着他,就像水看着鱼儿。
教室的西北角,有一个鱼缸。不久前,原先的两条金鱼,不知什么原因翻了肚皮。鱼缸空了,水,变得忧伤而寂寞。
我用儿子玩的小鱼网,在乡下的池塘捞了三条小鱼,把它养到了鱼缸里。刚开始,孩子们都没有注意到,因为那鱼实在是太小了,最长的,不过三厘米。家乡人叫它白眼伶仃,它们经常一起聚集在水面。水微微地笑着,仿佛被风儿挠了小痒。
“鱼,有鱼哎。”阿东看见何必愣在鱼缸前,凑近看了看,发现了水里的秘密。
鱼的出现,让水有了生命,也让何必有了事干。一到下课,他就爱盯着鱼儿。那么小的鱼缸,那么小的鱼儿,他一点也看不腻,仿佛那是一个无比丰富的世界。
“何必,这几条白眼伶仃就交给你了,你可要把它们照顾好啊。”我很认真地说。
何必的眼珠子微微一转,视线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然后落在左侧的鱼缸上。他没有回答,但上嘴唇与下嘴唇相互使了一点劲,表示了他的决心。
风儿暖融融、花儿闹腾腾的午后,我走進教室,看到何必守在鱼缸前,静静地看着鱼儿。三条小鱼游来游去,身体的颜色慢慢地变浅。那晶莹剔透的模样,仿佛和水融在了一起。
何必的眼睛里,落满了鱼儿。他的眉毛,也像鱼儿一样游动起来。
此后,何必的身体和灵魂,仿佛被分解成一个个原子,又重新组合成一个新我。他不再孤僻,除了照顾鱼,也会和同学们一起玩了,和爸爸妈妈的关系也缓解了。
家访那天,何必妈妈曾告诉我,何必从小就爱捉鱼、养鱼。我固执地相信,一个爱鱼的孩子,一个热爱生命的孩子,内心定然是柔软的。
“何必,你有一颗好的心。”我想起安徒生在《丑小鸭》中的描述。
“阿秋老师,我是一株狗尾巴草——”何必的话,把我带回到那天的课堂。虽然同学们哄堂大笑,但我分明听见了尾音:“很平凡,也很可怜。”
我不安地看向何必,发现阳光正落在他的脸上,那么青春,那么蓬勃。何必迎着我的目光说:“很坚强,很幸运。”
我笑了。何必也笑了。
有的人不是慢慢长大的。只是一瞬间,我的学生何必,就长大了。
(作者单位:浙江省东阳市吴宁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