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慧英,王豫宁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2)
陈师道,字无己,又字履常,号后山居士,自幼好学,十六岁以文谒曾巩,后因“擅去官次”见苏轼而改颍州教授,最后患寒疾而死,一生贫苦,终年四十九岁。陈师道在写作上可谓“众体皆善”,诗、词、文章都有所成就,在诗学理论方面的建树也不容忽视。虽然他自评“余他文未能及人,独于词自谓不减秦七、黄九”[1],在他自己眼中词的成就不亚于秦观和黄庭坚,但笔者认为陈师道成就最高的体裁还是当属他的“诗”。美国学者埃博拉姆斯强调“文学的完整活动必须考虑到作家、生活、作品、读者以及这几个方面的联系”。[2]据此,本文将探究江西诗派代表人物陈师道“朴拙”诗风的形成原因、体现、影响等相关问题。
谈到“朴拙”诗风,就必须要面对“文”与“质”的关系这个不能回避的问题。早在春秋时期,孔子就提出了“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认为作文应该“文”“质”并重,要在二者之间做到不偏不倚、恰到好处。欧阳修提出了“道不远人”“道盛文至”的观点,强调要用“文”传达“道”,彰显创作主体的道德修养,可以视作“质”胜于“文”的文学观念。
纵观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演变,我们可以感知到文学作品风格的变化一直伴随着我国古代历史的发展演进。陈师道则提出“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诗文皆然”(《后山诗话》),“朴拙”就是“质朴、醇厚”之意,“朴拙”虽有“不加雕琢”之意,但作者在写诗的过程中仍然有所锤炼、斟酌用字。他强调诗文的朴素之美,是为了防止诗文落入盲目追求文采辞藻、矫揉造作、巧言令色的怪圈。与此同时,受到江西诗派代表人物黄庭坚诗歌“瘦硬”风格的影响,陈师道的诗歌也显示出冷峻的特点,“朴拙”与“瘦硬”并不矛盾,二者都是其诗歌较为显著的风格。
“朴拙”诗风与其诗歌描写内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陈师道的诗描写内容多与自身生活密切相关,其一生经历诸多不幸,与“豪奢”的生活相去甚远。对于自身经历、贫苦生活的描写,为其“朴拙”诗风的形成奠定内容基础,能够体现出陈师道“朴拙”诗风的诗歌内容大体分为两类。
陈师道常以诗中真挚的情感感动读者,从他的作品中不难看出他与家人、老师、友人之间都有着深厚的情意,这种难能可贵的情意朴素且真诚。
例1.示三子
去远即相忘,归近不可忍。儿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
前两句写和孩子相距远的时候有些忘却了,但归来以后思念之情尤为强烈,“去远”与“归近”形成强烈的对比,使很多人都能产生情感上的共鸣,与宋之问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渡汉江》)颇具异曲同工之妙,儿女已然在目及范围之内,可是对于他们的容貌却有些记忆不清了。人在心情波动起伏之时往往难以用语言进行贴切地表达,作者见到久别之人过于激动以至“不得语”,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流泪后又禁不住自己笑自己。知道这不是梦,但也不敢相信,直至诗结束,心情仍旧不能平静。此诗可谓至情至性,也许作者在生活中不善言辞,用平淡而真实的语言展现人的天性,把父爱的深沉真挚展现得淋漓尽致。
例2.妾薄命二首·其一
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阡。忍著主衣裳,为人作春妍。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死者恐无知,妾身常自怜。
这是陈师道创作的五言古诗,此诗中作者以一位妾的口吻描写对于主人逝世的悼念之情,并表达了妾侍不愿意再侍他人的忠心。“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一句直抒胸臆,尤为悲壮,“彻”字用得高妙,上至云天,下达黄泉,可见哭声之大,泪水之多,实是伤心之至。他自注“为曾南丰作”(《后山诗话》卷一),也就是写给自己的老师曾巩的悼亡诗。此外,他还写过《南丰先生挽词》二首,也是悼念他的恩师曾巩之作,可见陈师道也是性情中人,一直感念曾巩的知遇之恩。
例3.怀远
海外三年谪,天南万里行。生前只为累,身后更须名。未得平安报,空怀故旧情。斯人有如此,无复涕纵横。
作者的友人被贬三年,与作者在距离上相距遥远,期间与作者失去联系,没有得到友人“平安报”的作者十分惦记自己的友人,只能自己独自怀念从前的情意,但时间未能磨灭诗人与友人的友情。从字里行间很容易能够读懂作者所写内容,理解他表现的情感,从用字、内容、表现手法以及情感态度来看,都是“朴拙”的体现。
诗人面对客观的社会生活,有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甚至经历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心中才会有许多感受要抒发。[3]个人命运,身世际遇,无疑对陈师道的诗歌内容以及诗歌风格产生重大的影响。
例4.拟古
盎中有声囊不瘿,咽息不如带加紧。人生七十今已半,一饱无时何可忍。公侯早岁有如此,奴婢蓐食支夜永。向来糠籺之子孙,居邻无僧家有井。
此诗真切地描写出了诗人的生活状态,“盎”是容器,“瘿”是一种增生病,笔者认为在这里引申为“鼓起来”之意,作者此字的选取其实颇有用心,以增生病的症状来反义形容钱袋瘪的状态,“瘦硬”之风清晰可感。家里没有米了,口袋里也没有钱了,由于贫苦,咽下的东西不是食物,而是“气息”,可是吞气哪里能起到充饥的作用呢?效果甚至还不如勒紧腰带。作者接着交代自己的年龄,此时已然三十多岁,却没有感受过吃饱的滋味,每每读起此诗笔者都不禁为其惨状唏嘘感叹。
杜甫曾言“文章憎命达”(《天末怀李白》),欧阳修提出“穷而后工”(《梅圣俞诗集序》),都在揭示一个相同的文化现象,优渥的生活和富裕的条件大多无法让一个诗人写出流传千古的文学作品,而家境贫寒或是仕途不得志的文人往往因其艰难的境遇和难以忘怀的经历,写出风格独特、感染力强、流传时间久的文章。
由于陈师道一生贫苦,啼号饥寒成为陈师道诗作的一个重要内容。纵观《后山诗注》整本,陈师道诗歌描写内容并不丰富。并且,同样是描写生活的贫苦,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就把个人的疾苦上升到了整个寒士群体的疾苦,一种民胞物与的情感油然而生,相比之下,陈师道的诗歌主体较为狭隘,大多仅仅局限在个人的生活上。
陈师道的诗作在用字、句法、结构、风格上对杜甫都有一定程度的学习和模仿,在诗中也经常化用杜甫的诗句,并且应用黄庭坚“点铁成金”的诗学主张,将杜诗中的几字加以修改更换,诗句读起来便焕然一新了。他对杜甫并不是一五一十地、墨守成规地模仿,而是学习杜诗的内韵,在其基础上推陈出新。陈师道将杜甫沉郁顿挫的诗风内化于心,作诗时千锤百炼,二人的浑厚、从容之风,旷世可感,隔代互应,他们苦心孤诣、严谨认真的创作态度,也有高度的相似性。但是笔者认为,同杜甫相比,陈师道最大的差距在于胸襟与气度,他没能把自身的情感推己及人,其诗作博大、恢宏、均衡之气稍逊色于杜甫。
提及江西诗派,首要的人物当属黄庭坚,陈师道以黄为师,但在诗歌风格上有着很大的差别。黄庭坚在诗歌中喜欢运用生僻的典故,喜欢在律诗中使用拗句,陈师道很客观地评价他此举过于出奇,对于黄庭坚的诗风有所扬弃、批判继承,成就了陈师道“朴拙”的诗风。
由于陈师道质朴、通俗的语言风格,学界历来都有对是否应将其归入江西诗派的讨论。从师承关系上来讲,陈师道学习杜甫、黄庭坚,理应在江西诗派中占据一席之地;但其诗风自具面目、自成一体,又超脱于江西诗派之外。学习并不意味着承袭与抄袭,他将前人诗歌风格批判吸收、创造发展,将所学到的东西自然而然地熔铸在自己的观念里,巧妙地反映在诗作中。
黄庭坚诗中有言“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闭门觅句”这种苦吟、雕琢的状态是对陈师道创作方法十分贴切的写照,既写出了他贫苦而不得志的生活,也展现了其精益求精的创作理念。
“陈后山如九皋独唳,深林孤芳,冲寂自研,不求赏识”,[4]这是敖陶孙对他的评价,敖陶孙赞赏他耐得住寂寞、排除外界干扰的创作状态。陈师道曾提出“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次韵答秦少章》),他从学诗与学仙的相似性入手,强调诗人学诗应该经历长期的熏染,循序渐进,功夫下到了,就能体现出不一样的风骨了。学诗必须虚静己心,忘物寡欲,然后借鉴古人诗意,在写作实践中为自我所用,才能达到夺胎换骨的诗歌境界。[5]“闭门觅句”正是他苦心练习的真实写照,“朴拙”则是他所追求的审美境界。
陈师道所生活的时代理学盛行,诗人对于自身品格修养的要求高,重视伦理纲常的守则与道德情操的培养。他懂得用理学的思想约束自我,老实厚道做人,坚守底线与本分,反映在文学作品中便成了“朴拙”的诗风。
“折腰真耐辱,捧檄敢轻投”(《元符三年七月蒙恩复除棣学喜而成诗》),就算老迈贫穷,陈师道也保留着自身的气节,他化用“不为五斗米折腰”以及“捧檄色喜”的典故,意在表明“得需要忍受多少耻辱,才能换来那么多不劳而获的东西,甚至官职都不屑于做”,以此表达对于“折腰”行为的厌恶以及对“折腰者”的不屑。但他没有对此行为大加鞭挞,他知廉耻、懂是非,只把自己的态度停留在对于阿谀奉承这种行为的摒弃,并没有更加深恶痛绝地谴责,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他性格中具有温柔敦厚、懂得克制的特点。
陈师道转益多师而又苦吟锤炼,虚心学习又积极实践,使得“后山体”以“朴拙”的独特艺术风格别成一家,自己也取得了突出的文学成就。当然,其诗歌也有一定的缺点和不足之处。
陈师道强调“朴拙”的诗风,所以他的诗中几乎没有华丽优美的文辞,没有迥落天外的想象,没有纵横开阖的气势,没有兴会神到、得意忘言的意蕴,大多只有对于自身生活以及周遭事态的描写。诗歌主题单一,描写内容狭窄。虽然在作品中能够使读者读出其真实的生活状态以及真切的情感,但却很难让人产生耳目一新的感觉。读者对其诗歌内容已经产生相应的心理预期,这就造成了其诗作容易使读者审美疲劳、阅读乏味的不足。
对于“朴拙”诗风的追求一定程度上给诗歌用字遣词设限,被作者归于华美一类的文辞在诗作中就很少被使用。然而,文字是表达情感的重要的符号工具,过于质朴的文字使得感情流于平淡,使得主题也浮于表面,很难生发出深刻而恒久的思想。并且其对于简洁洗练的过分追求,还产生了语义破碎,陌生、疏离之感,后人难于理解,也很难引起共鸣。但纵观其诗歌作品,这种语意破碎以至难以理解的状况占少数,总体而言不足以掩盖陈师道的诗歌成就。
陈师道一生不得志,清苦贫困却不曾失掉自尊。他迫于生计,不是一个能照顾好家庭的好丈夫、好父亲,但他对于家庭真切的爱与愧疚我们在他的作品中仍有体会。他转益多师,闭门觅句,以朴拙的诗风自成一家,是一个耿介清高好文人、推陈出新的好诗人,对于江西诗派以及宋诗的发展都起到了很大程度的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