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空间的权力机制、社会属性与文化内涵

2022-03-18 07:19王桃花罗海燕
关键词:福柯权力空间

王桃花,罗海燕

(中山大学 外国语学院, 广东 广州 510275)

“空间”,既是一种自然与物理存在,也是人类思想与精神中的重要概念。人类的文学作品很早就对空间给予了关注,如古希腊文学作品荷马史诗中的《伊利亚特》对特洛伊城战争的描述,《奥德赛》记叙了战争结束后国王奥德赛历经艰难险阻返回家乡伊大卡岛的故事,二者均具有明显的空间特征。古罗马史诗《埃涅阿斯纪》讲述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从特洛伊城逃出,经历迦太基城的一系列纠葛最终建立罗马城的故事,空间构成该故事的重要元素。空间是生活的一个重要维度,但长期以来人们重视时间、忽略空间,直至20世纪70年代之后发生了“空间转向”,“空间批评”才逐渐兴起。后现代地理学家爱德华·苏贾(Edward W. Soja)曾指出,“传统上,空间维度被视为一种固定的背景,一种自然形成的环境,而不是被视为塑造社会行动(从而影响社会正义的寻求)的重要力量”[1]2。19世纪末以前的社会理论注重时间或历史的维度,忽视空间的重要性,直到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空间的重要性才逐渐凸显出来。20世纪70年代,列斐伏尔、哈维(David Harvey)等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开始意识到社会问题与空间密切相关。20世纪80年代,社会发展中的空间维度越来越受到人文社会科学学者的特别关注。

理论界对空间理论的发展一直未明确地进行阶段划分。普遍以为空间研究在20世纪掀起了一股研究热潮,产生了质的进步。空间不只是表征地理位置的概念,还是衡量社会生产关系、社会关系的广度、强度、密度及其再生产的重要指标。[2]180随着都市生活节奏加快,人们的空间体验变得多元化和碎片化,因而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空间研究。美国学者约瑟夫·弗兰克(Josef Frank)1945年首次在《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一文中原创性地提出“空间形式”(spatial form)的概念,在西方开创了文学的空间路线叙事及其研究的先河。1955年法国理论家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出版《文学空间》。1957年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出版《空间的诗学》等。这些思想家都是“空间批评”的理论先驱,各自开拓了文学中的空间形式研究之路,探讨空间的社会属性与文化意义之间的互补关系。[3]130可以说,20世纪以来空间研究范式日益受到学界关注,思想家与批评家紧密关注个体与空间之间的关系、空间的社会属性、空间的生产与再生产等等诸多广泛的问题,有人高度评价说:“空间构成了浓缩和聚焦现代社会一切重大问题的符码”[4]42。

如何理解“空间”的内涵?如何理解“空间”的权力机制?如何理解“空间”的社会属性?如何理解“空间”所蕴含的文化内涵?这些是理解空间内涵及其转向的困境。在空间的权力机制方面,空间批评的早期代表人物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分析了空间的权力机制;亨利·列斐伏尔指出空间可以作为权力的工具;苏贾探讨了第三空间中的权力。在空间的社会属性方面,列斐伏尔从社会学角度揭示了空间的社会属性,分析了空间的社会生产,并提出空间三元辩证法;哈维、苏贾、詹姆逊(Fredric Jameson)等受列斐伏尔的影响,也阐述了空间的社会批判功能。在空间的文化内涵方面,列斐伏尔、福柯、詹姆逊、迈克·克朗(Mike Crang)、哈维等理论家均探讨了空间所蕴含的文化内涵。以下本文旨在通过阐释当代西方空间理论之“空间”内涵来理解“空间”的权力机制、社会属性及文化内涵。

一、 空间的权力机制

空间维度在形而上的精神领域长久以来被人们轻视乃至忽略。对此福柯指出:“空间被视为死亡的、固定的、非辩证的、静止的。相反,时间是丰富的、多产的、有生命力的、辩证的……使用空间术语似乎带有反历史的气息。如果一个人开始谈论空间,那就意味着他对时间怀有敌意。”[5]70福柯注意到空间一直被视为被动的客体,在理论中一直缺席,他责备到:在18世纪,当空间政治开始发展的时候,空间物理和理论物理的成就剥夺了哲学对宇宙的发言权,政治实践和科学技术对空间问题的双重介入迫使哲学只能去研究时间问题,空间遭到贬值,人们普遍认为空间是一种反动的东西。[6]152-153事实上,当今的时代是空间的纪元,我们处在一个并置的年代、星罗棋布的年代,空间在当今构成了我们所关注的理论和体系的范围。[7]18-19福柯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出版的《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一书中详细展示了“空间转向”[8]183的整个历史过程,“福柯的伟大成就是赋予了这种叙事一种独特的空间转向”[8]183。福柯在其书中高度关注身体的研究,宣称我们的社会是一个监视的社会,并展示了很多现代机构,包括监狱、兵营、工厂、医院和学校等,这些机构的目的就是努力生产为维护现代社会有效运作所需的顺从的身体。福柯在1976年发表的《另类空间》演讲中进一步指出,“空间”是当今学界关注的对象,当今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密切关系,而且我们所处的社会依然存在着家庭空间与社会空间、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休闲空间与工作空间等等诸多对立的现象。

福柯注重研究空间、知识、权力之间的关系。福柯试图通过分析空间,来构建“空间—知识—权力”框架。福柯在1976年与一群法国地理学者面谈时,表明自己长久以来一直专注着“空间”,强调“空间”是权力、知识等话语转化成实际权力的关键。他指出:“空间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础。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7]13-14。在福柯看来,17世纪认识论的变化可以使人们看到,知识的空间化是把当时的知识建构成科学的因素之一。他认为,要书写一个完整的历史,需要描述各种空间,因为空间也是权力的历史(这两个词都是复数形式),从地缘政治的伟大战略到栖息地的小策略,从教室到医院设计的制度建筑,通过经济和政治设施,空间问题花了多么长的时间才成为一个历史政治问题,因为在过去,空间要么被视为属于“自然”“自然地理”,即给定的基本条件;要么被认为是一个民族、一种文化、一种语言或一个国家的居住场所或扩张领域。[5]149

福柯探讨了国家借助“空间”对个人实行管理,以达到控制的目的。在福柯看来,这种现象从18世纪的城市规划就开始了,当时的街区和城市建筑设计就是为了监视和管理人们。“建筑”是了解福柯权力如何运作的一个例证。“空间位置,特别是建筑设计,在一定历史时代的政治策略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7]30。这种权力的操作是通过社会复合体来运作,在医院、学校、工厂等不同类型的建筑中展开,例如,学校不仅有“学术纪律”的功能,而且学校生活的其他层面也会因引入“空间纪律技术”来对学生进行区隔、分级、监视等,因而可以看出,“建筑”在现代的权力技术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福柯把边沁设计的“圆形监狱”这一建筑当作空间、权力、知识交织的典型范例。这个建筑的完美性在于,即使没有监视者,权力机器仍然可以有效运作,被监视者会自动监视自己,随时注意自己的行为,而且这种监视可以渗透到社会机构的各个空间中。福柯通过“军营模型”举例,说明“建筑”可以显示社会等级,可以“再造权力的金字塔”。总之,在福柯看来,“空间是控制和监视个人战斗的重要组成部分”[9]2。建筑不仅是“都市空间”中的一个元素,而且在“社会关系”领域中有重要的作用。福柯接着探讨了都市空间的危险性,如19世纪欧洲发生的霍乱传染病,以及震撼欧洲的一些“城市叛变革命”。此外,“铁路是一个空间与权力关系的新面相”[7]5。铁路可以反映空间与权力关系,铁路的通行刺激了人口的转化,人们可以跨地域结婚生活;铁路也使战争变得更加容易。

福柯还质疑了“理性”“知识”等可疑的一面,他强调理性主义的另一种形式,即非理性的危险,如“种族主义就是建立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神采活现的理性上,后来变成纳粹主义最持久、有力的成分之一”[7]10-11。福柯区分了“暴力”和“权力”这两种不同的方式,认为“暴力”没有给受害者留下任何选择的空间,而“权力”是一种行动方式,行使权力意味着建构允许他人行动的领域。[10]188“规训化权力使人们在机构中得到一个空间,在体系中占居一个地位”[11]59,人们服从这种规训是为了适应新的社会和经济条件。因而,福柯提出了“主体”的不同看法。不同于旧的权力建构物的“主体”,福柯认为的“主体”,是可以采取积极行动的自由“主体”,而且福柯消解旧的“主体”的目的是为新的“主体”开辟生存空间。

依照福柯的描述,权力分布于整个社会中,对人们的躯体进行殖民统治,诱使人们臣服和顺从。“自从17世纪以来,个人一直被束缚在一个复杂的、规诫性的、规范化的、全方位的权力网络中,这个权力网络监视、判断、评估和矫正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在社会场域中并没有‘基本的自由空间’,权力无所不在”[12]63。福柯强调规训技术,强调在权力、知识体制下人们的躯体成了被规训的目标,他开辟了重新思考权力和政治策略的空间,“但却没有为这个空间提供任何积极的内容,也没有为他对统治的批判提供一个规范性基础”[12]81。

对于福柯的空间权力思想,列斐伏尔持不同的看法。列斐伏尔反对福柯思想中表现出来的对日常生活的漠视,他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对福柯的权力理论进行了无声的批判[13]55-56。“列斐伏尔认为,福柯陶醉于个人主义却没有对‘集体性的主体’给予研究,他大量使用游离不定的空间比喻,使社会空间性的具体政治内涵变得模糊。福柯对权力/知识的概括具有多面性,但几乎很少顾及‘服务于权力的知识和拒绝承认权力的认识之间的对立’”[14]188。

事实上,列斐伏尔也探讨了空间中的权力关系。列斐伏尔指出,“权力”到处都是,它无所不在,充满整个存在,权力遍布于空间。人与自身关系没有被本质地改变,“等级”“权力”“异化”等词所表现出的关系并未消失。列斐伏尔强调,“空间已经成为国家最重要的政治工具。国家利用空间以确保对地方的控制、严格的层级、总体的一致性,以及各部分的区隔。国家是一个行政控制下的,甚至是由警察管制的空间”[15]50。因此,在列斐伏尔看来,如果没有生产出一个合适的空间,那么改变生活方式、改变社会等都是空话。因而苏贾评论道:“列斐伏尔是率先明确地用空间理论来研究‘差异’与‘他性’的人之一,他直接把这种空间理论与他对‘权力的再现’和‘再现的权力’所进行的元马克思主义批判联系在一起。”[14]43

列斐伏尔进一步分析了“空间、时间与权力”之间的关系。空间具有使用价值,时间也有使用价值,但“经济空间使时间臣服,政治空间则由于时间威胁其既有的权力关系而加以抹除。经济的,以及特别是政治的优先位置,引致了空间相对于时间的崇高地位”[15]54。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与全球化互为表里的消费主义开始侵袭人们的日常生活,消费主义的逻辑逐渐成为社会运动空间的逻辑,也成为日常生活的逻辑。社会空间被消费主义所占据,被分段,被降为同质性,被分成碎片,成为权力的活动中心。空间已成为主体进行生产实践的重要要素。总之,列斐伏尔分析了空间与时间、空间与政治、空间的正义、空间中主体的精神异化等问题。

此外,空间的权力机制也存在于苏贾提出的第三空间中。苏贾指出:“从本体论意义上说,权力根植于中心—边缘的关系之中,因此也根植于第三空间的本体论之中”[14]38。而且在苏贾看来,列斐伏尔比福柯更能说明空间、知识与权力的关系,“包括福柯在内,极少有人把空间、知识和权力之间的过渡关系表达得如此明确而意义深远”[14]39。苏贾在分析城市空间时看到了父权力量的空间化以及其中蕴含的空间性别压迫:“女权主义地理学家卓有成效地致力于描述和解释了性别、性歧视、父权和妇女在(第一)空间里受到的歧视压迫的客观表达;同时揭开了主观地理思考和充满男性(以及一些女性)地理学家文字的(第二)空间表征中,男子中心主义的深刻印记。”[14]154“空间性”是社会的存在方式,一种生产关系若不能将自己铭刻于空间,就是纯粹的抽象。苏贾旨在探讨社会生活的空间性,从空间发现社会,看到真实的社会。

苏贾探讨了权力与身份文化政治的关系。苏贾明确指出:“权力——特别是从权力运作中产生的文化政治——像一切生产关系一样,是在(社会)空间的(社会)生产中得以具体体现的。”[14]109权力的多面性,权力与身份文化政治的关系可以被简化为霸权与反霸权这一范畴。掌权者通过行使霸权性的权力控制和维持社会和空间的差异性,把空间一分为二,如建立具有强制性地域特征的种族隔离区、印第安保留地等,来确立和维持自己的权威地位。受到霸权性权力控制的人要么屈服于这种权力的运作,要么奋起反抗,为争取平等的地位而斗争,“这些选择本身就是空间反应,是个人和集体对感知的、构想的与实际的空间中的井井有条的权力运作的回应”[14]110。苏贾还通过后殖民主义空间理论指出“边界空间”可以体现权力的微观运作:从上往下看,地球上的每一个地方都覆盖着厚厚的宏观空间组织层,这不仅源于行政的便利,也源于政治权力、文化统治和社会对个人、群体及其居住地的控制,这几乎影响到个体的每一项日常活动,无论他在哪里。[1]32-33总之,苏贾分析了权力空间对人们产生的深刻影响。

二、空间的社会属性

空间批评学者列斐伏尔注重从社会学角度探讨空间的社会属性,提出“空间三元辩证法”,苏贾、哈维、詹姆逊等受到列斐伏尔的影响,也关注了空间与社会之间的关系。1970年至1980年间,列斐伏尔和一些对空间感兴趣的建筑学家、社会学家、政治家等创办了杂志《空间与社会》,该杂志的第一篇论文就是《对空间政治的反思》,在此列斐伏尔总结了对于空间问题的思考。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是政治性的、战略性的,是一个集中的场所,是社会矛盾的测量仪。[16]5他强调,空间是社会性的,它牵涉到再生产的社会关系,也牵涉到生产关系。[15]481974年出版的《空间的生产》是列斐伏尔基于对空间问题深入思考之后的一部著作。列斐伏尔反对把空间单纯看作是社会关系演变的容器。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是社会关系的重要组成部分,空间是在历史发展中生产出来的,“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社会空间,而是许多——事实上,是无限的多样性或无数的社会空间,我们一般称之为‘社会空间’。空间不会在成长和发展的过程中消失”[17]86。也就是说,存在很多社会空间,这些空间相互渗透、相互重叠,但不会相互限制,而且“社会空间的管理,像自然一样,只能是集体的与实际的,由基层控制,亦即是民主的。有‘利害关系’的各方,有所‘关切’的群体,将会介入、管理与控制它”[15]56。

列斐伏尔从阶级与空间关系的角度对社会阶级进行了分析。列斐伏尔以巴黎为例指出,统治阶级把空间当成工具,把工人阶级重新分配到指定的地点,让他们服从规章制度。“阶级斗争”介入了空间的生产,而且只有阶级冲突可以阻止抽象空间蔓延全球,抹除空间性差异,因而“左翼的政治角色之一乃是在空间中进行阶级斗争”[15]54。因此,在列斐伏尔看来,“要改变生活,我们必须首先改变空间”[17]190。

“空间”是一种社会关系。“空间里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15]48。列斐伏尔指出,社会空间也是一种生产的社会关系,“社会空间被列为生产力与生产资料、列为生产的社会关系”[15]51。目前的空间生产模式处在全球性进程之中,“在即时的、生活的层次上,空间在所有的方面爆炸,不论其为生活空间、个人空间、学术空间、监狱空间、军队空间或医院空间。在各处人们都理解到空间关系也正是社会关系”[15]52。

列斐伏尔认为要把物理空间、精神空间、社会空间链接起来,才能使主体在各个空间中游刃有余。列斐伏尔希望展示一种“物理空间、精神空间、社会空间”之间的理论统一性。这三种空间中,社会空间理论尤为重要,因为它可以把社会性、历史性、空间性结合在一起。空间的问题构成最终属于整个社会的问题构成。列斐伏尔旨在将社会活动空间化,“通过生产出一个适当的空间,在总体上与一种实践联系在一起”[16]6。

“空间”是某种中介物、媒介、政治工具等等。“空间在建立某种总体性、某种逻辑、某种系统的过程中可能扮演着决定性的角色,起着决定性的作用”[16]23-24,因而空间的作用应该在战略和实践中表现出来。如果存在阶级观点,“空间”在资产阶级的统治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空间是某种权力的工具,尤其是统治阶级的政治工具。

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批判了传统的二元关系,提出了空间三元辩证法,也就是“空间三一论”。“空间三一论”包括空间实践、空间表征、表征空间。“空间实践,包括生产和再生产,以及每个社会形态所特有的特定位置和空间集合。空间实践确保了连续性和一定程度的凝聚力。就社会空间而言,就特定社会的每个成员与该空间的关系而言,这种凝聚力意味着一种有保障的能力水平和特定的表现水平。”[17]33空间的矛盾主要来自于实践,因为在实践中,空间被商业化、碎片化,被一部分一部分地出售。“在空间实践中,社会关系的再现占主导地位。”[17]50空间表征是一种概念化的空间,是通过知识(savoir)来实现的,是抽象的,空间表征在空间的产生中具有实质性的作用和具体的影响。“空间表征受制于知识和权力,只给表征空间留下了极其狭窄的余地”[17]50。这说明空间的复杂性,空间体现了复杂的社会关系。空间是社会的产物,空间的生产不能和物品、商品的生产相比,但与物品的生产有联系,某些特定群体占有空间是为了管理和利用它,总之,空间是历史的产物[16]47。

在列斐伏尔看来,“整个20世纪的世界历史实际上是一部以区域国家作为社会生活基本‘容器’的历史,而空间的重组则是战后资本主义发展以及全球化进程中的一个核心问题”[15]8-9。总之,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是资本主义条件下社会关系的重要一环,“空间”是在历史发展中产生的,并随历史的演变而重新结构和转化。

大卫·哈维受到列斐伏尔的影响,其《希望的空间》讨论当代都市空间问题,探讨了全球空间中的身体和政治。哈维认为,1871年巴黎公社之所以首先要摧毁凡杜姆柱,是因为这根圆柱象征长久以来统治工人阶级的外力,是城市空间组织的象征,把工人阶级驱离市中心。后来工人阶级占领了他们曾经被粗暴地赶走的空间,并重塑了都市空间的客观社会性质。哈维认为,空间在社会再生产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试图对“空间”进行社会定义,以构建和确保社会秩序。[15]374-375他将空间单位界定为对社会生活有广泛冲击的领域,在他看来,每个社会都会有客观的空间概念来进行社会再生产,并根据这些概念进行物质实践,而且空间观念的差异会引起宗教、性别、阶级等的分化,导致社会冲突。例如,贫困非裔美国人的街头暴动反映了他们住在一个充斥不满与社会分裂的空间。哈维还通过列举巴黎和巴尔的摩等通过平等和正义形象构建的社会空间,表明对于社会空间的支配性和霸权的界定,永远都会遭受挑战,因而总是有改变的可能。[15]383虽然哈维受到列斐伏尔的影响,分析了空间的社会性,但哈维认为列斐伏尔是“空间独立主义者”,屈从于空间拜物教,因而,哈维和一些学者“开始建立激进的空间分析决不能跨越的某些界限”[18]117。苏贾认为哈维的空间观和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有相通之处,但哈维的态度不是很明确,因为哈维等“规避公开承认空间性富有建构的意蕴”[18]126,而且在分析资本主义的过程中显得十分软弱,并未真正理解“社会—空间辩证法”的含义。

苏贾在思考空间的多维意义时继承了列斐伏尔的研究方法并有所发展。苏贾从研究空间的开放性入手,提出了空间性、空间想象、空间思考的三维辩证法,分别对应列斐伏尔物质化“空间实践”的感知空间、“空间表征”的构思空间、鲜活的“表征空间”。[14]12苏贾的“社会—空间辩证法”是其空间理论的创新点。苏贾批判了唯物主义的空间观,他认为,把空间看作是物质的客观形式存在是把空间理解为物质。在苏贾看来,唯物主义把空间关系以及空间关系的各种组织看作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某种形态,没有考虑到空间在构建社会关系中的能动性,而且他还指出,虽然列斐伏尔等确定了空间分析问题的框架,分析了空间关系和社会关系的相互作用,但这种理论并不完整,在地区—国家范围运用这种社会—空间辩证法时并未取得成功。[19]247苏贾明确指出,“我们古往今来,始终生来就是空间的存在,积极参与着我们周围无所不在的空间性的社会建构”[14]1。苏贾认为,“空间性既是社会行为和社会关系的手段,又是社会行为和社会关系的结果;既是社会行为和社会关系的预先假定,又是社会行为和社会关系的具体化”[18]197。苏贾继承了列斐伏尔空间分析的方法,批判了那种把空间仅仅视作容器的观点,也明确了空间的社会建构功能,承认了空间的复杂性和独特性。总之,“苏贾的‘社会—空间辩证法’提供了一个关于空间的社会性的问题框架”[19]250。尽管也有一些学者认为苏贾的空间化改造并不成功,有矫枉过正之嫌,其中有些观点被认为是对马克思社会空间理论的误读,但苏贾对空间的社会批判还是给予了当代空间理论有益的启示。

在列斐伏尔的影响下,詹姆逊也研究了空间的社会属性。詹姆逊坦承自己是受到列斐伏尔的影响才去研究空间的独特生产方式的。“詹姆逊的后现代性对空间问题的探讨也是异常丰富的……詹姆逊推动了观察社会—空间关系的一条新路径。他把社会当作文本看待,把后现代主义当作一种历史分期的假设”[15]107。詹姆逊主要关注后现代空间理论的思考,他指出,“后现代主义是关于空间的,现代主义是关于时间的”[20]194。詹姆逊进一步强调了“空间化”在社会理论中的建构作用,他主要从空间事件的角度来探讨空间的社会化性质。詹姆逊研究的后现代空间是与晚期资本主义阶段有关的社会空间。詹姆逊认为,“后现代主义”这一词正式被运用是在建筑领域,建筑师运用该词来表示现代建筑过时了,需要进入到后现代主义阶段。詹姆逊提出对后现代建筑的看法:后现代主义不是要改造城市,而是生活在城市里,在后现代主义建筑中,颜色是很鲜艳的,空间充满了五颜六色的点缀。[20]131-132詹姆逊通过讨论后现代建筑进一步指出,后现代主义社会出现了一种新的社会组织结构,这种建筑就是和社会相适应的。在詹姆逊看来,后现代空间是被建构的,而且具有生产与再生产的社会属性。

詹姆逊还从“资本”的角度提出了对全球化空间的看法,“全球化应该说是一种电子计算机控制的空间(cyberspace),在这个空间中,货币资本已经接近了它的最终的解区域化,作为信息它将瞬间从一个节点到另一个节点,横穿有形的地球,有形的物质世界”[21]150。詹姆逊认为后现代空间对个体和国家产生了深刻影响,由于社会经济的原因,空间化会服从资本的逻辑,事实上,“资本积累本身就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社会空间问题”[19]230。总之,在詹姆逊看来,全球范围的空间剥削凸显了空间的政治经济意识形态,后现代空间就是资本主义全球发展史的第三次大规模扩张中的一种。

三、空间的文化内涵

20世纪90年代以后,“空间批评”吸收了文化研究相关理论,强调空间的文化属性。空间批评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转向空间的文化研究[22]103。列斐伏尔、福柯、詹姆逊、迈克·克朗、哈维等开始探讨空间的文化内涵。

列斐伏尔关于“解放思想”的主要理念是以文化革命取代经济和政治革命。列斐伏尔指出,“空间在所谓的‘现代’社会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如果这个角色还没有占居主导地位,它很快就会占居主导地位”[17]412。随着资本主义对城市空间的重构,城市已逐渐成为全球化矛盾最突出的地方,也是反映文化问题的场所。在列斐伏尔看来,要了解一种“文化”,不仅需要理解其抽象的一面,而且需要把握一些纷扰的边界。[15]76空间会把各种社会关系联结在一起,最后形成文化,“列斐伏尔的作品为思考现代社会和文化的空间维度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机制”[8]183。

当今世界是一种后现代性全球化空间。对于重视空间问题的后现代文化批评家来说,福柯是主要的催化剂,每一种有关后现代文化的说法都要面对福柯。[14]192后现代主义主要着眼于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变革,重新界定“空间”。福柯看到了文化对空间的重要性。福柯认为,人们与其经历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所涉及的范围,构成了各种社会和文化领域,而一个领域是人们以某种方式加以利用的一个领地或者社会中的一个空间。[11]38此外,福柯提出的“异质空间”在殖民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环境的文化冲击中表现得很明显,“异质空间”指不同空间可以和其他空间发生联系,尽管看起来没有联系,例如在这种空间中,被殖民者不允许进入殖民者的空间,殖民者凌驾于被殖民者的世界之上。福柯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文化不参与构建差异地点”[7]23。随着全球化进程不断加速,消费主义潜移默化地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全球化和消费主义一起促进了大众文化的发展。大众文化开始改变人们的私人生活空间和社会空间。当代的大众文化塑造了鲍德里亚所说的“黑洞”[14]4,亦即“沉默的多数”[14]4,把人们的兴趣、生活方式、口味等变得大众化和一体化,缩短了媒体资讯与现实之间的距离。由于文化观念对于塑造人们的思想有重要作用,因而“文化”也是控制空间的一种手段,同时也是影响空间生产、导致冲突的一个重要原因。沙朗·佐京(Sharon Zukin)曾在《都市文化》一书中详细记录了欺骗性的、不合逻辑的霸权文化在街道上的各种体现方式、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反映方式,而且描述了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们如何深受这种象征性经济文化与公共空间的合作蹂躏。[15]12-13总之,在福柯看来,“我们生活在一个异质空间的世界上,这个世界有着无数不同而又经常冲突的空间”[11]129。

詹姆逊也探讨了“空间与文化”的关系,他认为,文化为追寻后现代踪迹提供了线索,“文化所发生的变化很可能是追踪后现代主义的更重要的线索之一”[23]。詹姆逊指出,后现代主义新的文化状况的一个最重要的方面是我们的文化越来越被空间和空间逻辑所支配,我们的社会在一种独特的意义上被空间化了,因此“空间对我们来说是一种生存和文化的主导”[8]188。在詹姆逊看来,“到了后现代主义阶段,文化已经完全大众化了,高雅文化和通俗文化、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距离正在消失”[20]129。也就是说,后现代主义文化已经成为了人们日常生活的消费品。

詹姆逊进一步阐释了“后现代空间与文化”的关系。詹姆逊通过提出后现代“超空间”这一概念来探讨文化的重要性。“空间范畴和空间化逻辑主导着后现代社会,就如时间主导着现代主义世界一样。詹姆逊理论图景的核心思想就是,我们正体验到人工空间中的某种变革,即后现代的‘超空间’的生产”[15]99。后现代包含不同形式的对立的文化空间。在詹姆逊看来,“‘文化主导’一词恰恰意味着与其他的对抗性力量和平共处,包括乌托邦社会主义者、女权主义者和少数族裔”[15]100。也就是说,“后现代主义包含了对抗性的文化空间”[15]105。詹姆逊通过探究人工环境的空间,探究生产方式和文化,以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为基础,强调文化的意义,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马克思主义者强调经济的一种反拨,也说明詹姆逊喜欢关注与社会运动相关的对抗性文化。

詹姆逊的“超空间”概念,暗示当代社会时空坐标体系的崩溃,而詹姆逊分析的文化,其目的是对强调生产领域而忽视再生产领域进行反拨。在詹姆逊看来,高雅文化和低级文化之间的坚固界限已告瓦解,文化几乎完全被商品化,出现了令人迷惘眩晕的后现代超空间,像福柯那样,詹姆逊试图恢复具有历史意义的过去;像鲍德里亚那样,詹姆逊认为后现代主义是一种形象和类象文化;像鲍德里亚和利奥塔那样,詹姆逊强调后现代文化的片断性。[12]213总之,在詹姆逊提出的这种全球性空间中,“不惟其意义和根源是文化,一切都成了文化”[15]90-91。

迈克·克朗从文化地理学的角度来研究“文化如何赋予空间以意义”。克朗指出,人们总是通过一种地区的意识来定义自己,地区不仅是地球上的地点,还代表着一整套文化,而且随着时间的堆积,空间成了地区,把人们困在它的周围。[24]131在克朗看来,“特定的空间和地理位置始终与文化的维持密切相关,这些文化内容不仅仅涉及表面的象征意义,而且包括人们的生活方式”[24]8。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指出,文化常常带有政治性和竞争性,文化对于不同地区的人有不同的意义,因而国家会通过某些特定的“象征物”来树立民族的特定形象。克朗探讨了“人文地理景观”中被赋予的权力和意义,以及某些国家如何通过纪念碑和建筑来强调民族的共同利益,促进民族团结和稳定,也就是通过纪念性的景观可以“使空间民族化”。克朗认为,“文化”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是赋予生命以意义的事物,他分析了文化的变化和文化的竞争问题,探讨了“如何通过特定的空间形式和活动再现‘文化’”。

此外,克朗通过19世纪末德国政治理论学家拉策尔(Ratzel)的《人类地理学》(Anthropogeographie)探讨了“人种”与帝国主义的发展,指出不同的民族有着文化和伦理上的差异,拉策尔看到了不同文化之间为了生存和繁荣而相互斗争,对这种斗争地域进行了详尽的描绘,名曰“生活空间之争”。在这种斗争中,生命力强的文化最终控制并取代了弱小的文化,这种文化领域里弱肉强食的思想与世界帝国主义扩展有很大关系,纳粹主义也从中获得话语的启发。[24]13

克朗旨在将不同时期的“地理景观发展与文化的空间融合”结合起来。“地理景观既可被看成是文化产物,也可看成经历不同时期文化的再现”[24]23。“文化”在一个地区留下的痕迹间接表明了不同时期地理景观的消逝、增长、变异及重复的综述。克朗认为,“影响当地人民生活的地理景观以及受各种因素影响的地理景观是文化记忆库”[24]29。

克朗通过分析“家庭空间”各个部分的不同功能(如工作间在外面、储藏室在内部等)指出,这种“活动空间的分割”具有文化地理学意义,不同空间的活动具有不同的地位和价值。他进一步得出结论,“家”可以被看作有性别区分的文化地理景观的一部分,代表了男人养家糊口的工作观念和家是“女人王国”的观念。[24]37也就是说,家庭内部是女人的世界,户外则是男人的世界,因而家庭空间除了具有自然属性,还和特定的文化相联系,被赋予特定的文化意义。克朗接着分析了文学作品中的空间,在他看来,空间结构在创造“家”时尤其重要,在文学作品中,男性和女性都受制于空间关系,男性渴望逃离束缚他们的家庭来逃避责任,而女性则局限于家庭劳作、生儿育女。

在克朗看来,“世界文化的多样性”是研究文化地理学的动力。“空间对于定义‘其他’群体起着关键性的作用”[24]78。克朗认为,可以通过重写历史使空间民族化。尽管克朗并非纯粹研究空间与文化的问题,但借助他对文化地理学的关注,我们可以对空间的内涵有进一步的理解。

大卫·哈维对“空间”内涵的关注也与其对“全球化”问题的兴趣相一致。哈维提出,现在对全球化的关注把空间和文化地理问题放在了舞台的中心[8]189。“空间”概念因文化背景而异,已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文化的改变一般包括空间概念的变化,有时会对现行的一套文化价值给予猛烈的一击。[25]235哈维认为,地理学的空间概念“取决于亲身的实际经验和特定的社会中积累起来的文化阅历。不去参照特定文化在语言、艺术和科学方面所发展的空间概念,就想理解地理学的空间概念是不可能的”[25]274。因此,关于空间的“地理学空间观念”被深深置于广泛的文化体验之中。可以看出,地理学中的空间概念也离不开文化多元性的解读。哈维进一步说明了“文字的空间意义”:“文化生活则被视为一系列与其他文本交叉的文本,由此产生更多的文本……这种互文编织有其自身的生命力”[26]49。“文化”会影响“人的行为和价值观”,进而会影响人的“空间感”。

四、结语

以上笔者主要从“空间的权力机制、空间的社会属性、空间的文化内涵”三个层次分析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空间的独特属性。“空间”不但具有“自然属性”,还具有“社会属性”,而且是一类可读的“文本”,与“特定的文化”相联系,可以反映“民族特征”。“空间”是一种“权力的隐喻”,含有“政治”意义。解读“空间”的内涵可以发现不同学者有不同的看法,这反映了“空间理论”一直在多元化流动变迁中被不断拓展。对“空间”内涵的具体阐释为理解“当代社会的空间性”提供了一种“新途径”和“思维方式”,而且当代“空间批判意识”赋予当前语境下的社会文化问题以新的研究启示。[27]14对“空间”内涵的探究,不仅及时回应了当代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空间权力”“空间正义”等诸多问题,而且为人们理解社会的“时代精神”和现实生活提供了新思路,更为“空间理论”的发展开拓了新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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