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我”的叙述视角,揣摩作者的创作意图
——以《祝福》为例

2022-03-17 22:20
四川文理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鲁镇祝福祥林嫂

杜 双

(四川省自贡衡川实验学校 语文教研室,四川 自贡643200)

叙述是人类的本质特征.“讲故事”是人的内在的冲动,如何讲好故事实现表达意图是各种叙述文本都在致力追求的.在巴尔特看来,无论是神话、传说、历史、小说、电影、连环画、还是彩绘玻璃窗、绘画、音乐等都是叙述.叙述广泛分布一切社会、一切时代、一切地方.实际上,我们叙述的范围远在其上.小说是叙述的最重要的文体,人们对叙述的研究大多以小说为研究对象,也看出其重要性.

但小说本身是一种虚构性文体,虚构性让其可信度受到影响.它的说服力远没有纪录片、书信、科技文体能让人接受.那么,一些反映社会生活和针砭现实的小说,如何实现创作意图,采取什么方式去让接受者信服,是作者花费心力去完成的事情.鲁迅是中国伟大的文学巨匠,以笔为武器,战斗了一生,被誉为“民族魂”.毛泽东给予了他很高的评价,称之为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人类从蒙昧走向文明,为这个世界贡献最大的有两样东西:一是科学探寻,二是精神追求.”[1]“精神赋予人类的空间甚至更为广阔浩瀚,文学是精神世界的灵光闪现.”[2]研究鲁迅小说叙事,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1 文学改造“国民劣根性”的创作意图

鲁迅是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和教育家.他早期的理想是要治疗国人的身体,不再是别人口中的“东亚病夫”,但后来看一部日俄战争的纪录电影片,中国人给俄国人做侦探而被日本军逮捕要枪毙,喜欢在场围观的也是中国人,深受刺激.于是弃医从文,希望用文学改造中国人的“国民劣根性”.“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3]鲁迅的作品多是选择不同的国人形象,把他们的愚昧、麻木、可悲、懦弱的形象展现出来.“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3]他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奠定了新文学运动的基石.由于鲁迅没有系统学习马克思主义学说,还不能科学分析中国面临的问题,也无法找到正确的出路.在此情形下,他撰写第二部小说作品集《彷徨 》,共收入其1924年至1925年所作小说十一篇.显然反映了当时自己忧愤又苦闷的心情.后来,鲁迅放弃了小说,撰写了形式灵活的杂文.其题材广泛,涉及中国方方面面的问题,对社会和人生进行反思和批判,论辩犀利,文风多变,毛泽东誉之为“匕首”和“投枪”.从鲁迅的创作历程和弃医从文的初衷可以看出:鲁迅的文章旨在唤醒民众,旨在疗治和呐喊.

鲁迅和海明威都被称为“国民灵魂改造大师”,都用文学“唤醒”国民,但唤醒的方式有所不同.海明威面对上个世纪的“一战”后的颓废、失望的“迷惘一代”青年,塑造了桑地亚哥等“硬汉”形象,弘扬优点;鲁迅先生面对辛亥革命后十多年旧中国农村封建礼教依然“没有什么大改变”的社会现实,塑造了孔乙己、祥林嫂、闰土等形象,特别是愚昧麻木的“看客”国民,意在画出缺陷,指出病痛.同时,也指出那个时代,不同阶层的特点,意在探索救亡图存的道路.

鲁迅先生的前期作品,旨在通过对底层百姓的描写、刻画,展现早期中国社会底层群众的麻木愚昧的性格、艰辛可悲的生活以及封建社会的腐朽的集体意识.鲁迅先生采取了“归乡”模式,在“我”的“故乡”鲁镇上,有由活泼可爱而变成麻木愚昧的闰土、有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孔乙己、有勤劳善良而又受封建礼教迫害惨死的祥林嫂,这些人物的命运和“我”缠绕在一起.作者在叙述故事时为何要站在“我”的视角呢?这是探究作者创作意图的关键要素之一,本文以《祝福》叙事视角为例来探究其创作意图的实现.

2 叙述内视角的“真实性”品质

文本叙述具有很多的视角,诸如全知全能的外视角,也有基于叙述者“我”的内视角,叙述者和人物知道的几乎相当,还有通过描述和主题相关的人、物、环境等来间接表述的外视角.无论选择哪种视角都是为了更好的实现作者的创作的文意.鲁迅的前期的文章为了唤醒国民,常常采用内视角的方式进行叙述,让虚构的文本呈现出真实性品质.

《祝福》作为小说,是虚构特征的.但小说以叙述者回乡所见所闻为线索,具有记录性特征,这些特征要求作品虽然在题材上是虚构的,但要求其叙述底线必须是“真实”的,要求文章必须具有文本的纪实品质.

文本虚构与现实世界已经分明的隔开来.文本创作的内部世界就一定是一个纪实的真实世界,也就是在这个叙事框架里的叙事都是真实的,纪实性品质会让作者分裂出一个叙述者,在框架内进行如实的表达.那么这种情况下,读者也会分裂出一个人格来接受叙事,这种叙事在虚拟的叙事者和接收者之间,都具有真实性.

为了让虚拟的叙事者和读者的虚拟人格更有超越区隔的能力,让文本“纪实性”凸显的更加真实,鲁迅在前期的作品中都会摄入现实世界的“故乡”“鲁迅”“闰土”“阿Q”等真实人物,让他们进入到虚构文本,“真实地”生活,其实,这些人物都是叙述者分裂出的新的人物人格,这些叙述者口中的人物、故乡、鲁迅等,只是承担着一个使命,卷入情节,完成叙述者的叙述意图.鲁迅常以文字为枪、为匕首、为子弹,叙事意图只是为了唤醒现实中麻木而愚昧的群众,为国家民族生存和发展寻找道路.因此,其叙述的“纪实性”要求就非常高.《祝福》这篇文章无论是作者鲁迅、主人公祥林嫂、地点故乡、三从四德的封建礼俗还是大年节庆、捐门槛等习俗都与现实相互纠葛.无论是从框架的约定还是相互的纠葛上,都是在纪实中叙述,都是“讲述事实”,指向经验世界,都对文本的“纪实性”品格负责.

在具有纪实品质的文本中,叙述者和人物是同一的.叙述者“我”在讲述着跟人物“我”有关的故事.

3 《祝福》内叙述视角的作用

3.1 《祝福》里以“我”的视点,引导读者走进故事的环境

《祝福》中的“我”不是主角,但“我”这个视点的设置,同样对文本的主旨起到了关键作用.鲁迅笔法的高超之处,体现在他把握住了所谓“封建礼教”对妇女迫害最集中的那个点——“三从四德”、贞节和神权祭祀.因为“既嫁从夫”,祥林嫂的婆婆可以把她抓来卖掉;因为“夫死从子”,祥林嫂第二任丈夫死掉后,她尚且能继续生活下去,但阿毛被狼吃掉,便“大伯来收屋,又赶她”了.

比如在“序幕”部分,有这么一段关于路鲁四老爷书房描写:

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

此时读者是通过“我”的眼睛来看这个场景的,也就是说读者的眼睛跟“我”的视点是重合的,“我”看到了什么,读者就能看到什么,“我”知道什么,读者才能知道什么.“我”的视点为何要落在“寿”字和半边对联上?“我”的视点为何要关注书房中的书?作者的意图是揭示鲁镇精神的代表鲁四老爷的身份——捐来的监生,并与后文听说祥林嫂之死的第一反应咒骂做出对比,反应出鲁四老爷的伪善.

再比如在小说开篇,就有这样一段环境描写:

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

这是一幅似乐实哀的年底祝福图景,给读者沉重、压抑之感,而这种氛围基调,是以“我”的视角来感受的.

鲁镇的人们“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没有什么大改变”和三个“如此”,向读者展示辛亥革命十多年后的鲁镇封建依旧、保守依旧、愚昧依旧.“拜的却只限于男人”小说一开篇就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在以“祝福”祭祀为代表的神权精神控制下的“鲁镇”,介绍了封建礼教森严和女性地位低下的社会环境,揭示了祥林嫂的悲剧命运的社会意义.

3.2 《祝福》中通过“我”的眼睛,引导读者观察人物形象的肖像神态

初到鲁镇的祥林嫂:“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又只是顺着眼”,读者从“我”的眼睛里,主人公生活艰辛,但依然生机旺盛,活力青春,安分善良,是一个深受生活折磨的凄苦的寡妇形象.再到鲁镇的祥林嫂“眼光已无先前那样精神了”,读者通过“我”的眼睛,看到再嫁再寡、夫死子亡的祥林嫂生活依旧、形容枯槁、目光呆滞,饱含无限辛酸.临死前的祥林嫂:

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顺着“我”的眼睛,读者看到的衰老不堪、精神已经完全麻木的祥林嫂,仅是一具行尸走肉“活物”.

鲁迅先生通过白描手法,带领读者去仔细观察人物的肖像神态,又尤其是“眼睛”,意图在于启发读者去对比反思,短短几年时光,一个顺从而有生命力的祥林嫂究竟是被什么摧残成这个样子的?

3.3 《祝福》中借“我”之口讲述故事,带领读者走到情节中去

小说中“我”是故事的见证者,借“我”的口讲述这个故事,能带给读者真实性,但“我”讲故事的方式却有精巧设计,比如倒叙式的章法结构、描写了四次雪景和四次祝福场景、祥林嫂的悲剧故事均发生在“春天”等,读者均能探究到作者的创作意图,进而更好地理解文意.

比如,为何要将祥林嫂之死放在小说开头呢?“我”用倒叙的方式来叙述,这样就把悲剧结局放在前面,巧妙地为读者设置了悬念,渲染浓厚的悲剧气氛,以乐景写哀情,反衬人物的悲惨命运,并从小说矛盾关系上,开头就写祥林嫂在富人们的一片祝福声中寂然死去,引起了鲁四老爷的愤怒,“不早不迟,……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突出鲁四老爷与祥林嫂之间的尖锐矛盾,短工的淡然回答:

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

突出鲁镇“看客”的麻木愚昧,这样反封建主题的就更深刻.

再如四场雪景的描写,和祥林嫂的悲剧总发生在“春天”,这就更能显出“我”在叙述故事时内心的悲怆,在向读者讲述了一个“没有春天的女人”的悲剧.

第一次写雪: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又下起雪来……将鲁镇乱成一团糟.

这为祥林嫂悲惨的死作环境烘托和气氛渲染.

第二次写雪: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使人更加感到沉寂.

祥林嫂死后作者愤懑的情绪.

第三次写雪:微雪点点地下来了.

暗示着祥林嫂生命的转折.

第四次写雪:……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

预示着反动势力的强大,将全镇裹得严严实实.

可是祥林嫂呢,在迎春之时,惨死雪地;春日之时,夫亡守寡;孟春之时,被卖改嫁;暮春之时,痛失爱子.

“我”还为读者讲述了几次“祝福”的场景,不仅是为了使小说首尾呼应,结构完善,也不只是要推动情节发展,增强人物形象的真实性和感染力,还为了深化主题,揭示祥林嫂悲剧的社会根源和必然性.这社会根源就是封建神权、夫权、族权的“吃人”本性.

4 人物和作者:“我”不是鲁迅

小说中的“我”,是作品中一个“线索人物”.文中的“我”是叙述者,他们都是作者创造出来的,但“我”是不是作者鲁迅自己呢,答案是否定的:不是.鲁迅是一个自然人,而且是比“我”要人格完善和认知层次高很多.他们存在不同的世界,鲁迅是现实世界的,“我”是在小说的虚构框架中存在.虽然框架内具有纪实性,但跨框架的对象是不可等同的.从性格特质上看,鲁迅是一个一生都在为中国的出路和百姓摇旗呐喊的文学家、思想家和教育家.他目光犀利、敢于直面惨淡人生的真的勇士,他的一生从未退缩,他是无产阶级的革命战士.而小说中的“我”是一个懦弱、胆怯的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他追求享受、虽然心存良知,但无法看清现实,自私自保,有革命性的萌芽,但很快就心安理得消失了.“我”缺乏反思和批判精神,缺乏完善的人格.以从“魂灵的有无”等三问三答为例,可以刻画出作品中的“我”的性格和心理.

祥林嫂问他:死后有没有灵魂?有没有地狱?一家人能不能见面?

“我”的回答:也许有罢……也说不清.

可见,广大劳动人民是愚昧的,更是软弱的,短浅而麻木的认知也无法实现团结.最后如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把希望寄托于来世而走向死亡.“我”作为知识分子还没有真正的觉悟,还无法为老百姓指明一条方向.尤其是后文,为了逃避,我准备去吃福兴楼的鱼翅,更可见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贪图享受,懦弱胆怯的特征.

又比如,等到祥林嫂死讯传来后,小说有这么一段描写: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心地已经渐渐轻松.

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此两处心理描写和场景描写,通过“我”的视点设置了大量细节,而这些细节都告诉读者,文本当中的“我”,虽然接受了新式教育,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代表,有着善良和要求革命的一面,又有软弱、妥协的一面,从而引导读者反思辛亥革命不彻底的原因.

“提倡真善美,是人类社会的普遍愿望,也是文学创作的价值追求”[4]作者通过设置“我”这个线索人物,通过“我”的视角来看这个辛亥革命十多年后旧中国农村依旧保守落后“没有什么大改变”的场景,并用细节拼凑出“我”的复杂性——既是一个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人,但也有传统的思想.走进“我”的视角,就能更好地揣摩鲁迅的创作意图,从而更好地理解文意和《祝福》的主题,这个主题除了“人吃人”的封建礼教的批判之外,还有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彷徨”的批判.

总之,选择“我”的内视角,要求创作者首先必须要有一个使“我”化为“非我”的过程.对于欣赏者来说,能在这个“非我”世界中,找回读者的自我来,也不可无“我”.因此,走进“我”的视角,揣摩作者的创作意图,不失为探究文意的门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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