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世川
(厦门城市职业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厦门361008)
明朝末年至民国初年西方科学的输入,是中国历史上三次外来文明大规模传入中国最近的一次,被学界称之为“西学东渐”,历时长达三百多年。①三次外来文明的大规模传入:其一是汉唐印度佛教的传入;其二是蒙古西征带来的阿拉伯文化的传入;其三就是明末到民初的欧洲文化的传入。主要参见尚智丛《传教士与西学东渐》,山西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1—3 页;杨水旸《简明科学技术史》,国防工业出版社2008年版,第148—149页;岳世川:《关于近代西方科学输入中国的两个时期分期问题的讨论》,《贵州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第38—43页。以传播主体作为参照系,依据西方科学传播中传播主体在科学传播中的地位和作用划分,可以将这一次的“西学东渐”分为两个阶段:第一,开始传入时期,大致从1582年西方传教士利玛窦入华传教到1724年清雍正皇帝禁教,直至1775年中国耶稣会解散,其中跨越明清两朝,历时一百四十多年。这一时期主要以西方传教士为主进行传播。第二,大量传入时期,大致从1840年前后至20世纪初,也即从鸦片战争至清末民初。这一时期的传播主体主要以留洋归国的中国新型知识分子为主,西方传教士的作用逐渐式微。两阶段传播主体的演变,科学传播的接受态度,取决于不同阶段中国社会的发展背景、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需求,以及中西会通融合之选择机制的演变。通过对这些因素的深入分析与探讨,可以从不同视角对两个不同阶段西方科学传播主体的演变进行研究,这亦是本文的研究旨趣。
明中叶以降,伴随江南一带资本市场经济的发展和晚明时期商品资本萌芽,加之思想界王阳明心学所带来的开放风气,以及经世致用实学思潮的兴起,中国本土出现了一大批科学家。他们崇尚实用性科学技术的发展,主张用新思想、新方法研究科学,极大地促进了中国传统科学与近代西方科学的融合与发展。而这一时期,以近代科学知识作为敲门砖,传教士也进入中国,成为西学输入的主要传播主体。在传教士的主导下,具有异质性特征的中西文化在这一时期加速了融合会通,并在以徐光启、李之藻为代表的中国学者的推动下,西学逐步发展成为“补益王化”“补儒易佛”的科学,为中国的科技发展起到积极作用。而至中后期的“会通以求超胜”到“西学东源”,中国传统的夷夏观和中央集权的桎梏使得西方传教士的作用式微,西方科学的传入基本处于中断状态。
在西方近代科学输入过程中,西教士起到重要作用。传教士西学东渐的本意是向东方传播基督教义,正如李约瑟在研究中国古代科学技术时所言:“那些耶稣传教士连同他们的一切荣誉在内,实在是一种奇怪的混合物,因为他们对宗教的虔诚同他们带去的科学一般多。”①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4卷),科学出版社1975年版,第694页。但这一历史进程是以科技移植作为传教的手段,也正是通过科技移植,使得当时掌握一定科学技术知识的利玛窦、汤若望、罗明坚、南怀仁等传教士博得了中国诸多士大夫乃至统治者的青睐,同时也带动了士人从“重道轻艺”转向注重西方科学技术,并认为“东海西海心理相同”,逐渐对传教士产生了诸多好感和认同。
传教士之所以能够成为这一阶段西学传入的传播主体,在于利玛窦首倡的“学术传教”策略。
一方面,传教士“以学术收揽人心”,普及西方的天文、历法、数学等知识以迎合中国本土天文历法、计量勘测等理念。传教士还了解到明清之际士大夫对“治生”“治世”的提倡与关注,便主动向大传统的代表者(儒者)讲述西学的实用性和治世性,传播道德伦理、历法数学等治世之学,意欲通过大传统推动小传统的改变,将西学社会化、通俗化,以获得中国社会的普遍接受。其结果确实是得到了很多儒学者的青睐,如泰州学派的李贽、焦竑等,士大夫徐光启、李之藻等。因而,“文化交流中传播者的适应策略和接受者以己度人的‘创新’是一种普遍的历史现象。……西学作为一种文化的‘他者’促使士人反思中国的传统观念,并为己用地吸收了西学中的一些‘合理’因素”②孙承晟:《观念的交织:明清之际西方自然哲学在中国的传播》,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页。。
另一方面,在器物层面,传教士通过展览和进献西方器物,诸如自鸣钟、地图、天文仪器等博得儒士好感,进而通过与中国学者合著编译,积极地推动西学在中国的传播。合译的诸如《几何原本》《同文算指》《泰西水法》《坤舆万国全图》等著作,便是东西观念交织之后的“文化调和”结果的彰显,是知识传播过程中的文化碰撞与互动。可以说,这一时期,“西书译刊,自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等倡其首。徐、李等辈,博雅宏通,兼有科学精神,且与西士过从甚密,故译著甚富,开吾国科学翻译之先声”③张维华:《明清之际中西关系简史》,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167页。。
再者,在自然哲学方面,利玛窦等传教士传入的亚里士多德经院哲学与1582年至1687年间的格物致知儒学相融合,徐光启对西方近代科学首次提出了中式称谓,即“格物穷理之学”。徐光启认为传教士传入的西学大致可分为两种:修身事天(天主教)之学和格物穷理之学。格物穷理之学正好对应于传教士的度数学,因而徐光启在1629年上疏《条议历法修正岁差疏》时陈述其对西方近代科学的研究“度数旁通十事”,其中涵盖气象学、水利、音律、军事、会计、机械工程、舆地测量、建筑、医药和钟表制造。④徐光启撰,王重民辑校:《徐光启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37—338页。这种以数学的演绎推理和数量计算来探究客观自然事物的学问,不仅具有近代科学的特征,也彰显了传教士学术传教的策略在中国本土实现了效用,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天主教具有“补儒易佛”的功用。
可以看出,这一阶段传教士基本属于传播西学的积极推动者,开始了在中国社会的长期立足发展,也取得了诸多士大夫乃至统治者的信任。但是随着传教后期的教权之争与礼仪之争,清朝政府趋于维护统治,开始持续实行禁教政策,教案也频频发生,传教士的地位逐渐下降,西学在中国的传播逐渐受阻直至被迫停止。这一现象集中发生在“康乾盛世”这一阶段,即下文所要探讨的“西学东源”。
这一转变的本质源于传教过程中中西文化较量之间的“礼仪问题”。18世纪中叶之后的清朝无论是在思想观念上,还是在政治体制上,趋于自我封闭,倾向于拒斥西方的科学技术以及西方传教士。“康乾盛世”成为“西学东源”思想乃至思潮产生的沃土。康熙曾多次谈论西学,但更加强化科技与政治之间的关系。在皇权思想的影响下,中国人抱持着“夷夏天下观”,“天朝”文明以及两种文明和价值的较量,成为这一时期科技传播的壁垒。这一时期,雍正禁教,乾隆年间编撰《四库全书》将西学打上“古学”的标签而成为“中学”的代言者,1775年中国耶稣会解散。康乾盛世,中国国力鼎盛,这一时期人们普遍沉醉在天朝上国梦中,表现在文化上排斥西方,在科学方面更是贬低和排斥,视西方科技为奇巧淫技,甚至得出“西学东源”的结论。“使得中国在第一波西学东渐中,失去了透过吸纳西方近现代科技来实现科技转型的机遇。”①刘大椿:《明末清初的西学东渐与中国近现代科技转型》,《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8年第6期,第153—154页。以梅文鼎、戴震为代表的乾嘉学派对中国古代科技进行全面考证与挖掘,对西教士输入的西方近代科学,特别是天文历法、舆地测量等成果,实行中学为源先入式的辨释,在固守华夏学术之正统的前提下修正乃至排斥外来之说,进而顺导出西方近代科学源于中国学术的“西学东源”论断。“西学东源”学说的提出,使得西方科学技术的光环褪去,作为传播主体的西教士,他们在传播西学中的作用逐渐式微并趋于被动,甚至被朝廷排斥。“西学在中土传播受阻,最终与同时期正进入‘巨人时代’的西方科技发展分道扬镳。”②王薇:《从“西学东渐”到“师夷长技”》,《自然辩证法研究》2020年第4期,第125—128页。
两个多世纪中,传教士以新奇的西学叩开中国的大门,并将西方的宗教、自然科学与哲学传播到中国,基本上以传教士为主导、在双方政治平等基础之上完成了西学在中国的落地生根,为近现代中国科技的转型发展提供了资源。传教士学术传教策略的转变,亦促使士人由“夷学”而“西学”而“新学”的态度发生极大改观。直至清中叶之后,乾嘉学派考据学由政治的主观设定,将“西学东源”视为阐释西方科学、西方文化的固有学说。
从1840年前后至20世纪初,也即从鸦片战争至清末民初的一百多年间,是西方思想传入中国的第二阶段,但是这一阶段已然不是上一时期的“平行发展”之平等状态,而是由清中后期的“西学东源”转变为“师夷长技以制夷”。“1860年,中华大地在内忧外患冲击下,国人逐渐认同师夷长技,开始了艰难而持续的科技转型。”③刘大椿:《西学东渐与中国近现代科技转型的若干问题》,《天津社会科学》2021年第4期,第50—55页。被动挨打,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封建保守而导致的科技落后。这场由中国知识分子为主导引进、传播西方科技的寻求自强、独立、救国的运动,也开启了近现代中国的科技转型。
传播主体的演变与传播方式的选择是和当时的社会时局密切关联的,是当时历史背景下的必然选择。晚清时期,两次鸦片战争失败,割地赔款,清政府国力落后西方,科学文化观亦日趋保守。国家生死存亡之秋,有识之士怀着强烈的使命感和浓厚的爱国思想,转向西方寻找救国图强之道。洋务时期,中方有志之士以爱国为动力,积极学习和输入西方先进科学技术,意此救亡图存。在此政治态势和背景下,此一时期留学生成为西方近代科学输入的重要群体。留学归来的知识分子不惮于以对手为师、为学习的榜样,积极学他人之长,通过留学、译介引进科学知识和方法,并兴办教育,设置科学社、研究院,创办学术刊物,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进行移植和再造,“师夷长技”,从而为中国科技的近现代转型提供了潜在的契机。
熊月之先生对晚清的西学东渐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他把晚清时期的西方近代科学输入中国(亦谓之为“西学东渐”)划分为四个历史阶段,并对每个阶段的特点进行概括总结和分析。④熊月之:《晚清西学东渐史概论》,《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95年第1期,第155—159页。第一阶段为1811年至1842年,其间马礼逊来华出版第一本中文西书,以此作为晚清时期西学东渐的起点。第二阶段为1843年至1860年,中英鸦片战争后,开始了晚清西学东渐的新阶段。第三阶段为1860年至1900年,《北京条约》的签订,各种译介机构的成立,成为晚清西学东渐的重要转折点。第四阶段为1900年至1911年,革命风潮兴起。熊先生通过统计资料概括分析后认为,晚清时期,第一阶段基于传播动力原因,传播主体基本上是西教士;第二阶段传播主体以西教士为主,少数中方知识分子为辅参与其中;第三阶段中方成立翻译局、编译馆等机构,中西方译介人士共译共述,共存并进;第四阶段中国主动外派留学生学习西方近代科学技术,中方知识分子为科学输入主体,占重要地位。传播主体演变过程说明,在西方近代科学传播过程中,伴随着近代科学文化观的形成,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近代科学的态度逐渐由被动转变为主动,传播主体地位亦由从属转为主导。这里讲的中国知识分子,主要是指“参加了翻译工作,但不懂外文,不能独立译书”的李善兰、徐寿、华蘅芳,还有“中国第一代译才登台”的严复、马君武等中国自己的第一代翻译人才。
这一阶段,从洋务自强、维新变法到清末新政、辛亥革命,一次次尝试,一次次挫折,从开眼看世界到学习先进科技,再到进行体制化的教育转型,传播主体的演变与传播方式的选择始终贯穿着思变求进的主线,也逐渐实现了科技、教育、文化等多面的变革。在多重力量的推动下,传播主体逐渐演变为知识分子,其所主导的西学东渐一步步在中国由“器物—体制—理念”逐步深入,在知识分子作为中坚力量的引导和努力下,民主和科学成为20世纪初教育改革、科技转型的两面大旗,推动着中国社会各方面不断进步。
第一,学习:以留学生群体为主体主动学习和输入西方科学技术。此一时期是从19世纪80年代中方选派留美幼童开始,人们深刻认识到科学技术对于富国强兵的重要意义,在爱国、民主、自由、救亡的新社会思潮的推动下,满怀拯救危亡的强烈爱国热忱,以科技强国、科技救国为己任,积极学习和输入近代西方科技。关于近代中国的留学生,根据学者研究统计,“从1872年清政府向美国派遣第一批留学生算起,到五四运动前后,出国留学生约有四万多人”①李喜所:《近代中国的留学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页。。周棉教授将近代中国的留学生群体分为三个,即“留美幼童群体,福建船政学童赴欧学生群体和清末民初留日学生群体”②周棉:《留学生与近代中外文化交流》,《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第118—123页。。外派的中国留学人员在国外奋发图强,潜心学习西方近代科学技术。他们在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同时,更是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文化观。留学人员带来的先进的科学文化观和先进的科学技术,极大地促进了中国近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如归国后主持修建了京张铁路的詹天佑,主持了桂滇线、宁汉线等电报线路建设的周万鹏等,此一时期留学生是中西方近代科技融合与发展的功勋。还有船政学堂的留欧学生,引进西方的采矿、造船等科学技术,帮助中国发展海军和海上作业等。
第二,输入:移植西方科技体制发展中国近代科学,寄希望于变被动为主动,变附从为主导。在清末,“中体西用”科学文化观日趋成熟,西学主要是西方近代科学技术因其有实际之“用”得到接受和认可,并被崇视为“自强之道”。在道光、嘉庆时期,西学译介众人中,中西人士众多。西方译介士有伟烈力、艾约瑟、狄考文、傅兰雅、林乐知、金楷理等,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中士,如著名算学家李善兰、科学兼工艺家徐寿及华蘅芳、徐建寅、王德钧、朱恩赐等。“中体西用”科学文化观念的形成,以及各种科技书籍的翻译,破除了原来封闭保守的拒斥文化观,赋予科技的发展合理合法性存在。洋务派重新审视和注重培养自己的科学技术人才,自此,一批中国本土的近代科学技术人才脱颖而出。一批中国的先进知识分子如李善兰、徐寿等,至中方翻译机构,与西方译介人士共同译介西方近代科学文化,“大批西学科技书籍经他们翻译介绍,为中国近代科学事业注入了新鲜血液,同时,中国近代最早一代科学家也通过与西人共译西书而成长起来”③段治文:《中国科技的近代化历程》,《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98年第4期,第154页。。
第三,融合:以体制化了的西方现代教育体制重塑国人的知识体系和科学精神。20世纪初,革命者和先进知识分子试图通过对旧有体制的改革以及对伦理道德层面的启蒙,打破封建蒙昧思想观念的桎梏。一方面,知识分子通过担任新式学堂的教职、创办新式刊物培养新时期人才。“严复等通过担任专门学校的教职、传播西方文化,培养了一大批新型知识分子和专业人才。”①段治文:《中国科技的近代化历程》,《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98年第4期,第154页。晚清留学生通过创办报刊,译介、输入了西方大量经典著作,介绍了大量西方近现代科学。留学知识分子在政治、生活、科技和教育等方面效仿西方,并与中国现有体制融合,再造学会、研究所、期刊社、大学,使得教育机构和科学体制逐步规范化和体制化,在学习西方的同时也推动着中国社会的变革。另一方面,留学归国的知识分子通过民主革命的方式,译著大量关于民主论、自由论、独立论的著作,宣传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互助论等西方思想,在进行科学启蒙的同时也激起民众自觉的反压迫、求民主自由的救亡图存运动,以满足其时文化转型和国家发展的需求。
明末清初至清末民初两个不同阶段传播主体的演变,是中西双方异质性文化碰撞、交融和选择的过程,同时也伴随着中西双方政治地位、科技实力、思想观念不同程度的较量。第一阶段的“平衡发展”,以西方传教士为主导,通过采取儒家文化易接受的学术传教策略,逐步实现了会通融合,并影响了这一时期中国本土传统科技的发展。而至清中叶,囿于乾嘉学派考据学的兴起和固有封建统治的强化,“西学东源”之说使得传教士作为传播主体的地位受挫。这种传播过程是文明拓展与文化交融适应与选择的过程,正如有学者所说:“对于作为天主福音的传播者的耶稣会士来说,无论是其主观理性还是其客观理性,在行为与思想两方面,适应晚明社会是一个必然之举……同样,作为接受者的中国人,阿门所身处于其中的中国文化的维模功能也充分起着滤网作用。”②何俊:《晚明思想的裂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页。而第二阶段,西方殖民扩张致使中国蒙难,“救亡图存”的主题迫使国人将目光再次转向西方,试图“师夷长技”以挽救民族危亡。因而,明末清初及其以后一段时期,缘于中西方之间政治态势的不对称、不平等,中方对西教士嵌入政治色彩的传教持拒绝排斥态度。随着时代的进步,中方发展需求内生动力,作为宗教和西方近代科技输入传播主体的西教士主体地位逐渐降低,近代留学生是这一时期西学传播最重要的主体。
综上观之,中西方文明的碰撞交融四百多年来一直在继续,以史为鉴,在考察科技传播主体的同时,更应将视角扩展至社会制度、科技体制和统治形态等方面,从中挖掘历史事件中更深层次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