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得中 彭万钧
三峡研究
“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大禹治水不仅使民得陆处安居乐业,更确立了远古社会秩序,赢得后世永久膜拜。
巴渝地区禹迹考略
程得中1彭万钧2
(1.重庆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重庆 400074 2.重庆市永川中学,重庆 402160)
重庆市大禹文化资源丰富,历史典籍和民间传说有禹娶涂山、得巫山神女之助开凿三峡等众多禹迹。重庆地方志中收录有杜甫、陆游等咏禹诗词,对研究唐宋时期忠州、丰都等地禹庙有重要的史料价值。明清以来,随着外省移民入川和湖广会馆的修建,巴渝地区大禹祭祀呈现繁荣局面,现已被列为重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大禹精神得以弘扬。
大禹;禹迹;巴渝地区
从古至今,大禹都是深受民众敬仰的治水英雄和政治领袖。大禹治水是远古时代人类征服自然、战胜洪水的最伟大的历史事件,使泛滥成灾的江河得到有效治理。治水过程中具有高度权威的治水组织,逐渐演化为中央集权的国家机器,成为秦代大一统政治制度的雏形。文献记载和民间传说中,大禹治水的足迹遍及九州。关于禹迹的研究,浙江、四川、河南等地较为丰富,重庆禹迹研究相对薄弱①关于重庆与大禹文化的渊源,学界主要围绕禹娶涂山、开巫峡等历史事迹进行探讨。有彭邦本《禹娶涂山新探》(《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4年第5期),邓晓《重庆涂山与大禹文化》(《长江文明》第4辑),岳精柱《重庆大禹文化资源及其特征》(《长江文明》第24辑),袁泉、杨铭《巴渝地区禹文化源流及其内涵》(《文史杂志》2009年第4期)等成果。,本文拟据历代典籍和重庆地方志辑存诗文讨论这一课题,探寻大禹治水留存于巴渝大地的历史遗迹。
巴渝大地流传着很多关于大禹活动的故事,如南岸区的呼归石、弹子石就是大禹遗迹,奉节夔门也有大禹的传说。其中最著名的是娶涂山氏、开凿铜锣峡广阳坝、降伏夔龙凿开巫峡等。这些传说在各种历史典籍中都有相应的记载。
大禹治水的事迹,最早出现在《尚书》《山海经》等古代名著中。作为中国第一部区域地理志,《尚书·禹贡》的记载最为翔实,后人引用大禹典故,多出自此书。《禹贡》叙大禹治水经过及九州划分时,曾多次提及疏通长江干流和支流:
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澧;过九江,至于东陵,东迆北会于汇;东为中江,入于海。[1]卷六《禹贡》194-195
这条文献详细记载了大禹领导民众自西向东疏导长江水道的轨迹:首先自岷山疏导江水,向东引导出一条支流,称为沱水,即今沱江,减少了进入成都平原的洪水;又向东到达澧水,过九江,到达东陵;自东向北逶迤,会集在汇地,再向东为中江,入于大海。
《尚书》在西汉被列为儒家经典,此后“岷山导江”之说成为不刊之言,历代史志均秉持不替。东晋常璩《华阳国志》即沿袭此说:
《夏书》曰:“岷山导江,东别为沱。”泉源深盛,为四渎之首,而分为九江。[2]卷三《蜀志》97
由于《尚书》的经典地位和《禹贡》本身的权威性,古人一直误以为岷江系长江正源,直到明末徐霞客经实地考察之后,认定金沙江为长江正源,这才引起关于江源的讨论:“岷流入江,而未始为江源……故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为首。”[3]滇游日记十三·溯江纪源但该学说直到民国以后经丁文江先生等大力倡导,方才得到普遍认可。
今重庆市南岸区长江边南山上有涂山寺,最初是纪念大禹及其妻涂山氏而建,始建年代已不可考。据《华阳国志》记载:“江州县,(巴)郡治。涂山有禹王祠及涂后祠。”[2]卷一《巴志》29“帝禹之庙铭存焉。”[2]卷一《巴志》6可见巴郡江州县(治今重庆市渝中区)禹庙的修建,至少应在东晋常璩著《华阳国志》之前。岁月沧桑,叠经变迁,如今寺内既供奉大禹、涂山氏,也有释迦摩尼和真武祖师塑像,成为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庙宇。
禹娶涂山的事迹,历代典籍记载丰富,最早仍推《尚书》:
禹曰:……予创若时,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1]卷五《皋陶谟》147
战国时南方文学经典《楚辞》也有禹娶涂山、生子启的记载,屈原《天问》叙录如下:
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4]卷三《天问》
战国末吕不韦主持编纂《吕氏春秋》,广收上古杂史佚闻,对禹娶涂山之事也有详细记载:
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周公及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5]季夏纪第六·音初
根据以上典籍的记载,可知大禹治水的事迹越到后代越详细生动。大禹与涂山女结婚后的第四天,就告别妻子远行治水,一去就是13年,即使三过家门皆不入。涂山女在家十分思念丈夫,每天都伫立在长江边的一块巨石上盼夫归来,苦盼之中,情不自禁地唱出“候人兮,猗”的歌声。
民间传说更增添了大禹和涂山女爱情的悲壮。今重庆市南岸区南山脚下横亘江中的一块巨石,人称“呼归石”或“夫归石”。相传涂山女为等待大禹,化作长江中的一块石头。大禹治水成功后回到涂山,得知妻子已化为江中巨石,悲痛欲绝,对着呼归石声声呼唤,情恸天地,突然巨石裂开,崩出一婴儿,这便是启。所以“呼归石”又称“诞子石”。今重庆市南岸区弹子石地名的“弹”字,应是“诞”字误传[6]。
对于涂山所在,古今学者众说纷纭,除重庆南岸说之外,另有浙江绍兴、安徽怀远、安徽当涂、河南嵩县4种说法。相比之下,江州涂山说有《后汉书》《水经注》《华阳国志》等文献依据。
江州涂山说最早见于《后汉书》,其《郡国志》引西晋杜预注《左传》,认为涂山在重庆:“杜预曰:巴国也,有涂山,禹娶涂山。”[7]杜氏注《左传》“禹合诸侯于涂山”句,又称“涂山,在寿春东北”[8]卷五十八,给后人造成误解,认为他的说法前后矛盾。其实不然。杜预虽认可两地都有涂山,但明确指出寿春涂山是禹大会诸侯之所,江州涂山才是禹娶妻之地。
禹于江州娶涂山的事迹,以《华阳国志》叙述较详细:
禹娶于涂山,辛壬癸甲而去,生子启,呱呱啼,不及视,三过其门而不入室,务在救时。今江州涂山是也,帝禹之庙铭存焉。[2]卷一《巴志》5-6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也认同《华阳国志》之说:“江之北岸有涂山,南有夏禹庙、涂君祠,庙铭存焉。常璩、庾仲雍并言禹娶于此。”[9]卷三十三《江水》741由于当时国家分裂,南北朝基本上以三峡为界,郦道元无法亲往涂山考察,所以此处记载出现明显的错误:涂山在长江南岸而非北岸,夏禹庙、涂君祠均在涂山之上,“南”字衍。
清乾隆时四川地方官李元著《蜀水经》,以水道为纲,备述山川形势、历史掌故,对江州涂山说持肯定态度,对于涂山在安徽寿春的观点,则依据史料记载进行了批驳:
《路史》谓以年计之,禹二十事舜,三十娶涂山,正当治水徐扬之下,故娶在寿春之涂山。然濠州寿春不当江河之冲,而治水娶妻,益非情事。考禹生于尧之五十七载庚子,至七十三载丙辰而舜摄政,至七十七五载戊午而命禹平水土,时禹年十有八;又八年水土平,当尧之八十三载,禹年二十有六;其子启生于舜摄位之二十一载丙子,当尧之九十三载,则禹年三十有七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安得有娶妻生子之举?《书》言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盖在水土既平之后,置井田,每夫授田五十亩,尽力乎沟洫,濬亩浍距川,此则所谓荒度者矣。[10]卷五
寿春涂山说的主要依据,是大禹20岁时受舜帝委派,从长江上游开始治水,一路东行,30岁时来到濠州寿春(今安徽寿县),在此娶妻。李元对此提出疑问,认为寿春并不在长江岸边,大禹沿长江干流疏导江水,不可能到寿春。他结合《孟子》等典籍考证,大禹18岁即受命治水,26岁治水才最终获得成功,这8年时间里一直兢兢业业于治水大业,根本没有精力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又根据《禹贡》《史记》等史籍记载的“予弗子,惟荒废土功”,认为这是在治水成功后禹向舜汇报工作所讲的话,足以证明娶妻在前,治水成功在后,因此也不可能在会稽。李元的上述考证,来源于《尚书》《史记》《孟子》等正史和儒家经典,结论是可信的;考证方法受乾嘉考据学风气的影响,为江州涂山说提供了新的论证角度。
历代重庆方志收录涂山禹庙的诗歌作品不胜枚举,如唐代胡曾《咏史诗·涂山》,明代张稽古《登涂山后作》、吴礼嘉《登涂山》、曹学佺《登涂山绝顶》,清代王梦庚《登涂山绝顶》《涂山怀禹迹八首》、张问陶《涂山》、王尔鉴《登涂山亭子》《涂山禹庙》等,尤以著名文学家王士禛《涂山绝顶眺望》最为知名,诗云:
飞瀑落长虹,登临见禹功。山围巴子国,苔没夏王宫。峒俗乌蛮近,畲耕白帝同。渝州天堑地,感慨大江东。[11]《渔洋续诗集》卷五789-790
康熙十一年(1672)六月,王士禛以户部郎中奉旨典四川乡试,九月十五日(11月5日)公事毕,自成都出发,经峨嵋、嘉定(今四川乐山),由叙州(今四川宜宾)顺江而下,十月八日(11月26日)抵达重庆,十日东下,经三峡,十一月返回故里[12]。这首诗即写于途经重庆时。值得注意的是,王士禛并非川渝籍人氏,他的观点代表了时人对江州涂山说的认可。
古史记载中,三峡的开凿也与大禹相关。明确记载大禹疏凿三峡的文献是东汉高诱《淮南子注》“禹沐浴霪雨,栉扶风,决江疏河”句:“决巫山,令江水得东过,故曰‘决’。疏道东注于海,故言‘疏’。”[13]卷十九《修务训》
东晋时郭璞(字景纯)作《江赋》,有大禹开凿三峡之句,郦道元继承此说,《水经注》记载:“江水又东迳广溪峡,斯乃三峡之首也……其峡盖自昔禹凿以通江。郭景纯所谓‘巴东之峡,夏后疏凿’者。”[9]卷三十三《江水》745
除了历史文献记载外,三峡地区还流传着很多禹开三峡的传说,如巫山神女授禹治水符书助禹降服孽龙开峡、孽龙错开峡被禹擒斩、神牛助禹凿开黄牛峡等。北宋李昉《太平广记》记夔龙助大禹开三峡事迹云:“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迅雷,石号木鸣,五伯浚川,天老肃兵,不能兴。禹怒,召集百灵,搜命夔龙,桐柏千君长嵇首请命。”[14]卷四百六十七《水族四·李汤》民间传说也作了补充:夔龙偷盗天界定水神珠,在三峡地区兴风作浪,导致洪灾肆虐,民不聊生。大禹治水来到三峡,首先找到穿山甲神兽,把它收为帮手,共同找到夔龙,一举战胜它,收纳于帐下;大禹从天界借来开山神斧,用神斧劈山不止,又指引穿山甲神兽和夔龙引水开道,历时三年,终于把山劈开,成为现在的巫峡,潴留在巴蜀大地上的洪水一泻千里,畅通东海。
五代时期前蜀杜光庭《墉城集仙录》记录了西王母之女瑶姬帮助大禹凿通三峡的故事:
云华夫人者,王母第二十三女,太真王夫人之妹也,名瑶姬,受徊风混合万景练神飞化之道。尝游东海还,过江之上,有巫山焉,峰岩挺拔,林壑幽丽,巨石如坛,平博可玩,留连久之。时大禹理水,驻其山下,大风卒至,振崖谷陨,力不可制,因与夫人相值,拜而求助。即敕侍女授禹策召百神之书,因命其神狂章、虞余、黄魔、大翳、庚辰、童律等,助禹斩石疏波,决塞导厄,以循其流。禹拜而谢焉。[15]卷三《云华夫人》
据巫山当地神话传说,瑶姬帮助大禹治水成功后,化身为巫山石峰,名叫望霞峰,是著名的“巫山十二峰”之一。《巫山县地名录》记载:
西王母的小女儿瑶姬,劈死十二条混江蛟龙以后,爱上了高峰入云、江水碧绿的巫山,便在此定居下来,帮助夏禹开凿三峡,疏通江水,为樵夫驱虎豹,为农人保丰收,为病人种灵芝,为行船谋安全,日久天长,她的身躯化为一个石峰,每天她第一个迎来朝霞,最后一个送走晚霞,故名望霞峰。[16]
巫山神女是远古时期三峡地区的保护神,由于受到中原大禹文化传播的影响,从而出现了土著神话与大禹传说糅合的现象。
为了纪念大禹,秦汉以来我国就有修建禹庙的传统,称禹王庙或禹王宫。一般建于大禹治水的传说区域,由地方官员主导修建,用于崇德报功,具有德教功能。禹王宫内供奉大禹像,植古松柏,陈列大禹治水文献,以及纪念大禹遗迹的碑碣等。由于偏重于宗教功能,其形制与庙宇类似[17]21。
根据历史典籍,大禹出生于四川。《蜀王本纪》载:“禹本汶山郡广柔县人,生于石纽,其地名痢儿畔。”[18]全汉文卷五十三作为家乡人,蜀地对大禹的信仰多了一层桑梓情结。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许多少数民族迁移到四川地区,社会局势动荡,人民生活疾苦,渴望安宁、思慕前贤的风尚日益兴盛,祭祀活动及对象也逐渐增多,杜宇、周公、王褒、李业、关羽、庞统纷纷成为民间偶像。西晋咸宁三年(277),益州刺史王濬下令严禁淫祀,“惟不毁禹王祠及汉武帝祠”[2]卷八《大同志》341。根据上文《华阳国志》关于江州禹王祠、涂后祠的记载,证明早在东晋以前,巴渝地区已兴建禹庙。唐宋时期禹庙祭祀列入国家祀典,忠州(治今重庆忠县)、夔州(治今重庆奉节)、石砫(治今重庆石柱土家族自治县)等地禹庙纷纷落成。
除江州禹王祠外,建于唐代的忠州临江县(今重庆忠县)禹祠,是当时与成都、石泉禹庙齐名的禹庙[19]。一代“诗圣”杜甫于唐代宗永泰元年(765)秋拜谒忠州禹祠,赋诗曰:“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云气生虚壁,江声走白沙。早知乘四载,疏凿控三巴。”[20]卷十二《禹庙》南宋祝穆《方舆胜览》引述该诗,并指认此庙的具体位置在“临江县南,过岷江二里”[21]卷六十一《夔州路·咸淳府》1074。此处“岷江”指代长江,忠州禹祠建在临江县城长江南岸的翠屏山上。陆游出蜀东归途中经过忠州禹庙,亦有诗云:“古郡巴蛮国,空山夏禹祠。鸦归暗庭柏,巫拜荐江蓠。草蔓青缘壁,苔痕紫满碑。欲归频怅望,回棹夕阳时。”[22]卷十《忠州禹庙》12该庙直到清初犹存,康熙十一年(1672)王士禛曾到此拜访,作《忠州谒禹庙》云:“空山神禹庙,终古对巴台。玉座秋苔长,江云暮雨来。八蛮通道路,九鼎没蒿莱。黑水梁州地,茫茫问劫灰。”[11]《渔洋续诗集》卷五791据现有文献推测,该庙毁于19世纪前期,嘉庆《四川通志》记载:“大禹庙,在(忠)州南屏风山……传曰:有功德于民者,则祀之忠州。面江岸南翠屏山之麓,旧有禹庙,相传禹治水时曾宿于此,因庙焉。”[23]卷三十七《舆地志·祠庙》证明嘉庆时此庙已经不存,故曰“旧有禹庙”。
《方舆胜览》还记录了丰都平都山禹庙。该庙始建于西晋,距今已1 600多年。唐代建仙都观,宋代改名景德宫,现存天子殿为清康熙三年(1664)重建。
景德宫,在平都山。旧名仙都观,即白鹤观也。自丰都县东行二里许,始登山,石径萦回,可一二里,平莹如扫,林木邃茂,夹径皆翠柏,殆数万株,有老柏十数,云皆千年物也。麂鹿时出没林间,皆与人狎甚。又名禹庙,又名平都福地,乃前汉王方平得道之所。张孝祥为书“紫府真仙之居”,陆务观诗:“唐碑多断蚀,梁殿半欹倾。”[21]卷六十一《夔州路·咸淳府》1074
这段文字描述了平都山的自然环境和人文历史,从中可以了解到丰都一带民间信仰从“禹庙”到“平都福地”的变迁。按:洞天福地系道教语,指得道飞升之所。汉代王方平曾在此修道,传说升天成仙,平都山遂开始信奉道教。到唐代司马承祯作《天地宫府图》记全国“七十二福地”,平都山列第四十三福地,正式成为道教名山,大禹祭祀遂湮没无闻。南宋时陆游入蜀,于此见“奔鹿冲人过,藏丹彻夜明。唐碑多断蚀,梁殿半欹倾”[22]卷十《平都山》3:11的情形,就是当时禹庙残破的状貌。
元末贾元《涂山碑记》是关于巴渝地区禹庙的最早碑志文献,开篇叙写作缘起:“《华阳志》云:渝郡涂山,禹后家也,古庙废。元至正壬辰,郡守费著仍建庙。”[24]卷一《山川志》文中的涂山禹庙,上文已提及,是纪念大禹及涂山氏而建,唐代以前有禹王祠、涂后祠之称,唐代更名真武寺,后废圮。元顺帝至正十二年(岁次壬辰,1352),重庆路总管费著重修涂山禹庙,至正十五年(1355)落成,邀乡贤贾元作记勒碑。贾元该文明确指出重庆涂山即大禹娶妻之地,不惮其烦地引用《东汉郡志》《巴郡志》《水经注》《汉史》《蜀志》《帝王本纪》《蜀本纪》《华阳国志》《元和郡县图志》《通鉴外纪》等史料,证实“禹乃汶山郡广柔人,其母有莘氏感星之异,生禹于石纽广柔……禹为蜀人,生于蜀,娶于蜀,古今人情,不大相远。导江之役,往来必经,过门不顾,为可凭信”。又引《通鉴外纪》云:“禹娶涂山之女,生子启,南巡狩,会诸侯于涂山。”从而推断出娶妻、生子、巡行江南、大会诸侯的时空先后顺序:“如是则娶而生子,生子而后南巡,南巡而后会诸侯。娶则在此,会则在彼,次序昭然。会稽乃致群臣之地,或崩葬之所,故有禹穴。”[24]卷一《山川志》
贾元这篇碑记,批驳了禹庙在九江郡当涂县的说法,认为大禹在蜀地出生,又在蜀地娶妻,无论历史事实还是传说逻辑,都是合情合理的;九江当涂的涂山是大禹盟会诸侯之地,不应当混淆。该碑记继《华阳国志》之后,进一步明确了“禹生石纽,娶妻于渝郡涂山”的观点,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因此常被后世征引。
明清以来,巴渝各州县都建有禹庙,通称“禹王宫”。此类禹王宫,实际上是湖广等地移民在外乡设立的会馆,一般称之为“湖广会馆”,祭祀大禹不再是主要功能。湖广移民有“强众势”“聚乡情”“济危困”等重要诉求,因此以祭祀型禹王宫为基础的湖广会馆应运而生。这是湖广会馆通常被称为禹王宫的原因之一[17]25。
四川历史上两次大规模移民运动发生在明朝初年和清朝初年,尤其是明末清初,禹王宫的修建也达到高潮。入清以来,大批来自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广东等省的移民迁居四川,在各地广建会馆,据《中国海关第一次十年报告(1882— 1891)》统计,仅重庆市区就有广东、浙江、福建、湖广、江西、江南(江苏和安徽)、山西、陕西八馆,总称“八省会馆”,尤以湖广省(包括今湖南、湖北两省)最多[25]。
由于大量的湖广移民移入,为了团结同籍乡人,保护自己的切身利益,湖广人积极捐资,修建禹王宫。巴渝地区诸多城镇相继出现了“三宫五庙”“七宫八庙”“九宫八庙”“九宫十八庙”的盛况。据统计,清代重庆有禹王宫 122 处[26]。其中保存至今、规模最为宏大的是重庆湖广会馆,始建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依山就势,坐落在长江、嘉陵江交汇的渝中半岛上,占地1万多平方米,每年都要进行隆重的大禹祭祀典礼。
湖广会馆又称禹王宫,祭祀的对象是大禹,很多人提出了“大禹蜀产而楚祀”的疑问。大禹生于汶川,为什么湖广移民把他作为祭祀对象?探寻清代地方志或许有助于这个问题的解答。
嘉庆二十年(1815),丰都的湖广移民筹资重修禹王宫,县令方宗敬应邀作《重修禹王宫碑记》,特别关注湖广移民广立禹庙的现象:“传曰:有功德于民则祀之,以故历代古圣先贤,其功在社稷、泽被生民者,莫不犂然载在祀典。而禹庙独未经官建,惟吾楚宦游贸易于外者,自京师及各直省州县,其会馆皆立禹庙,亦莫考其由来。”文中对此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要之,禹之功德,无所不在。其灵爽亦无所不凭。后之人思其德,重其地,不过如越人指会稽为禹之会稽,楚人指宛委为禹之宛委云尔……后人之所以奉禹也,矧岷山为江水发源之地,为云贵楚蜀舟楫往来所必经,每当夏秋水涨,滩凶石恶……新庙适当其上,今而后岁时享祀,妥侑多方,于崇德报功之中,兼寓御灾捍患之请。”[27]卷十一《艺文志》认为是一种通过祭祀大禹寻求庇佑的心理行为,可保一方无水涝之灾,俾人民安居乐业。
乾隆十年(1745),铜梁县虎峰场禹王宫建成,请县令韩清桂撰写碑记:
已而场之人孙君祖元等来谒,曰:“禹庙成矣,愿得贤父母一言文之。”予曰:“场胡为庙祀禹?”曰:“聚族是场者,为省五庙楚人会馆也。”予曰:“禹绩遍九州,胡楚人独祀禹?”曰:“予小人无所知识,闻诸乡先生:衡山有玉牒,禹按其文治水,衡楚镇也,故楚于禹功尤切。”予曰:“可再征乎?”曰:“南条之水江为大,江汉朝宗于海,《禹贡》荆州之域也。微禹,楚先鱼矣!”予曰:“楚人独在蜀者祀禹乎?”曰:“禹生石纽,娶涂山,导江自岷皆蜀地。楚人至蜀,益怀明德,他非所知也。”[28]卷十一《艺文志二》538
从韩清桂《虎峰场禹庙碑记》可知,当时湖广会馆奉祀大禹有三个依据:一是记载大禹治水时所用秘诀的岣嵝碑出自南岳衡山②南宋嘉定年间,有人于衡山密峰发现《岣嵝碑》,后摹刻于岳麓书院,流传至今。该碑文全由蝌蚪文书写,明代杨慎等人曾作释读。,属湖广之域;二是楚地为汉江与长江交汇的要津,是当年大禹治水的重点地区;三是大禹出生于蜀,楚人来到大禹故乡,更加怀念他的功绩。邑贡生金元音《旧县场增修禹王宫后殿及乐楼记》揭示了这种群体意识,“夫禹治天下之水,天下之人宜祀之,乃专祠以奉者,仅仅见于楚人,不特于楚祀之,即来蜀亦祀之,而且宏模壮规,一倡百和,不吝锱铢”[28]卷十一《艺文志二》515,可谓切中肯綮,一语破的。
湖广移民祭祀大禹,实际上是一种文化符号的标志。根据结构主义观点,“一个符号的意义是在与相关的其他符号的比较中获得的”,湖广移民将大禹作为祭祀对象,是为了与其他省籍会馆作区分,当然这个“符号”不一定与他们有必然的意义关联[29]。
巴渝大地对大禹的祭奠自古及今,从未间断。陆游记叙他在三峡地区亲眼所见的祭禹场景:“我昔下三峡,南宾系归舻。渡江谒神禹,拜手荐俎壶。寿藤枝如蚪,巨柏腹若刳。门庭虽日荒,殿寝犹枝梧。巴俗喜祷祠,解牛舞群巫。巍巍黻冕古,食与夷鬼俱。圣度固兼容,臣愤独不摅。”[22]卷二十二《禹祠》5:66三峡民风淳朴,百姓祭大禹时跳起巫舞,场面颇为壮观。
明代嘉靖时期,夔州地方官舒鹏翼带领士绅举行了一次隆重的祭禹典礼,所撰《祭有夏皇祖文》热情讴歌大禹的丰功伟绩:
呜呼!禹之功,史虽载之而不知其由于孝;禹之智,人能言之而不知其由于神。合智与神谓之圣,合功与孝谓之德。德且圣,庶几其记禹哉!复作九歌,俾士人诵之,以侑飨祀。歌曰:洚水儆尧兮泛滥国中,四岳荐禹兮俾为司空。禹治水兮注之东,力极横流兮为民粒食。乘四载兮劳心焦思,克盖前愆兮万世之利。声为律兮身为度,其言可信兮其仁可附。庶土交正兮底慎财赋,不自满假兮拜昌言。声教讫兮奠黎元,水土平兮生齿繁。洛出书兮锡九畴,通九道兮开九州。亹亹穆穆兮六府孔修,娶涂山兮辛壬。启呱呱兮何心,荒度土工兮五服弼成。膺历数兮帝命赫,泣罪人兮痛自责。舞干羽兮有苗格,辑五瑞兮建皇极。朝玉帛兮会万国,戮防风兮明黜陟。宅百揆兮股肱良,敷文命兮庶事康。于尧舜兮大耿光![30]卷三十六《艺文志》
以上节录为祝词部分,前面还有祭禹典礼的出席人员、祭品、仪式的详细记载,因篇幅所限未能展示全璧。
清乾隆年间,石砫直隶厅同知王萦绪对禹庙的祭祀礼仪进行规范,所撰《大禹庙碑记》处处将大禹治水功德与孔子兴文教并列,但禹庙与文庙的待遇却是天壤之别:
读一书、得一善,皆孔子之德也,微孔子,人其禽兽乎!居一楹、食一粒,皆禹之功也,微禹,人其鱼乎!是何地不当祀、何时不当祀者!孔子庙宇遍寰区,春秋祭享已历二千余年,禹庙未经官建,亦秦汉以来一缺典也。而楚人贸易于外者,其会馆皆立禹庙,亦未详其由来,而禹庙已半天下矣,特未入地方祀典,贾人岁时伏腊,从俗报赛,礼制有缺耳。石砫禹庙规模略备,幸不杂供佛像。余议于春祭先农之次日,以少牢行礼。水土稼穑之功,亦同及天下万世者也。楚商之岁时伏腊,从俗报赛,仍由其旧,要皆以食于禹者,还以祀禹。禹在天之灵,岂其吐诸?苏子谓凿井得泉,水非专在是,而水亦无不在是也。其言诚然,且不计其凿之浅深也。歌曰:神禹笃生石纽乡,躬乘四载下大荒。三过不入胼胝忙,疏瀹决排历八方。天吴海若避且僵,夺我民兮水中央。龙蛇遁迹鸟兽藏,刈除草木艺稻粱。四千年来岁月长,盛德在人不能忘。执我豕兮牵我羊,奠我黍稷进我觞。追维往事心徬徨,神其来格鸣玉珰。天不生禹佐陶唐,我民至今咨汤汤。[31]卷十《艺文志上》
该碑记表明清代湖广会馆祭祀大禹的时间为民间约定俗成,一般在季节轮替的伏日或腊日,举行祭祀庆典时往往邀请戏班演出,又称赛会。
乾隆以降,移居重庆的湖广移民及其后裔每年都聚集在禹王宫纪念大禹,逐渐形成一种传统民俗活动,在重庆已有悠久历史和广泛影响。举行公祭前要组建一套专门的祭祀班子,设主祀官、监礼官、纠仪官、分献官、典仪官等执事,各司其职。祭祀时有一套严格而固定的祭祀程序,如净手、拂尘、献花、进馔、拜礼、读祝礼、饮福受胙礼、上香礼等程序。
禹王祭祀对于大禹精神的传承有重要价值,2014年被确定为重庆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每年清明时节,重庆湖广会馆都要举行盛大的禹王公祭,社会关注度不断提高。
[1]孔颖达.尚书正义[M]//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2]刘琳.华阳国志新校注[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
[3] 徐宏祖.徐霞客游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5:2832.
[4]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76.
[5]吕不韦.吕氏春秋[M].北京:中华书局,2011:170.
[6]蓝勇.地名的雅化还是地名的讹呼——对历史上重庆两块江石名称演变的思考[J].文史杂志,2009(6):21-23.
[7]司马彪.续汉书·郡国志[M]//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11:3507.
[8] 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M]//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整理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1890.
[9]陈桥驿.水经注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2013.
[10]李元.蜀水经[M].成都:巴蜀书社,1985:289-290.
[11]王士禛.渔洋续诗集[M]//袁世硕.王士禛全集:第2册.济南:齐鲁书社,2007:789-790.
[12]段庸生.王士祯巴渝诗文论略[J].重庆工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4):128-132.
[13]刘安.淮南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2:1119-1120.
[14]张国风.太平广记会校[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8404.
[15]杜光庭.墉城集仙录[M]//罗争鸣.杜光庭记传十种辑校: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604.
[16]巫山县地名领导小组.四川省巫山县地名录[G].内部资料,1983:27.
[17] 党一鸣.移民文化视野下禹王宫与湖广会馆的传承演变[D].武汉:华中科技大学,2018.
[18]扬雄.蜀王本纪[M]//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3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542.
[19]龙显昭.夏禹文化与四川的禹庙[J].四川文物,1999(1):28-34.
[20] 萧涤非.杜甫全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3415.
[21]祝穆.方舆胜览[M].北京:中华书局,2003.
[22]陆游.剑南诗稿[M]//钱仲联,马亚中.陆游全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
[23]常明,杨芳灿.嘉庆四川通志[M].成都:巴蜀书社,1984:1512.
[24]王梦庚,寇宗.道光重庆府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重庆府县志辑:第1册.成都:巴蜀书社,2016:27.
[25] 张彦,苏东来.清代巴蜀地区湖广移民与大禹信仰[J].中华文化论坛,2016(11):53-60.
[26]李畅,杜春兰.巴渝“九宫十八庙”现象的场所性解析[J].中国园林,2015(2):115-119.
[27]黄光辉,郎承诜,余树堂.民国重修丰都县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重庆府县志辑:第20册.成都:巴蜀书社,2016:595.
[28]韩清桂,陈昌.光绪铜梁县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重庆府县志辑:第8册.成都:巴蜀书社,2016.
[29]谭红.巴蜀移民史[M].成都:巴蜀书社,2006:774.
[30]恩成,刘德铨.道光夔州府志[M].北京:中华书局,2010:607.
[31]王槐龄.道光补辑石柱厅新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重庆府县志辑:第21册.成都:巴蜀书社,2016:57-58.
A brief study of Yu Traces in Bayu area
CHENG Dezhong PENG Wanjun
Chongqing dayu culture is rich in resources, historical books and folklore of Yu married Tushan, wushan goddess with the help of digging the Three Gorges and many other yu traces. Poems about Yu by Du Fu and Lu you are recorded in the local Chronicles of Chongqing, which is of great historical value to the study of yu temples in Zhongzhou and Fengdu during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Since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ith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assembly hall of immigrants from other provinces in Sichuan and Huguang, yu's sacrifice to the Great was prosperous in Bayu and Chongqing. Now it has been listed as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of Chongqing, and the Spirit of The Great Yu has been promoted.
Dayu; Yu traces; Ba-yu region
程得中(1983—),男,山东临沂人,博士,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水利史、水文化。彭万钧(1943—),男,重庆永川人,大学学历,主要研究重庆地方史。
成都水生态文明建设研究重点基地“大禹文化旅游资源的系统挖掘与旅游开发”(SST2019-2020-01);四川省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李冰研究中心“蜀水文化视野下巴渝传统咏水诗词收集整理及研究”(LBYJ2021-014)。
K878
A
1009-8135(2022)01-0001-12
(责任编辑:滕新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