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媛
话语标记“不审”的演化历程及语用功能
袁媛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205)
否定认知结构“不审”从表示“不知道”义的偏正结构发展成为传疑索答的话语标记,演化过程中其真值语义逐渐丢失,产生了主观情态义和交互主观性,并最终在佛门语言内部凝固成了一个动词。典型语境中的话语标记“不审”具有间接求解和委婉表达功能,常用于下对上的谈话场合,具有消极主观化特征。“不审”话语功能的实现基于交际中的礼貌原则和合作原则。
不审;话语标记;交互主观性;委婉表达
现代汉语以认知动词“知道”为中心形成了一个话语标记的小类,已有的成果如陶红印考察了“我不知道”“不知道”和“你知道”;刘丽艳考察了“你知道”;胡德明考察了“谁知”的共时和历时表现;周毕吉、李莹考察了“你不知道”的演化轨迹;单谊分析了“你知道”的语用功能和韵律特征;吉晖以“你不知道”为例考察了话语标记的语用功能及生成机制;白新杰描写并分析了口语话语标记“早知道”的反预期和反叙实用法。然而,这类话语标记并非现代汉语才有的现象。据查证,有文献记载的“知道”义动词结构作语用标记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
1)公输子善其巧,以语子墨子曰:“我舟战有钩强,不知子之义亦有钩强乎?”子墨子曰:“我义之钩强,贤于子舟战之钩强。”(《墨子·鲁问》)
这里的“不知”去掉以后并不影响句子表义的完整性,或者替换成“敢问”也无不可,说明它并非意指说话人知识的盲区,而在于引出后面的疑问句向对方发问,重在发挥一种语用功能。因为后面常接特指疑问句、正反询问句和选择询问句,叶建军概括为“VP+Q?”,称之为“糅合式疑问句”,其中VP是“不知道”义的词语“未审、未委、不委、未省”等[1]。我们认为此类句子应属“话语标记+疑问小句”,话语标记多系“Neg+ VP认知”结构,由否定词“不/莫/未”和认知类动词“审/知/测”联合而成,多作为疑问句的前导成分出现。汉语史上,除了“不知”,还有“不审”“未审”“未知”等几种形式,其中,“不审”的演化过程及语用特征较具代表性。本文将对“不审”的语法化过程作历时勾勒,并运用话语标记理论探讨其语用功能及实现机制。
“审”的本义是动词。据《说文解字》:“审,篆文宷。”“宷,悉也。知宷谛也。”“审”的本义同“知”,随后分化出“详察”和“慎重”等义。“不审”最早是作为一个否定副词加中心词的偏正结构出现的,这一语言形式同时表达三个意思:不察,未审察;不慎重,不周密;不知。本文主要考查表“不知”义的“不审”。至迟在西汉,“不知”义的“不审”就已出现并且得到了相对高频的运用。
这种“不审”的作用是说明某人不具有关于某一事实或知识的认识,后接名词性质的词或短语。例如:
2)传者不知秦燔书所起,故不审燔书之实。(《论衡·正说》)
3)汉家承尧之后,有传国之运,当求贤人,禅帝位以退。自封百里,以顺天命。孟意亦不审知其所在。(《汉纪·前汉孝昭皇帝纪》)
句3)在《汉书·眭弘传》中作“孟意亦不知其所在”。以上2例都有明确的第三人称主语,后接知识性宾语,侧重于客观叙述。一般来说,人们对于自己的认知情况最清楚,因此,“不审”更多地以第一人称作主语。在对话语体中,说话人陈述自己的所知情况时,第一人称主语往往缺省,成为一种“隐性主语”。例如:
4)(遗腹子)至年长大,问其疏亲:“我父母何在?”亲言:“汝父……游于他所,财产殚尽,不而来还故乡,久在异郡,不审所至,死生不可得知也。”(《太平经·大寿诫》)
句4)的“不审”和后面的“不可得知”同义,缺省的主语所指并不明确,是一种包括说话人在内的多数人,陈述的是多数人不知道的事实。这时候“不审”虽然仍偏重客观叙述,但它对主语的依赖性开始降低。
人们在陈述自己不知道的事实时可以用名词来表示,也可以用疑问句来表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能说成“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审所至”也可说成“不审至何所”。当动词带疑问句宾语时,述宾结构的语气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要告诉别人一件事,不表疑问;另一种是询问别人一件事,表疑问。“不审+疑问句”的语气也分为无疑和有疑两种,不表示疑问的“不审+疑问句”例子如下:
5)不审何年,高渐离以筑击始皇不中,诛。(《论衡·书虚》)
上句“不审”的语法主语已经不大能从上下文中补出。没有疑问语气的“不审+Q”也丧失了成为焦点的可能性,只能充当句子的补充说明成分。
“不审+Q”更多的是表达疑问语气,这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出现在自叙的书面文体中,因为没有具体的谈话对象,所以只是单纯地提出自己的疑问。如:
6)按南极、西城、玄清三高真,未当有余降受,唯戒及诗各一条耳,不审此
当是何时所喻。(《真诰》卷九)
这是整理者陶弘景在真人诰受后面随文作的批注,注中对诰受的内容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因为没有明确的受话方,所以这里“不审+Q”只能理解为有疑无问,表达一种主观情态。第二种语境是面对面的对话语体,因为有具体的受话方,“不审+Q”承担起传疑发问、索解答案的交互话语功能。例如:
7)汗明憱焉,曰:“明愿有问君,而恐固,不审君之圣孰与尧也?”春申君曰:“先生过矣!臣何足以当尧?”(《战国策·楚策四》)
8)晏子左手持头,右手磨刀,仰而问曰:“古者明王圣主其肢解人,不审从何肢解始也?”景公离席曰:“纵之,罪在寡人。”(《韩诗外传》卷八)
9)或曰:“窃闻求生之道,当知二山。不审此山为何所在?愿垂告悟,以祛其惑。”抱朴子曰:“有之,非华霍也,非嵩岱也,夫太元之山……”(《抱朴子内篇·微旨》)
上面几例都是对话语境,“不审”后接选择疑问句、特殊疑问句和是非疑问句。例句的真值语义都集中在疑问小句上,即使去掉“不审”也能明确表达说话人的问询之意,因此这里的“不审”主要表达一种语用功能,即传疑索答的话语功能。证据之一是句9)在“不审+Q”后面有“愿垂告悟,以祛其惑”等说辞,进一步明确了问话人的意图。
至魏晋时期,“不审+Q”产生了一种程式化的用法,专用于书信体的开头,礼节性地问候收信人的身体状况,一般写作“不审尊体起居(动静)何如”。如:
10)顾司空时为扬州别驾,援翰曰:“王光禄远避流言,明公蒙尘路次,群下不宁,不审尊体起居何如?”(《世说新语·言语》)
11)玉斧言:渐热,不审尊体动静何如?愿饮渐觉除,违远憔竦,急假愿行出,即日此蒙恩,谨及启疏。(《真诰》卷十八)
这种用法一直沿用到唐宋时期,如:
12)比来不审尊体动止何似?乍离阙庭,伏计倍增恋慕。(韩愈《与华州李尚书书》)
“不审”的程式化用法使整个“不审+Q”的话语标记功能逐渐丧失,整体意义趋于融合,综合传递出说话人对听话人的问候,为进一步发展埋下了伏笔。
引导程式化问候语的“不审”在佛门之内得到了广泛应用,并且进一步发展,最终约在南宋实现了动词化。以下例子构成了演化链条:
13)(其罗)拽其波罗之袖口云:“世尊六年在於山间苦行,不审万福。”(《敦煌变文》)
14)举似诸禅客次,师近前来云:“不审。”度上座云:“今日便是这个上座下掴。”(《祖堂集》)
15)举夹山语云:“百草头上荐取老僧。”师合掌云:“不审不审。”又以拄杖指露柱云:“夹山变作露柱,看看。”(《古尊宿语录》)
16)上堂,大众集定,乃曰:“上来道个不审,能销万两黄金。下去道个珍重,亦销得四天下供养。”(《五灯会元》)
17)僧锄地次,见师来乃不审,师曰:“见阿谁了便不审。”曰:“见师不问讯,礼式不全。”师曰:“却是孤负老僧!”(《五灯会元》)
由以上诸例可知,“不审”的嬗变源头是魏晋时期的程式化问候语,“不审万福无”系从“不审尊体动静何如”演化而来,这还是一个“不审+Q”的句型。接着“无”字脱落变成“不审万福”,句子还保留了一点疑问语气。然后“万福”也脱落,口头问候时直接说一声“不审”,如14);“不审”成了专职问候语,可以重复说成“不审不审”,如15);与“珍重”同义,如16)。最后“不审”凝固成为一个动词,意思是向人问候,前面可加上副词,如17)的“乃”“便”。《佛教大辞典》这样解释“不审”的用法:
【不审】(杂语)比丘相见之礼话也。如不审尊候如何等语是。《僧史略》曰:“如比丘相见,曲躬合掌,口曰不审者何?此三业归仰也。(曲躬合掌身也,发言不审口也,心若不生崇重,岂能动身呼?)谓之问讯。或卑问尊,则不审少病少恼,起居轻利不?上慰下,则不审无病恼,乞食易得,住处无恶伴,水陆无细虫不?后人省其辞,止曰不审也。大如歇后语乎。”[3]
另外袁宾对“不审”的用法作了总结:“(1)相见时的问候语。(2)问候,请安。动词,有时带宾语。”并对表问候的“不审”的来源作了尝试性的探究:“宋代吴曾撰《能改斋漫录》卷二:今世书问往还,必曰‘不审比来起居如何?’‘不审’一词应系此类问候语句省略而成。”他们均指出“不审”的语法成分出现了省略,这一现象背后是“不审”标记功能的增强。另外,士子书信开头问候用“不审+小句”至晚在魏晋就已通行。至于佛门僧人相见的问候语“不审”与世俗社会的用法又有不同,是一种通行于局部小圈子的社团用语。在佛门之内,“不审”从程式化问候开始,渐次脱落了疑问句尾语气词、疑问句主干,成为一个问候语,最后凝固成为一个动词。
我们统计了“不审”在历时文献中的用例,详见表1所示。
表1 “不审”用例统计表
注:*“不审”的词汇化是在佛门语言内部完成,因此《祖堂集》与后面两部佛经并列。
表1显示,“不审”在汉代就能用于对话语体中,表达说话人对某一问题的关注。这一功能在中古时期发展成熟,并保持了较高频率的使用,这一态势一直保持到有宋一代。五代以后的佛典文献用例显示,“不审”在佛门之内开始了词汇化历程,并最终凝固成一个动词。
“不审”后来的词汇化是在佛门语言内部完成的,世俗文献除了复古的书信体问候语之外,罕见“不审”的踪迹。我们仅在CCL古代汉语明代小说语料库中检得1例如下:
18)家老实说道:“这个血流漂杵,才是真的。”众人说道:“不审家老实说得更真哩!”(《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
此例有异文,查影印明万历二十五年刊本《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作“还是家老实说的更真里”,因CCL未注明语料版本来源,无法查证该例的具体出处。如果18)为明代同时语料,那么此例倒是提供了“不审”由疑问标记发展为感叹标记的证明,符合这类话语标记的演化规律。遗憾的是,我们难以找到更多的文献用例来证明这一点,仅此1例照录在此,聊备查考。
上面我们梳理了“不知”义“不审”的演化轨迹,从中可以看出,作话语标记并不是“不审”演化的终点,而是它的一个历时演化阶段。“不审”只有在对话语体后接疑问句和感叹句时才是典型的话语标记。下面我们分析“不审”作为话语标记的功能与特征。
方梅提出两种虚化程度不等的语义功能:1.真值语义表达功能:表达逻辑语义关系、事件关系和时间顺序关系等真值语义关系。2.非真值语义表达功能:仅用作言谈单位的连贯与衔接,不表达逻辑语义关系、事件关系和时间顺序关系等真值语义关系。方梅指出,“那些用作非真值语义表达的连词词汇意义较弱,它的篇章价值高于词汇语义价值,虚化程度较高”[4]。“不审”从否定认知结构向话语标记演变的过程也是语义不断弱化的过程。
“不审+NP”结构的真值语义是陈述一个认知事实,相当于“不知道”。随着后面的名词性成分转变为疑问句成分,结构演变成“不审+Q”时,“不审”对主语的依赖程度降低,句子的表达重心转移到后面的疑问小句上。疑问小句本身表义自足,“不审”不再是句子的必要组成部分,删除之后也不影响句子的意义表达,说明“不审”原本表达某种真值语义的功能已经弱化,转为表示“一种说话人的主观认知,或者说是人的一种主观判断或者推论,是认知情态义,属于‘认知情态范畴’”[5]。这种认识情态(epistemics)是“情态范畴中的一个类型,它与事实相对,表示对事件的知识和信念,对一个判断的真值进行程度限制,表达说话者对一个判断真值的主观估价,以主观性为主要特征”[5]。从表达真值语义演变为表达主观认知情态,进而在对话语体中发展出了交互语用意义,滋生了传疑索答的功能,服务于交际双方言谈的可持续进行。上面列举的对话例句中,“不审+Q”都得到了受话一方的即时回复。从“不审”的嬗变过程可以清楚地看出,“不审”的真值语义在弱化,主观性在增强,最后发展出交互主观性。
语境对“不审”语用标记度的影响很大。“语境是由一系列离散的要素复合成的整体,它至少包括交际的时间、地点、话题、说话人、听话人等语境要素。”[6]10“听话人的两种语境特征[明确]、[在场]有四种组合:一、[+明确]、[+在场];二、[+明确]、[-在场];三、[-明确]、[+在场];四、[-明确]、[-在场]。”[6]10“不审+Q”主要出现在三种语言环境中:A、经典注疏中随文写下的注释;B、书信体文本;C、面对面的话语交流。B、C两种都有真实的或者是预期的受话人,A略为特殊,注释是供读者阅读参考的,是说话人以广大读者为不在场的听众。联系上面的四种组合来看,交互式话语标记“不审”产生的最典型语境是C:听话人[+明确]、[+在场];非典型的是B:听话人[+明确]、[-在场]和A:听话人[-明确]、[-在场]。在最不典型的语境A中,“不审”既表达真值语义“不知道”,兼凸显作者的认知情态,呈现一种过渡样态。只有在语境B和C中,“不审”才蜕变成典型的话语标记,发挥交互式话语交际功能。具体功能如下:
1.间接求解功能
对句子中“不审”的意义理解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显性的,即陈述言者的认知盲点,相当于“有一个问题Q,(我)不知道答案”,这是“不审+Q”的字面意义;另一部分是隐性的,即“这个问题Q的答案你能告诉我吗?”这一意义属于会话隐含意义(conversational inplicature)。显性意义构成句子成分的表面意义,真实的会话目的在于获得对方对问题Q的真实想法。但这种目的是以一种委婉曲折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下面以例7)“不审君之圣孰与尧也”为例说明:
7-a显性意义:我不知道您的圣明和尧比起来怎么样。
7-b隐性意义:我想知道您的圣明和尧比起来怎么样。
7-c交互意义:请告诉我您的圣明和尧比起来怎么样。
一般来说,说话人发问的目的都是为了求得答案,但疑问句被冠以“不审”之后,本来是直接求解的疑问句拐了弯,成了变相求解。这是出于特殊的语用目的而使用的形式手段,在实际理解中受话人并不需要如此曲折地领会说话人的意图,因为经过高频度的使用以后,“不审”已经成为一种间接求解疑问句的标记。
2.委婉表达功能
在实际的交际情境中,为了避免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谈话双方必须不断开启新话题或延续旧话题。发问是深入话题或开启新话题的一个不错的办法,但发问也给交际带来了一些风险。有问必有答,但发问有可能会损伤听话人的“面子”,如听话人可能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也有可能知道却不想回答,或者问题本身会使听话人不快,这些都会使交际陷入一定程度的困境。这时候说话人在疑问句前加上“不审”,使得话语在字面上指向说话人自己,避免直接指向听话人,这样就降低了疑问句的突兀性,在一定程度上纾解了因为发问可能产生的交际困境。“不审+Q”的间接求解功能说到底是一种语用策略,属于一种委婉表达。这种用法反映了说话人对听话人“面子”的关注。
3.兼顾传信/疑与发问功能
“不审”式疑问句的另外一个功能是兼顾传信/疑与发问两种语用需要。当谈话双方就同一个话题展开问答式讨论时,答话的一方固然可以提供新的信息,问话的一方其实也需要传递己方的信息或疑惑,同时提出相关的问题。此时借助“不审”式疑问句可发表己方的观点,挖掘出更多的有用信息,使谈话延续下去。如下例:
19)乃又曰:“卿姨病源乃重,虽不能致毙,亦难除。”子良因问:“不审若为治疗,腹中又有结病,何当得除?”(《周氏冥通记》卷一)
句19)中,问话人不满足于上仙关于姨妈病症的“启示”,想要获得更多的细节,于是通过“不审”式疑问句提出治疗的企图,推动谈话往纵深方向发展。这里,“不审”式疑问句承担了信息的传递和信息的索取两方面的功能。
首先,“不审”式疑问句往往用于与地位高于自己的人说话的话语场合。交际的双方由于心理、性别或者社会地位的不同形成言谈双方不同的权势关系,这种不平等的权势关系会在双方言语中通过不同的语言形式表现出来。例如:言语中居于优势地位的说话者经常会控制话语,积极维持话语,打断他人话语,以自我为中心发话,较少以曲折隐晦的方式表达自我观点等,而处于弱势地位的说话者则会消极维持话语,迎合他人观点,以他人为中心来称呼自己,委婉暗示个人观点等。我们发现,运用“不审”的语境往往是说话人在和地位比自己高的人的谈话中使用,如上面句7)和句8)都是臣下和帝王的对话,谈话双方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发问一方处于弱势地位,显得恭谨、拘束,而答话一方言谈举止间则多率性、倨傲。书信和随文注释中使用“不审”,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行文态度使然。作者为了保持一种谦抑的姿态而把自己摆在较低位置,这种情况仍然符合弱势地位向强势者发话的原则。这也能很好地解释为何“不审”式疑问句发挥的是一种间接求解的功能,就是因为交际双方地位不均等,弱势一方只能采取这种迂回曲折的方式向强势的一方索取信息。
其次,“不审”具有消极主观化特征。Langacker(1991)提出语法化中的主观化表现在相互联系的多个方面:a.由命题功能变为言谈功能;b.由客观意义变为主观意义;c.由非认识情态变为认识情态;d.由非句子主语变为句子主语;e.由句子主语变为言者主语;f.由自由形式变为黏着形式[7]。上面已经分析了“不审”的言谈功能是如何产生的,下面主要考察其主语的变化。在对话语体的“不审+Q”中,句首的主语是隐含的,这个隐含的主语无一例外都是第一人称代词。我们可以在不影响表达的前提下将其补充出来,然而补充的第一人称主语已经不是句子的结构主语,而是以言者主语(speaker subject)的身份出现,这是“不审”主观化的第一步。言者主语在传达命题功能的同时也传达说话人的主观视角,在上述“不审”式疑问句中,语义重心已完全转移至句子的宾语——疑问句上面,本身几乎不表达命题功能,并且“不审”的言者主语多隐含不现,这使得“不审”句子在表达说话人主观视角的功能方面并不强势、积极,而是较为消极和隐晦,说明言者主语的隐现直接影响句子表达主观意愿强度的不同。以《真诰》的注释语料为例,以陶弘景自号“隐居”作为言者主语发表观点的句子中,几乎都是陈述事实,没有一例用于“不审”式疑问句。比较句6)与下句:
20)周登向其姨母道如此,姨母乃密营诡信,告潘渊文,为条疏,作辞牒,令周共奏请后天窗洞,隐居都不知。(《周氏冥通记》卷三)
一般来说,谈论自己能够确认的、有十足把握的事实往往采用言者主语出现的方式,如句20);但是对于自己没有把握的话题则倾向于隐含言者主语,如句6)。主语的隐而不现说明“不审”句带有消极主观化特征。这也应该是其他所有“隐含主语”类话语标记共有的特征。
从上面的分析可知,“不审”式话语标记具有特殊的话语功能和语用特征,是言语交际的产物。它的语用功能实现机制首先需要在言语交际理论中去寻找,其次可能还受到非语言机制的影响。我们认为,“不审”语用功能的实现基于以下语言交际原则。
英国语言学家Leech注意到,合作原则不能解释交际语言中的许多悖反现象,于是他提出了“礼貌原则”,即有一部分违背合作原则的行为是出于礼貌的原因,是为了不伤害交际对象的面子[8]。对于使用“不审”式疑问句的说话人来说,他并不是直接采取发问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疑问,而是仅仅表明对自己的认知状态“不确定”,这样做的结果是较好地照顾了受话人的面子:从显性意义上看,这句话是在陈述自己不知道某个事实,整个句子的维度是指向说话人自己的,受话人不具有回答的义务;在隐性意义上,虽然句子产生了希望对方作答的会话意义,但受话人有两个选择,如果不想回答可以装聋作哑,以显性意义来理解这句话,想回答的时候就作出回答。这样,受话人有了比较充裕的表达自由,回答或者不回答都无损于自己的尊严,从而在交际中更容易给予积极的反馈。这一结果是以说话人遵循言谈交际中“礼貌原则”中的“谦抑准则”为前提,说话人在发问的时候选择了一种谦抑的说法,字面意思上默认对方具有不作答的权利。这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礼貌策略。
语言是交际的工具,人们通过语言和他人交流思想、信息和观念,和他人建立并保持适当的社会关系。在人们使用语言交际的过程中,交际双方都负有将交流进行下去的义务,这种义务驱使双方都遵从一定的规则,即充分考虑对方的感受,在选择合乎礼貌的言谈方式和内容的前提下,尽量多地维持对方的尊严,使听话人乐于接受话语内容,从而将对话延续下去,实现交际目的。表面上看,合作原则和礼貌原则不具有兼容性,实际上在会话中,前者指向受话人,后者指向说话人,二者互为补充。“不审”式话语标记的产生同样基于交际中的合作原则。“当说话者说他不知道、不明白、不懂什么,或他想知道什么时,就具有来自‘会话隐涵’的语力,指根据某些支配会话效率和正常可接受性的合作原则,听话者应该给予回答。”[9]“不审”的情况也一样,虽然说话人只是在陈述自己的认知盲点,但是根据语言交际中的合作原则,听话人还是具有作答的义务。
此外,“不审”语用功能的实现可能还受到社会心理等非语言机制的影响,如主动示弱的心理机制。美国心理学家曾经做过这样的调查:一名彪形大汉在拥挤的马路上横穿而过,愿意给他让路的车辆很少,而一个老弱病残者过马路,大家都会给他让路。希望被他人所关心注意,可以说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需要。因为我们自婴儿时期起就发现了一个事实:我们的需要都是在有人注意的情况下获得满足的。因为“有人注意”,就形成了“将获得满足”的符号。示弱能引起别人的关注,从而给予更多的照顾。在言说行为中处于弱势地位者,在交谈中刻意谦抑自己,使用“不审”主动亮明自己的知识盲点,这是一种主动示弱的心理机制,潜意识里是希望对方同情自己,进而满足自己的愿望,透露更多的信息。作为受话人来说,对方在体察到发话人的无知状态后,他想要中止这种状态,于是产生帮助的欲望。这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符合人类的心理特点。实际上,大多数情况下,发话人的这种愿望也得到了受话人的回应,说明“不审”式话语标记较好地实现了自身的语用功能。
以上讨论了话语标记“不审”的演化源流以及语用功能、实现机制,从中能够窥探“Neg+ VP认知”结构在发展成话语标记方面的某些共性。例如:它们的演化轨迹都是从表达“不知道”的真值语义逐渐发展出主观情态义,进入对话语体后衍生出交互主观性,在言语交际中的礼貌原则和合作原则的驱使下,使谈话能够深入和持续。“不知道”的语义是其演化的基础,后接疑问句是其演化的句法条件,对话语境是其演化的语体条件。
但“不审”的演化过程也有一些值得我们注意和思考的地方:
1.在具体演化过程中,语法化和主观化方向未必始终一致。“不审”的话语标记用法并不是语法化的终点,却是其主观化的终点。在引导程式化问候语之后,“不审”的主观化程度反而减弱,开始了凝固成词的词汇化历程。
2.主语的隐现左右着结构的主观化程度。有学者将主语的隐现视为同一结构的不同变式,诸多分析结果表明“隐含主语”与结构的消极主观化具有正相关性。
3.同类结构对于演化过程的影响。限于篇幅,文内未讨论这一问题,但是“不审”的语法化过程也受到“不知”的影响,后者对前者的发展起着先导作用,但在某些时期处于竞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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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volution and Pragmatic Features of the Discourse Marker “Bushen”
YUAN Yuan
The negative cognitivepattern “bushen”has been evolved into discourse marker with the function to ask and get answer from a“Neg+verb” structure with the literal meaning of “I don’t know”.During this evolution, its semantic truth value has been gradually reduced, and the epistemics and intersubjectivity produced, finally evolved into a verb in Buddhism terms. The discourse marker “bushen”in typical contextpossesses the function of asking indirectly and using as euphemism. It is often used on such an occasion that the speaker talks with someone higher in social rank, with the negative subjective feature. The realization mechanism was based on politeness principle and cooperative principle in communication.
bushen; discourse marker; intersubjectivity; euphemistic expression
袁媛(1978—),女,湖北沙洋人,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汉语语法史。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基于认知语义的属性名词句法问题研究”(17FYY018)。
H146.3
A
1009-8135(2022)01-0118-11
(责任编辑:邹建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