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大果 拉萨市第三高级中学
时代背景的遥远与隔阂、文本含义的多层递进、古诗词本身所展现的独特艺术魅力与深厚的文学意味等特点,使得古诗词具备了“文本细读”的价值与可能。“文本细读”由英美新批评派最先提出,而后有了不同的发展脉络,进入中国后,在原有的“细读”的基础上,“文本细读”有了本土化的发展与诠释。比如,“语文教学论语境下的文本细读并不等同于英美新批评派的封闭式文本的细读,并没有割裂文本与作者以及历史和社会现实的联系。”[1]叶嘉莹、钱理群、王富仁、孙绍振等众多的学者也开始研究“文本细读”,他们的研究在丰赡“文本细读”的同时,也给中学的语文教学实践指明了“文本解读”的正确方向,并给出了一些具体的操作方法。
从赏鉴古诗词的角度来看,离开了具体的古诗词的文本细节,赏鉴将无从谈起,不对古诗词文本本身进行“细读”,所得也将浮于表面。所以“进行古诗词文本细读,需要以文本为中心,抓住文本的语言、文字、意象选择、意境构思、表达技巧等,透过现象分析文本的本质内涵。”[2]深植于民间土壤的《孔雀东南飞》,在艺术欣赏的层面上使传唱者和听众暂时忘却了现实的遭际,让受众有了感动心灵的精神体验和超越现实的艺术享受。这也正是千百年后的我们依然会被其触动的原因之一。通过细读《孔雀东南飞》的背景与矛盾,读者将会明白焦、刘的爱情悲剧一定会发生,焦、刘的结局只能是死亡。
开篇即点出故事的时间是“汉末建安中”,地点是“庐江府”,寥寥数字已暗示了后文的爱情悲剧。对于当时的受众来说,背景无须再铺垫,因为这就是他们生活的时代。可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汉末建安中,庐江府”这七个字已经蕴含了诸多的意味。
封建时代的中心是皇帝,社会的所有方面都在围绕皇帝运行。从皇帝的角度来说,采取各种措施来维持皇权的长久运行也就成了应有之义。皇权思想的代际叠加随即成为可能,封建专制的观念也得以渗透到社会的各个方面,久而久之,封建时代的民众顺从和拥护皇权成为常态。
比如,公元前134年,汉武帝听从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进一步神话封建专制皇权。再比如,班固未写完《汉书》即辞世,其妹班昭续写《汉书》,并得到了官方认可,足见其才情之高。可才高如此的班昭也只能以“曹世叔妻”的身份被写进《后汉书·卷八十四·列女传第七十四》。而班昭以家训为目的撰写的《女诫》,其所倡导的“男尊女卑”和“顺从”的女性观念更是带来了深远的影响。我们要注意的是,班昭是出于自愿撰写的《女诫》,也就是说对于其中提出的“卑弱、敬慎、妇行、曲从”等细致描绘“男尊女卑”“女性是男性的附属”的观点,班昭是发自内心提出,并愿意身体力行的。由此可见,封建礼法、封建专制的诸多观念在封建时代是得到人们的认可的,这些思想和观念也在各个领域规范并引导着民众的生活,不论男女。
回到焦仲卿、刘兰芝生活的建安年间(公元196—220年),固然群雄割据,但维系整个社会运行的思想体系依然是以儒家为代表的封建礼法,皇权依然高高在上。以“女诫”等为代表的女性观念,以及其他顺应当时社会的封建礼法思想肯定已经介入到了焦、刘的生活中。正是因为对当时禁锢女性的封建道德标准的认可,焦仲卿的母亲才会随意逼迫刘兰芝而觉得理所应当;也正是认同当时一系列规范女性的礼法条规,刘兰芝才会一步步隐忍退让直到退无可退;也正是对一整套封建观念的信服,焦仲卿才会在“孝道”与“自我”的百般挣扎中无可奈何地一步步滑向悲剧的深渊。不论是刘兰芝,还是焦仲卿,正是因为认可以封建礼法为代表的一整套封建专制观念,才造成了最终悲剧的不可避免。
换言之,我们不能以今天的时代背景和思想观念去赏析《孔雀东南飞》,而是要将诗中人物的言行还原到当时的社会现实与封建宗法中,将诗中人物的抉择还原到当时的道德规范与封建礼法中,我们才能感受到焦、刘的无奈与痛苦,也才能切实理解焦、刘所面对的矛盾处境,从而意识到这样的爱情悲剧必然会发生,并且肯定不是个案。在还原历史背景的基础上,我们对于焦、刘的爱情悲剧的审美体验也将更为深入。
从素养来说,刘兰芝“十三能织素……十六诵诗书”;从持家来说,刘兰芝“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从孝道来说,刘兰芝“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从财产来说,刘兰芝“箱帘六七十”;从相貌来说,刘兰芝“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从家庭来说,刘兰芝虽“心中常苦悲”,却“守节情不移”。但所有的这一切,在焦母眼中,却是“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在焦母看来,儿媳最重要的是要“有礼节,举动要听话”,但到底如何才算“有礼节,举动要听话”,焦母并未明言。很明显,评价的具体标准只由焦母掌握。这无疑浓厚了悲剧的氛围。
客观看来,不论是作为焦母的儿媳,还是作为焦仲卿的妻子,刘兰芝的表现已经堪称完美。哪怕是已经要回娘家,告别焦母的时候,刘兰芝依然“念母劳家里”,同时还不忘嘱咐小姑“勤心养公姥”。刘兰芝其实是被逼回家的,但直到此时焦母依然“怒不止”。刘兰芝越是毫无差错,在焦母眼中越是难以忍受。焦母讨厌刘兰芝的理由其实是不成立的,甚至显得非常的“孩子气”,焦母讨厌刘兰芝的原因越是稀里糊涂,越是私人化到不好意思明言,刘兰芝就越会更加地谨小慎微乃至手足无措,这就越发让焦母讨厌。由此,形成了“越有礼节,越被讨厌”的循环,二人对立的张力就越大,悲剧的氛围就越浓厚。
刘兰芝无奈回到娘家,这似乎在暗示刘兰芝已经与焦家断绝了关系。尽管“进退无颜仪”的刘兰芝坐卧不安,但是“还家十余日”,即有“县令遣媒来”,之后“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尽管从世俗的角度来看,不论是再嫁“第三郎”,还是与“第五郎”再婚,都不算委屈刘兰芝,但刘兰芝毫无意外地两次都拒绝了。
刘兰芝的举动不论是从“脸面”还是“实利”的角度来说都给“娘家”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所以刘兰芝的兄长才会“怅然心中烦”,也才会直接劝诫自己的亲妹妹再嫁。至于刘兰芝再婚后是否幸福,则很明显不在“阿兄”的考虑范围之内。在“阿兄”看来,再嫁可以让刘兰芝“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所以刘兰芝拒绝的行为是愚蠢的,是令人痛心的。不能反抗兄长的刘兰芝自然只能听从兄长的安排。可以看出,“阿兄”对自己亲妹妹的未来是完全从“实利”这一角度来考虑的,也正是这一番从实际出发的世俗考虑进一步加速了悲剧的到来。
从焦仲卿的角度来说,听从母亲的安排意味着尽孝,但这就意味着对爱情的背叛;违背母亲的安排,尽管证明了自己对爱情忠贞不渝,但其给予的慰藉并不足以抹平“不孝”所带来的道德责难和舆论谴责。痛苦的焦仲卿原本想在二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也曾经试图想以“母爱”来让母亲收回成命,甚至不惜以“母子亲情”来要挟母亲“今若遣此妇,终老不服娶”,但在封建礼法的大背景里一直挣扎于“孝道”和“爱情”中的焦仲卿不可能找到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所以唯有一死方能解脱。
从焦母的角度来说,封建宗法赋予的“家长权力”再辅以“孝道”的道德压力使得焦母不论是面对焦仲卿、还是刘兰芝,都具有了天然的权力优势。正如《礼记·本命》所提出的“妇有七去”(不顾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一样,不论刘兰芝表现如何,只要焦母觉得不喜欢,就可以无视焦仲卿的感受而仅凭自己的心愿随意处置。哪怕焦仲卿“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焦母也没有深切在意。
因为在焦母看来,只要是自己不满意的儿媳,焦仲卿也肯定不满意,反之亦然。何况在驱赶刘兰芝的同时,焦母也已经开始为儿子的再婚做打算:“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可见,焦母认为无须顾及焦仲卿,因为自己的安排可以为焦仲卿带来更大的幸福。自认为对儿子更好的这一安排成了焦母对刘兰芝绝情的最大情感支撑。最后“两家求合葬”,表明焦母其实已经后悔了。只是,“作为母亲对儿子的爱和体制赋予她的权力之间的不平衡。滥用权力,使得自己的爱和儿子的生命一起受到扼杀。”[3]焦、刘的爱情悲剧当然也就不可避免了。
当听到刘兰芝“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的哭诉后,焦仲卿立即“启阿母”,继而“长跪告”;面对母亲提议的“阿母为汝求”,焦仲卿立马表态“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娶”;以及离别之时的动人誓言等所有的这一切都在证明着焦仲卿深爱着刘兰芝。与此形成呼应的是,刘兰芝同样深爱着焦仲卿,不论是“相见常日稀”的“守节情不移”,还是“磐石无转移”的真诚誓言,乃至两次拒婚都在证明着刘兰芝对焦仲卿爱情的矢志不渝。从世俗的角度来说,在已经拒绝过一次的情况下,尤其是太守之子“第五郎”的社会地位肯定远高于焦仲卿,此时刘兰芝答应这门婚事当无可厚非,但是刘兰芝却以自杀这样惨烈的方式来表明自己对待爱情的态度。
更深层的悲剧是,在这场“爱情保卫战”中,相较于焦仲卿,刘兰芝对双方所处的矛盾境地的认识更为深刻,所思所行也更为理性。临回娘家之际,不忘告诫焦仲卿——我们的爱情有可能会面临巨大的难以解决的危机(“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事实也证明了刘兰芝的担心,只不过刘兰芝没有想到的是,焦仲卿会以“受害人”的身份来质问自己。如果说此前刘兰芝还在踌躇自杀会给焦仲卿带来多大伤害的话,那么诀别之际焦仲卿的“贺卿得高迁……吾独向黄泉”的质问性质的话语无疑让刘兰芝彻底绝望,原本刘兰芝可以在爱情的安慰中死去,而现在,刘兰芝只能在爱情的绝望中死去。
相较于刘兰芝“爱情”的纯粹,焦仲卿的“爱情”无疑有着更多的“杂质”和误解,焦仲卿应该没有意识到刘兰芝会把对自己的爱放到与生命等同的地步,所以才会在最后怀疑乃至质问刘兰芝。到了“长叹空房中……渐见愁煎迫”之际,焦仲卿深切明白了刘兰芝对自己的爱,开始悔恨自己对刘兰芝的误解,但是晚了,所以也才会在听闻刘兰芝的死讯后“心知长别离”,此处的“长别离”不仅指的是生死之别,更指的是黄泉相见之时,自己恐怕也不敢再面对刘兰芝。哪怕双方都成了阴魂,双方的爱情也不可能再甜蜜如初。即使相爱到焦仲卿与刘兰芝的地步,依然还是会有误解。至此,悲剧的意味再次得以升华。
总而言之,《孔雀东南飞》这一出爱情悲剧传唱至今,千百年来感动着无数的人们。借助文本细读,我们不仅能明白焦仲卿、刘兰芝悲剧的不可避免,更能切实体会到《孔雀东南飞》永恒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