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路遥
(莱顿大学 教学研究院, 荷兰 莱顿 2333NB)
长期以来,“片面应试”的教育倾向影响着我国基础教育发展,中小学校学生课后作业多、学习负担重等问题严重。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我国颁布多项减负政策,旨在减轻学生的学业负担。有研究统计,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减负政策年均0.9项,平均生命周期1.02年[1]。国家通过频率高、密度大的减负文件不断改善学生学业负担重的问题,然而在“应试强度”不变的前提下,学生被减掉的负担往往加压在家长和教师身上,这种压力导致家校矛盾越积越多。去年一则《我就退出家长群怎么了》[2]的新闻引起了广泛的热议,江苏一家长称自己不愿意承担批改作业、辅导功课等教师的工作和责任,愤然退出了家长群。大多数家长纷纷站队认同,家长群体的不满给“减负改革”带来不小的舆论压力。于是,在本轮“双减”改革中,学生和家长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解放,但是教师的负担却明显增多。在“最严减负政策”的重压下,教师的职业倦怠感不断蔓延,表现为一定情绪衰竭、去人性化和成就感降低,小学教师群体成了重灾区。家长可以轻易退出家长群,把教育的压力与责任交还给学校与教师,而教师在重压之下却无法简单地选择退出,最终导致职业倦怠。
目前,关于小学教师职业倦怠的研究更偏向于工作压力和家庭关系带来的影响,如有研究者用《小学教师工作—家庭冲突量表》和《小学教师职业倦怠量表》探索了小学教师工作—家庭冲突的类型以及其职业倦怠的特征[3],有研究对小学教师工作压力和职业倦怠进行了干预研究[4],大部分研究关注教师工作环境与生活环境对教师职业倦怠的影响,从政策影响角度分析小学教师职业倦怠的研究相对较少。当前,“双减”政策以较为强势的改革话语给小学教育带来了新的挑战,小学教师的生活和工作会遭遇改革带来的冲击,他们的身心状态也将贯穿改革的始终,进而渗透到减负改革发展的脉络中,对改革起到推动或者阻碍作用。因此,我们需要聚焦小学教师在“双减”工作压力下表征出的职业倦怠,通过研究助力政策实施的灵活调节,以有效的方式推进“双减”改革的进程,进而使改革达到预期的政策成效。从学科的角度来看,大部分小学教师的职业倦怠被当成一个心理学的问题来研究。例如,有研究者分析了影响小学教师心理健康水平和职业倦怠的主要因素,评估了小学教师心理健康以及职业倦怠现状[5]。有学者采用教师职业倦怠问卷与症状自评量表对小学教师进行团体辅导与测评,探究团体辅导对小学教师职业倦怠程度与心理健康水平的影响[6]。职业倦怠一直是临床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的重要问题,但从心理问题探索小学教师职业倦怠表现出的是较强的个体属性,而“社会结构和过程是影响个体健康结果的根本原因”[7],“双减”政策影响下的小学教师职业倦怠应着重关注结构与个体、宏观与微观之间的联系,并以这样的特殊视角来解释小学教师的职业倦怠。更为重要的是,小学教师是以女性居多的群体,我国的小学女教师占比已经超过70%。因此,从社会学中的性别视角出发,探索女性教师群体对“双减”政策产生的心理感受就有其必然性。综合以上论述,本研究将以性别视角对“双减”改革背景下小学教师的职业倦怠进行社会学归因分析,深层反思这一现象所涉及的问题,为从社会学角度研究小学教师因“双减”而产生的职业倦怠现象提供思路。
本研究在南宁市一所公立小学展开,学校现有教学班18个,在校学生约800人。教师共有56名,男女教师比例约3∶7。本研究仅择取一所小学展开深入研究,主要从质性研究的典型性以及展开研究的便利性考虑,这有利于研究者尽可能获取有效信息和资料。笔者于2021年9月至12月对案例学校的13名老师(11位女教师、2位男教师)进行了跟踪访谈,编码顺序由“访谈顺序+性别”形成。访谈遵循质性研究方法的四个原则,即丰富知识原则、敏感原则、多元原则、独特原则,综合考虑性别、教龄、教授科目、教授年级和是否担任班主任这五个因素,借助熟人介绍和滚雪球的方式展开访谈工作。
本研究访谈内容将对“双减”改革背景下小学教师职业懈怠归因进行半结构化的访谈,访谈提纲从三个维度构成,第一个维度是关于职业倦怠的表现,如“‘双减’政策对您的实际工作以及您的工作状态产生了什么影响?您认为您目前的压力大吗?”第二个维度是职业倦怠的自我归因,如“为什么‘双减’工作让你感到身心疲劳?您尝试过做出什么样的调节和改变吗?”第三个维度是社会性别视角的探析,如“当初选择成为小学教师的原因是什么?女性身份对当前您的工作有什么影响?为什么产生这些影响?”为了尽可能详细地捕捉信息,研究者对每位受访对象进行1小时左右的半结构化访谈,在获得对方的同意后进行录音并将录音誊录为文本,以此作为本研究的原始资料。在分析阶段,研究将对在三个维度上获得的信息综合分析,梳理暗藏在原始资料背后的逻辑,深入挖掘由“双减”改革加剧小学教师职业倦怠的根本原因,并根据最终研究结果提出相对有效的建议。
1974年,费登伯格(Freudenberger)提出职业倦怠这一概念,他认为职业倦怠是指容易在助人行业中出现情绪耗竭、人格解体、身体疲劳以及工作成就感降低等一系列负性症状[8]。随后,马勒诗(Maslach)等人将对工作上长期的情绪及人际应激源做出反应而产生的心理综合征称为职业倦怠,职业倦怠由情绪衰竭、去人性化和成就感降低三个维度组成[9]41-46。分析小学女教师的访谈内容发现,造成小学女教师职业倦怠的核心影响因素与马勒诗职业倦怠三维度相吻合。
在我国传统伦理文化“男主外、女主内”的影响下,我国女性的主要目标是扮演好“贤妻良母”的性别角色,她们在家庭分工中承担养育后代和负担大部分家务劳动的重任。随着新中国的成立和妇女解放运动的开展,我国女性逐步获得了较高的社会地位和民主权利,男女平等已经成为我国的基本国策。当下,传统的工作家庭壁垒逐渐被打破,劳动力市场模式逐渐由男性养家转变为双薪模式[10]。虽然女性在逐渐摆脱“贤妻良母”“超级妈妈”等性别偏见、刻板印象的“绑架”,但从两性角色博弈的事实冲突来看,现代女性依然没有完全摆脱传统观念的影响,大多数女性需要兼顾有报酬的职业劳动和无报酬的家务劳动平衡,因此她们更倾向于从事具有稳定的工资待遇、与青少年有广泛人际交往、兼容性的工作时间特征的职业,而中小学教师则具备了这样的职业优势[11]。随着现代社会职业竞争压力的增大,小学女性教师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和承担加倍的压力,在不同角色转换中做到家庭与事业的兼顾。如果她们在家庭与事业的平衡中更倾向于“相夫教子”,把大量时间与经历消耗在照顾家庭上,便会影响职业发展和自我社会价值的实现;如果她们一心追求事业上的成就,则容易招致家庭矛盾,形成感情隔阂,影响家庭和谐。在传统文化和特殊生理结构的影响下,女性需要承担孕育后代和照顾家庭的责任,这是女性教师与男性教师压力来源最大的不同。相较于男性教师,女性教师容易在职场中出现家庭与工作冲突焦虑感,产生角色冲突[12],当她们无法以等量的情感诠释自身扮演的多个“角色”时,便容易丧失对工作的兴趣和热情,逐渐产生一定的情感耗竭,从而引发职业倦怠。
“双减”政策以“大力提升教育教学质量,确保学生在校内学足学好”的思路展开现阶段的教育改革。从教育政策的相关利益主体来看,“双减”政策强调减少作业总量、提高作业质量、强化教师职责和减轻家长负担。“减量提质”这一措施的利益主体是学生,学生的学业负担因而减轻;同时,“双减”政策要求严禁给家长布置或变相布置作业,严禁要求家长检查、批改作业,不给家长增加额外负担。“双减”将学生和家长身负的压力转向了教师,教师作为减负的主要执行者,在原有备课和教研等各种事务性工作的基础上,增加了提高教学及作业布置质量、提供课后托管服务等任务,这对教师提出了更多、更高的要求。教师在课时、教学内容和应试氛围都没有改变的情况下,隐形地被增负,以至于有教师认为“‘双减’根本没有减老师”(T13-F),教师虽然是教育的利益主体之一,但政策的决策结果反映出了他们的主体地位被忽视。而这种教师主体利益的缺失直接影响了工作—家庭的平衡状态,小学教师这份职业特殊性别属性的优势逐渐减小,努力维持工作—家庭平衡的女性教师无法将自己的角色均衡地分配到工作和家庭中,难以从教育工作中获得职业优势给予的满足感,家庭角色与社会角色冲突日渐明显。于是,“双减”引发的工作—家庭失衡状态既影响女性教师的职业认同和职业倦怠,还降低了家庭幸福及工作满意度:
我们有一个群都是女老师,那个群在双减以后每天都是怨声载道,给你看看大家的抱怨:
“老师也太惨了,在学校照顾别人的孩子,自己家的孩子都没法照顾。回到家都很晚了,还有一堆家务活什么的,没有老人帮忙的话完全无法继续生活了。家里已经乱成这样了,哪里还有心思好好备课,再加上各种表格,各种收集信息,线上培训也一大堆,我真的太累了!”
“牺牲小部分人(我们)……”
“教学、政教、后勤都要出马,太难了。”
“身累,心累。”
“老师真的累,全国教师都累吧,上学管学生,放假学生有问题还是怪老师。”
“老师烦,小孩也烦,领导也烦。真正参与者都烦。”
“天天画画我也觉得烦。”(T10-F)
老师真的很惨,在学校辅导别人的孩子,回家没有老人帮忙的话真的鸡飞狗跳哦,还要顾自己的小孩,做饭,做家务,哪有精力再备课呀?!白天上班各种表,班主任调查……还要处理学生问题,批改作业。(T8-F)
有研究表明,尽管现代社会的男性和女性都进入了劳动力市场,从事有报酬的工作,但是他们受到社会文化的影响,被划分到不同的工作领域中,形成了男性职业和女性职业[13]1-2。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下,人们从事的劳动具有双重意涵,一是个人谋生的手段,二是个体获得社会身份的重要因素。当某类特定职业与性别身份联系在一起时,便容易被社会文化建构为具有特定性别气质的职业,并自然而然地由特定性别的人从事。乔德罗(Nancy Chodorow)通过母职再生产理论解释了女性更乐于承担母亲角色,而父亲却不容易为父职做好准备的现象[14]。她认为,女性比男性更加适合带孩子。女性具有关怀、热情、爱心和敏锐等特质[15],且又具有更强的家庭角色扮演欲望[16]15-39,所以她们更适合从事照顾性、服务性为主的职业[17]145,如教育、家政、医护等[18]。这些研究都从侧面证明:社会对小学教师的期待具有一定的性别色彩,社会期待女性为主的小学教师能发挥出性别优势,对学生给予全方位的照料。
“双减”政策的诸多工作加强了社会对女性教师的期待。但事实上,她们在“双减”任务的支配下,教学工作自主权逐渐降低,不是被其他琐碎的减负行政事务所干扰,就是因为一些减负要求影响了教学工作的有效进行。无论社会如何从女性性别特质的优势赋予期待,都难以改变她们作为教师对自我的认知——教师最根本的任务是教学。于是,“双减”背景下的小学女教师的普遍工作诉求是“我只想安安静静教书”(T3-F)。“双减”相关工作让她们无法专注于自己的教学工作,在教师的照料特质不变的情况下,“保姆”反而成为她们的主业,教学成为她们的副业:
我上次在网上看到一条关于“双减”的评论,就是我此刻的感受,我还点赞了,找给你看看:我感觉学校的老师可以是保姆,是财务,是会计,是传话筒,唯独不是教书先生。教书是副业,搞资料、应付检查等才是主业。能够获得学生的喜爱与办公室老师的认可确实令我感到满足,学生成绩的大幅度提高作为任课教师也肯定会有隐隐的自豪感。但我不明白现在的教育系统怎么了。“双减”之下减的都是老师的寿命吧?督促学生打疫苗是老师的工作,收取各种费用是老师的工作,打电话咨询家长是否出过市是老师的工作,禁毒知识竞赛也需要老师代替家长完成。最惨的还是年轻教师,所有的杂活累活全都抛给了年轻老师,问的话回答就是一句话:年轻人多锻炼。好像觉得年轻人就有充足的时间与体力去完成这些与教学完全无关的事情。每天都在想要不要辞职。(T6-F)
“双减”施行以来,教师的业务范围已经拓展到和保姆一样广泛了,班里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是你干。感觉教师已经完全脱离自己职业的责任范围了,就这个趋势走下去,要不了几年教师行业的供求就该出现巨大断层了吧。(T13-F)
我昨天才刚跟我妈说让我妹妹毕业之后不要当老师呢,尤其是小学老师,头上顶着学生、家长、领导三座大山,“双减”一下就是妥妥的廉价保姆。事儿还比保姆多,保姆就伺候一家,老师要伺候几十家的“王子公主”,重点是教师的工资比保姆时薪还低。(T1-F)
这种情况直接降低了小学女教师的职业认同感,并在社会期待与自我认知的冲突中产生身份认同危机,其职业倦怠也因此成为必然的趋势。需要注意的是,这种现象在女性教师中较为突出,因为性别角色对女性的劳动参与具有直接的抑制作用但对男性没有显著影响[19],男性教师不太纠结于性别角色对他们工作的影响。虽然社会赋予小学女教师类似于“母亲教养孩子”一般的职业期待,但这种期待并不利于小学女教师的职业发展,反而容易让教师产生一定的去人性化表现,即教师逐渐对教育服务对象表示出一种相较冷漠的心态:
现在学校这个氛围真的让人很浮躁,老师浮躁,学生也浮躁。生气的时候我就想直说:这个班谁爱教谁教!这个课谁爱上谁上!这一天天的工作让我感觉卑微到尘埃里……“双减”“双减”,减的是学生的负,从始至终都是老师在负重前行。我真的烦透了。(T5-F)
个人成就感与班杜拉(Bandura)提出的自我效能感相似,是一个人的个性特质,反映了人们对工作情境的一种调节[20]。成就感降低常常表现为个体对自己产生负面的评价、感觉无助和自尊心下降,难以在当下的工作中做出适当的调节。有研究显示,女性在学校的学习成绩整体优于男性,但女性在学校的优势并没有转变为职场优势[21]。原因在于女性未必能像男性一样,将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投入职场;或者女性在选择职业时就选择了低于自己潜在收入的工作[22]。
尽管目前社会对女性职业身份认同高于对女性家庭主妇身份认同,但是当组建家庭生育子女后,女性还是被期望以家庭和子女为重心,甚至表现出女性应牺牲工作权利换取照顾家庭和子女的价值取向[23]。“双减”之后,小学女教师增加了劳动参与,将更多的实践和精力从家庭转入职场,导致女性教师的顾家取向得不到满足:
“双减”之后,谁来为小学老师和老师的孩子发声?我们学校是全员坐班制,坐班就是从早上7点半到下午6点。中午还管理学生的中餐秩序和守午休。每天4节课,还有两节课后服务,延迟放学时间。自己的孩子彻底管不了,我每天都是非常焦虑的状态!(T9-F)
在大量的劳动参与和投入情况下,小学女教师的工作没有获得等量回报。首先,教学回报受到一定的影响。小学教师的工作特征包括工作要求和工作资源两类[24]。在工作要求层面,个体会产生工作负荷、角色压力和情绪要求等心理和生理的消耗,他们需要持续不断付出身体和心理上的努力。全面压减学生的作业总量和时长是“双减”的一个重要规定。按理来说,直观的总量和时长的减少可以直接减轻学生的学业负担,但是考试体系的存在必然要求保持相应的课程内容,课后巩固环节的缺失导致了课堂教学内容的增多。这样一来,教师的教学任务量增多、难度加大,被“双减”其他任务分散精力的教师便难以保证教学质量。由于女性知觉速度大于男性[25],因此当劳动参与过多、工作要求增加时,女性教师更容易出现低效能感与低成就感:
我们现在上课上得很慢,“双减”以后很影响进度。但是也没办法,你只能慢慢来,现在的作业还有补差培优都在课堂上完成了。估计到了期末就得疯狂赶进度了,你说这种节奏我们老师就要疯了。都说学习是循序渐进,但现在反过来了,学生在这种情况下能学得好吗?……因为是第一次带一年级嘛,所以对他们还是很上心的,有一段时间我为这个事,焦虑到内分泌失调。(T2-F)
其次,收入回报没有因为工作要求的增加而提高。女性收入提高不仅增强女性自信心,加深男女之间的理解和尊重,也能改变男性的偏见和刻板印象,从而起到改变社会性别观念的作用[26]。“双减”增加了小学女教师的劳动参与,提高了教育工作要求,但是并未相应提高工资水平,这种不平衡不仅降低了女性的自信心,还容易加剧家庭分工中男性与女性的矛盾,导致小学女教师的成就动机、成就感不足,并消极评价自己和自己的工作:
“双减”后,如果一个老师有中午午管加上晚托,按8:00前到校5:50离校,一个人在学校待这么久,还是吵吵闹闹的小学,怎么会有幸福感呢?如果老师自身能量不足,每天都感到很疲惫,又怎么能做到言传身教呢?怎么积极地感染孩子呢?如果在一个家庭中,夫妻两个人都是教师,那么谁帮他们接送小孩?小学老师的心声能到哪里说?说些难听的,“双减”根本就没有减老师,现在老师地位低得好像连“臭老九”都不如了吧,逐渐变成工具人,变成保姆,是不是要出一则小学教师抑郁在校跳楼或泄愤的新闻才能看到老师的辛酸?!(T13-F)
今年“双减”政策落地了,小学老师每天累死累活到头来能挣多少钱呢?靠这点钱能养家糊口吗?感觉老师还不如农民工了,至少农民工还能多劳多得,老师你干得再多,累得半死也不会多给你发一分钱!(T6-F)
就课后托管服务那点补助,更显得我的工作是花最多的时间挣最少的钱了。假如按照一个晚上挣60块计算,昨天和今天一共挣了120块,但是扣除我吃饭和因为加班太累而按摩的钱,两天我还赔了10块钱呢,所以大家都说“双减”想要减去的是老师的寿命和工资吧。(T7-F)
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的报告指出,教师性别结构严重失衡是教师职业的一个重要特征[27]。由于小学教师的地位和待遇较低,社会认同感和成就感偏低[28],男性不愿意在此发展,当前的全国小学男教师比例不足30%[29]。在“双减”背景下,小学教师的职业弊端被暴露,以女性为主的群体对女性的生活和工作发展并不友好。大量的小学职业后备人员(尤其女性)可以通过发达的网络通信技术获取相关负面信息,但这些信息并没有成为阻碍大批女性应届毕业生选择成为小学教师的理由,报考竞争比例逐年增加,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名校毕业生或博士到中小学去任职的新闻屡见不鲜。所以,就像潘毅从性别的角度来研究为什么很多工厂喜欢招聘女工,而众多来自农村的年轻女性“盼望着”为工厂打工、“主动地”接受“剥削”一样[30],对“双减”背景下小学教师的职业倦怠的思考也应转移到小学教师群体的特殊性上(一个以女性为主的职业群体),以社会性别视角深入探究为什么大部分女性明知小学教育常常遭受教育政策的重压,自己容易处在一个身心疲劳与耗竭的状态中,却依然选择该职业?具体地问,小学教师的职业倦怠是由于“双减”政策的落实而产生的吗?这是“双减”带来的特殊现象吗?或者说,职业倦怠是小学教师队伍发展的一个必然趋势,“双减”只不过是一个导火线?
1.男性权威的潜在影响
女性主义运动创始人之一的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第二性》中提出,女人并不是生来就存在的,而是通过后天的发展以及社会的影响变成女人的,除了那些与生俱来所拥有的生理性别外,女性所具有的一些“女性特征”也都是时代和社会发展的产物,男性也是如此[31]。社会文化通过性别机制区别了两性(除了生理上的不同),构建了男女两性不同的社会行为规范和社会角色期待。这具体表现在劳动力市场中,女性标识的工作被定义为具有女性的、阴柔的特质,而男性标识的工作则被定义为具有男性的、阳刚的特征[32],“男主内、女主外”“女生适合当老师”等相应的说法也随之产生。这样的传统说法体现了很强的男性权威,根深蒂固地影响人们对两性的认识,并侵蚀到教育系统中,造成小学教师性别严重失衡,女性成为小学教师群体的主力军。
一方面,父权权威是影响女性择业的主因之一。凯特·米丽特(Kate Millett)在《性政治学》中指出,父权制是一套借个别男人支配个别女人之方式存在的人际权力制度[33]。在父权制的影响下,雇主和劳动者对哪些是男人的职业以及哪些是女人的职业会有一定的共识[34]42。当今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不断促进女性的解放,女性在社会中的自主权相对扩大,但女性择业、事业发展等困境依然暴露了她们始终处于父权、夫权观念的缩影下,并没有得到完全的解放。这种女性“半解放”的状态在本研究的访谈中便有所体现。父权制是由最初的男性为一家之主的阶级压迫衍生到普遍男性话语霸权,因此“家”是父权的一个重要隐喻,而在我们的访谈中,“家长的建议”是不少小学教师在最初择业时考虑的一个重要因素:
从小到大,父母就一直灌输我女生当老师多好的思想,一年有两个寒暑假,压力也挺小,个人空闲时间还多,以后生了孩子也有利于孩子上学等等。就一直劝我以后去做一名老师,一直在给我吹“耳边风”,所以到了高考填报志愿就很自然地选了师范专业。(T7-F)
“离家近”是父权权威的另一个映射。以案例学校T3-F老师所在的办公室为例,办公室一共有9名任课老师,且均为女性,只有一位女性教师来自外省,其他女性教师都来自广西区内的城市,如桂林、柳州、百色等。在谈及为什么要成为一名小学教师时,有教师就谈道:
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选择来南宁工作吗?就是因为我家在柳州,但是我又不想在家上班,你也知道住在家里,父母就容易干预你的生活。但是呢,我又不想出省,毕竟太远了,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的感觉太惨了。我就折中,选了不在家乡但离家近的一个城市工作。(T1-F)
另一方面,夫权的牵制局限了女性的择业范围。工业革命后,教师的男性主导地位逐渐由女性来接替,社会文化有意将教师构建为更适合女性的职业。因为教师被认为是和女性作为母亲的照顾本能和育儿角色密切相关的职业,而男性则要谋求“需要高深学问的职业”[35],这是典型的夫权主动掌握话语权的表现。在缺乏平等意识的男权中心社会,不论是丈夫还是妻子拥有资源优势,丈夫一样会在婚姻中占据权力的主导地位。即使在现代社会,性别角色意识的影响超过资源影响的事实还是不断地被许多科学研究证实[36]9。总之,在性别格局中,男性始终在两性关系中掌握着对女性的话语权[37],并占据优势和统治地位:
大学毕业的时候,其实我和男朋友同时拿到一个“大厂”(大公司)的offer(工作机会),但是我们商量了一下,感觉不能两个人都进“大厂”,太冒险了,我们又都是普通家庭,所以还是需要其中一个人稳定一些。当时也和家人商量了一下,就决定放弃这个机会了,让男朋友赚钱、去冲,我就考编制,当小学老师,这样相对稳定一些,这是普遍的家庭结构形式吧,我感觉挺合理。(T4-F)
择偶标准是考察夫权影响女性择业观念的一个参照,在传统夫权意识形态下形成的社会性别认知模式,使人们对男性女性的职业期待和社会角色存在着固化、单一和封闭的情形:
我感觉男老师如果是在学校找女朋友的话比较好找,如果进了社会工作了再找奔着结婚的对象,可能就不太容易。但是如果你是一名小学女老师,要找对象的话还是比较好找的,因为老师的工作还是比较稳定的,好照顾家庭一些。(T11-M)
上述访谈内容中透露出一种女性择业受到父权和夫权思想所制约的观念。传统中国是一个典型的由男性权威统治的社会,人们长期受到浓厚父权、夫权传统文化观念的影响,这种观念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支配着女性的行为选择与日常生活,“在对两性关系的制度进行客观的研究之后,我们发现,现在,以及在整个历史的进程中,两性之间的关系就如马克斯·韦伯所定义的那样,是一种支配和从属的关系。两性之间的这种支配和被支配,已成为我们文化中最普及的意识形态,并毫不含糊地体现出了它根本的权力概念。……因为我们的社会像历史上的任何文明一样,是男权制社会”[33]38。即使在新的时代,当下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已经拥有了较强的主体意识和自强观念,但毕竟择业这一问题与人生归属有关,影响个人的未来发展,并且“孩子的发展能力取决于父母的发展,由于现存社会关系而引起的一切缺陷是历史地产生的,同样也要通过历史的发展才能消除”[38]495。因此,在历史发展没有消除社会关系引起的缺陷前,大部分女性依然会首先考量与所谓女性特质相关的职业,如具有照顾和养育特质的基础教育教师。这样看来,女性的择业观表现出明显的依附性。这种依附体现在小学女性教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选择中,她们明知道小学教师的工作状态是“挣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钻石的心”(T7-F),却依然在父权的权威影响下选择成为一名小学教师,在夫权的牵制下牺牲自我利益。这种行为背后映射出个体潜意识观念是:小学教师是符合父权与夫权标准的职业,而女性可以通过获取他们认可的选择维系或保证自己与父权、夫权的稳定关系。
2.教育解决不了性别歧视的难题
二元劳动力市场理论认为,劳动力市场有主要市场和次要市场,每一部分的劳动力配置和工资决定都各有特点[39]163-183。二元劳动力市场分割的主要原因是社会排斥,其典型表现是就业的性别歧视。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一直提倡性别平等,鼓励女性接受良好的教育。得益于市场化改革促进劳动力市场流动的变化,女性劳动者受到更大的激励参与劳动市场以及接受高等教育。有研究显示,当前女性接受高等教育比率的增长率已经远远大于男性[40]。但在劳动力市场化转型后,我国劳动力市场依然存在较为严重的性别歧视现象,女性在就业过程中始终处于不利地位。而这种性别歧视无论是对女性劳动者的行为、心理,还是对人力资本投资激励等都会产生负面影响,其负效应的集中反映是进一步加剧劳动力市场的社会性别排斥。再加上我国劳动力市场具有明显的体制性分割特征,受过良好教育并符合职业学历资格的女性劳动者在就业时便自然而然地被分流到低于自己能力发挥但相对稳定的行业中。有研究显示,与其他行业相比,教师行业准入标准更看重学历和能力,这避免了优秀的女性在求职时因“性别”遭到淘汰,在其他行业更易遭受性别歧视的女性对教师一职趋之若鹜,在客观上促成了女教师人数的增加[41]。而在教育行业中,女性劳动者的收入不乐观:虽然教育行业女性就业比例的上升显著地降低了教育行业的相对工资,但是教育行业相对较低的工资水平,则支撑了快速的中等后教育(义务教育范围以外的教育阶段)扩张[42]。所以,小学教师虽然受教育程度和就业率都上升了,表面上看,她们更好地参与到社会工作中,但现实是小学教师的收入水平的变化不大,教育回报率不高。因此,她们这类“低就”的社会参与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女性在公共领域中的弱势地位,女性在劳动力市场中依然难以生存:
我爸妈都不相信我一个本科毕业生出来拿的工资才2800……这是交完五险一金的。我没有税后工资,因为我的工资水平太低,还不配交税。而且他们也不理解为什么学校不能提供教师住房这件事,我基本交完房租就什么都不剩了,每天都叫我辞职考回县城的公务员算了,以前他们一直觉得当一个老师多好多好,现在都不这么觉得了,再加上“双减”没日没夜地忙碌,他们都被真实的小学老师惨状劝退了。(T7-F)
我和你说,我现在每天想跳出去又不敢……不敢跳啊,你知道就是工作好几年了,再去找工作确实比较难,拼不过年轻刚毕业的那种。没有下家的话,谁敢离开稳定的工作。然后还有个五年服务期,我现在是第五年刚刚开始,所以我现在已经在打算了,之后可能去考个研究生或者考公务员吧。(T5-F)
“性别是一个二维的社会差异,既不仅是阶级也不仅是身份群体,性别是起源于社会的经济结构和身份制度的一个混杂的类别,会遭受分配不公和错误承认的双重痛苦”[43]15,即使女性的受教育水平已经整体上升,但是社会资源的分配依然不平等,性别歧视的程度并没有得到相应的缓解。就目前来看,许多女性劳动者承受了“天花板效应”[44]756,高学历群体中的性别歧视更为普遍。一般来说,小学教师是接受过专业师范训练的毕业生,在受教育程度相同的情况下,女性教师保持着较高的教学质量,在教学情绪、教学期望、教学策略和教学业绩上都要优于男性教师[45],女性的工作能力不低于男性。但由于社会仍普遍对女性角色存在刻板印象和对女性能力存在一定的偏见,劳动力市场中的性别歧视没有被教育所改变,反而有研究发现“教育可以使性别差别永久化”[46]133,所以女性不得不选择小学教师这类女性特征突出的工作:
以前我大学是在文学院读的,你知道文学院的男女比例吧,像我们班有29个人,1个男生,女生就业都很困难,不管你这个女生再怎么优秀也没用,用人单位只想要男的啊。文学院男生很好找工作的,即使他们能力一般,但是感觉也比较轻易能进到我们女生花很大力气和努力都进不去的单位,就看他想不想了。(T3-F)
“依附于男性”的传统观念扎根在大多数女性的潜意识中,她们在就业方向趋向于放弃自我利益,或自愿寻找一个符合父权、夫权认可的职业,这是以再生产的模式巩固了男权的意识形态,男性权威的文化、女性的从属特征也随即得到强化。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我国教育也朝着要更加符合教育规律和人才成长规律的方向制定政策,从往年多个减负政策的颁布到本次“双减”的新变化便是不断改进的典型代表之一。然而,“双减”政策带着强势的影响力给小学教师的日常工作不断增加压力,使这一职业逐渐失去父权和夫权的认可度,正如案例中的T7-F老师所言:父母开始觉得小学教师很好,但是当自己成为小学教师后,自己的惨状劝退了他们。同样地,T5-F老师在考虑五年服务期后进行符合家人期望的“跳槽”——考学或者考公务员。这种女性想要获得男性权威认可的思想在费孝通先生的《生育制度》一书有所体现。他曾提出,中国社会的基本关系是在以血缘和地缘为纽带的父系家族中展开的。在“子以父为纲、妻以夫为纲”的礼法教导下,家庭成为女性生活的重心,她们的行为选择主要围绕家庭展开,甚至可以为了家族的荣耀牺牲自我。女性在父权或夫权的影响下选择成为小学教师,但随着工作状态不断发生变化,她们开始意识到“自我牺牲”并不一定获得“取舍后的回报”,即当前的职业逐渐不再符合父权和夫权的预期,女性自然会陷入一种“是否还要继续依附”的矛盾与“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的自我怀疑中。但是怀疑只是女性的一种试探性反思,并不一定能引来有效和强大的反抗,毕竟个别女性在家庭中争取“自由选择配偶、争宠享乐或主持家庭权利”的抗争,最终未能挣脱家庭的罗网[47]18-22。因此“双减”影响下的小学教师表现出的状态是:自身的职业认同感降低,并产生较为负面的自我评价,伴随而来的便是更强烈的职业倦怠。
“女性新生平均所占比例最高的学习领域是教育(78%),整个领域通常导向女性主导的职业是教师”[48],小学教师一直都是被社会观念认可的符合女性的工作,新毕业生的大量流入不会改变劳动力市场相对固定的性别差异,而这种性别差异只会强化劳动力市场中的性别歧视。当下,“双减”政策给小学教育带来不小的挑战,小学教师作为政策的主要执行人,他们需要调整教学策略,改变与利益相关者的沟通方式,还要适应课后服务给生活带来的影响,等等。这些任务使得小学教师群体的工作是在“负重前行”(T5-F),教师的情绪也随之变得低落。在宏观的就业环境下,我国部分女性原本是从存在性别歧视的劳动力市场有意无意地被分流成为小学教师的。当她们受到“双减”政策的影响,产生认为“‘双减’根本就没有减老师”(T13-F)的抵触情绪时,她们可以被动等待政策利好或是主动逃离困境。前者具有不确定性,这容易让她们在等待中不断消磨自己的身心能量;后者则又将自己退回了性别歧视的劳动力市场,从一个困境陷入另一个困境。埃斯特·鲍塞罗(Ester Boserup)认为,女性被排除在发展及生产资料再分配之外,女性地位不仅未能随着经济的发展而提高,反而日益下降[49]13。“女性发展”问题是小学女教师在“双减”中产生职业倦怠的重要因素。总之,“双减”背景下的小学女性教师“进退两难”,主动改变的难度较大,且在劳动力市场的自由度过低。正是在这种被动的、低自由度的生存环境和发展氛围中,她们的职业倦怠感逐渐增强。
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曾对父权文化中的女性形象进行了抨击:“父权文化塑造出快乐的、满足的、幸福的家庭妇女形象,使得女性自幼就向往这个形象,并把自己的一生寄托于家庭。”[50]18她戳穿了“幸福的家庭主妇”的神话,诘问和反思了现代社会“男女平等”的“事实”。同样地,小学教师的职业倦怠是由于性别差异而导致的社会结构问题,我们必须以挖掘现象下的本质的思维去思考女性教师在社会资源分配上的“收益”——在“双减”政策的实施中,她们实际上获得了什么?失去了什么?需要怎样的支持?
当然,想要彻底解决小学女教师的职业倦怠问题就必须打破社会观念上的性别依附和性别歧视,难度是相当大的。因为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人类几千年的发展是在两性隔离、分化的基础上。女性在丧失社会地位以后,难以形成群体反抗,争取自身的利益。分散在各个家庭的命运几乎消解了女性联合的可能性,或许有小部分女性在主体意识觉醒后进行了反抗,但也只是个别女性在家庭中的抗争。此外,女性群体内部不和谐的状况也时有发生,这不仅不利于女性的解放,还助长了社会文化对女性角色的塑造。所以说,目前人类在自身发展历史局限中尚不具备解放女性的条件,正如马克思所言:“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因为只要仔细考察就可以发现,任务本身,只有在解决它的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过程中的时候,才会产生。”[51]33而聚焦到教育领域,“双减”政策在整个教育发展过程中加剧了小学教师群体的职业倦怠,我们不能保证下一个减负政策对小学女性教师足够友好,但我们必须警惕的是,如果不切实关注女性教师群体的主体利益,保持政策实施过程中利益相关者的受益均衡,就会加重小学女教师的职业倦怠感。或许,在就业压力大、竞争激烈的社会中,小学女性教师群体职业倦怠不太会影响后来者的就业选择,但是这样的氛围持续不断,便容易导致整个小学教师队伍的质量降低,从而影响基础教育的发展。因此,我们需要从女性视角出发,在薪酬待遇、“双减”工作安排上给予更多的人文关怀,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小学女性教师的职业倦怠现象。
本研究从关注女性心理健康的角度,提出减轻小学女教师职业倦怠的建议:将情绪维度引入教师专业发展体系,帮助教师正确合理调节自身情绪,减少情绪衰竭的风险。情绪变化、情绪的调试情况等都与职业倦怠相关,早在1983年,霍奇德(Hochschild)就提出情绪劳动尤其是表面行为会导致自我异化,这致使个体情绪耗竭,并产生职业倦怠[52]。小学教师的工作实际上是一项情绪性劳动,而女性在创新精神、自信心、情绪调适等方面的得分普遍低于男性[53],杂事繁多的“双减”工作更容易让女性感到“火上浇油”。所以,关注小学女教师的情绪问题,有利于帮助她们以更加稳定的情绪推动“双减”工作的进行。更具体地说,学校不仅要关注教师专业知识和专业技能等方面能力的提高,还要重视教师的情绪智能发展,避免无效情绪调节引发的情绪倦怠。学校可以在教师职前职后的教育中,将教师情绪能力的培养、克服职业倦怠感的方法等心理知识增加到教师教育能力培养的系统课程中。此外,教师可以在自己的社群中获取帮助,形成自主团体,缓解工作和生活压力;同时,自己寻找渠道,学习一些减轻或消除职业倦怠感的有效方法,定期进行情绪释放的心理咨询,通过切实的行动避免由“双减”工作引发的职业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