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德强,白彦泽
(1. 中国传媒大学 媒体融合与传播国家重点实验室,北京 100024;2. 中国传媒大学 广告学院,北京 100024)
在新冠肺炎疫情背景下,加速的数字化和平台化进程正在催化着信息富有社会的传播生态转型。不断常态化的数字生活一方面驱动着虚拟空间内多模态、立体式的内容、关系和意义生产,另一方面也孵化出具有中心化特征和垄断效力的平台政治经济结构,有学者称之为一种“复杂适应性网络生态系统”[1],以突出其多边性和多变性。在这个文化上离散化、经济上集中化、政治上保守化的新平台社会中,短视频以内容、服务和平台等多边角色异军突起,在被平台经济所捕获的资本化逻辑中,逐渐转型成为新型数字基础设施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一变化尤其表现在以“平台发展主义”(platform developmentalism)[2]为主要政策和文化框架的发展中国家,尤以中国为代表。本文将从传播政治经济学的视野出发,以源自中国的传播与社会互动为案例,分析短视频如何超越自身的媒介身份,以平台化的存在影响数字经济和国家治理,进而转型成为“计算基础设施”(computational infrastructure),与此同时,也呈现出一系列结构性矛盾,从而给自身的可持续、高质量发展埋下了结构性的隐患。换言之,理解短视频需要进一步去媒介中心主义,从其与平台社会的深度互联出发理解传播与权力的动态演化关系。
近年来,作为一种视频形态和交往方式的短视频,在高速移动互联网和智能手机应用的双重支撑下,正以极高的用户活跃度和平台拓展力广泛渗透进一个基于实时计算的移动应用生态里。在短视频的驱动下,数字化生活也呈现出视频化的转型新趋势。智能视听影像实践作为时下流行的现实表征方式,打破了工业化等级秩序和线性传播格局,不仅塑造了新的主导媒介,也形成了一道数字文化景观。庞大、多元和复杂的内容主体正重塑着社会的认知结构与文化基因,改变着传统信息社会的运作模式。
基于相对成熟的互联网基础设施、最为庞大和活跃的网民群体,以及相对宽松的数字化政策框架,中国成为全球范围内短视频发展最为快速也最具活力的市场,因此也成为短视频平台化乃至基础设施化拓张的最典型国家。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的《第48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1年6月,短视频用户规模达8.88亿,占网民整体的87.8%;短视频作为基础的用户表达和内容消费形式,贡献了移动互联网的主要时长和流量增量,成为“互联网的基础应用”[3]。在这个意义上,全体网民的短视频移民趋势已经形成,同时,这也是短视频首次被行业话语认定为一种“互联网的基础应用”,成为绝大多数网民进入虚拟世界的主要入口。当然,这一表述更多还是基于短视频应用所产生的巨大流量及其对网络用户的高渗透率,其“基础性”更加深刻地表现在对一个信息化社会的系统性介入上。从传播政治经济学的视野来说,除了对产消者的广泛赋权,这一系统性介入恰恰就是对整个社会一般的商品化进程的快速推进[4],在中国尤其表现在泛视频内容产业的崛起和蓬勃发展的电子商务对数字经济的转型式影响。针对后者,上述CNNIC的报告也清楚地提出:“短视频与直播、电商相互加成,快手、抖音等平台成为重要的电商阵地。”[3]在这个意义上,短视频平台转型成为更具多边适应性的数字平台,并日益服务于数字经济。
除此之外,短视频的快速崛起还呈现出市场的高度集中化乃至寡头垄断,这一远非自由竞争原则内的“赢者通吃”的资本化逻辑,及其对传播生态中公共性的侵蚀,也是传播政治经济学尤其是欧美传播政治经济学一直致力于反思乃至批判的对象。换句话说,在传播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视野中,平台垄断是社会平台化的主要内涵,这一趋势至少包含商业平台对用户数据的占有,对相关市场的主导性重组,以及包括政府在内的社会公共部门逐渐形成的对商业平台的系统性依赖或主动式合作。就中国市场而言,这一垄断态势也呈现得比较明显,但所驱动的中国社会的平台化却凸显出更多的在地化特征。根据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和Quest Mobile的数据整理[5],截至2020年12月,在热门短视频平台应用中,日活跃用户超过6亿、日均视频搜索次数超过4亿次的抖音与日活跃用户数超过3亿的快手占据中国短视频平台第一梯队,而第一梯队同时占据54.4%的市场份额。这类头部平台正在通过规制和合作等方式与中国的政府部门和市场部门展开着动态互动。在这个意义上,头部平台的垄断性存在已经成为短视频产业发展和扩张的基本事实,而这一集中化趋势在市场逻辑下是不可逆的,直至国家出于行业保护和舆论引导的需求进行强力的外部干预。在中国,这一干预主要表现在对平台垄断和内容生态的规制。
基于上述蓬勃发展的传播实践,短视频之所以获得广泛关注和多边挪用的技术、文化、市场的逻辑是什么?分析的路径也许需要首先对“短视频”这一司空见惯的命名方式进行陌生化和语境化,因为其复杂而立体的实践早已超出了这一媒介概念本身所指向的传播形式。
长期以来,“短视频”一词中的“短”,在这一偏正关系中更多被看作一个形容词,从而与长视频、直播以及后来兴起的中视频一同被归类为视频或网络视频的子类型,进入一种种属关系的媒介分类逻辑,实际上也是重复和夯实了一种媒介中心主义的概念化逻辑。对正在经历新旧平台深度双向融合的广播电视和网络视听产业而言,短视频代表了一种来自供需两端的融合实践,一方面解决了需求侧的用户粘性问题,另一方面也反推着供给侧的结构性改革。换句话说,短视频的兴起回应了传统媒体结构变革和增量发展的需要,因此很自然地进入媒体融合的政策话语和行业叙事,并成为最具前沿性的话题之一。
然而,即便是在媒介逻辑中,短视频的“短”也不应简单地理解为一个关于时长的形容词,而是代表着视频“短”化这一动态调整效果,或者说应理解为一个动词。这一动态的目的性实践主要涉及如下六个相互影响的目的:(1)压缩时长,这是对注意力的精确计算,一般为5分钟以内,甚至以秒为单位,而不同的平台根据策略和竞争需要往往倾向不同的时长,后期随着用户习惯的调整和用户数据的积累,各个平台作出动态调整,比如延长至15分钟等;(2)提高效率,这是压缩时长的最直接效果,一方面集纳了更多样化的内容,另一方面与用户的流动性生活和碎片化时间实现了全方位嵌入;(3)重组视听,尤其是将工业化的传统线性影视产业拖入一个后工业化的多边供需关系生态;(4)绑定用户,即基于实时反馈持续计算用户的视听行为并建构其需求画像,从而实时调整内容和服务供给,不断加强用户对应用和平台的依赖性,换句话说,用户和平台在这里是基于数据化和计算化的实时互构关系;(5)云聚数据,目标是搭建基于庞大用户群的数据集,并基于此不断提升平台算力和在多边市场的货币化能力;(6)对接产业,即在掌控庞大用户数据和信息的流通权力的同时,尝试拓展与其他经济部门的关系,从而参与整体的数字经济建设。在这个意义上,短视频的“短”是有目的、系统性的实践行为,也动态重组了虚拟与现实相互嵌入时代中的时空逻辑。正如芭芭拉·亚当(Barbara Adam)在《时间与社会理论》中讨论了时间的各种形态(包括经验与文化上的)对生活的构造[6]。平台媒介正在重组着人对时间的感知与排序,短视频对用户造成了一种时间压缩的体验,在文本刷动间恍如“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短化”机制在提高商业变现的转化速率的同时,也掀开了后媒体浪潮的轻传播纪元[7]。
短视频不仅是媒介意义上的短文本,更逐渐演化为一个“平台社会”(platform society)中的“短中介”(intermediary),以及更具连接力和统合力的数字平台,这主要表现在平台经济和平台治理两个方面。
首先,就平台经济而言,短视频以其多元和多变的业态,逐渐成为文化产业的重要构成部分,短视频平台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孵化者、调节者和整合者角色。此类平台不仅通过货币化的方式不断激励多元主体参与生产,而且通过算法倾向不断引导着广大内容创作者在趋于组织化和工业化的可复制生产中打造大量垂直账号[8],通过私域流量快速变现。在“网络迷因”(internet meme)文化影响下,平台机制不断为用户生产内容(或称创意内容)产业铺平商品化道路,也打造出一个“情感经济”(affective economy)的新市场。随着PGC、MCN机构的专业化、规模化生产的加入,如今的短视频与直播、电商在社交平台上进行全面的业态功能整合。根据艾媒咨询的统计数据,2020年,抖音电商商品成交总额超过5 000亿元,淘宝直播(已更名为点淘)和快手分别以4 000多亿元和3 000多亿元居于其后[9]。除了传统的广告,平台文化产业的经济增长点正在聚焦于将带货作为流量与广告变现的出口。
在注意力市场的结构性变动中,短视频平台超越了单纯的媒介机构身份,进化成了汇聚不同资源、集成传媒产业链各环节的中间性单位[10],它具有一种双向连接力,将短视频这一媒介形态同其他平台相连接,同时又将聚合的短视频平台与其他服务相连接。短视频平台通过重组并培养新形态的视听体验积累了大量粘性用户,在多模态的内容生产和营销之间建立全产业链,从原始的C2C社交属性向B2C业务延展,这得益于其海量内容背后是海量数据的“云聚集”,云端作为数据工厂将数据处理与营销、金融服务联结,和众多服务型产业对接,输出更多类似供水供电等公用事业的基础性服务[11]。
平台经济背后的数字产业具有高技术、高渗透和先导性特征,创新和增长活力强劲,从消费端向生产端延伸,广泛、多元地与传统产业结合,促使全要素生产率提升,催生新业态,加速重塑社会生产和生活形态,实现从生产要素到生产力、再到生产关系的全面系统变革[12]。短视频平台依托数字信息技术,对基础设施产生了外部性的“溢出效应”(spillover effect)。溢出效应由美国经济学家肯尼斯·约瑟夫·阿罗(Kenneth J.Arrow)于1962年提出,指组织在活动时会对组织之外的主体产生外部性[13]。短视频平台带动了诸多相配合的产业经济增长,拓展了城市居民社交、消费、知识教育、新闻获取的渠道,开辟了更加高效的生产与交往空间。
其次,就平台治理而言,短视频平台在内部商业生态维护和外部合法性建设的双重背景下,正在不断提升依托技术和人力的自我规制;与此同时,基于其溢出效应,短视频平台也逐渐被更具整合性和动员性的国家治理体系所征用,在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进程中逐渐扮演着如下三个方面的功能性角色:第一是舆情监测与舆论引导,主要指的是短视频逐渐成为舆情监测的重要目标,进入基于舆情的信息化乃至数据化治理体系,以及通过主动回应乃至介入短视频平台的算法推荐系统,各级政府的宣传和网信部门能够有效散播特定信息和正向缓解公众情绪。在这个意义上,短视频已经成为重要的公共传播载体和舆论调节机制。第二是社会表达与公共服务,主要涉及短视频这一网络化和下沉性的传播平台对广大社会成员的积极赋能,并借此拓展了社会表达的空间,提升了公共舆论的多样性水平,尤其是借助视听符号的情感经济色彩,显著增强了特定声音的传播力和动员力,从而形成了基于短视频而不是其他传统平台的舆论景观,当然也需要避免这一舆论场的集中化乃至极端化倾向。除此之外,短视频也借助广泛的连接力为社会公共服务提供了新的空间,比如科普、普法以及与电商合作的扶贫等。基于此,短视频的平台化协助提升了政府公共产品的供给能力。第三,平台规制与平台责任,聚焦的是如何对短视频平台进行外部规制和如何组织短视频平台的内部规制问题。前者一方面处理短视频平台的垄断化危机,核心是确保整个视听产业的市场公正和市场活力,以及商业视听平台与传统媒体机构的合作统筹;另一方面是应对短视频平台对公共舆论的强大孵化力和影响力,确保激增的社会表达不会撕裂主流的舆论秩序。后者主要指的是平台自身生态系统在商业性和公共性之间的自我调适,以确保在数据化和货币化用户信息以及快速转型为互联网基础应用的同时,不会造成以政府为代表的社会公共部门的失灵或称公共服务体系合法性的衰落,以及社会大众普遍的被剥夺感。因此,短视频在从内容、形态到自身平台及更多边的数字平台的转型过程中,也与一个不断平台化的国家治理体系有机绑定,成为一个正在形成的平台化治理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基于以上分析,从内容到应用再到平台,基于庞大的网络效应、强大的流量生产力和多边市场匹配力,短视频是否可以被认为正在转型成为一种新型基础设施?如果基础设施的特点是普遍性、标准化、公共性、稳定性,以及某种程度上的不可见性,短视频发展至今是否满足了这一系列要求?短视频是否同时呈现出基础设施数字化转型的一些新趋势?在这个意义上,讨论短视频的平台化不得不进入一个更加基础的理论层面,那就是正在被广泛讨论的基础设施问题,至少是因为,单一的产业或平台概念似乎已经无法容纳这一内容和用户生态对整个社会的系统性影响。
“基础设施”(infrastructure)一词在1979年出版的《媒体、文化和社会》第一卷中被用作关键词[14],并持续作为批判的政治经济学审视全球媒介与传播的理论焦点[15]。当然,随着媒介世界发生巨变,概念与新的经济和传播形态不断“接合”(articulation),在这个过程中,基础设施的概念也在发生着变化。西方学界近年来展现出来的关于媒介研究的基础设施转向(infrastructural turn)既是一种对全球商业化数字平台嵌入生命世界(life-worlds)的回应,也是对平台垄断以及用户数据劳动的反思,更是对数字世界的物质基础的再度挖掘。丽莎·帕克斯(Lisa Parks)和妮可·斯塔罗塞尔斯基(Nicole Starosielski)在2015年出版的《信号交通:媒体基础设施的批判研究》中明确了基础设施转向的目标:突出通信网络(互联网、电视、电信等)的社会、政治和文化影响,目标不仅仅是研究特定通信媒介的技术特性,而是表明信息的信号交通(signal traffic)重构了媒体生产、传播、消费以及规制等问题[16]。同年,约翰·彼得斯(John Durham Peters)的《奇云:媒介即存有》一书也提供了一个基础设施的视角,认为媒介具有天生的跨越时空的内容结构能力[17]。也有学者将“基础设施”视作一种文化分析(cultural analytic),强调了在基础设施的结构选择过程中的偏好与遗漏,从中透露的是一种数字信息权力宰制下的认识论与政治承诺[18]。当然,与以上观点存在互文性、对基础设施问题保持一以贯之研究兴趣的传播思想,更多来自传播政治经济学这一主要关注资本主义体系下传播资源分配与社会结构分化之间互动关系的批判学术传统。传播政治经济学视野下的基础设施问题,更多凸显出一种整体论色彩,即上文所提及的去媒介中心主义认识论,尤其考虑到媒介与政治、经济、文化等结构性权力体系的互构关系。从道路交通和金融体系到法律制度和劳动关系,这些都构成了影响社会媒介化的基础设施维度。如果说,对传播政治经济学而言,大众媒介时代的基础设施概念还是一种宏观的理论想象,那么平台化时代的基础设施则是微观的经验现实。在这个意义上,从数字平台到基础设施的分析转向,恰恰是以唯物主义和结构主义为导向的传播政治经济学视野的延续和拓展。
基于以上梳理和讨论,这一基础设施的理论视野,催生了一种关于平台、基础设施和政治的整合路径(integrated approach)[19]:首先,可以进一步在全球新闻与娱乐文化的基础上讨论平台利益方与用户的权利关系,从商业开发到政治监控,如何对传播网络(communication networks)的构建进行想象与动员,进而争夺“垂直霸权”(vertical hegemony)[20]。其次,支撑全球媒体与数字文化产业的多形式创意劳动,维护和升级基础设施所需要的必要劳动力投入,以及用户的日常媒介使用与消费对平台运行的影响,譬如对于维系流媒体等高带宽媒介实践的基础设施改造,既强调了用户平台需求的经济价值,又折射出地域发展程度不同所流露的文化接入(access to cultural forms)的不平等;并且,数字基础设施不是从头出现的,而是不断被连接到传统的基础设施内部,即数字平台的产生也是基于各种传统媒介和文化基础设施,并与之关联、协作,故而在数字平台的搭建上,实则结合了多个社会应用部门。综上,数字基础设施建设是动态的、联系的,不是凭空产生,而是广泛建立在现有基础设施的多个层面上并产生复杂的关系[21]。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短视频可以被看作为一种数字基础设施,是对平台化的超越,表现在物质、经济、文化、政治、劳动等多个层面。因此,短视频作为一种数字平台确实被赋予了与基础设施有关的属性,如规模性、普遍性和使用的关键性(不可或缺性)[22],在重组社会部门功能与社会交往机制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23]。简言之,短视频及其平台的基础设施性可以归纳为三个层面,换言之,从三个层面赋能媒介内外的社会力量。
第一,数据中心。这是超级互联网公司的物质基础和能力根源,主要是大数据和云计算的需要。在数据中心的建设上,抖音的母公司字节跳动已经成为全球增长最快的公司之一;而快手也已经投资建设超大规模数据中心。这一基础设施的建设主要是服务于庞大用户数据的实时计算和业务快速增长的需求,与此同时,也有机融入国家的新型基础设施建设(即“新基建”)计划——数据中心就是其中之一——进而获得了行业内外的合法性。
第二,计算服务。这一基于强大算力和用户导向的动态供给方式重组了文化产业和社会分工:首先,改造了传媒产业乃至整个文化产业的生产逻辑,在打破传统工业化分工结构的同时创造了新的分工类型,比如MCN和开发者等;其次,参与重组了经济运行方式,比如通过向电子商务领域的拓展绑定了全产业链,进而把控整个消费市场和广告市场;再次,将庞大的用户群体转型为数字劳工,或者更准确地说,数据劳工在与平台的深度互构中,创造了一种“全民劳动”的注意力经济;最后,这一计算产能也催生了社会文化的转型,通过选择性培育和策略,将基于个体主义的景观化内容作为核心产品,塑造了更强的回声室效应,这一基于个人数据的全面收集和分析的架构引发了生活组织和社交条件的巨大转型,进而引发了有关“主体化的基础设施”(infrastructures for subjectivity)[19]的讨论。
第三,政治文化。如上文所述,短视频平台在国家治理体系的平台化进程中正在扮演复杂的角色。进入基础设施的讨论层面,短视频及其平台的政治性需要得到更多关注。一方面,作为一种数字基础设施,短视频与社会大众的全面绑定是否加强了基于数据化的商业监控?而这一监控行为是否可以被国家治理体系所平衡或整合,进而成为信息化或数据化治理的有机构成部分?与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不同,短视频作为移动端的基础性应用,更具有流动性和开合性,驱动着一种生产性监控形式的出现。另一方面,短视频作为一种基础设施,其政治倾向更趋保守,亦即更符合所在政治环境和政治制度的需要。这不仅源于多元参与主体所负载的主体间权力结构在虚拟空间内的再生产,更植根于看似赋能实则去能的个体参与文化的离散式存在。在这个意义上,以短视频为代表的数字平台进入平台化的国家治理体系,也是技术、市场和政治自然互动的结局。
除此之外,在全球视野下观照中国的平台社会生态,讨论短视频平台的基础设施化还需要考虑区域属性[24]和技术民族主义[25]等特征。首先,从区域角度而言,短视频平台的中国色彩突出地体现在整体发展和国家干预两个方面,但核心是一个更具整合性和能动性的国家权力体系,这也是大多数英文文献将中国的数字平台进行他者化处理的最主要原因,甚至将之归类于充满冷战思维的数字威权主义。然而,平衡这一意识形态化解读需要补充的是一个内部阐释视野。一方面,数字平台被纳入国家发展的整体设计之中,从发展政策导向的主动培育和隔离外部市场的自我保护,到垄断崛起后的国家征用和反垄断治理,最核心的逻辑是全球化背景下国家力量如何调节数字革命在推进改革、发展和平衡进程中的系统性和动态性作用,并以此推进和抑制平台的商业化动能,从而使得以短视频为代表的数字平台不仅服务于资本及其推动的发展,还要服务于人民及其主导的正义。另一方面,基于中国政治制度内的新闻舆论工作传统,短视频平台因其意识形态属性也自然地被纳入媒介管控的对象范畴之中,这一点在平台治理部分已经有所阐述。需要补充的是,这一西方学术话语中的国家干预并不是简单的制约或限制,而是努力维护一个“主流化”的舆论氛围,进而服务国家发展的总目标。“主流化”包含三个方面的含义:信息传递或散布的层级秩序,尤其是维护主流媒体的信源权威和阐释高度,这也保证了事实核查的真实有效;群众参与的活力与建设性,即“走好全媒体时代的群众路线”需要激发和容纳与主流话语正向互动的参与文化;数字平台组织结构的内外融合,即企业和政府共同参与短视频内容与交往生态的维护,这是一套正在形成的机构化行动逻辑。
其次,技术民族主义一直是新中国政治独立性在技术创新领域的重要话语表征。尽管在后冷战背景下,经济全球化的进程已经驱动着技术壁垒的大范围破除,进而服务于市场利益最大化的目标,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也是受益者之一,然而,技术民族主义仍然成为描述数字革命的重要概念,这主要是由于两方面的原因:上游核心技术的专有性——往往是国家投入的结果——使得此类技术创新仍然与国家力量相绑定,从而使得技术有无成为国家力量对抗的重要条件,比如空间技术、基因技术和通信技术;中游和下游技术应用的商业化与地方性创新,比如抖音和快手的算法推荐技术,很难被简单归类于核心技术,但却有着超越国际市场竞争对手的能力和模式,换句话说,只有类似中国这样庞大、活跃和开放的市场,以及相对而言更加实用主义的发展政策和更加消费主义的生活逻辑,才有可能孕育这一短视频商业帝国或平台系统的东方版图。就后者而言,技术民族主义可以被看作一种源自市场竞争或对比关系的他者化隐喻,以及对这一崛起的东方商业帝国进一步扩张的焦虑。当然,我们也可以将之看作加剧的地缘政治紧张关系在数字空间内的延伸,并已经在美国、印度等国家展现出敌意,在这个意义上,技术民族主义本身就是一个对抗性概念,甚至成为指责新帝国主义的话语构件之一。在国际尤其是西方学术界,如果始自2009年的中国官方媒体走出去曾被部分抱持冷战思维的西方人士看作一个东方媒介体制的帝国化企图,那么商业短视频平台出海则被部分理解为政治与经济力量的进一步联盟。这是中国故事的旧问题,也是中国故事的新面向。
尽管拥有平台化的垄断权力和基础设施化的影响效应,短视频仍然呈现出一系列潜在的风险和问题,这将决定被平台经济和国家治理所捕获的这一新兴平台能否长久存续,以及源自中国的短视频平台能否克服意识形态障碍和来自不同国家的政策干预,打造平台化时代人类社会交往的另类实践空间。
这是数字平台的一体两面。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曾提出,Web2.0充满了渴望自由交流与创造的用户和限制其技术权利的平台所有者之间的冲突[26]。互联网技术表征的“去中心化”特点在越来越多的平台聚合下反而促发出更强的平台的主导性和排他性,难以回避“再中心化”趋势。在垄断竞争的“再中心化”趋势中,不断触达着各个社会应用层面的短视频平台,也很快在政治经济的框架下暴露出诸多有关发展不可持续的问题。
在全面渗透进社会各个部门的过程中[27],短视频平台正遭遇着市场的开放性与主体多样性的危机。经过三年多的原始争夺,短视频的用户市场被少量的公司分割,用户可以选择的应用屈指可数。过去,在信息资本主义的制度框架和权力联盟保护下,超级互联网平台诞生[28]。而短视频平台背后的数字生态,由BATB为代表的超级互联网数据平台和其他的与之分享垂类服务和细化市场的诸如新闻、政务、教育、金融、旅游等应用领域紧密勾连。由于后者需要依赖前者的技术框架,共同生产的社会结构图景也因此被行业头部企业盘割了数据领地,一切平台的算法设计、界面功能的开发以及垂类服务的提供,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汲取和占有数据这一最重要的商业资源和生产资料[29],进而在消除外部竞争的同时塑造着一个封闭的用户和数据的内循环。面对这些“生而全球”(born global)[30]的具有全球市场宰制力的平台企业,反垄断与创新规制模式成为主要的治理方向,形成平台与国家之间的“双向运动”[31]。
在这一商业垄断的结构性不平等条件下,一个缠绕商业媒介体系的旧问题正在平台化的新时代被加剧,那就是商业性与公共性的二元矛盾。如果说曾经的商业媒体之所以追求或者呈现出一定的公共性,除了舆论本身的承载者所必备的公共责任之外,更多还是作为独立经济部门的自我合法性建设使然——尽管是不作保证的——那么,短视频平台为代表的数字平台则在物理而非象征层面呈现出商业性和公共性的杂糅。数字平台的商业性是其基因结构,而公共性则是其成长轨迹。二者绝非对立,而是共存。在这个意义上,单纯的数字资本主义批判显然是不够的,这也被无法建立另类的公共平台现实所佐证,而后者是传播政治经济学的经典批判和建设路径之一。因此,接下来的问题就变得十分关键,即垄断性的数字平台能否在国家干预和社会保护的反作用力下最终转型成为兼具商业动能和公共服务的新型数字基础设施?就当下而言,这一进程至少取决于数字平台的基础设施化在多大程度上能到达和渗透进社会的最大多数关键公共服务部门——包括政府、教育、交通、医疗、通信等——而且不会进一步将公共部门商业化。
如上文所述,短视频平台企业的垄断式崛起已经不可避免地遭遇国际范围内的地缘政治争端,在被贴上更多意识形态标签的基础上成为数字地缘政治的新战场。对商业化的数字平台而言,地缘政治的矛盾是否激发和激化,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不确定的。这在抖音被美国政府威胁封禁的案例中体现得十分清楚。短视频平台在技术应用升级和商业模式创新的企业家视阈中往往无法判断外部的国际政治气候,最后不得不反向依赖国家力量来处理市场竞争问题。这一政治经济勾连其实是商业机构全球化进程中的常态,但却往往被全球市场的自由主义幻觉所蒙蔽。在地缘政治危机面前,国家与市场互相依存而不是对立的关系再一次成为数字资本主义的核心关切。基于此,垄断性的数字平台在未来将着力推进外部环境分析和关系维护工作,并将分析和维护的对象拓展至一国之外。更多智库型的智力支持机构将在内部孕育和外部合作的机制下产生,成为服务数字平台进行长短期系统性危机管理的创新性力量。未来数字平台的研究,将超越技术和市场范畴,进入国际政治领域,反过来说,这也是国际政治媒介化、数字化以及平台化的结果之一。
除此之外,更具不确定的问题在于,随着短视频平台以商业逻辑持续渗入不同国家的消费市场和传播生态,更多地方性的政治问题将可能凸显出来。这是数字平台国际化的下一阶段,即深度地方化或全面区域化,因为全球本土化运营精准市场的数字平台将最终融入地方性的政治、社会乃至社区环境,成为其平台化进程的重要推手。地方性的政治环境将在此类平台上被展现和被中介,也将有可能借助圈层的共振效应产生放大的地缘政治后果,这将给数字平台的全球运营带来新的挑战。例如TikTok上海外华人被其他族裔伤害的视频被转发到抖音国内版,快速引发两个短视频平台的舆论共振,并最终产生集中的乃至激进的国际舆论。在这个意义上,短视频平台已经逐渐演化为国际传播的新型基础设施,同时也是地缘政治博弈的新阵地。
从宏观到微观,在短视频的使用层面,“手机成瘾”“社交媒体倦怠”[32](social media fatigue)等现象正在成为热议的话题,勾勒着个体与平台系统之间负面的情绪关系与连接效果。对于个体来说,用户在“刷”短视频时,进行的是一套对自我欲望满足的“喂食”消费过程。看似流变不居、无疆无界的内容滑动,实则是基于算法的文本的自我无限重复。而对于平台企业,持续增量的用户数据生产可以维持资本增值,不断清晰的用户画像可以服务产品迭代,在如此为实现垄断竞争而不断扩充流量池的过程中形成了对用户数字劳动的全面剥削和深度异化[33]。
数字劳动正在经历着一个不断从“赋魅”到“祛魅”的反复过程。作为“风口”行业,短视频生产也正经历着“边玩边挣钱的趣味闲暇工作”的“赋魅”和情感劳动背后的数字资本主义逻辑“祛魅”[34]。在短视频平台用户“产消合一”背景之下,用户的自主性是复杂的,有意识的媒介使用与技术无意识混合其中,用户是Web2.0技术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共享者、消费者和生产者。在数字化乃至平台化生存的时代里,短视频平台的收益分配和内容生产的机制成为了新的异化力量[35],为实现平台利益最大化,用户成为生产性的附庸,陷入了平台与用户的利益分配陷阱。用户在短视频平台上的线上情感劳动的收益是非确定性的[36],尽管存在所谓的收益机制,但没有明确的协议保障任何数字劳动都可以获得相应的收益,且收益还包括平台分成的部分。在其所制造的新型权力关系中,平台自身拥有绝对的掌控权,包括收益分成的比例、制作内容的限制、内容审查的权力等等,用户鲜有集体性的抗争,大多以一种个体主义的反连接来应对绝对权力。包括PGC、UGC、PUGC和MCN等平台的所有利益相关者,都被转化成一套数字资本主义的机器部件,配合着完成这一体系在扩张中的各种任务。
当然,数字资本主义仍然存在重要的内外调节机制,比如借助公共机构力量构建自身的合法性和外化自身的内部矛盾,以及通过释放部分剩余价值形成看似普惠的涓滴效应,但是其根本性的挑战正在形成,那就是如何处理其对社会全域进行扩张后所导致的生物学或者生态学危机。就短视频而言,除了数据中心为代表的物质架构所潜存的能源风险,智能终端所代表的物质设备所引发的生态风险,以及所有物质基础所遭遇的技术风险(如芯片短缺),最终引发的负面效应既停留在社会关系和心理感知上,还将进入生理层面。如何平衡算力与精力之间的矛盾,将是维护短视频这一传播生态的生物学或生态学基线。换句话说,对身体及其行为的数据化分析应该从单一的文化层面进入生理层面。在人类的身体无法承载这一生产性的“瘾”经济模式时,短视频的生命也许就要画上休止符了。
2021年12月15日,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发布了《网络短视频内容审核标准细则》,内容涉及国家安全、社会稳定、民族和地域团结、宗教政策等21类100条细致入微的审核规定,虽不具备法律效力,但这100条细则却全面呈现出蓬勃发展的短视频在内容层面对各个社会部门的“侵入”,尤其是流量经济模式及其货币化动能所催化的信息失序和伦理失范问题。这一规范意义上的国家出场确实体现出对短视频“流量”模式的全面纠正,并尝试将其引导至一个“流向”模式的新阶段。然而,除了更大的技术升级(比如更多借助人工智能审核技术)和更多的人力投入,短视频平台自身能否确保这一秩序的重塑和规范的重建依然是一个未知数。如果外部规制的力量和内部失序的风险尚未威胁到其商业生态的运行,短视频平台将最大可能地“保守治疗”,而且,尚未完全过渡到一个以公共性为旨归的新型基础设施的过渡性现实,也给予短视频平台更多腾挪的法律和伦理空间。就国际范围来说,流量逻辑仍然是超越地理和文化疆域的平台生产力,但也面临着调整或博弈中充满矛盾和不确定性的国际互联网治理体系的动态规约。能否有效促进真实而有价值的信息流动,维护复杂而多元的文化生态,孵化正向而积极的交往方式,将有可能决定短视频能否实现可持续的高质量发展,能否积极推动全球社会的平台化进程。
从“流量”到“流向”,短视频实现涅槃重生也许只是一个隐喻,代表了追求更美好传播生态和社会秩序的想象,而更多的结构性问题还需要在社会平台化发展进程中被发现和被梳理。在众多参与短视频研究的学术路径中,传播政治经济学更具系统性和包容性,这一分析路径中的短视频既是一个媒介问题,也是一个社会问题,它涉及传播资源的分配、传播权力的伸张和传播秩序的再造,更拓展至社会系统的变迁,而理解这一系列问题仰赖整体性和批判性的学术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