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涛 于国栋
回述是日常交际和机构性谈话中都较为常见的一种会话常规。回述对会话双方明晰言谈互动的内容和进展、避免交际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和障碍等有显著作用。目前学界对机构性谈话中的回述现象研究不多,对医患互动中的回述研究也多集中于医生在患者陈述病情或对患者进行检查和诊断等诊疗阶段的回述,而鲜有研究关注患者的回述。本文从会话分析视角出发,对诊疗建议阶段的患者回述现象进行研究,探讨患者回述在序列发展和维护互解方面的方法与作用。
作为会话分析的基本概念,序列组织是言谈应对发生的具体语境,而最基本的序列组织就是相邻对。相邻对是一种社会规范[1],即一定类型的前件要求符合社会规约的相应类型的后件,例如,一个提问的前件要求其相应的后件是回答[2]13。相邻对结构是交际双方维护互解的客观保障。相邻对前件对后件有投射和约束的作用,如果后件符合前件的类属限定、促进交际活动的完成,那么就属于优先行为[2]59;如果前件所要求的特定类型后件没有及时出现,就会产生相关缺失,违背社会规范,有可能使得交际对方产生负面推理。
序列组织所体现的会话延续性是一种结构特征,更是一种交际者在互动中所展示和构建的社会属性[3-4]。但言谈应对过程并非总是一种理想化的顺畅状态,而是随时可能出现影响互解的疑惑、困难或其他障碍。此时,交际双方可能都需要付出努力,以建立互解为前提来解决这些障碍,以完成交际任务。
社会学对回述现象(formulation)的研究始于Garfinkel等[5]的20 世纪70 年代的早期著作On Formal Structures of Practical Actions。他们注意到,会话参与者可能利用某些会话时机来解读会话本身,对会话进行解释、描述、说明、翻译、总结,或是提出会话要旨,或是指出其遵循或违背的某些规则等,这种用言语来描述言谈交际的过程被称为“回述”。
在此基础上,Heritage 等[6-7]从会话分析的视角总结了两种主要的回述形式:总结要旨和指出结果。Heritage 等[7]指出,回述是一种常见的会话常规,是对当前言谈应对的内容和进展的理解寻求确认的一种交际手段。回述具有特有的序列特征。一般来讲,回述序列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回述对象-回述-对回述的回应[8]。回述事实上是一种局部调控行为,不止展示听者对上一话轮的理解,而且可能改变上一话轮投射的轨迹,因此具有序列暗示性[8]。而这种会话秩序的达成,本身也可以成为言语交际中的一种话题[7]。
相较于日常会话,机构性谈话中的回述现象更为频繁,它是机构性谈话的一种区别性特征[9]295。新闻访谈中,主持人在嘉宾对其问题提供回答以后,不会执行表示知识状态改变的“哦”[10],而是对受访者的回答进行概括和总结,明晰其回应中的要点,请受访者予以确认,从而给予受访者进一步对自己的回答进行详述、阐释或维护自己的立场或观点的契机[11]。热线电话节目中的主持人则不同:他们使用回述来挑战或质疑听众的观点[12]。而在社区调解工作中出现的回述又可以是引导争执双方共同谋求解决方案的手段[13]。
在医患互动中,不同问诊阶段出现的回述有可能对象不同(自我回述与他人回述)、执行者不同、交际意义也有不同。在精神科诊疗互动的研究中,研究者发现治疗师对患者陈述的回述可以展现他们对患者的尊重和专注[14],并会将患者的陈述转化为专业评估[15]。Gafaranga 等[16]则发现在不同序列位置出现的“总结性回述”(formulating summaries)和“行为性回 述”(formulating actions)对序列结束的影响不同,对构建医患之间的互解也有不同作用。
国内对于医患互动中的回述现象关注相对较晚,于国栋等[17]最早以75 个产前检查录音为语料聚焦妇科产前检查过程,从信息发出者和接受者的角度探讨回述的不同交际意义,认为回述是医患交际双方共同努力避免交际障碍,从而完成交际任务的有效手段。于国栋[8]从回述的序列分布入手,发现了回述出现比较频繁的三个诊疗阶段:信息收集、身体检查和给出治疗方案。研究发现,信息收集阶段医生回述患者的比例显著高于患者回述医生,并且回述形式多为总结性回述。医生回述患者是为了确保患者提供信息的准确性,而患者回述的目的也是为了避免误解医生给出的治疗建议,这一发现凸显了医患互动中保证信息准确的重要性。姚雪丽[18]以55 例精神科门诊医患互动中的回述序列为研究焦点,发现在精神科门诊医患互动中,回述现象同样主要出现在病史采集、病情诊断以及制定治疗方案三个阶段。在病情诊断阶段,医生回述的频次也是明显高于患者回述,患者对于医生诊断意见的回述往往是患者尝试自我诊断的表现。值得注意的是,在制定治疗方案时患者回述的频次高于医生回述,这些回述展示出患者遵从医嘱的意愿,以及对于未来行为的承诺。
总体看来,目前学界对医生如何使用回述获取准确的患者信息,了解患者身体及心理状况,从而给出正确治疗方案等已经做了一些研究,但对患者回述现象研究不够充分,对患者回述在门诊医患互动不同序列位置中的不同话轮构建特征及其对于序列发展的影响、对于交际任务完成的作用等的考察也不够细致和全面。以下笔者将从会话分析的视角审视患者回述的类型和作用,以及患者通过回述展示出的对医生权威地位的理解和尊重,以及在完成医患交际任务过程中为构建和实现互解所付出的努力。
本研究语料为发生在中国某北方省会城市两所三甲医院泌尿科的真实门诊医患互动,语料总时长约30 小时,包括400 多例医患互动的音视频语料。通过对语料的无目的审视,笔者在42 个语料片段中初步发现了56 个患者回述。这些就诊患者来自于该省的不同地区,年龄、性别、职业、就诊原因等各有差异,但是笔者发现,尽管存在这些显然的个体差异,患者对于诊疗建议的回述仍然呈现出一定的规律和区别性特征。笔者依据会话分析创始人之一Jefferson[19]制定的语料转写体系,按照汉语语言习惯,对这些语料进行了转写。语料收集过程得到了医患双方的知情同意。在转写过程中,对交际参与者的隐私等敏感信息进行了回避、隐去等处理。
由于机构性谈话的明确任务导向,出现在不同机构性会话中的回述呈现出不同的话轮设计和序列特征,承担着不同的交际任务,因此具有区别性的交际意义。医患交际中的回述同样具有明显的任务导向,但是医患双方使用回述的交际意义不尽相同。医生在询问病史阶段对患者描述的回述多为总结性回述,常常是为了确定患者所提供信息的准确性,作为给出正确诊疗意见的前提[8],而在笔者发现的56 例患者对于医生诊疗建议的回述中,41 例为总结性回述,15 例属于行为性回述。总结性回述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患者为了明晰医生所给诊疗信息的内容、避免误解、建立与医生之间的互解而做出的努力;行为性回述则是患者在得到医生所给正确的医疗信息之后表示接受并执行医生诊疗建议的承诺。无论是总结性回述还是行为性回述,对医患双方达成互解、患者得到准确的医疗信息,从而进行及时、有效的治疗都至关重要。
以下笔者对诊疗建议序列中患者对医生诊疗建议的总结性回述和行为性回述进行详细考察。
2.2.1 总结性回述
从序列结构来讲,总结性回述是对会话进行到一定阶段时的内容进行总结与回顾。回述话轮承接上一话轮,在当前话轮中对回述对象进行解释、说明或总结,即对前述话轮的话题进行微调,而这种微调作为相邻对前件对交际对方随后的回应(相邻对后件)会起到引导和限制作用。就本研究关注的患者对诊疗建议的回述而言,这些回述常常展示出患者作为诊疗信息接收者所关心的问题。
案例1:[06F18YZL 12:48-13:14]
110 医生: 哦, 对. 你是一个精神, (.) 就是一个精神系统
111 它有- 有一些功能(.)问题的一个患者,
112 你的<排尿>是你精神问题的一个<表现>,
113 并不是真正的泌尿系统的一个病.
114 患 者: 也 就 是 说 器 质 性 没 有◦症 状◦=
115 医生: = 没[有.
116 患者: [没有-[没有-
117 医生: [没有没有.
118 患者: 膀胱-膀[胱经这些可能也没有.
119 医生: [没有. 这些可能一点儿都没有.
120 患者: 前列腺也没有-没有什么问题,
121 医生: 没有, 没有. (.)因为你的症状表现就不典型,
122 它肯定不是泌尿系统一个器质性的疾病
123 引起来的。
医生在110 行~113 行给出诊断意见,详细说明了患者的问题在于精神系统而不在泌尿系统。在这个由多个话轮构建成分组成的话轮后,患者以“也就是说”表明114 行这个话轮是对医生前一话轮的理解,将医生的长话轮回述为“器质性没有症状”。Drew[9]306观察发现,回述话轮的对象常常是较长的前话轮,回述的目的也是在确定相关内容,尤其是针对前话轮中存在的不确定或含糊的表述。医生在110 行~113 行这个长话轮中的话轮设计并不是明确的诊断,而是使用了一些模糊限制语,例如,患者的精神系统“有一些功能问题”,他的排尿“并不是真正的”泌尿系统疾病。因此,患者对此话轮做了总结性回述,即“器质性没有症状”,并在下一话轮得到医生的确认(115 行)。但是在医生给出确认之后,患者又在118 行和120 行将“器质性”具体为“膀胱经”“前列腺”等泌尿系统具体部位进一步要求医生确认。也许正是由于患者这样反复回述来寻求确认,医生在反复强调“没有”(117 行、119 行、121 行)之后,在121 行~123 行再次给出诊断依据,用总结性自我回述的方式将原来113 行的“并不是真正的泌尿系统的一个病”确定为“它肯定不是泌尿系统一个器质性的疾病引起来的”。
患者在第114 行的回述中提供了自己对医生诊断的理解,该理解在随后的115 行得到了医生的确认。至此,这个回述序列本来已经可以结束,但是我们看到患者再次寻求确认,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医生给出的确认并没有完全匹配患者的回述目的。直到医生在122 行通过“肯定不是”这样的极致表达[20]加强了诊断的确定性,明确直接地回应了患者最关心的“器质性症状”的疑虑,这一序列才告结束。
机构性会话的一个典型特征就是其任务导向,而门诊医患互动中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医生在获得准确病症信息的前提下做出正确的医学诊断,而患者则需同意或接受医生的诊断(并采取后续行动)。在此过程中,医生获得准确信息是保障正确医学诊断的前提,而另一方面,正如以上分析所展示的,患者作为医患互动的参与者,同样需要获得准确的医疗就诊信息,能够全面和正确理解医生的诊断信息,这样才能解决自己的疾病和心理顾虑[8]。在诊断信息“给出-接受”过程中,医生作为信息发出者,是患者所需信息的最直接和最权威来源,这就要求医生不仅给出诊断信息,还要注意诊断信息的传递方式。
患者的总结性回述能够展示其对医生诊疗建议的理解,但并不总是意味着患者对医生的诊疗建议的接受。也就是说,医患双方的互解不仅包括对交际对方所提供信息的准确理解,还包括对这些信息的正确解读和接受。笔者从对于语料的观察中发现,患者的回述有时可能展现出对医生诊疗建议理解的偏差,有时甚至可能是对医生诊疗建议的阻抗或挑战。笔者以下面这个语料为例:
案例2:[09F15HFY 01:33-02:20]
15 医生: 我觉得你再查:一个吧,
16 如果确定有积水咱们再:查,
17 如果没有积水就-=
18 患者: =>意思再做个B 超呗<, 是这意思吧.
19 医生: 嗯:对. 要- 你要是明确积水的(.)原因的话:,
20 呃:.-tch-如果确定是有积水:,
21 那要做一个>静脉肾盂造影<,
22 那个就:>相对来说<检查复杂了.
23 所以>我觉得你<复:查一下,(.)
24 如果没事儿就不查了,
25 如果还有积水,总是有积水:,
26 那 就 找 找◦原 因◦.
27 患者: 呃::那我才:这个:查完,(.)
28 你 看 我 是9 月>25 号 体 检 的<,=
29 医生: =嗯, [嗯,查一下.h
30 患者: [到今天:才:>也就是一个月<.
31 医生: ↑这不是说<时间>,=
32 患者: =[ang.
33 医生: [就说做B 超它是一个主观检:查.
34 患者: ang.(0.2)
35 医生: 明白我的意[思吧.
36 患者: [您的- 您的意思
37 再 给 我 开 个B 超, 是 吧?
38 医生: 嗯嗯,它是个<主观检查>,>就说是<(.)这个
39 东西,照-这个B 超是画的画儿,(0.2)片子是
40 照的相,如果你拿来片:子我们拿来一看呢,
41 就啥就是啥,但这个是画的画儿,这个
42 画的过程中有没有<主观>的因素<不知道>.
43 患者: 哦:, [行.
44 医生: [听懂我的意思[吧.
45 患者: [行.
患者的第一回述出现在医生检查建议(15 行)之后,而且是在医生仍在详述检查后续可能性的话轮还没有到达话轮转换相关处(transition-relevance place)[21]的时候,患者就迅速以回述方式回应(18 行)。可以看出,这个回应位置并不是正常的接续话轮,而是一种打断。医生在确定患者回述的正确性(19 行)之后,又继续详细给出建议患者“再查一次”的理由。而在19 行~26 行的长话轮之后,患者对再次做B 超检查仍然表现出阻抗[22],认为自己刚刚体检不久(不需要再做检查)。28 行~33 行产生了多个重叠话语,患者坚持不必再做检查,而医生在31 行首先否定了患者不做检查的前提,接着又在33 行以医学知识告知患者B 超检查存在一定的主观性。患者在34 行的最小回应“ang”,只表示了信息接收,但并没有做出未来将会按照医嘱进行B 超检查的承诺。0.2 秒的沉默之后,医生在35 行以“明白我的意思吧”明确寻求对方给出表示理解的回应,而这时患者给出第二次回述(36 行~37 行),并且这一回述的内容与第一次回述(18 行)几乎完全相同。
这个例子中,患者回述的内容是医生建议的B 超检查,但患者两次回述都是以附加疑问的形式执行(“是这意思吧?”“是吧?”),这样的话轮设计体现了患者对医生知识权威的尊重,因为患者的寻求确认实际上将自己对当前话轮的理解交给医生来判断。因为在当前的互动环境中,作为回述对象的医疗检查属于医生的知识域,所以患者在调动自己医疗常识,并根据当前序列发展做出回述后,其理解的正确性和准确性需要由医生来做出确认。
虽然患者对医生的检查建议回述正确,但医生依然在确认回应后继续构建了多个长话轮,提出检查必要性的依据(19 行~26 行)、给 出B 超 检 查 性 质 的 解 释(38 行~42 行)。从下一话轮证据(next-turn proof procedure)[23]来看,医生并没有将患者的回述理解为对其检查建议的正确理解,而是在35 行、44 行发起询问,要求对方确认已经正确理解。换言之,尽管这个语料中的患者回述属于总结性回述,但并未引导到话题结束,而是触发了医生的详述,而且医生详细阐释的并不是检查本身,而是强调检查建议的理由和必要性。这一语料说明,医患之间的互解并不只是存在于信息传递层面,还应包括对于双方的知识权威和行为决定权的理解和接受。
2.2.2 行为性回述
行为性回述在理解当前会话进展的基础上做出,提出未来应该执行的某种相关行为。行为性回述比总结性回述风险更高,因为要做出正确的行为性回述不仅要求回述者对先前的会话进展有充分的了解,而且要求对随后会话的走向有正确的把握。所以,行为性回述常常是试探性或尝试性的。
案例3:[06F20FSR 34:19-34:29]
23 医生: 去门诊7 楼把尿管(.)↑拔了我们看一下.
24 (0.3)
25 患者: 拔了以后是不要做B 超((手指楼上)),
26◦看一下◦, 还是:¿=
27 医生: =它那儿>直接<就能看残余尿.
28 患者: [噢.
29 医生: [你拔了以后让她喝水,看看>能不能<行.=
30 患者: =$行.好.谢谢$
案例3 中医生给出处置建议后,患者在稍作停顿后给出行为性回述,即把23 行的“我们看一下”理解为“要做B 超看一下”(25 行);患者此处的话轮设计并不是确定,而是使用了一个增补的话轮构建成分:“还是:¿”。这一回述在27 行被医生否定。
从25 行~26 行的话轮设计来看,患者做出的回述是尝试性的,这个回述是一个“X 还是(Y)”的选择提问,并且只给出具体选择项X(“做B 超”),“还是”后的Y 选择项为开放型,涵盖非X 的各种其他可能[24]。开放型的Y选择项也显示出患者对自己医疗知识有限的这一认识,即除了自己猜测的X 选项外,应该还存在其他(超出自己知识范围的)可能性。这个话轮设计采用的问题形式展示了患者对于自己推测的不确定性,因此需要交给医生确认,这也是认可医生医疗权威的一个表现。
相较于开放性的信息寻求话轮,如“怎么看?”“去哪儿看?”等,这里患者通过选择问句这样的话轮设计,给出了他认为最可能的猜测,这样的推测显示了他对相关医疗活动的知识掌握和理解,以及基于这些知识和理解对当前诊疗互动能够做出的最大贡献。医生在发觉了患者的医疗知识欠缺或医嘱理解偏差之后,可以更加有效地给予纠正,并及时有针对性地提供医疗信息。
从序列结构来讲,患者的回述序列是根相邻对前件23 行之后的中扩展(post-first insert expansion)[2]14,客观上推迟了根相邻对后件的出现,但是相较于其他的修正形式(如开放性修正发起、重复性修正发起等)[25],患者所使用的回述能够更加积极地展示自己的理解;同时,作为相邻对前件的回述也限制和约束着后件(医生对回述的回应)的执行,即要求医生给予确认或否定。如果得到确认,此回述序列就可以结束,从而把对会话延续性的破坏降到最小程度。即使回述被否定,由于患者通过回述展示了自己的理解偏差,医生也可以有针对性地解决这些理解障碍,从而有效建立医患之间的互解,提高会话互动的效率。
患者的行为性回述还可以展示出其作为交际参与者对当前会话的专注和投入。回述序列中的回述对象所在话轮往往由多个话轮构建成分组成,其中任何一个话轮转换相关处的出现都可能是话轮转换的契机。因此,在恰当的时间做出回述,也是会话参与者专注和投入的表现。
案例4:[JSJMQZ-YS 01:56-02:22]
86 医生: (可你)现在到那儿精索静脉曲张是有, (0.7)
87 额:::什么时候做手术呢我们一般讲两种情况,
88 一种就是这个精液,虽然症状不明显, (0.2)
89 但是精液不正常, 结了婚了怀不上孩子,
90 患 者: 这 就 得 做.
91 医生: 啊, 症状不明显也要做,
92 患者: 噢=
93 医生: =因为这个精索静脉曲张,男性不育
94 患者: 嗯.
95 医 生: 重 要 的 一◦个◦原 因
96 患者: 嗯
97 医生: 大概(.)男性不育百分之三十是因为它引起的.
这个例子中,在明晰的诊疗建议(相邻对前件)还未给出时,患者在90 行就已给出相邻对后件“这就得做”。从患者的话轮设计来看,指示语“这”表明患者当前话轮是对医生前一话轮内容的接续, “就”体现了当前话轮是医生前续话轮的必然结果,而“得”则展示了患者在听取医生所描述的情况后,认同做手术是必须采取的治疗措施。整个话轮展示了患者对前一话轮所执行行为的理解和接受。
可以看出,这一后件既是医生前一话轮的目的所在,也可能是医生本来就要说出而还没有说出的诊疗建议。从结构上看,第90 行这一话轮更像是在与86 行~89 行共同构建一个完整的诊疗建议,甚至可以看作是患者对前述医生话轮构建成分的一种增补性扩充(incremental extension)[26]。并且,患者所做的这一简要回述在下一话轮得到了医生的肯定,证实了患者所做的回述是正确的理解和判断。值得注意的是,患者在90 行展示出对医生诊疗建议的理解和接受后,医生在91 行、93 行、95 行和97 行继续申明需要做手术的理由时,患者给出的都是最小回应,这些最小回应在客观上一方面即时展示着对医生所述医学知识的接受,另一方面也最大限度地把话语权让渡给医生,展示出对于医生医疗权威的尊重,使得“给出诊疗建议信息-接受诊疗建议信息”这样符合社会常规的医患交际秩序得以维护。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无论是总结性回述还是行为性回述,都展示出患者对于交际任务的关注和投入。为了完整和明晰地获得准确的医疗信息,患者一方面贡献自己的相关医疗知识使得医生可以提供有针对性的诊疗信息,另一方面,患者回述的话轮设计也体现对医生在医疗知识方面权威地位的尊重,同时在充分理解医生诊疗建议后也展示出能够接受并执行医嘱的承诺,这些对于门诊医患互动中诊疗任务的完成具有重要意义。
回述在不同的机构性谈话中呈现出不同特征。本文着重探讨了医患门诊交际中医生给出诊疗建议后,患者对医生诊疗建议的回述。与医生回述相比,患者回述具有不同的话轮构建特征。医生对患者话轮的回述更多出现在询问病史或检查诊断阶段,而在诊疗建议序列中,出现频次更高的是患者对医生话轮的回述。这样的回述首先在序列组织上构成中扩展,客观上影响了会话的延续性。
从下一话轮证据来看,患者对于上一话轮医生所给医嘱的回述可能正确,展示出对当前互动的专注、对医生权威的尊重,以及基于自身的医疗知识,能够对诊疗建议正确理解;该类回述往往会马上得到医生的肯定回应,而整个回述序列也往往即刻结束。当患者回述表现出对医嘱理解不准确或是有误时,医生往往会给出多于一个话轮的回应,进行自我回述或给出解释等,进一步明晰诊疗建议的依据、理由和目的等,直到患者在后续话轮做出表示理解和接受的回应。
诊疗建议的回述序列展示了医疗会话互动中医患双方清晰的任务导向。患者将回述作为互动资源,在序列发展结构上要求医生给出条件相关的回应,从而查证、确定或修正对诊疗建议的理解,以便自己更为准确地按照医嘱采取科学有效的检查或治疗措施。相应地,医生对患者回述的回应也肯定了患者的医学知识以及对诊疗建议的理解和接受;抑或是医生针对患者回述中显示出的医疗知识不足或对诊疗建议的理解偏差进行纠偏,以实现患者对诊疗依据、诊疗建议和诊疗效果的全面准确理解。
患者的总结性回述和行为性回述也体现出“给出诊疗建议-接受/拒绝”这一医患互动区别于其他机构性会话,甚至是区别于其他医患互动序列(如询问病史、检查诊断等)的特征。患者通过总结性回述及时主动提供自己的医疗知识和判断,交由医生确认或纠正,并通过尝试性的行为性回述来借助医生的专业知识和医疗权威来获得全面准确的医疗建议信息,以便更有效地完成当前的医患交际任务(包括使可能影响诊疗建议执行的理解偏差能够及时得到纠正)。
但是,在笔者的研究中,患者的行为性回述并不一定如Gafaranga 等[16]所述,预示着当前序列的结束。相反,如案例2 所展示,患者的行为性回述可能只表明患者正确接收了回述对象中的医疗信息,但未必认可医生的诊疗建议,甚至可能是一种阻抗或挑战的表达。这一点可以从医生在后续话轮中会再次重复、详述或解释其诊疗建议,直到获得患者的同意和接受等行为中得到证明。
因此,笔者认为诊疗建议的提出和接受是医患双方共同努力构建的一个互解过程。这个互解过程不只包括诊疗建议信息的传达,也包括患者对诊疗建议的正确理解和充分接受。在此过程中,患者回述的出现虽然从序列位置来讲是“给出诊疗建议-接受/拒绝”这一相邻对的中扩展,客观上推迟了后件(即“接受/拒绝诊疗建议”)的出现,暂时影响了当前会话的延续性,但回述的交际意义在于维护医患互解,并同时展示出患者对当前互动交际过程的时刻关注、对医生的医学知识以及医疗权威地位的尊重,以及对医生所给诊疗建议的接受与遵守。行为性回述本身更是展示了患者对门诊医疗互动过程的关注以及遵照医生诊疗建议的承诺。
诊疗建议的给出和接受是门诊医患互动的主要内容和任务核心,系统细致地观察和审视患者理解和接受诊疗建议的过程有助于更深入地探究和谐有效的门诊医疗互动,促进医患共同决策的实现。笔者希望本研究能够引起更多对于真实医患交际互动的关注,为切实提升我国医疗服务的效率提供参考。
(Gail Jefferson 会话分析转写体系说明:“.h”表示吸气,“h”越多吸气时间越长;“-”表示话语突然停止;“[”表示重叠话语;“=”表示紧随话语;“:”表示语调拖延,“:”越多,拖音越长;“,”表示继续语调;“?”表示升调;“(.)”表示停顿时间不足0.2 秒,若超过0.2 秒,则具体标出,如停顿0.7 秒,标为(0.7);“$”表示话语笑着被说出;“↑”表示音调突然升高;“<>”表示其中话语语速比周围慢(“><”相反);“_”表示该部分话语语气加重;“(( ))”内为背景描述;“¿”表示语调轻微上扬;“.tch”表示啧啧声;“◦◦”内的话语音量明显降低; “$ $”内的话语带着笑声; 方框部分为患者回述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