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老舍的《四世同堂》和赛珍珠的《龙子》中刻画汉奸形象的不同手段在这两部小说中形成了异向的人性评价与反思。冠晓荷、祁瑞丰等直观了然的讽刺式漫画形象与吴廉被战争改变人性而投机倒把却也在夹缝中备受内心煎熬的新型汉奸形象,揭露出战争形势下导致的人性背叛和丑恶以及生命的无奈可悲,不但引发对国民性的思考,还对战争的意义进行了深度的怀疑与解构。从中国人(老舍)笔下的中国人形象和美国人(赛珍珠)眼中的中国人形象进行对比分析,也可以更全面的眼光来观照自己民族的历史和国民性乃至价值的重新建构。
关键词:《四世同堂》 冠晓荷 《龙子》 吴廉 汉奸形象比较
老舍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殿堂级的写作大师,他的代表作《四世同堂》创作于1941年,即北平沦陷第五年,此时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而与之相应的文学也清晰呈现出统一的步调和高昂的爱国情感,这部作品也正因其出色的写作技巧,丰富的思想内容和经典的人物绘刻成为文学史中一颗璀璨的明珠。《四世同堂》以祁家四代人为中心讲述了北京小羊圈这个小社会生态系统在抗日战争时期所折射出的残酷社会现实,揭露了人性在面对亡国时的不同心态,更是刻画了鲜明的以冠晓荷、祁瑞丰、大赤包为代表的汉奸群像。在国外,老舍的好朋友赛珍珠(1892—1973)不仅帮助老舍在美国完成了《四世同堂》最后的创作,而且作为一位出色的作家。这位美国人,凭借着对中国文化和民族习性的深刻了解,创作了大量与众不同的中国题材作品,这些作品都相当程度地改变了欧美人对中国固有的妖魔化、神秘化的看法,尤其是她的《龙子》同样作为一部中国人民抗战史诗更是以席卷之势占领了美国文学的市场,而其中的姐夫吴廉作为一种新典型的小人物汉奸形象,在抗战中犹豫摇摆的态度一次次出卖自己投靠敌人,又在敌人中试图保护家人,这样的行径让人又恨又叹。
学术界对于汉奸形象的总体讨论并不多,代表性的有2013年中南大学余昆鹏的《现当代文学汉奸形象研究》,此文相对全面地介绍了从20世纪40年代到新時期以来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小说中的汉奸形象书写,也对汉奸形象产生的原因进行了探讨。除此之外,针对《四世同堂》,更有学者从“官本位”和“洋奴相”两个方面痛斥了汉奸形成的原因,思考了汉奸书写背后的懦弱奴性的国民性以及虚伪自私的性格和愚昧无知的心理状态。关于赛珍珠的《龙子》中的汉奸形象论述,2005年郭英剑和郝素玲的以及《一部真实再现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历史的扛鼎之作——论赛珍珠的长篇小说〈龙子〉》论述了吴廉为自我开脱,在自我利益与国家利益的选择中渐渐选择前者,并一步一步沦为汉奸的过程。这两部小说呈现出不同的刻画汉奸形象的表述方式,冠晓荷和吴廉的形象也体现出老舍与赛珍珠因文化差异而对汉奸形象刻画的不同。
一、从描写手法角度看形象刻画的异同
无论是在《四世同堂》,还是在《龙子》里,老舍和赛珍珠都通过高超的写作手法寥寥几笔就将一个个丑陋可笑的汉奸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小个子,小长脸,小手小脚……匀称的五官四肢……颇像一个光滑的玻璃珠” a的冠晓荷;鼻子上有雀斑,擦粉抹红,“一举一动都颇像西太后”b的大赤包;一口黄牙的蓝东阳;“苍白、光滑的手腕处尽是一圈圈的肉,手指又肥又尖”c的吴廉,这些形象都是文学形象中的经典。这些汉奸形象要么是肥胖油腻,要么是尖嘴猴腮,要么是衣冠禽兽,这些描写都表现了老舍和赛珍珠对汉奸的痛恶之情。与“十七年”文学中类型化的汉奸形象相比较,老舍和赛珍珠都对此类人物进行了大量的心理描写,并赋予了人物以“话语”权。在文学作品中,对话语的争夺就是对权力的争夺,有话语权的人物才能表现出个人意志,使得人物形象更加完整。
(一) 对汉奸形象的心理描写和话语展示
在《四世同堂》中,冠晓荷、祁瑞丰等人并没有因为日本人攻进北平而悲伤愤怒,反是觉得高兴。冠晓荷老早就痛恨南京,痛恨南京政府没有给他官儿作。“现在,日本人进了北平,日本人是不是能起用他呢?想了半天,他的脸上浮起点笑意……他不便说出来,而心里决定好:日本人是可爱的,因为给他带来好运!” d在全城的人都惶惶不安的时候,冠晓荷满心想着他的“官梦”。北平陷入无政府的状态时,祁瑞丰在家里一边磕着枣一边闲悠悠地说“甭管日本人也罢,中国人也罢,只要有人负责,诸事就有了办法……管他谁组织政府呢,反正咱能挣钱吃饭就行!”对于冠晓荷、祁瑞丰之类的人来说,宇宙、国家只是一些名词,如果出卖国家可以让他们有个官儿可以作,可以穿得更漂亮,吃得更好更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出卖国家。《龙子》则将故事聚焦在南京城旁边的一个小村庄,侧重于通过对一群农民的抗战经历,讴歌中国人民勤劳智慧以及爱好和平的民族品质。但在这本小说中,也不乏汉奸的出现,姐夫吴廉就是一个显著的代表。与《四世同堂》中面临亡国时若无其事的祁瑞丰等人不一样的是,吴廉仍能因为国家沦落而感到悲伤。“吴廉抬起那沉重的眼皮看着她。‘妈,哪个晓得这个国家不会完蛋呢?’他伤心地说。”e吴廉不是傻瓜,他知道国家的不幸,亦是他的不幸,然而他是个只顾着自己利益的胆小的人——只愿意投靠在有能力的人庇护下。他想做一点东洋生意,人们骂他卖国贼,他的心情很沉重。但他还是厚着脸皮投靠了日本人,做了这个卖国贼。
(二)通过动作行为描写来刻画汉奸形象
《四世同堂》中的汉奸表现为毫无廉耻的道德沦丧。老舍是个情感型的人,他本人曾说道:“我的感情老走在理智前面……感情使我的心跳加快,因而不假思索便把最普通、肤浅的见解拿过来,作为我判断一切的准则。”f老舍对于汉奸是极其厌恶的,因此在他的笔下汉奸几乎都是丧尽天良的坏人。在战争硝烟和现实的摧残下,汉奸的人性开始异化,没有友情,没有爱情甚至也没有亲情。冠晓荷为了讨好日本人而好显示出他的能力,也为了钱默吟不爱搭理他,他便告发了自己的邻居钱默吟是抗日分子,导致钱老人遭受敌人的毒打和迫害。李空山给了大赤包一个妓女所的所长作,只是为了得到招娣,然而招娣对他来说只是他玩弄过的女人中的一个,大赤包为了稳住所长的位置竟也不惜牺牲掉自己女儿的婚姻。当然最后这些汉奸全部都惨死。
《龙子》中的汉奸却更倾向于是在战乱中如何自我解脱以及自保。吴廉原是一个做东洋货买卖的生意人,有一天激烈的爱国青年砸毁了他的铺子。铺子被砸以后,他并没有去思考学生为何砸了他的铺子,却觉得东西是无罪的,他要养妻儿老小,他为自己的做法开脱,因此在侵略者停止了疯狂的明面上的烧杀抢掠之后,他开始寻求日本人的庇护。他的投降只是投向有力量的人,他不是没想过自由王国的胜利,但如果有一天自由王国会胜利,他依旧会倒戈向自由王国。吴廉是个主张不惜一切代价,只想求自我小家安稳的人。因此他也痛恨溃军,当溃军退兵之时抢走了他店里的所有东西,他便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自己人把我们坑成这样,看谁个还敢说有比这更糟的事”“一旦敌人占领了城里,我还要回去重新开我的店。我相信,他们来了,我们只会比这好,不可能更坏。”g他是个纯粹的生意人,无论谁统治国家都无所谓,只要他能做生意就好。如果只有投降才能让他自保,甚至回到从前的日子,他是不惜一切代价也会投降的。赛珍珠通过这个形象道出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心声,无论谁做主人,那些人只愿意在主人的统治下做一个顺民,并且是安逸的顺民。
二、传统漫画式与新式复杂形象及其产生原因
(一)老舍对于汉奸的漫画式刻画
老舍笔下的汉奸形象大多是新派市民。老舍对老派市民是既有同情又有批判,但又有“洋”味儿又有“奸”味儿的新派市民画粗俗的漫画时,老舍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批判传统文明时的失落感和对“新潮”的愤激之情常常交织在一起,并贯穿在老舍的小说中。正如上文所说,老舍是个情感型的人,正是在情感作用下,他径直地走到伦理道理的一端,从此观察社会和人生,依次“咂摸世事的滋味”,判断世人的好坏,从而将人简单地分为“好人和坏人”,所谓好人,就是如李景纯、曹先生、钱默吟、韵梅,坏人则如冠晓荷、蓝东阳、大赤包。夏志清因此也批评过《四世同堂》的故事结构有机械呆板之嫌,以尖锐的善与恶的两极分化刻画主要人物。他指出“唯一可信的人物(当汉奸们被夸张地讽刺的部分,英雄钱默吟变得浪漫化了)是祁家的成员,他们在极端屈辱的处境下仍努力保持爱国热忱” h。这一论据证明小说并未走向极端,而只是展示了人物的多样性。
(二)赛珍珠对于良心尚未完全泯灭的人性的反思
作为西方作家,赛珍珠更加重视对人性的反思。《时代周刊》称《龙子》为“生动而感人,这是第一部直露地描写被占领的中国抵抗日军的小说”。赛珍珠热爱中国人民并非出于政治目的,而是因她从小就在中国生长,受着中国三四十年的文化熏养而成。因此她对于中国人民有一种天然的亲切和对这份土地的眷恋,在《龙子》中的汉奸吴廉作為一个新类型的汉奸形象,区别于《四世同堂》那般完全丧失人性的人。他在林郯的村子有许多耳目,但他从来不将村里的情报告知日本人,当他回林郯家看到抗日青年林郯的儿子时,吴廉的妻子叫了起来,但吴廉对他的妻子说:“我什么也没看见”,这表现出他大节不亏的风范。当林郯问他为什么别人的生意都不好,而唯独他的好时,吴廉也紧张得“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满脸堆笑”,这说明他面对质问的时候内心的虚弱以及残存着的对国家的愧疚感和逃避心理。吴廉这一形象寄寓了赛珍珠对复杂人性的思考,在国家即将倾覆的情势下,在国家无法去庇护民众的安全时,在内心深处依然深刻眷恋着生命的人又该何去何从?活着是一种错吗?如何在这种进退两难的环境中生存成为《龙子》中隐藏的一个难题,而这种难题的产生也来源于不同国家的人面对同一场战争的不同态度。
(三)市民与乡土文化对照下人性表达的不同
异质文化中的双向阐发,是文化交往和对话一开始就必然面对的一个重要现象。老舍与赛珍珠都有多重文化身份,老舍的旅欧经历以及赛珍珠在中国生活的经历都影响了他们对人物形象的创作。老舍第一个把“乡土”中国社会变革过程中小市民阶层的命运、思想与心理通过文学表现出来并获得巨大成功。对老舍来说,阶级的划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文化”对于人性以及人伦关系的影响,同时老舍还肩负着改造国民性的重任,深虑于国民灵魂的批判而无暇于在这场灾难中去顾及封建“小家”思想,老舍更多的感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四世同堂》中的市民都是受着北平文化深刻影响的人,北平人讲礼节,即使是敌人打到了家门口,祁老人还在念念不忘他的八十大寿。北平人温顺爱好和平,见惯了改朝换代的事,便也对这件事变得麻木,赶跑了一个大王又会迎来另一个大王,然而北平人却永远忘不了作官,这就是《四世同堂》里所有汉奸的通病,就是想要在新政府谋上个一官半职,这使得这些人利欲熏心,忘记了家与国,而只顾着自己的利益享乐。中国封建传统乡土文化对人伦关系的影响则在《龙子》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赛珍珠抓住了中国乡村人伦关系中极其典型的一部分进行叙述。《龙子》是中国古代农村思想的缩影,父为子纲的家族思想在这五千年的土地上根深蒂固,赛珍珠并没有因为她是西方人就肆意夸大地描写,而只是在冷静地陈述古代农村的事实,然而在这种坚固的人伦关系中,依然生长着勤劳而又智慧的中国人民,他们循规蹈矩和谐地生活,直到社会革命打破了宁静,“即使战争胜利了,日子也不会回到过去了”,生活开始生成新的秩序,但这种新的秩序却没有动摇中国最基本的以家族为中心的封建根基,因此在赛珍珠眼里,在国家和“小家”的选择中犹犹豫豫选择了后者,但绵延五千年的传统儒家文化又使得吴廉深陷于对自己的深深愧疚中,这也无疑印证了中国封建思想的软弱性。两部小说都深刻揭示了文化对人性的影响,同时无论是《四世同堂》还是《龙子》中都有懦弱又自私的人,这都是人们进行批判的对象。
三、结语
2021年是“九一八事件”爆发九十周年。烈士的鲜血犹在眼前,英雄的呼声仍在耳畔。老舍奋笔为民族的精神境界无上光荣,赛珍珠的抗战小说也为促进反法西斯运动起到了重要作用。两位作家都是和平人士,都对国与家有着深刻的眷恋和热爱,他们在反法西斯斗争中都贡献了不被忽视的力量。正是这股力量鼓励着全世界被奴役、被压迫的人民团结起来,为了新的世界、新的自由做勇敢的斗争!
abd老舍:《四世同堂(第一部)·惶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6页,第17页,第47页。
ceg〔美〕赛珍珠:《龙子》,丁国华等译,漓江出版社1998年版,第26页,第47页,第98页。
f 老舍:《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老舍文集》 (第1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66页。
h 曾广灿,范亦豪,关纪新:《老舍与二十世纪》,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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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张新蕾,青岛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