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雅琪
摘要:作为时代的主题之一,死亡在老舍小说的叙事中具有重要的地位。而《四世同堂》这部刻画当时人物命运群像的小说能集中体现老舍在创作中对于死亡叙事的铺排与运用。解读死亡叙事在《四世同堂》中的阐发原因、其文本意义以及艺术特色能帮助读者更深入解读老舍作品的写作风格与思想内涵。本文就将从这三个角度入手分析《四世同堂》中的死亡叙事,力图展示这一小说创作的社会背景、死亡之于小说文本的影响以及老舍小说中西兼具的写作特色。
关键词:老舍;《四世同堂》;死亡叙事
引言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绕不开的重要课题,死亡叙事始终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老舍正是书写死亡母题较多的代表作家之一。死亡叙事在老舍的作品中频繁出现且起着重要作用,如中篇小说《月牙儿》中以女主人公父亲的死为开端展开了情节,抨击了落后的旧时代,长篇小说《骆驼祥子》中小福子的死加速了祥子思想的堕落,最终使他沦为社会的渣滓。而其中,《四世同堂》作为老舍通过以小见大刻画不同阶层人物的命运来反映社会现实的最为典型的作品,更是集中反映了老舍个人对死亡叙事的理解与阐释,具有研究价值。
目前虽有相关的论文对老舍的死亡叙事进行研究,但数量不多且探讨都不够全面,更少有对某一部小说中的死亡叙事深入而细致的分析。苏华的《论老舍小说的死亡叙事》分析的角度立足于死亡叙事的主题、作用等多个方面,对老舍小说中的死亡叙事作了全面而宏观的勾勒,在此领域的研究中一定程度上可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但也存在着一些不足之处:其一,涉及的老舍小说过多过杂,因而不能进行较为深入的分析;其二,文章中对于死亡的归类与划分过于武断,不够明晰,例如在典型主题的分析中,“战争与死亡关系的主题”与“黑暗社会与死亡关系的主题”有明显的重叠与交织,而分析时并未具体阐释这两者的差异与分类的合理性;其三,在阐述死亡叙事作用时局限于对文本结构的影响,而忽略了小說主题及老舍个人思想的表达。其他研究中,马志强的《老舍小说中女性死亡叙事的创作主旨探析》一文虽然较有针对性地分析了女性角色这一主体在死亡叙事中的体现,但分析的角度过于单一,且只从原因方面进行了相关阐释,而未涉及对其艺术特色的探讨。其他论文如杨军的《老舍小说叙事模式探析》、谢昭新的《论老舍小说的的叙事结构》、李来根的《试论老舍小说的叙事模式》等都对老舍小说的叙事做了自己的思考与阐述,从叙事时间,叙事角度,叙事结构等角度进行了研究,但均着眼于叙事特色整体,没有针对死亡叙事这一重要课题做出更加具体的分析。因此,本篇论文将以老舍的《四世同堂》为例,从死亡叙事阐发的原因,死亡叙事的作用与死亡特色的艺术特色及价值三个方面进行研究。
一、死亡叙事阐发的原因
《四世同堂》的死亡叙事中人物死亡的原因主要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是当时因战争而激变失序的社会大环境,二是人物个人思想的矛盾与自我斗争。
1、激变失序社会大环境
《四世同堂》以抗日战争为主要叙事背景,揭露了激变失序的社会大环境下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民众的残酷剥削和压迫,正是这种外来势力加剧不稳的社会大环境,造成了民众的死亡。而大环境下侵略者的残暴行径在小说中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粮食严加管制,导致民众的极度饥饿甚至死亡,二是用残忍的手段直接杀害普通民众。
在日本对中国物资的严格管制下,社会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以《四世同堂》中妞子的死亡为例:“妞子的两条小瘦腿,细得跟高粱杆似的”,“她肚子阵阵绞痛,仿佛八年来漫长的战争痛苦都集中到这一点上了”,妞子痛苦的死亡从侧面揭露了日本帝国主义进行粮食管制而提供质量极粗劣的所谓“共和面”这一举措带给人民的极大苦难。“她说不吃共和面的时候,那眼神仿佛是在对家里人说,她那小生命也自有它的尊严:她不愿意吃那连猪狗都不肯进嘴的东西”;“她眼里的愤怒,好像代表了大家表达对侵略战争的憎恨”。在描述小妞子的死亡时,老舍对于人物神态、心理的刻画都反映了混乱社会环境下饥饿带给民众的痛苦。
日本侵略者为维护自身利益而进行的屠杀直接更是直接导致了大批民众的死亡。以剃头匠孙七的死为例,日本侵略者在全城进行“消毒”——即将人残忍活埋——来遏制所谓“传染病”,这一残暴之举在小说中也导致了大量人物的死亡,是死亡叙事阐发的重要由头之一。“消灭一个便省一份粮食”;“他跳了进去,没出一声”;“我们的好邻居,朋友,理发匠,都被消了毒”。日本侵略者的残忍行径在看似平淡的叙事中却被揭露得淋漓尽致,在街上因肠胃不适昏倒的孙七被拖到了车上,运到了荒地,活埋在了土里。而孙七的惨死并不是一个个例,是无数中国民众的缩影,他们死于侵略者的直接杀害。
饥饿与屠杀这两重社会灾难都直接或间饥接造成了民众的死亡,而它们产生的根源正是当时混乱的时局与失序的社会。
2、民众思想矛盾
民众思想上的矛盾间接导致了其死亡,不同价值观的碰撞使他们无法与自我达成和解,思想上的自我斗争也是死亡叙事阐发的重要诱因之一。一方面,人们的思想植根于儒家思想为主流的传统思想中,提倡义理、气节,这使他们无法对外来侵略者的强权压迫心甘情愿地卑躬屈膝;另一方面,由小农经济而衍生的民族劣根性又表现在民众身上,其中尤以懦弱、怯于斗争的民族性格特点为代表,这使他们在面对外来势力压迫时无力举杆反抗。而这一矛盾在外国入侵的大背景下集中爆发,加深了小说中人物死亡的悲剧性。
这一点在《四世同堂》中的常二爷身上得以表现,朴实仁义的常二爷为救人到前门买药,却遭日本兵扇耳光、罚跪,一方面是固守的儒家道德思想——“他可是晓得由孔夫子传下来的礼义廉耻” ——让他羞耻万分而欲反抗,另一方面是怯弱的民族劣根性让他“慢慢的,他把握好的拳头又放开了”,最终间接导致了常二爷因被罚跪而内心郁结而死。李凯云的《<四世同堂>中常二爷形象的审美探究》中对此作了较为深刻的剖析:“老舍既赞扬了他身上所具有的优秀的国民精神,同时也为其怯懦自欺的行为而痛心。”正是这一无法调和的矛盾加剧了人物死亡叙事的悲剧性,而这是外国入侵下民众思想中被强化的矛盾交织所必然导致的结果。endprint
这种矛盾在祁天佑的身上也有所体现,被日本人诬陷为奸商、扇耳光,天佑“变成了一块不会思索,没有感觉,不会动作的肉,木在了那里”。天佑身上有着儒家思想所倡导的诚实、讲道义等美好品质,但他的懦弱却与之相伴相生。“他的诚实,守规矩,爱体面,他以为,就是他的钢盔铁甲,永远不会教侮辱与手掌来到他的身上” 。天佑的思想左右了他的行为,面对日本人的侮辱,他不敢反抗,只得一退再退;日本人逼迫他当街大喊“我是奸商!”,开始他一声不吭,后来日本人的“三把手枪抵住了他的后背”,“‘我是奸商天佑喊起来”。天佑最终不堪侮辱沉湖而死的悲剧,正是儒家思想与懦弱国民性在外界矛盾下激化的结果。
二、死亡叙事的作用
从文本角度来看,死亡叙事在《四世同堂》中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对人物的塑造,对情节的展开和对主题的表达。
1、丰满人物形象
这一作用主要表现于对死者和旁观者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在不少人物的死亡中,他们不屈的反抗精神得以展现,死亡将定格的形象进行更为丰满的补充和升华。写小文夫妇的死:“霞!死吧,没关系的!”这是小文生命最后的呼喊,写他的勇毅和视死如归的情怀;写桐芳的死:“她忘了一切,只顾去保护若霞”,这突出了桐芳死前的勇敢。而小说中对人物的塑造有褒有贬,在进行反面人物的死亡叙事时,老舍以此刻画出人物负面的形象特征,譬如大赤包的死:“她相信她的忠诚必能像孝子节妇那样感天动地地感动了东洋爸爸们”;“她热,她暴躁,她狂喊。她的声音里带着火苗,烧焦了她的喉舌”。一个临死之时痛苦万分但还念念不忘着日本人来会救她的可悲可怜可恨的形象脱然现于纸上,大赤包这一人物因死亡叙事而更为立体,突显了她执迷不悟、认贼作父的形象特征。
而死亡见证者的形象也因为死亡叙事而上升至新的高度。作为小文夫妇与桐芳死时的目击者,“桐芳!我的心,永远记着你,就是你的碑记!”“就是这样吧!这才是斗争!只有死,才能产生仇恨;知道恨才会报仇!”,钱老人的形象由“整日吟诗、作画、赏菊、饮茶、喝酒”的诗人到了敢于斗争的战士,钱默吟走向了新我。
《四世同堂》中人物迥然不同的形象在死亡叙事这一环节得到集中展现且更加丰满,而目击他们死亡的旁观者的形象也在其中得以穿插表现出来。
2、推动情节的展开
“正是死亡这一特殊事件,成为了另一时间发生的诱因,它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推动情节发展的催化剂,加速了其他事件的到來。”死亡叙事带来的影响不仅是横向上人物形象的塑造,更是纵向上为下文中某些叙事展开进行铺垫,推动情节的发展。《四世同堂》中大赤包的死推动了情节的进展,她的死亡将招弟推入了更加绝望的境地,也使得她的思想进一步扭曲。她失去了妈妈这唯一的精神寄托,自此她的心里便只充盈了仇恨:“混下去吧!顶毒辣的混下去吧!能杀谁就杀谁,能陷害谁就陷害谁!杀害谁也是解恨的事!”招弟成了彻底的杀人工具,“她丢失了家,丢失了妈妈,丢失了自由,只剩下杀、害、恨!”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做特工为日本人办事,最终死于旧时恋人瑞全之手。小妞子的死同样对下文有推动作用,祁老人因孙女的死挣扎着走出院子质问住在一号的日本老太婆,怀有愧疚本性善良的老太婆告诉大家日本投降的消息,街坊邻居们的“悲哀,喜悦,和惶恐都掺和在一起了”,故事情节因此走向了结局和高潮。
3、深化主题的表达
特定人物的死亡可以将小说推向高潮,进而使主题在高潮中得以集中表达与深化。《四世同堂》在对不同身份人物死亡的描写中流露出对社会大环境的思考,进而揭示并深化了小说复杂的主题,这一主题蕴含着对侵略者和汉奸的痛恨,对民众的同情与对民族性格的理性思考,也能传递出老舍对于整个时代的反思。
以天佑的死为例,作为老派守旧小市民的代表,老舍通过写他因不堪“奸商”的侮辱而投湖自杀的死亡情节,折射出以他为代表的普通民众的痛苦与矛盾,在揭示并鞭挞帝国主义对民众的压迫的同时,更深刻剖析了传统思想对民众的影响与束缚,表达了自己对民族性格的批判性思考、对民族命运的担忧与反思,极大地深化了主题。而在对小妞子悲惨死亡的描写中,老舍则更侧重于从侧面对日本侵略者的暴行进行控诉:“小妞子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落得个这么个下场?”瑞宣对女儿的歉疚与痛心正流露出老舍对民众在侵略者压迫下艰难求生的同情,使《四世同堂》的主题更为深刻地表现出来。而老舍在对其他人物如李四爷、冠晓荷和孙七、小崔等人的死亡叙事中,也都不同程度地传递了小说的主旨:一方面怀有对民众命运的同情和对其劣根性的理性思考,另一方面则揭露并控诉了日本侵略者的压迫掠夺 。
三、死亡叙事的艺术特色
作为处于社会变革时代的代表作家,老舍作品中的死亡叙事呈现出西方文学与中国古典文学共融的艺术特色,这与他的成长背景与求学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1、中国传统古典文学的浸染
老舍的《四世同堂》在进行死亡叙事的描写时,在语言特色和画面展开方面都体现出了中国本土语言文学的影响。就语言特色而言,老舍注重通俗性语言的运用,如写常四爷死后马老人的感叹:“我们掰开揉碎的劝他,差不多要给他跪下了”;写大赤包的死:“三言两语她就会把这件事撕捋清楚等等”。这些语言都展现出了老舍对中国传统语言的熟练表达,其中尤以北京方言的特征最为明显,措辞富有乡土气息。而人物死亡时的画面描写,则体现出中国古典文学对意境营造的重视,如天佑死时,“天上有一点点微红的霞,像向他发笑呢。河水流的很快,好像已等他等得不耐烦了”。这种恬然的意境反衬出了天佑死时的悲凉。而写小崔的死时老舍以夕阳下归鸦的飞渲染了凄凉的气氛,营造了感伤的意境:“几个归鸦,背上带着点阳光,倦怠的,缓缓的,向东飞。看见了棺材,他们懒懒的悲鸣了几声。”这般富有古典意蕴的悲戚气氛进一步凸显了小崔死亡的悲剧性。
2、西方文学的影响
老舍曾在外国留学的人生经历和西方文化对当时社会的冲击使得老舍在《四世同堂》的死亡叙事中或多或少的运用了西方的表达方式与语言技巧。这在小说中体现于对英语中插入语的频繁运用,如写常二爷的死:一来二去,他——多么硬朗的人——成了骨头架子”;写大赤包的死“假若是后者——没人知道她囚在哪里——那可就严重了,她出了冷汗!”这一点在张玲的《老舍对英语文化借鉴之考察》中也有提及:“这些句子结构借鉴的是英语的插入语基本形式,而使用的词语却是地道的北平土语,这便令人读来分外亲切,几乎感觉不到那就是外来结构”。在西方文学的影响下,老舍四世同堂的死亡叙事的表达更多样丰富,体现了文化的交流与杂糅。
四、结束语
死亡叙事是老舍小说中的有机组成部分。本文通过分析《四世同堂》中的死亡叙事,一叶以知秋,探讨了老舍小说中死亡叙事的原因、作用及艺术特色。死亡叙事阐发的原因主要是社会的动荡与人物自身思想的矛盾。通过死亡叙事,小说对人物形象的刻画更为丰满,无论是死者还是旁观者的形象都得以凸显。而死亡作为情节中重要的一环,也起到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作用。通过死亡叙事,老舍也进一步得以诠释小说的主旨,理性思考了民众的思想矛盾,鞭笞了日本侵略者的残酷暴行,进而表达了自己对时代大环境的深刻反思。而从更贴近文本的角度而言,老舍的死亡叙事体现出中西方交融的特色,既有中文的本土语言与古典意象,又有西方文学影响下的多样表达。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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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苏华.论老舍小说的死亡叙事[J].当代文坛,2010,(01):95-98.
[4]张玲.老舍小说对英语文化借鉴之考察[D].西安外国语大学,201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