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P网剧《隐秘的角落》的互文叙事研究

张毅 申蕾

《隐秘的角落》改编自悬疑小说家紫金陈所著小说《坏小孩》，讲述了三个小孩无意间拍摄到杀人场景后发生的一系列故事。2020年6月16日，《隐秘的角落》在爱奇艺首播后很快掀起观剧热潮。其口碑也一路上扬，豆瓣评分一度攀升至9.2。从质量来说，《隐秘的角落》无疑是近年来质量最高的悬疑网剧之一。

近年来，腾讯视频、爱奇艺等视频平台不单作为播出渠道而存在，其同时是制作、生产网络电影、网络综艺、网络电视剧的主体。生产流程的改变使得网剧迎来空前机遇：一方面，大量年轻导演、演员等得到实践机会；另一方面，网剧也吸引了不少当红影视明星参与演出。《隐秘的角落》正是诞生在这一背景下。就研究意义来说，通过对《隐秘的角落》进行叙事分析，能够更加直观地解读其互文叙事的特色，而剖析其叙事手法也有助于探究如何在网络剧中实现商业性和艺术性的统一。

一、互文性与IP网剧的互文叙事

互文性是指文本之间的互相指涉、互相映射的一种性质。互文性一词出自法国符号学家茱莉亚·克里斯蒂娃在20世纪60年代所著的《符号学：符义分析探索集》中的一篇论文《词、对话和小说》。她认为，任何文本都是一种互文，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重读、更新、延续或浓缩。互文性原是一种基础的文学研究方法，后来被应用到电视剧与电影等领域的研究中。

跨媒介叙事是互文性叙事研究中的重要课题。这一概念由美国学者亨利·詹金斯于2003年提出。他认为，跨媒介叙事兴起的背后是观众对于娱乐内容复杂性和娱乐获取方式便捷性需求的增加，这一需求使文娱领域发展IP产业成为可能。这一视角下的研究不再将互文的概念局限于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引述和嬗变，而是将叙事手法和传播方式的地位提升到和内容同样重要的位置。

IP是英语单词“Intellectual Property”的缩写，直译为“知识产权”。影视文化产业所特指的IP，其内涵是作者创作的优质内容。其往往由一个IP源为中心进行延伸辐射，形成包含影视剧、大电影、游戏、图书、玩具、音乐、主题公园等跨媒介、跨领域衍生品的全产业链。网络文学是IP网剧最为主要的影视化来源，学术界对其在跨媒介叙事中出现的问题和发展现状等议题却缺乏关注。因此，以媒介融合为背景，以叙事手法为立足点，着重探索《隐秘的角落》这个现象级网剧中的互文性特征就显得十分必要。

二、《隐秘的角落》中的互文方式

互文方式，即通过什么样的手段实现的互文。具体来说，互文方式可以分为以下两种情况。

（一）互补

所谓互补，即一种“通过多线人物的相互映射、补充的叙事方法”。相比于“单主线”“单主角”的模式，在故事内设置多个故事主线与故事主角，共同或是分别讲述几个存在内部相关性的故事，逐渐成为影视剧表达的一种趋势。

剧集中也采用了相似的结构。《隐秘的角落》的故事线可以分为两条主线：朱朝阳如何被卷入各种变故和张东升如何掩盖罪恶。而在故事中，朱朝阳和张东升无疑是最为重要的两位主角。正如二人名字“朝阳”“东升”一一对应一样，在人物性格上，两者也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数学好、逻辑强、善于伪装的人物。尽管两个人都不是纯粹的恶人，但都犯下罪行。朱朝阳和张东升两人的故事线不仅相互交织，更做到了相互补充，让观众随着剧情的进展不断思考两人的结局，使故事的内核更加复杂与深刻。

互补这一手法还体现在电视剧和小说的相互照应上。电视剧和小说都有各自的不足和长处：电视剧更为直观和生动，但容易丢失原本故事的许多细节。张东升的毕业经历和婚姻生活就在电视剧中被一笔带过，而只有加上这些背景资料，人物才能更为立体。相比而言，小说的文字描写就较为丰富，因为小说可以在细节上进行打磨，不会像电视剧一样受到单集时间的限制。小说中还有类似“眼泪就如兰州拉面般滚了出来”这样几乎无法被影像化的场景。最后，小说中大量的旁白叙述也无法在剧中得到还原，只有通读原著和改编剧的观众才能体会这种“互补”。

（二）引用

电视剧作为一种典型的互文叙事手法，可以将各种媒介形式融合在一起，诸如文学作品、影视作品、新闻作品、纪录片等。简单来说，电视剧的引用可以包括两种情况，即解构和重构。《坏小孩》虽然是《隐秘的角落》的原著，但改编团队并不是简单地把小说影像化，而是在原作基础上进行了大量的改动，使电视剧完全可以视为对小说的一种“引用”。

对原著的大量修改使电视剧和小说有了明显区别，也使小说中的文本被解构并重构。在背景设定方面，原著将故事地点设定在浙江，即紫金陈的家乡。但到了电视剧中，故事地点却被设定在广东。虽然同为沿海地区，两地呈现出的氛围却截然不同。在角色方面，小说中的“丁浩”更名为剧中的“严良”，剧中还新增了刑警老陈这样一个重要角色。在剧情方面，原作中“朱朝阳是否把朱晶晶推下楼”这一重要情节在剧中被模糊处理。小说和电视剧最根本的分歧在于结局，原作较为黑暗的结局被修改为一个表面上圆满的结局，部分暗示角色死亡的镜头和台词也被删减和修改。

小说结尾停在了朱朝阳罪行被揭发的边缘，电视剧也给出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局。尽管电视剧中没有明确说明朱朝阳是否逃脱罪责，但画面上打出的相关法律法规的原文则明确指出罪恶最终会被揭露。由于《隐秘的角落》涉及未成年人犯罪，剧中的最后一幕还宣传了《未成年人保护法》的相关内容。这一引用实际上补足了剧中开放式结局导致的留白，也是为了契合国内的社会语境。

三、《隐秘的角落》互文叙事的功能

一般而言，互文叙事可以加强剧情的复杂度，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隐秘的角落》成功的背后离不开互文叙事的支撑。就剧集而言，互文叙事的功能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剧情角度：致敬传统，重构故事

犯罪题材作品一直是影视创作的热点领域。通过对照，我们可以发现《隐秘的角落》明显地继承了好莱坞黑色电影的传统。这类电影的特征包括一个游走在道德和法律边缘的主角，推动故事进行的“危险”女性，总体剧情基调较为阴暗。通过对照，我们可以发现剧集中充满了对黑色电影这一模式的模仿与致敬。从人物角度来看，剧中的两个未成年男性角色朱朝阳和严良均被卷入各种犯罪事件。而且随着故事的发展，朱朝阳的道德感也在逐渐模糊，其父亲的意外死亡加快了这一进程。而“危险的女性”在剧中便对应普普，剧中的大部分矛盾冲突都由这个小女孩所引起。从前往六峰山旅游到威胁张东升，普普均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此外，法制力量的缺位也是黑色电影的特点之一，剧中公权力和执法部门的缺位也是对黑色电影的一种致敬。

当然，制片方并没有完全照搬黑色电影模式，其在改编中还是考虑到了国内语境的特殊性。这一考量首先体现在电视剧的命名上。相比原著《坏小孩》的命名，《隐秘的角落》表达的是所有人都拥有人性的黑暗面，这就淡化了犯罪的色彩。剧中还修改了严良、普普的出身和成长环境，删除了一些表现社会阴暗面的情节，同时对朱朝阳、严良、普普的性格和心理阴暗面也做了一定程度的美化，还将三人的动机由纯粹的自利行为改为替普普弟弟的手术筹款。最后，该剧也设置了一个暧昧的结尾。网络上一直存在对于这部剧的结局的争论，无论是大团圆结局还是黑暗结局，双方的支持者都能列出不少的证据。正如剧中张东升所说的：“你可以相信童话”，电视剧给出了众多的暗示和细节，同时把解读和判断的权力交给观众。

（二）文化角度：提升内涵，还原生活

《隐秘的角落》虽然表面上和原著《坏孩子》一样走的是推理探索路线，但其也在悬疑的基础上进一步对社会、家庭、教育、人性等话题进行探讨。剧中角色的家庭几乎全是不幸的，这也是孩子们犯下大错的主要原因。即使严良在剧中的形象最为正面，他也是一个法律意识淡薄、性格冲动的孩子。这归根结底还是缺乏应有的引导和教育。虽然片中三位儿童的经历并没有普遍性，但优秀的叙事手法依旧引起了人们对儿童成长议题的思考，使得该剧在深度上超越了一般的犯罪作品。

剧集中的另一大亮点是对现实生活气息的营造。为了追求真实感，剧组特别前往广东湛江进行取景。正如导演辛爽所说：“我是在东北长大的，我对暑假的记忆也是暴晒，有知了的声音，浑身都是汗，然后喝汽水，我觉得全中国的小孩对暑假的理解都是那样的，所以我们找到一个最极致的东西，就是往南走。”

再现童年记忆中的夏天成为团队的目标。赤坎老街斑驳的建筑营造了年代感，略显杂乱的街头巷角又增加了生活感，而曾经默默无闻的六峰山景点也因为《隐秘的角落》被大众知晓。此外，演员的咬字和符号化的声音也都和大环境相互匹配。根据设定，《隐秘的角落》里的故事发生在广东省的一个沿海城市。剧中对粤语和潮汕方言的大胆使用，不仅增加了观众的沉浸感，也跳脱出电视剧千篇一律的普通话语态。更重要的是，该剧坚持写实的基调，避免了因为“穿帮”而造成氛围的破坏。

（三）视听角度：渲染气氛，暗示剧情

作为一部真人剧，《隐秘的角落》大胆使用了动画这一表现形式。剧集的片头曲画面采用动画而非真人出演，黑白动画暗示了全剧的剧情走向，并且营造了悬疑的氛围，使得动画和剧集构成了一种互文关系。在电视剧播出半年后的2021年1月，爱奇艺用现场直播表演的形式推出了《隐秘的角落》番外篇，讲述朱朝阳后续的故事。其中剧集的开头表面上依旧采用了动画的形式，但不同之处在于，在片头字幕淡出后，朱朝阳突然出现在画面中。观众才发现，这并非动画而是布景。然后，普普和严良相继出现在布景中。这些场面的安排都在明示这一点：原剧开头的动画里的三个小人代表的就是主角三人组。

此外，该剧第10集片头也插入了两分钟的动画《狐狸和三只小鸡》。动画里，三只小鸡受邀去狐狸的家，之后和狐狸拼命，最后只剩下狐狸和三具骸骨。其中，狐狸的眼镜和痣都暗指狐狸就是剧中的张东升。这很明显是化用了著名童话《三只小猪》来暗示剧情，同时加强了剧情的惊悚和悬疑度。这一段动画也在各个平台引发观众讨论。《隐秘的角落》番外篇同样呈现了这段动画。三只小鸡和狐狸的故事以真人演出的形式被重新演绎，严良、普普和张东升三人都穿上了戏服，只有饰演“鸡老二”的朱朝阳着常服。这段剧情一方面给予第10集动画一个“官方答案”，另一方面也增加了故事的趣味。

除去动画，丰富的配乐也在剧集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隐秘的角落》虽然只有12集，却有着34首配乐、12首片尾曲、7首插曲、1首片头曲。从音乐角度来说，作曲家丁可创作的配乐因为缺乏旋律性而重视悬疑氛围的渲染，被网友称为“阴乐”。实验电子乐和该剧的契合度极高，大部分的惊悚场面都离不开配乐的渲染。此外，剧中对童谣《小白船》的运用也值得称道。《小白船》原本是一首具有童趣色彩的童谣，但在这部电视剧中，它的每次出现必会引发一起命案。剧中最有名的场景之一便是三个孩子在船上合唱这首曲子，之后画面却无缝转入一具女性的浮尸。强烈反差的营造使得这首童谣笼罩上了恐怖的气氛。

四、结语

IP剧和网络文学的联系本就千丝万缕。相比文字的描述，电视剧凭借其直观的特性天生拥有更强的传播力。在视觉化时代，逐渐式微的文学也可以借助影视改编实现收益并扩大影响力。随着《隐秘的角落》的火爆，紫金陈的另一部小说《沉默的真相》也搬上了荧幕，甚至收获了比《隐秘的角落》更高的评价。剧集的爆火也带动了紫金陈原著小说销量的增长。这些事例充分说明，通过改编和IP化的运营，文学与影视可以达成双赢。

就《隐秘的角落》的讨论度与影响度来说，该剧在某种程度上早已超越传统的电视剧。随着剧集的播出，许多和剧情相关的“梗”相继产生，而这些“梗”又反过来助推剧集“出圈”，其中最出名的便是“爬山梗”。张东升借由带岳父岳母爬山的机会，在为他们准备拍照时将他们推下悬崖。正因如此，“一起爬山”成了张东升的代表台词，也一并成为饰演张东升的演员秦昊的代表台词。《隐秘的角落》大火之后，凡是有秦昊出演的电视剧，在其宣传的时候必然会用到“一起爬山”这个“梗”。

当然也要看到，目前网络IP的评估体系最重视的依旧是流量而非文本的质量。这种运作上的资本化思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弊端，而不当的运作甚至可能毁掉得之不易的口碑。虽然“一起爬山”“我还有机会吗”这些流行语为《隐秘的角落》这个IP创造了热度，但反复卖弄这些台词不仅会让演员本身感到反感，也会让观众感到疲劳与厌恶。网络文学IP剧的跨媒介叙事，不仅是“故事空间向外迁移、再生与内部扩充的发展契机，同时也是对故事衍生中受众情感黏度的巨大考验”。2021年春晚的小品《阳台》中，秦昊饰演的角色和老丈人一起喝酒时，他表示愿意带老丈人爬山拍照，秦昊在小品中还演唱了《小白船》。这一系列的致敬毫无疑问唤起了许多看过《隐秘的角落》的观众的回忆，但是这样一种致敬方式并未收获好评，反而被网民指责“尴尬”“春晚搞这个不吉利”。这在一定层面上反映了影视制作方想快速变现的浮躁心理。

总的来看，国内的IP网剧发展得如火如荼，其中出现了不少新的尝试，也出现了一些问题。互文叙事加强了故事的表现力，IP改编则扩大了其社会影响力。《隐秘的角落》的爆红证明了想要出品一部优秀的网剧，不仅需要出彩的文本，还要配以创新的叙事形式。只有两者结合，才能呈现给观众高质量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