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百里是父母最小的儿子,及待他成年,父母均已年迈。母亲在病床上躺了十多年,张百里除了上班,便是帮助父亲伺候病人。
张百里也曾有个媳妇,药罐里装上泥土,那苦香中的花朵,骤然一开,张百里便觉得害怕极了,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别给毁自己手中,趁还没有个孩子拖累,悄悄地离了。
母亲为此事一直抱怨自己,张百里说,妈,我心甘情愿。
灯下夜话,母亲数算自己的年龄,张百里说,妈,我姥姥活到了八十六岁,您总要赶上她老人家才对,现在还差得远着呢。
母亲摇头。张百里说,妈,我舍不得你。
母亲说,我也舍不得。
张百里说,到母亲八十岁的时候,要穿红衣服,头上要戴百合花……脸上还要擦些红胭脂。
母亲说,那不成妖怪了呀。
张百里说,那是仙女。
母亲终于还是去了。张百里时常带几支百合回来,放在父亲的屋里。父亲说,我们出趟门吧。
沿京沪高速一路北上。顺垛南公路东行的时候,父亲的话多起来。这些地方是父亲年轻时常常走动的,当年他好看的小姨母嫁到了这附近一个叫桑行子的村里。张百里问那小姨母还健在吗,父亲说,早早就走掉了。父亲还说小姨母的身上有一股香气,说不清是桂花香還是麦子香。张百里说,真好。
父亲说,小姨母家,也就是我的姥爷家,他们家是做糖果点心的,他们家的蜜饯很甜——那时,小姨母还没嫁人。
张百里就笑了。车行至205国道,父亲变得犹豫起来,父亲说,这里拐,这里拐,然后他又说,不对,还要再向前一个路口。
反复几次,张百里说,爸,咱本来该走大路,你看,这偏了,提前进山了。
父亲说,进山就进山,或许就对了。
山道蜿蜒,金色的小波斯菊随道路火焰般延伸。张百里看了父亲一眼,歪打正着,这可比大路好多了。父亲说他也没想到,很多年没来了,这是新开的山路。
父亲说,第一次见你妈妈,就是在这山里。
父亲摇摇头,我与你妈妈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迫于家庭压力,你妈妈离开了我,而我也重娶了另外的人,就是你们的生母。很可惜,你们的生母早早就病逝了,留下你们三个孩子。
张百里简直以为父亲疯了,才说出这样的话。
你们的妈妈并不曾再嫁,就又回到我们身边。
你是最弱小的孩子,当时才两个月大。你妈妈为你另取了“百里”这个名字,一岁一里,百里百年,足够我儿享一段人间富贵太平。
张百里说,爸……
后来我们搬离了这里。你们年幼,根本无从知晓。
出于对你妈妈的尊重,我们几乎没有再回来过。
父亲告诉张百里,一岁一里,百里百年,百里还未过半,以后好好生活,别辜负了你妈妈。
张百里闲暇时候爱去河边走走,太阳明晃晃的,小径洁白细软,白车轴草呼啦啦地就铺满了河堤,木梨花开了一树,树下是蓝色的婆婆纳。野豌豆让他想起了童话里的豌豆公主,公主穿着紫色的裙子。就在他这样想着时,另一片明艳的紫色装点了他的眼睛,一位女子穿着紫色的裙,正平和地经过他的面前。
张百里心中瞬间涌起要跟这女子交谈的冲动,像水中白额的雁,互相扇起翅膀,像两朵花碰触,交换一下彼此心爱的颜色。风中的身是凉的,心,却是赤热。
初夏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很熟悉了,女子说,你看天空瓦蓝瓦蓝,河流,也就变成了我喜欢的样子。离这不远的地方,有十三棵结了红果果的树,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树上有白色的小鸟,你要跟我去看一看吗?
张百里说,要得,要得。
这个好看的女子叫朱颜,张百里跟她并肩行的时候,似乎又走到了那条开花的山道,他心里对自己说,我在春天种好了花等你,夏天你来了,谢天谢地,你真的来了。
张百里想好了,也暗暗下定了决心,在有着红果果的树下,他就要这样对朱颜说。
【作者简介】 高沧海,山东临沂人。作品散见《小小说选刊》《天池》等报刊,并入选各类年度选本及语文试题。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