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粮

2022-02-15 01:00田叙
山西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表姐孩子

1

我们拥有奢莉完全是个意外。

九月的前一天傍晚,它被踩到尾巴的那一声凄厉惨叫,扯断了我们靠着树干吻别时彼此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可怜的欲念。它在梧桐树下蜷缩着,刚出生不久的样子,一条前腿卡在树根存水盆的木栅里,另三条腿向内曲张着,斑驳的毛色如树叶挤落的废弃阳光,尾巴血泥斑斑,遗有被玛夕高跟鞋踩踏的罪证。它喵呜一声,从栅栏间抽出伤腿,弓着身体慢慢站立,拉伸,颤动着震落泥水,我拉起蹲身的玛夕闪在一旁观望——半干的毛发板结成一绺绺猫毫,俨然一个正在风干的动物标本。它端起头,一双玻璃球样的杏眼布满血丝,辨得出,它是一只爱哭鼻子的波斯猫。

玛夕侧退一步蹲下身子,轻轻捏住小猫的脖颈拎起放在一片阔叶上托于掌心。我迅速跑回筒子楼梯下找来一个旧纸箱,把那只小可怜抱回家,让人有种抱着家当离职时走出公司的错觉。我们用碘伏为它清洗伤口,用吸管喂它牛奶。我们知道,它接下来需要好好休息,玛夕去卧室找来一条豹纹棉背心铺在纸箱底,我轻轻剪掉裹腿伤口多余的纱布头,我们切了三分之一火腿,盛放到蛋糕碟盘里搁在它够得着的地方。它扭转头,装死的刺猬一样蜷起身子,眼神空洞地看向我们又像是盯着身背后窗户外面的通风口。玛夕与衰猫道过晚安后去卸妆,我顺手关上阳台的吸顶灯,转身时竟吓了一跳,衰猫两只眼球泛出绿黄的荧光,鬼火样一闪一闪,继而隐没。它应该是饿了,我听见了它在吱吱地试着进食。我去拉开半遮的窗帘,昏黄的夜灯微光满满透过玻璃笼罩在它规律起伏的小腹上,它勉强叼了一片火腿歪着头开始很吃力地咀嚼起来。玛夕敷着面膜踱来,我们相视一笑,能有胃口让我们对它坚持到天明有了一丁点的信心,我们决定轮流值夜守着,两小时换一次岗,其实,我一夜没有合眼而瑪夕整夜都未醒来过。

我们的分手因为这一意外而被耽搁,我不得不续交了一个月的房租,继续一段日子,默契地白天忙碌各自的工作,夜里挤在一张并不宽敞的简易木板床上,侧身、坐起发出的吱吱呀呀和猫咪崽时不时的喵呜声应和着。我们很久没亲热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心灰意冷的征兆,压制身体本能所致的内分泌紊乱并不是几片安眠药就能见了效果的。

我们谈谈吧,最终还是玛夕先开的口。

给它起个名字吧,我装作没听到,试图把她的目光转向纸箱里的那只小可怜。

就叫“奢莉”吧,玛夕说得挺轻巧而我心里却十分沉重。这个名字,在她第一次意外怀孕时就念念不舍,她说她怀的是一个女儿。那时,一个受精卵让两个毫无经济基础的叛逆者猝不及防——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我们不知所措,有那么一段时间总是简单粗暴,希望用激烈的身体撞击把其从安宁的子宫里赶出去。这些都无济于事,在医院里,绿褂大夫让我去看孩子一眼的时候,我只看见巴掌大一个塑碟里的一摊血水。那之后,我们总是彼此小心翼翼,以至于在一遍遍的刻意暗示下欲望的功能完全丧失。玛夕的脾气随着夏季的到来而变得暴躁,唠叨声如初伏天里早鸣的蝉,聒噪得叫人心烦。然而刚刚,玛夕蚊鸣般的低语明显表现出了小鸟依人和作为女人该有的温柔。

奢莉?!我最终把话噎了回去,说,你考虑好了吗?

那你说叫什么?

无论叫什么吧。怎么能把一只来历不明的野猫当女儿呢?我想着,心情愈加糟糕起来,那一丁点因玛夕态度回暖而初生的矛头彻底萎缩下去,我们沉默着,任夜在寂静的屋子里无限地延伸、放大。

一阵雷鸣过后,窗外沙沙沙的落雨声密集起来,我下床去卫生间拿来一个脸盆放在屋顶漏雨的下方。我们听着水滴落入盆中发出的声响,一滴、两滴,起初那声音清脆,节奏舒缓,后来就变得急促而沉闷,噗噗噗……我们辗转反侧,渐渐彼此紧贴在一起,玛夕的主动索取迫使我急忙去拉床头柜抽屉,套盒里却空空如也。玛夕拉回我的胳膊把头枕在上面说,我想要个孩子。我知道,她的公主病又犯了,她哪是真的想要个孩子,还不是受其“表姐哲学”的影响,说什么“生孩子可以丰胸”,被诸如此类糊脑的鸡汤迷了魂。

我们好久没有和好过了,身体开始背叛灵魂,倒退着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候,我们都精力充沛地推销着各自的商品,不知疲倦地日夜奔波,我试图用自己的哲学说服玛夕:“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让她相信生活的奔头,可有一天,她却突然诘问:这样的日子重复下去如何奔出个头?

我们要个孩子吧,玛夕突然呢喃起来。她并不是在和我商量,而更像一个任性女人的善意提醒……可一想到孩子,我竟然就生出一种恐惧来,我承认,我的退缩表明了我是一个十足的懦夫。我常常在梦里窒息于血色的海洋里,惊醒后浑身湿透。

不就是一对奶子的问题吗?玛夕把并不出众的丘峰捧在我面前。亲爱的,我算过了,是安全期!她八爪鱼样做着努力,试图让我这根软骨头硬气些,而我刚从萎靡不振中抬起头,就看到一双绿黄色的眸子电过来,一哆嗦,力不从心地早早泄了……亲爱的!如果再来一次意外,我要把孩子生下来;亲爱的,我决定了……

开什么玩笑呢?我心里责问自己没有及时抽身埋下了隐患,可我还是没有勇气出言辩驳玛夕,我不想和她争吵,甚至觉得她是在故意激怒我,让我先于她提出分手借此来减轻负罪感,证明自己没有背叛,可她连父母都能够背叛,还有什么不敢的。她需要宣泄,而我也不想让自己因此抑郁。我知道,生孩子这可不只是两只乳头的问题,但对于玛夕的胡闹,我的恐惧感愈加强烈了。这种恐惧与生俱来,似乎来自母亲的盆骨挤压——出生时的差点夭折似乎已经刻在了我突变的害怕基因上。

回过神来时我感到一阵饥饿,拿出一盒临期牛奶扯下吸管,那入喉充饥的奶水是玛夕准备的猫粮。我一口气吸掉半盒,肠子恶作剧般咕噜咕噜串通着,就如记事起母亲常常提起她小时候和兄弟姐妹们饿肚子的场景一样,听母亲说,外婆是个奶水充足的奶娘,母亲却没有吃过外婆的奶水,以至于生我的时候没有奶水——这种毫无由来的臆测是母亲生姐姐和我时没有奶水的抱怨,常会挂在嘴边。随着我们的长大,家里的条件也在变好,让我和姐姐都能上得起学,喝得起牛奶,至于母乳,直到上小学的时候我才喝到——满口的甘甜,我并不知道听不懂的数学课上,母亲突然把我叫到教室外面给我喂奶仅是为了缓解憋胀的乳房,她走的时候鞋底还脱落着路过煤灰坡时沾到的炉渣。不知为什么,我并没见母亲生下弟弟或妹妹。但那之后很长一段时日,我常常在梦里见到一个小孩子跟在我回家的路上。

2

阁楼内的空气很闷,猫咪在和一个乒乓球追玩,把房间里的空气折腾得热烘烘的,我赶紧去撒猫粮,安静下来的屋子里并没有变得清爽,化学合成的芳烃味弥漫着。梳妆台前的玛夕,在对着镜子一遍遍地检视防晒霜没涂均匀的地方皮肤有无晒伤。

我想出去走走,借口说去扛桶纯净水。一出小区,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惦念着1000张卡纸的目标还未完成。房地产行业后时代的到来,让我有了一种放弃奋斗买房的念头,跃跃欲试去躺平。我承认心有不甘,或许是像有我这样想法年轻人的增多,公司才决定把在大厅里等着客户上门的销售人员都赶到了大街上、郊区、富裕的小镇推销房子,占领下游市场。

我把印着公司地址和个人电话的一张张卡纸,贴在路停车辆驾驶位的车窗玻璃上,远远望去,像极了交警贴的违章罚单,在微风中凌乱地发出叩打玻璃的声响。其实,这种推销方式并非我的原创,一年前,我在小镇推销商品房时偶遇往车窗玻璃上贴条的玛夕,我错以为她是一个执勤的便衣交警,扫视贴条后才了然她也是一个推销员——推销一款奢侈品牌化妆品。我们的认识根本不需要搭讪,彼此交换过名片后就开始了谈业务、销量、经验和方法,不久就谈起了恋爱。她说她一年前还是师范大学的大二学生,因为不喜欢未来的职业规划就退了学。我羡慕玛夕出身于书香门第,一家三代皆是从事教育行业的知识分子,可她的退学并没有征得家人的同意让我感到诧异,其父母来时已晚,她已经办理完了退学手续,女儿的雷厉等来的是迟到父亲果决的一个巴掌,于是,那时起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她其实是不敢回家,不敢面对街坊邻里尊羡的教育世家里出了她这样一个叛逆。她说,她不想走父母安排好的路,想变得独立,自由,就比如她崇拜的表姐一样。她用退学的方式反对父母对她从小到大的包办,可是,一入社会她才知道切断退路的生存是如此的艰难。

而我呢,我多么希望父母为自己包办好一切,可是,我不是独生子女,就连出生的时候都是偷偷摸摸的,送到乡下的婆婆那里用小米汤养大,我记忆中最初母乳的味道,是五岁时受姐姐怂恿后,外婆家养的那头老母猪乳头下略带糊锅巴味的涩甜。我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从煤灰坡上捡回来的。十岁之前,我几乎没穿过自己的衣服,大都是姐姐退下来的旧衣服改一改穿,后来,姐姐干脆不买女孩子的衣服了,还剪去了好看的粗辫子留了男生的头。我起初还为能穿上姐姐退下来的男生衣服而雀跃,直到有一回发现她拿着剪断的辫子躲在角落里哭。那之后,我抢着和姐姐打猪草,有时也会累到和小猪一起睡到草丛里。我们都盼望着早点长大,逃离这个辛苦的家庭,于是,与其呆在沉闷的屋子里我们更愿意赶着一群小猪放风,不知是否算个巧合,我打呼噜时带着的“哼哼”声后来成了我的昵称。

哼哼,我看上了一种新配方猫粮。快递寄到了驿站,记得回来的时候拿一下。

挂断玛夕的电话,我继续发放着名片,不自觉就到了人民广场。炸鸡的香味沿着窄巷刁钻地绕过山河照壁飘了过来,我咂吧了一下嘴巴赶紧转身离开,但没走几步,我还是返了回来,我知道玛夕喜欢的零嘴决定给她带包回去。

玛夕猜到我去干什么了,只是说猫粮没了,茶吧机里桶装水也吸不上来了。我这才想起出门时的初衷,只好返下楼来。我咬着猫粮袋,扛着桶装水一阶阶爬上楼梯,我忽然觉得,省下的两元送水费不正是赚到的吗,这算不算商机?才到四楼,汗水就已滴滴答答,最后的两层楼梯似乎多出了台阶,我停停歇歇,一遍遍想着“吃不了学习的苦就得吃生活的苦”这句老话,后悔该学习的时候贪玩没考上好学校,闭着眼睛就报考了市场营销类专业,一毕业就担心着失业。嗐,想那没用的干吗。我把桶装水换了一下肩膀,食指用力过猛戳破了封装,桶水顺口汩汩流出洒落,打湿膝盖,我赶紧封口朝上把水桶抱在怀里,一时觉得心酸,我想我流的每一滴咸涩汗水要比洒落的纯净水廉价得多。

推開门时,我正看到玛夕拿炸鸡腿喂了猫。我知道,自己这一趟买猫粮的路白跑了。

玛夕说我是一个只知道跟跑的人,从来没想着要出人头地。我不完全赞同她的观点。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买房、买车,希望通过努力在职场拼得上升的空间,在这所城市立足。可万事起头难,何况事业呢?推销这行越来越难做了,累人,烦人,有时甚至让人绝望,但我必须挺着,再难也要坚持下去。我其实有时候挺羡慕玛夕的父母为她的人生进行的安排和铺垫,为玛夕因一次上台后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就断言自己不适合讲台而选择退学感到惋惜。可这有什么用呢?我问过她后不后悔,她只是说,做推销员后她敢大胆地上台说话了。

玛夕刻意往成熟打扮,虚报了年龄。她的解释是,小女孩容易被人欺负。她说,表姐的户口上比自己的实际年龄大两岁。还说,父母经常会拿她和表姐比较,表姐漂亮、大方、懂事,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但她羡慕的却是表姐无需化妆就已白皙的皮肤和傲人的身材。她天生小麦肤色,选择推销化妆品起初就是为了能有足够的化妆品试用,聊天中,当她无意中听表姐说起怀孕会使得乳房二次发育后,就决计着要生一个孩子。

她觉得男女生的最大不同就在于如何奋斗。她说,表姐说过,学习好是为了上个好大学,为了毕业以后找个好的工作,然后挣更多的钱,再变成有钱人。而女人呢?玛夕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走捷径,找个有钱的人做老公,省去前面那些无聊内卷的奋斗。女人嘛,只要漂亮、性感就足够了。玛夕还说,在推销化妆品中,她发现个惊人的秘密——漂亮女人更喜欢化妆。这算什么秘密?似乎如同吃饭、喝水、睡觉一样,女人化妆不早就刻在基因上了吗。她还说,她发现表姐也一样化妆的,于是玛夕由“拜人”转变为了“拜物”,她说她不“拜金”,说那是男人该干的事情。化妆已经成了她“漂白”自己的必修课,似乎一天不化妆自己就会变得面目可憎。

3

我欣慰能和玛夕继续呆在一起的同时,也在为她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到那只胖猫身上而嫉妒,为她微隆的小腹而担心。我担心她玩物丧志,担心真的又一次意外怀上了我的孩子。我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将来怎么养活一家子。为节流,我决定赶走那只捡来的野猫。

早孕试纸测出两条杠的时候,玛夕表现得异常兴奋,连走路都变成孕妇的样子,而傍身不离的那只吃货猫根本不管粮食是怎么来的,学着她的样子喵呜地讨好喂食的人。

我对那只烧口粮的野崽耿耿于怀还在于它总是不合时宜地乱喵,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偷看洗澡也就罢了,还神出鬼没打断我同玛夕本就短暂的亲热,着实该死。终于,我趁着玛夕午休的空当,把它悄悄弄没了。在玛夕寻找猫咪毫无放弃的情况下,我只好把手机送到她面前——当看过一只猫被放进电饭锅里要煮的视频后,她发疯样地抓花了我的脸。

我们爆发了交往以来最大的一次争执。冷静下来后,我还是决定找回那只被我塞进通风口里的猫,我想它应该在一群流浪猫的地盘寄人篱下,我能想象出它见到我时敌意的眼神。可我并没有在草场找到它的踪影。我只好返回来,顺着通风口的走向查看,屋顶跳下去就是草坪,当然那会摔个半死,即使猫有九条命。它也可以顺着走水管道的外壁攀援而下,翻墙到达街角花园,那里总有另一伙流浪猫,它们完全可以成为很好的伙伴一起流浪。

我知道这样回去定会被赶出门外,我让她的猫流浪,她就会让我流浪。路过拐角时我看到一只土狗面壁乱吠,感觉十分好笑就拿出手机,想拍个短视频回去哄玛夕开心。不过,我驻足留意后突然发现它并不是吠墙,而是冲着沿墙壁而下到地面的那根排水管道。我走近时,犬吠声突然止住,我依稀听到了管道里传出微弱的喵喵声。

难道,奢莉在水管里?我和邻居商量后决定锯开管道,看到衰猫湿拖布似的狼狈样子,我突然有了一种愧疚。它打量着周遭的人类,那种平时的慵懒变成了无时无刻地警惕。它并没有听从我的召唤,而是随着一群流浪崽簇拥到一个走过草坪时撒着猫粮的矮胖男人边上,猫着步子转圈。

那段时日,为避免争吵,我中午从来没有回去过,夜里也尽量回家晚些。挣钱,挣大钱,这是我唯一的目标。当然,我计划在玛夕生日那天正式为我的愚蠢行为道歉,顺便给她来个惊喜。我提着蛋糕上楼后并没有敲门,咬着一束红玫瑰轻轻打开门,没在鞋架上找到我的拖鞋让人意外,应该是玛夕收了起来。我蹑手蹑脚入门来,在左手边的餐桌上把蛋糕放好,欲把那束玫瑰插入花瓶时竟发现里面已经插满了鲜红的玫瑰花。卧室的房门紧闭着,可我还是能听得出里面有动静,说不定是她在做瑜伽。不像,我还是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声响,那是玛夕急促的喘息声,那声音熟悉而又陌生。难道……我迅速推开门,一只肥猫喵呜一声窜了出来,接着,我看到了床上不敢相信的一幕——玛夕在和一个黄毛男人上床。我一阵辣眼,继而反应过来,我跑去隔间拿菜刀时被玛夕堵在厨房门口,眼看着那个偷腥的猫穿着我的拖鞋夺门而出,我跨步到餐桌边上端起蛋糕砸扣到那头蓬松的黄毛上,奶油、水果、面包碎屑洒满了整个楼道……

冷战了三天。最终,我们因那只馋猫误食楼道里的“猫粮”拉稀不止而一起去看了医生。说实话,玛夕喜欢奢莉更甚于我,这已经让我十分妒忌了。那件事后,她就在慢慢疏离我,我想,她在等我先说出那句话吧。我希望这是一种错觉……然而,她还是更愿意和給奢莉买高档猫粮的人约会。我们这回并没有激烈地争吵,似乎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玛夕说,她只是想为孩子找一个有钱的爹。一提到孩子,我的恐惧感油然而生,我时常做着与其有关的噩梦醒夜,然后靠着酒精的麻醉辗转到天亮。决定净身出户的前一天,因为喝多的缘故我睡得很死,半夜里被玛夕强行推摇醒来。

我肚子疼,她害怕地说,接着我看到了她手指上的血迹。我想,应该是动了胎气。我赶紧抱起面条似的玛夕,匆匆下楼,叫了出租车赶往医院。妇产科大夫劝慰的言语中带着鼓励,可我还是从医生的叹气中听得出话外之音——听天由命吧。报告结果是第二天上午出来的。医嘱回家卧床保胎,我按时叮嘱玛夕服中药,在她卧床静养间恐惧中煎熬过了第一周,好在情况没有恶化,半个月后医生说孩子保住了。那一刻,我终于如释重负,终于觉得可以理所当然地离开了。我屏蔽了玛夕的电话、微信。然而这三天来,我总是每晚做着同一个噩梦——一只浑身血淋淋的猫跟在我的身后,喊我爸爸,我转身时只看到地上一串串黑色的足迹。一周之后,我还是没有过得了心里那道坎,怕玛夕被黄毛男人欺负。可我回来时,房东太太告诉我,就在昨天玛夕已经退房搬走了。我拨不通她的电话,发不出去消息,我想她大抵已经把我这个陌生人给删除了吧。

4

第一次刷到玛夕亲昵奢莉的视频时,我因妒意而停留,浴缸里的水满溢瀑布般飞流到地板上,顺着地漏涡旋着深入地下。那只我离开时的肥猫如今瘦骨嶙峋,无精打采地梳理着毛发。它应该是生了一场大病,要不就是被后爸欺负的,克扣它的猫粮。我想一定是那样,猫咪此时一定怀念有我供养的日子,而玛夕根本就不会照顾孩子——我们的奢莉。

视频里,卸去美颜的玛夕算不上太漂亮,但五官精致,她把头发剪的更短了,脖子显得更长,穿着一件透风出气的雪纺,越发看起来弱不禁风。她竟然也戴了美瞳,刘海没变,但刮掉的眉毛看上去略显突兀,整张脸白得吓人,对比原本肤色的小臂倒像是套了半截黑丝筒袜,让人陌生。

玛夕走后,我养成了刷短视频的习惯。记得医院那段日子里,她曾说过,那男人是一个剧组的小导演,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名气,可将来谁又说得准呢。她说,她投资我的时候不也看不透未来吗?她还说,他可以给我安排一份拍剧透照的工作,自然见不得光。我也听得出,玛夕想当网红女主播。我私信了玛夕,还留了新的电话号码。

一天夜里,玛夕突然打来电话,说他被那个色鬼骗了。我去找她时,她的肚子已经明显隆起,走路也有了孕妇该有的样子。我已经能静下心来听玛夕解释,她躺在我怀里说了许多,我这才知道,那个男人只是一个群众演员,因偷晒剧透照而意外走火成了网红,在直播时带了假货被警方抓了现行,账号被封。第二天,我很别扭地随她去医院为肚子里的孩子建档,并在夫妻另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

玛夕应该怀孕差不多三个月了。她又变回了老样子,似乎对男人完全失去了兴趣,除了那只丑猫。我有时候想,我是否成了她丰胸的工具。我曾经试图说服她打掉那个孩子,并偷偷爬上她的床试图通过激烈的撞击达到目的。可我一想到那是一个通过长途跋涉千难万险才成功着陆的生命时,油然感到恐惧。难道要做一个刽子手吗?我不明智的举动,还是打乱了我们彼此的生活。玛夕那份本不固定的收入因卧床休息而朝不保夕,如今可谓雪上加霜。或许,玛夕也感到了生存的压力。她说,她也在考虑要不要这个孩子,只是,我们所理解的“要不要”完全偏差罢了。

玛夕决定开直播了,说她要记录一个女人怀孕到生产的过程。这并不吸粉,可她还是坚持那样做了。只是,她没想到,尽管她化了妆还是被刷同城视频的表姐认了出来。日落前,表姐找上了门。表姐自带一种上位者的气场,她走过的那段楼道弥漫着淡淡的香水味,像茉莉花刚刚开放时的味道。她先是皱着眉头看了看我们租住的寓所,并没有晚上挤一挤的意思,还说要请我们吃烧烤,她显然已经把我当成了妹夫。

我们选择了街角一家露天烤肉店,表姐似乎对这所城市并不陌生,一边点评着风景名胜一边询问我的家庭。我只说有一个姐姐,如今定居国外。我能感受到她略微的诧异,在表姐的眼里,我们都是外来人,而她已经属于这个城市。

拉我在一处靠草坪的位置坐定,表姐一个响指招来侍者,报了烤肉,然后开始拿出镜子补妆,像是接下来要上舞台表演的样子。我看得出玛夕看向表姐涂抹口红时的失落——表姐长着一张不需要护肤的白皙脸蛋,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里带着蓝色的美瞳,双眼皮,尖下巴,尤其是那挺立膨胀的胸部……玛夕不自然地拉了拉身穿的V领背心,越发为自己的平坦变得不自信起来。三人都看着手机,直到烤羊排上來时表姐才东道主样打开话题:羊肉暖胃,特意点了你喜欢吃的烤羊排,知道你不喜欢生啤,来时带了两瓶烧酒,还记得那次我被灌醉那回吗?他们其实是想把你灌醉的,可你却把所有人都给撂趴下了,自己一点醉意没有。

看着开瓶的表姐,我边撒着孜然粉边替玛夕解围说,她戒了。

玛夕没有接我的话,对表姐说,其实我被父亲赶出家门那天起就已经戒了,虽然惹他们生气并不是因为喝酒。

叔父并不是要真的和你断绝父女关系,他们太过于执着了,又太好面子。他们只是想不通,在身边时那么听话的女儿怎么上了大学就叛逆了呢,退学这件事,你确实伤了他们的心,就比如他们喜欢的花瓶被打碎了一样。

我知道,他们为我操碎了心,可我不想一辈子活在他们的臂膀下,谁不想走遍天地展翅高飞……玛夕和表姐的对话触动了我内心里隐藏的那根敏感神经,让我想起远嫁非洲的姐姐,她已是七个孩子的母亲,她视频电话说今年计划带孩子回来过年。如今,姐姐续了满头的麻花辫,背靠泥屋给最小的孩子喂奶时很幸福的样子。

我看得出表姐的心情不好,喝酒时带着忧伤。

你可是玛夕的偶像,我想转移她们的话题,谁知却把话题引向深入。

其实,我还是挺羡慕你的,表姐看向玛夕,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不必装着淑女的样子,不必刻意去讨好别人,爱就爱了,恨就恨了……说着说着,她咕咚一声饮尽杯中酒,突然就孩子一样哇哇哇地大哭了起来,我想,她一定是在倒着心底积存多年的苦水。

许久,姐妹俩都沉默。我不知道表姐羡慕玛夕什么,喝酒方面,她确实应该崇拜玛夕。但我知道玛夕羡慕表姐什么。表姐离开时婉拒了我们送她的提议,说会有专车来接,她缚着玛夕的胳膊小声说,她还偷偷同父母看不上的那个男孩子交往着,要玛夕替她保密。

表姐走后不久发回来一条信息——如果不确定嫁给一个男人,千万不要给他生下孩子。我想,这是她对玛夕的忠告。但玛夕是否还会听从“表姐哲学”呢?就比如被人崇拜的神,突然有一天说她羡慕那个凡人的平凡时,就已不是凡人眼里的那尊不凡的神了。住所依旧狭窄,我却说不出以后买一套宽敞的豪言壮语,那是谎言。玛夕对我说,她想一个人静静,抱着猫咪进了屋子。我看到她的眼里噙满泪水,而我却无法解读,唯有一个人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久久无法入眠。

5

玛夕的再次消失我并没有意外。我知道,她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还会来找我的,是否对她承诺了太多还是自己做得还不够?我想两者皆有吧。我还是时常去看她的短视频更新,有时也会看几分钟她那无聊的直播,等人气上来后刷个礼物撤走。受之影响,我的推销模式也由无头苍蝇乱撞式变为了做短视频吸流,还别说真做成了好几个大单。看着指间流走的数额鄙视到手的工资,我渐渐意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给老板打工永远成不了老板。

我的初步计划是推销家乡的农产品、美食,行得通的话,也可以考虑让姐姐代理非洲的红泥。不错,我的目标并不是去做网红,因为网红总有流量过气的时候,我计划做实业,把线下销售转移到线上。我承认,一个经受过打击的人总会获得些许免疫能力。我决定改变畏首畏尾的毛病,说干就干。我刚查看了一下账户,还有一万多元的余额,可对照我的雄心需要至少两万元的资金来撬动。不管了,先取出现金再说吧。

我还在想着印钞机长着什么样子的时候,出钞口已经往外吐钞票了,只是它显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像一个不识数了的醉汉,吐出的钞票翻了倍,我点了点整整多出一万来。生活像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但这并不显得好玩,我决定取走自己的钱,把多出来的一沓放在了取款机摄像头下,扬长而去。

不久,我就接到银行打来的电话。

你刚才是不是取钱了?

取了,取了一万块。

但是,我们的提款机……

一想到这我觉得一阵好笑,说,是的,那傻机子吐出两万。但我可没多拿啊,我撇清着关系说,那一万我就放摄像头底下了,你们应该也看见了。

你为什么不给我们打电话?

我哪有那时间?我当时确实很忙,戏谑说,银行又不给我发工资。

那你……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忙。我看到公司的电话接入提示,立即挂掉了银行来电。

电话是人事部主管打来的,我这个月业绩垫底,根据公司规定的末位淘汰制,我被劝辞了。挂断电话我反而轻松了许多。我躺平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视觉半径内的蓝天、浮云,微风吹过……我闭上眼,嗅着青草的气息,听风里群马飞奔踏河而来。我好想睡一觉,醒来回到童年,少年也行,我必将重新规划我的人生,试图涂改如今这个年龄面对的惨淡。然而,一睁开眼我不得不延续现实,争取在夜幕降临之前找到一份送水工样的兼职工作。这时,电话铃声乍然响起,一看是玛夕打来的,我犹豫地接起来就听到她声音颤抖地哭着说,快来,快来,下面流血了……

我没想到孩子会早产,好在有惊无险,是个女儿,但我并未从护士的角度看出孩子哪里长得像谁。护士建议尽快起个名字时,玛夕说就还叫“奢莉”吧……

小奢莉从保温箱里出来后,已不再是原来满脸褶皱胎脂的一团肉球了,好看了许多。玛夕的奶水还没有来,我们不得不喂孩子牛奶。我知道,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买了一辆二手车送水后,我决定把创业基金拿出一半的一半先给孩子买奶粉,可玛夕说,暂时先这样吧,她再想想办法。我们在奶粉的产地上发生了争执,可她免费领取的试用装进口奶粉女儿并不领情,而是闭着眼睛四处寻找乳头,吮吸不出奶水后哇哇大哭,小手胡乱地拍打,以至于玛夕放出“再哭就丢到煤灰坡上去”的狠话来。看着哭闹不止的女儿,我决定拿罐国产奶粉试试,或许是被饿坏了,她咕咚咕咚喝奶的样子叫人心疼。三天后,小奢莉彻底适应了牛奶的味道,不再夜里哭闹。第四天,玛夕的奶水终于来了,这让我看到了省钱的希望,可小奢莉拒绝母乳,出生时白皙的脸蛋变成了古铜色,玛夕说孩子的肤色正在仿着她,可护士却说那是黄疸。孩子哭,玛夕也在哭,母女俩让我一阵头大,再三尝试后我们只好暂时放弃母乳喂养。玛夕用吸奶器把奶水储存了起来放进了冰箱,灌入奶瓶里并沒骗过女儿,最终怕过期便宜了馋猫,它一边喝着母乳一边喵呜着,很享受的样子。我背着玛夕偷偷开了一袋尝了一口,是那种猫咪喜欢的腥味,我一口吐出。

一天下午,玛夕接到一个电话后匆匆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带来一对中年夫妇,说是来领养孩子的。这事,玛夕并没有提前征求过我,但我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那对夫妇慈眉善目,放下一万元奶粉钱后走了,说是我们愿意的话按照这个地址送孩子过去。玛夕收好名片,放在了枕头底下。送走那对夫妇,小奢莉当天夜里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哭闹。我抱着孩子在客厅来回踱了一个晚上: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缺乏休息的母亲要平静得多,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的玛夕终于可以一觉睡到了天亮。但她还是习惯性地醒来看看身侧,然后用手拍拍周围的被子,突然她紧张地坐起来掀起被子寻找,看看左右床下,见我抱着孩子走来后摇摇头继续躺下……

一连三个晚上的哭闹让我变得身心俱疲,我决定把孩子送走,在玛夕睡下后,我偷偷拿出枕头下面的地址,把包好的小奢莉放在后座,怕迷路就开了导航。夜色朦胧,一切人和物体都蒙上了一层面纱。我不知道,玛夕一早起来找不到孩子会咋样,也许,我想做的也正是她希望的吧。我继续向前行走,路竟然因为施工而断了头。我需要在岔路口驶出,导航在我调头不久就开始提示:你已经偏离路线,已为你重新规划,请在合适的位置,选择调头……沿着来路回溯,刚刚驶入一个岔口,导航就再一次提醒:你已经偏离路线……请在合适的位置,选择掉头……我突然一怔,是啊,我已经偏航,也该为将来重新规划一条路线了。

我把车停在筒子楼下,望了望六楼的阳台,一鼓作气抱着孩子走进楼梯。这一趟折腾让我找到女儿哭闹的原因,是因为捂的。换了薄被的女儿睡得很安稳,我把她放在玛夕边上的摇篮里,一挨着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谁啊,我接起电话问道。

我们是银行,你是不是上午取钱了?

呃……不说过了吗?那一万块我放摄像头底下了。

那你为什么不拿走替我们保管?

我一听这话来气,说,凭什么,拿走说不清了咋办?有摄像头呢。我再次重申。

嗯,但钱没了,这损失该你负责。语气有些傲慢。

凭啥我负责,我又没拿走。我不甘示弱。

你拿了。那人话里带着审判的俯视,咄咄逼人。

我拿走我自己的,摄像头……我已经失去了辩驳的耐心。

是看见了,裁判样语气说,但你拿的那个是银行的。你的钱,你放到摄像头下面了。

真他妈的扯淡!

我爆出粗口时,忽然听到哇呜哇呜的小孩哭声,我兀地坐起,原来是个恼人的梦。楼下传来哇呜哇呜的猫嚎。我下床跑到摇篮边上,女儿的呼吸均匀,还带着甜甜的笑意,我猜她一定是做了一个好梦。我压了压小被子的角,顺着哇呜声走到窗台,仔细听了一会突然想起猫咪来,它不在阳台,应该是顺着通风口溜出去野玩了。

哇呜,哇呜……楼下那群猫实在是太吵了,瞅了瞅翻了个身的女儿,我决定下去赶走那群该死的野猫,但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我打开阳台窗户,卸下窗纱,俯身下看时它们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一双双鬼火似的眼球子弹般瞄准了我。我尽量伸长手臂,练习了一下抛撒的姿势,一扬手……夜色中,微风浮动沙帘,挤进的风四散开来,整个屋子里弥漫起了淡淡的奶香。

【作者简介】田叙,山西长治人,1981年生,作品见于《安徽文学》《台港文学选刊》等,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后记]  本期“步履”推荐的小说是田叙的《猫粮》,这是一篇与小猫有关的小说,内容却比题目要沉重许多。“奢莉”这个名字听起来十分温柔,如同作者讲述故事时温柔的语气,这个名字连接着两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他们让“我”和玛夕的生活跌宕起伏,也让“我”和玛夕的心变得柔软又坚强。生活仿佛一直在与这对主人公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不断制造各种各样的意外,让他们的人生不断重启,戏弄并考验着他们随时可能消失的耐心。

就在“我”的耐心即将被扯断时,生活似乎又突然温顺安静下来,发出轻轻的喵声,送上一点点温馨,作为片刻的奖励……

(顾拜妮)

猜你喜欢
表姐孩子
跟表姐学剪纸
表姐来了
椭圆表姐的来信
与众不同的表姐
表姐的婚礼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