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匠
这是多么大的河啊!汹涌的河水卷起了巨浪,激起了巨大的轰鸣,两个人大声说话都不能听清。我从没有看到过这么宽广的河流,对面的河岸已经超出了人的视线,不知道它真正的河岸在什么地方。我跟随唐国的国君一路东行,要到他的封国去,可是要走多少个日子才能到达?我将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继续我的生活。据说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尧舜禹居住过,我们的先祖也居住过,可是我们为什么总是到陌生的地方?
在熟悉的地方一直待下去,这是最美好的。熟悉的房子和熟悉的工匠,熟悉的都城和街道,在天子之都能够见到最尊贵的人,他们所做的一切是那样神秘,以至于我们不需要知道别人,只要看着自己手中的活儿就可以了。
我的祖先一直到我,都是制作车辇的,我的手艺是上一代传下来的,我不关心别的事情,那是别人的事,我只是把车造得好用、结实、漂亮。这一件事我已经做了几十年,还要做下去。一个人这样活着已经足够了,除了天子和国君,谁还能做更多的事情?其实,即使是天子和国君也不过做一件事情罢了,不同的是,他们看上去做的事情很多。
史官把天下发生的大事记下来,并且传下去。天子把自己的江山守护好,并且传下去。武将拿好自己的兵器,要么把敌人杀死,要么被别人杀掉。农夫种好庄稼,每一天看着云彩,希望在干旱的时候降雨,又盼着在收割的时候每天有太阳照着。我当然在我的房子里,拣选着木头,看看哪一样适合装在车子的哪一个地方。我看着这些木头,有着说不出的欣喜,因为我的心中早已经从它们的形状中看出了它們应该成为的样子。与其说车子在我的头脑中,不如说它们早已存在于生长着的树木中,我只是动手去掉它们多余的东西,让它们一点点在我的汗水中现形。
我的先祖是黄帝的七个佐官之一,有着显赫的身份和不朽的荣耀。那时还没有车子,人们搬运重物的时候,往往需要众多的人们抬起来,既费力气,也挪动不了几步的距离。哪怕搬动一块巨石,也几乎不可能。要是这样一直下去,人们的一生中差不多什么都做不了。在人们面对石头或者其他重物无能为力的时候,我的先祖番禺不是像别人那样唉声叹气或者干脆放弃,而是昼思夜想,用什么方法做这些几乎不可能做的事情?他相信世间的事情都有它的理由,只要找到埋在深处的理由,就能够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从居住的四周寻找着天神的启示,也不断祈祷上天赐给他灵感。
一些想法就像闪电一样划过,但瞬间就熄灭了。有一次他坐在湖边,看到独木舟上的渔夫在捕鱼,木舟是那样轻巧,那么小的舟竟然能够载着渔夫在水中自由地游荡,只要渔夫用一根木头轻轻一划,舟就轻快地转弯或者前行,水竟然有着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他找到了事情的本来理由,他开始用一大堆木料制作了大船,只要把重物搬到船上,剩下的事情就是借助水的力量了。人们用树枝一起划动,就可以非常省力地搬运。这真是一个上天赐予的好主意。
最重要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他的儿子奚仲出生了。奚仲从小就心灵手巧,显露出了非凡的智慧。番禺有时候就在儿子的身旁观察他玩耍。一次,奚仲用黏土泥巴捏制了一匹马,又捏了一艘船,把马拴在船上,并使劲儿吆喝着让马快跑。番禺就笑了,这是什么游戏啊,我造的船是在水里行的,你的马儿是在地上跑的,它们怎么能凑在一起?奚仲回答,你造的船的确是浮在水里的,可是我的马拉的是地上的船。儿子的话引起了番禺的深思:船不一定非要行在水中,要是地上也有水的浮力那该多好。
奚仲长大了,他像父亲一样热爱思考。人们经常看到他不是坐在河边的草滩上,就是坐在旷野的石头上,有时会整整一天发呆。谁也不知道他的头脑中究竟有些什么古怪的念头。可是,人们只要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奚仲总能给他们满意的答复,找到最好的办法。他一直想着造一艘地上的船,实现自己的儿时游戏中的愿望。这样,人们就再也不会因搬运重物发愁了。
一次,他看到深秋的蒿草被风吹得滚成了一团,在野地里不断地旋转。他还追了一会儿,感到了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事物是神奇的。还有一次,他又看到一块圆石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越滚越快,直到停在了不远的地方。令他激动的是,他们都具有一个特点:滚动。又一次,他在制陶的工匠身边看了很久,快轮带动着泥坯飞速旋转,他们用轻微的力气就能把一块泥巴弄得浑圆而光滑。
车轮……用车轮就可以让船行走在地上,简直是一个天赐的灵感。他在野地里兴奋地奔跑,直到浑身被汗水浸透了。是的,他早就知道,世界上一定有一个最好的办法在前面等着。如果它没有,只是你没有想出来。
现在,我们就要登船了。这岸边的船多么大啊,我们几乘车都可以一起放到上面。我是骄傲的,无论是我们乘坐的车还是现在渡河的船,都是我们的先祖发明的。没有我们的先祖,很难想象唐国的封君怎样去大河的对岸,又怎样去到自己的国?这样,天子的分封和委派也就变得毫无意义。或者,根本就不会有天子,因为每一个人或者每一个家族,只能呆在一小片地方,一遇到大河的阻碍,他们的脚步就得停下来。这意味着,没有一个人可以一统天下,将万千山河以及它的居住者归拢到一个人的影子里。
你就想想吧,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伟绩,先祖的思考和发明改变了世界,我们也因此生活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朝代。这么说来,世界上真正的统治者是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们不过是死者的民,那些看起来有权支配他们的,实际上仅仅是死去的人们的暗影,只是一个没有具体面目的轮廓,他们的眼睛、鼻子、嘴巴乃是安放在另外的地方,要看到他们的真实面孔,要到厚厚的泥土下寻找。
好啦,刚才有人和我谈起制作车辇的事情,我的回答是简洁的,我只是简单地告诉他车的来历,剩下的该属于我。一些东西也该摆到外面的车辕上,另一些我需要藏起来,放在我的衣襟下面,我有自己的秘密。事实上,这些秘密不是我不愿意说,而是不能用语言说出来,我只有自己在制作大车的时候,选择木料的时候,仔细审视木头的直线和曲面的时候,才能将这些秘密说给我手中的活儿。我的故事都在我的工作中,这是充满了悬念的一个个冒险故事,比那些绘声绘色的讲述一点儿也不差,甚至更精彩。
我从父亲一代的传教中记住了车辇每一部分的形状和尺寸,还记住了它们的制作方法。这可不是容易的,但是记住还不能算一个工匠,还要在具体的操作中做到毫厘不爽。你要运用自己手中的斧头和锛,还要观察木料的湿度,鞣制车轮的时候还要借助火的恰好的热度,不能有丝毫的偏差,这需要你不断地做,才能找到锐利的感觉。比如说,战车和人所乘坐的车就不一样,要适合不同的用途。车轮的大小也十分重要,如果太大了,人们就不便于登车,借助高凳上车,那将多么繁琐,也没有必要。一个制车的工匠为什么不能做的尺度恰好呢?当然,轮也不能太小,否则骖马和服马拉起来就像总是爬坡一样,那样,马也就不舒服了,它们耗费两乘车的气力,却只能引得一乘车向前。我不能让车子在行进中耗费加倍的力。车辇是需要一点点改进的,它需要不断地融入我的思想,我的生命也一点点地注入到越来越好的车子的形象里了。
车子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有讲究的,它的尺寸和样子不是任人打造的。没有一件事可以恣意妄为、信手而作,那样一切都会变得很糟。车辐必须一头粗一点,另一头细一点,不然在沼泽地上或者雨天的泥泞里行走,就会带起更多的泥土,最终让车子陷入无望之境。轮辐嵌入车轮的辙牙和毂,必须掌握好榫卯的尺寸,太长容易折断,而太短则不会牢固。车的牙辙要尽可能做得窄一点,它与地面的接触面越小越好,否则车就会因为路的摩擦不能奋马疾驰。可是,辙牙太窄了,就会在泥路上刀一样切削,也不利于行进。车辕的弧度也要做得恰到好处,太大了,揉辕就易于折损,太小了,辕马一旦倒卧就不容易重新站立。我越来越觉得,一乘车竟然有这么多的学问,那世上的学问该有多少。
你能做好一件事也是多么不容易啊,何况世上又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又有哪一件事是容易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为此付出全部心血的理由。即使是选用,一个部件的材料,也需要丰富的知识和熟练的技巧,不然你其他的技艺再好,也会因材料的选择不当而前功尽弃。营造一乘车的过程简直就是人生精华的浓缩,它的每一步都通向制造者自己。
我要用富有韧性又要耐磨的榆木来做车轮,车辐则采用外表美观、光洁而坚硬的檀木,车牙必须用橿木,它既有韧性和弹性,又经得起磨损。要是想得到你理想的材料,还需要你亲自去深山中寻找所适合的,伐取这些珍贵的树木还要注意恰当的季节,并不是每一个季节都属于你。树木若要生长在山丘的阳面,你就要在仲冬节令前往砍伐,这样树干中的水分正好适于制作,若是生于山阴,因为它所见到的阳光太少,就需要在仲夏斩之,还要将这些斩伐的木头耐心蒸煮,再用火烘烤。如此应时而行,揉曲车辕、辙牙和削制轮辐的过程一样不少,才能保证你的车子形状不变又结实耐用,经得起崎岖颠簸,也经得起路途泥泞和两军对垒的激战考验。一乘车是用来使用的,只有使用才会告诉你做得怎样。
这也仅仅是大功告成的一部分,为了加固车辇,还要在一个个连接处施以皮胶,在车毂上覆以皮革,还要在许多关键部位涂以厚漆,以及套上铜铸的车軎并贯以车辖……我不能一一说清我所做的每一个细节,但这些已经足够多了。即使一乘车做成之后,仍然要经得住验收,要套上上等的良马,在驰道上奋力驰骋,必须做到奔驰千里马不伤蹄,也不能让马匹在驰骋中感到疲惫不堪。在一年四季的驾驭中,御车者能够从容应付每一个可能出现的路况事端,他的衣衽不会因慌乱而敞开,也不会因处理事故而弄得衣衫不整,即使在松软的泥土中疾驰,也要保障车身的平稳,它的每一个部件都不能损坏或者折断,只有造出这样的车子,才能称得起世代传承的良工国匠。
这些过程以及一乘车所需的每一个部件,都有着长长的故事,有血的故事,也有泪的故事。因有血泪的沾染,它就变得完美而优雅。它是一乘车,难道它不是一部人生启示吗?我们在什么时候做出选择,什么时候开始制作,又在什么时候打开另一道工序……都要严密的、不可有丝毫失误的刻苦用心。重要的是一切都必须恰当,这是多么难啊。从一乘车的形象可以看到,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即使你十分用心,世界并不会给你以分毫不爽的恰当之机。有人问我造车的秘诀,我只提炼了两个字:恰当。除此之外,即便最复杂的,也是很容易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就足以应对。
我就要随同我的新主人去到遥远的唐国了。那里将有新的家,新的造车之所。对于我来说,只要让我造车,我就拥有了一个永恒的家。我所居住的乃是有木料和制车工具的地方,我的睡梦是一个个即将完成的车的样子连成的。除此之外,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都会使我失去归宿。我所跟随的主人,是引领我命运的服马,在车的位置上,也许看到的不过是不断晃动的马尾,我不过是它后面的车,或者仅仅是车在灿烂的天光下投下的一片黑影,我虽然也在疾驰,但我疾驰的原因是因为马的奔跑。
现在,我已经在宽广的河面行进了很长时间了。驾驭大船的舟虞正向每一个操桨手发出命令,他们一起用力,有着完全相同的节奏,一个个大波浪被他们挥动的桨板压了下去,然后大船又冲上另一个波浪。今天我所乘坐的船同样源于我们先祖的智慧,无论是在车上,还是在船上,还是在徒步行走中看到车上和船上的乘坐者的欣喜,我的激动之情都会溢于言表。我的面容涌上了一阵阵微笑,我的内心浮现一个个波澜,这心头的大波浪要比大船下的波浪还要激烈,也拥有无数船桨压不下去的猛力。
舟虞
从大河的这一边到另一边,并不是十分遥远,尽管从岸上看去,河的波浪是无穷无尽的,你既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它最终的去处,它浩大的水势冲绝了一切阻挡,也冲开了如此宽阔的地带,让巨量的滔滔流水得以奔腾而去。对于我来说,驾驭巨舟就像行走在土地上,这不过是一片不断移动的土地而已。我从小就在河边长大,熟悉大河中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道暗流,我的双眼能够看穿水底的每一个转弯和暗藏的大石头。不熟悉河流的人不知道它的奥秘,实际上,每一条河流只要有足够的宽度,就必然有着它的道路。是的,大河中是有道路的,只不过它是隐秘的,不随便告诉别人。
我的舟船是巨大的,我还没有见到过比这更大的舟船。好几乘车可以开上去,排列在它的上面,让拉车的马儿和车上尊贵的乘坐者,目睹我高超的行船技艺。武王讨伐殷商的时候,就是凭借这样的大船渡过了盟津。八百诸侯汇集在武王四周,师尚父姜太公持着饰有黄金的大斧,另一只手握着白牦牛尾装饰的军旗,发出了盟津之誓。负责舟船的职官称为苍兕,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古怪的称呼——也许是面对苍茫的大河,就像虎兕一样凶猛?师尚父誓言说,苍兕啊苍兕,你们要汇总各自的军队,给你们最好的舟楫,出發吧!落后者将被处斩!可以想到,那么多的大船汇聚在一起,将是多么恢弘的景象!若是没有这样的舟船,又怎能一鼓作气荡平暴虐的商纣王?
我的舟船上载的是唐国的君侯,武王的儿子,天子的胞弟。这是怎样的人物,他将赶赴他的封国,治理他的土地和人民。我的舟船曾载着多少人渡河,这一次,我所渡的是一个非凡的君侯。他也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渡舟者,不过他的舟船更大,是整整一个国。他将把他的土地和人民渡向哪里?这个国的河岸在什么地方?我把他引向对岸的时候,还会默默地注视他的每一个动作。
我看到,他坐在舟船的前端,晨起的阳光在他的背后留下一片黑影,而他的前面则一片光明。他穿着彩色的衣裳,一动不动地面对着前方,好像一直盯着对岸的某一个人或者某一块山岩。不断翻滚的波涛,把光的幻影扑到他脸上,河风是猛烈的,有时掀起了衣襟,但他仍然一动不动,有着磐石一样的稳定。他一定在沉思,他的封国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他的第一件事情将从哪里做起?也许,他根本就什么也不想,只是享受风浪中起伏的渡河历程。一只水鸟从船头箭一样飞过,他好像动了一下身边的弓箭,但还是恢复到了原来的静止状态……这个人,是水中的巨石,即使遭遇再大的激流也纹丝不动。
我在舟船的中部,对于前面的水路,即使是闭上眼睛也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船应该怎样行。顺着激流的方向,穿过波峰之间的低谷,绕过水下的大石头,避开汹涌的暗流,从一道弯曲的斜线向彼岸发去。我用一个手势告诉掌舵的人,他的双手用力扳动尾舵,舟船就偏离了暗藏的惊险。一切是顺利的,岸边的山岚从高处降下,就像有一些天上的神蹬着云走向人间。我们就要到了,赶来迎接国君的人们已经开始欢呼了,只是他们的声音仅仅沦为惊涛中的一阵沙沙声。
在一个操舟人的眼中,所有的乘客都是被渡者,他们现在在船上,一会儿就会下船,到他们应到的地方。他们是谁,已经不那么重要。唐国的国君也是乘客,所有的人都是乘客,我的责任就是把他们送到彼岸。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剩下的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不知道人还有没有来世?若要人生不是一次,我也是在渡河中了此一生。不过我的河是真实的河,也是虚幻的河,而其他乘客们和我不一样,他们看到的彼岸不是真正的彼岸。
唐叔虞
路途是多么遥远啊,我不断地在车和船之间轮换,既经过了一望无际的平川,也路过峰峦起伏的群山,当然要在汹涌澎湃的激流中感受每一次惊险,又在脚步踏到岸上的时候觉得地上的实在。一片又一片沼泽,我从它的边缘小心翼翼地穿过,也在湖泊的湛蓝前停下车轮,我不让别人跟从,只是一个人来到湖边的石头上,静静地坐一会儿,这给我很大的享受。我觉得我的土地不仅是一种颜色,它给人的遐思也远不是一个方向,我的呼吸如此舒坦,好像空气中被神添加了香料。
我远远地看到了都城,我的都城,有着高高的城墙和雄伟的门,一条石头砌筑的大路通向其中。我站在城前问旁边的大臣,你们想象的都城是什么样子?他们给我绘声绘色地描绘都城里的美景,可我一样也不信。他们的话与真实之间是有距离的,因为他们所没见到的又怎能告诉我?我只是借此提醒自己,我所要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却要住在里面,成为陌生者的主人。
这里的旧主人已经被迁往别的地方。天子之所以把我遣往这里,就是让我把这块土地守护好,以防周朝的山河被夷狄侵扰。先王用怎样的智慧和武功赢得了天下,它是用马蹄踏出来的,用车轮碾压出来的,又用血来浸泡。现在我来到这里,依然能够感到野花下面的血腥,青草已经压住了敌人的墓冢,清晨又给它加上沉重的露滴。只有原本的颜色,血的颜色,还停留在开着的花瓣上,当然,这些花瓣也会凋谢。事情是为了遗忘才发生的,然而,我来到这里却是为了记住曾经发生的,以让它不再重演。
我巡视我的土地,它不算太广,不过方圆百里而已,人口也不是很稠密,但它的位置是十分重要的。它的东面是十万大山,这些山峦一个连着一个,几乎没有尽头。它还有着无穷无尽的沟壑,以衬托山峰的巍峨。其间有着数不清的河流溪水,它们日夜流淌,不断汇集到了更大的河流中。群山在密林的覆盖中显得不同凡响,在四季中变幻着色彩,不论是谁都会在其中迷失了自己。我相信,山林里是没有路的,除了林中的野兽,我们都不知道路在哪里。好像我的土地为我布设了一幅古奥的谜图,让我感受世界的變化莫测。
我不需要懂得一切,我最需要的就是懂得自己。只要能够从自己开始推演,就能破解外部的难题。我聪明的先王就是在被商王囚禁的羑里,推演出了可以预知未来的卦象,我想先王不仅观察天上的星图,更重要的是找到了自己的心灵。他发现,地上的心灵都和天上的星有着对应,这是万事万物变化的根基和原因。很多时候,人们太多地关注外部的变化,却遗忘了自己隐秘的心灵。
夏天来了,一场豪雨把地上冲刷得这样干净。太阳是这样炽烈,很快就将地上晒出了一片一片发干的痕迹,树上的叶子就像会发光一样,亮得有点儿让人晃眼。我已经在我的城中走过了,街道是整齐的,人们铺上了干燥的沙土,行人们已经躲开了我的车辇,四周除了我的大臣和侍卫,没有更多的人了。我叫来了一个城里居住的国人,他完全操着唐国的口音,我几乎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他似乎已经被我的威严和气势吓坏了,可我的口气是柔和的,一点儿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我仅仅是想了解一下他们对这个国的看法,也想知道他们需要我做点儿什么。
我又在城墙上俯视这座国都,比之于天子之都,既不怎样广阔,也不怎样繁华,但这里可以望见不远处的翔山,山势的两侧很像一只飞翔的巨鸟翅翼,尤其是天色渐渐暗淡,它看上去还在飞,它似乎永不疲倦,和我现在的心一样,不知道究竟要飞向哪里。的确,这个国已经在我的手里,我将决定它的命运,它和我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满天的星斗,哪一盏是神用来照亮我的灯?
唐国的北面、南面和东面,还居住着尚未开化的戎狄,他们逐水草而居,在山野里过着野性的生活。他们心性不定,反复无常,有着我们很难理解的古怪习惯和剽悍的性格,随时侵扰我们的安宁。我们怎样能够安抚他们,才能让我们高枕无忧?唐国的旧族曾参与叛乱,被我周族平息,人心还不稳定,政局也十分复杂,我已经料到了翔山的险峻,也在星光下看到了路的暗淡,然而,我也听到喜鹊的叫声,它在高高的枝头上,不停地叫着、叫着,分明带着几分喜悦,也有一点儿忧伤——究竟是喜悦还是忧伤?
我在盛夏的日子里,来到了谷地里。我看到了农夫在炽热中在田垄里拔去野草,他们衣衫褴褛,有的几乎赤身裸体,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即使我以一国之君的威仪和他们说话,他们也不会微笑。他们的嘴角没有甜,只有苦涩的日子挖出来的深沟。仔细看他们的脸,发黑,没有光泽,却有着刀疤一样的皱纹,汗水顺着那些沟壑弯弯曲曲地流着……这些令人伤心的面容,简直是唐国山河的缩影。
我也看到了牧人,一只羊羔在他的怀里刚刚死去,他抱着这只蒲公英一样的小东西,眼角有着泪痕。他的羊群在山坡上,和野马一起嚼着草根。它们有着长长的脸,和放牧者十分相像。有的已经吃饱了,卧在树荫下慢慢咀嚼肚子里存放的食物。它们比自己的主人要快乐——我多么希望自己成为那个牧人,替那些伤心者伤心,又看护好那些快乐者,让他们不要有担忧,还给他们阴凉的树,他们好在下面一点点地享受已经获得的生活。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场景,我所渴望的正是羊群和马群所渴望的,我所忧伤的也是放牧者所忧伤的。我要坐在山间的青草地上,望着流水和蓝天,让一切所在的,依照原来的样子各在其位。应该是怎样的,还让它怎样,还有什么比原本的事物更美好呢?
我的土地是肥沃的,天上给我的雨水也足够。唐国的人民在苦难中煎熬,战乱又给他们带来了灾变,该是让他们休养生息的时候了。被大火燒过的荒田需要休养才能耕种,连续多年种植谷子的熟田,也需要通过休养才能重新获得肥力。我得到的启示是,一个人为了走更长的路,就不必一直用最快的脚步赶路。我需要慢一点,需要休息一会儿,喝点儿水,我的唐国需要积蓄那些从前被消耗掉的东西,需要慢而不是更快。它的心灵是焦渴的,云朵里的雨水,再多一点儿吧。
农夫
前些日子一直没有下雨,田里的谷子都快枯死了。田野的谷垄里被太阳晒出了一层层皮,它们就像河里的波,一丝丝地卷了起来。 我每天都望着天上的云,看它们在什么时候飘来,又在什么时候离去。好多次,我以为要来雨了,先是从东面的山顶积聚起了云气,渐渐地浓郁了,有了发黑的样子,阳光也不那样强烈了。它开始离开山头向我头顶的方向移动,并将零散的云拢在了一起。然而,没有多久,它的颜色变淡了,又四散而去。这多么让我失望。我举起的头又低了下来。
唉,地上的事情尚且捉摸不定,又怎么期望天上的事情如愿以偿呢?我每天观察着蓝的天,它是这样蓝,蓝得让我感到发晕。在每一个夜晚,月亮也在没有云彩的地方行走,它一点点升起,把我的眼睛照亮。我坐在自己的屋子前,盼望着天神的恩赐,地上的谷子和我的愿望是一样的,我要的不多,仅仅需要一场好雨,把我的路打湿。
有一些日子了,每天都去地里拔草,但是这些野草也都枯萎了。它们卷起了叶子,露出了黄边儿,尤其是那些很小的、叶子很细的草,你只要拿起来两个手指一捻,它们就成为一些粉末。现在,我不需要再去理会这些小草了,每天早上开始就坐在田埂上,望着一片垂头丧气的谷子。微风吹动着它们,把更热的气息灌到它们的身子里,我内心的骚动越来越强烈了,这骚动来自隐隐的不安和忧虑。
我听说唐国新的国君就要来了,从前旧的君主已经因反叛周天子而获罪,他的军队已经被击败,他的家族已经被迁移到遥远又偏僻的地方,对于我来说,他们已经不存在了,将有另外的主人落入我的视线。作为一个农夫,他们对我是不重要的,不论是谁来治理,我仍然在地上敲土块。不论是哪一个国君都需要谷子,而这些谷子需要我的双手来栽种。何况,说不定新来的国君要比旧的更好一些?当然,你也不要指望一个国君成为你想要的,你没有这样的权力,这样的权力属于谁,要由弓箭和长矛来说话,也要天上的星辰说话。他的手中握着天命。我的手上只有耒和铲子,还有土地里埋下的种子,这又有什么用呢?我热爱土地,但不喜欢这土地让血来浇灌——而每一个国君的脸上都涂满了血污。
国君的变换远没有天上的雨云重要,因为国君不能让谷穗变得更加饱满,但一场雨就能够做到。可是,现在的国君据说是怀着上天之命,也怀着悯人之心,相传他武功盖世,但心却是柔软的。不然为什么他一来到这里,就带来了一场久已盼望的甘雨呢?我的土地上终于接纳了天上的雨水,我亲眼见证了那令人心醉的一刻:云气从东边的山背后缓慢涌起,翻过了无数山岭和沟壑,把阳光很快就遮住了。先是一些稀疏的雨点砸在地上,我听到了谷子的叶片发出刷刷刷的声息,好像它们要直起弯了太久的腰,要抬起头来了。很快地,雨越下越大了,整整一天的光阴,豪雨扫过了整个田野上的禾谷和山上的密林。
我的房屋背后有一条路是通往国都的,我只要转过房角就可以踏上那条路。而另一条路则通往山林,我经常上山砍柴,就会走上这一条小路。有一天,我打柴归来,沉重的柴捆把我的头压得很低,我的身体几乎完全埋在了柴捆里,从外面看去,就像一大捆柴自己在山坡的小路上移动。我听到一群人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了。我放下背上的柴捆,眼睛里所看到的,是一些衣裳华美的人……他们一定从唐都而来,我赶快躲到了柴捆的后面,生怕冒犯了这些有权势的人们。
就在这时,一个人来到我的身边,对我说,这么重的柴火,你背得动吗?接着他招呼他的仆人帮我把柴捆扶起来,并把我送回到家里。我问那个仆人,你的主人是谁?他严肃地告诉我,我的主人也是你的主人,他是新来的国君,天子的弟弟。看来,这个国君还是一个好人,他会给我们多一点,不会像以前的君主,只知道在收割之后,打发官吏前来命我们交出最好的粮食,从来没有问过我们将如何生活。而且,我从来没见到过那个旧君主,他不是在有着高高城墙的都城里,就是在豪华的车辇里,即使从我的房屋后面的路上走过,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对我来说,他就是一个影子,一片盖在我身上的、取不走的咒语,我也没有从那个空洞的暗影里获得过一点温馨。
昔日的时光已经过去了,新的日子是被一场好雨洗干净的。我日夜想着我的谷子,听到的都是土地上禾苗的话,第一次听到了高贵的一国之君和我说的话,这话是温和的、悦耳的,就像干旱日子里的雷霆,使我的心灵感到了震动。
铸铜师
我看着炉火在燃烧,铜在釜中沸腾,那么坚硬的铜在我的火焰下变成了水一样的液体,我还要使它变成我所需要的形状,烈火真是无坚不摧。我是烈火的崇仰者,我却不知道火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火是无情的,最有力量的一般都是最无情的。它有时能够把一座宫殿焚毁,只要顷刻之间,那由万千人工建造的宫殿就灰飞烟灭,可是建造它是多么不容易。山上的树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燃起一场大火,从一个小小的地方蔓延,很快就把整个山头烧得通红,烤焦了林间奔跑的野兽,甚至连飞鸟也来不及逃脱。
可是这无情的东西也有温情脉脉的一面,每一家的屋顶冒出袅袅炊烟,意味着生活是温馨的,火又成为生活的缔造者。农夫们用火烧掉了旷野里的野草和树木,才能播撒良种,我们的陶碗里才会有香气缭绕的米饭。在火烧过的田野,谷子长得多么好啊。可是,我不仅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它从来没有固定的形状,永远处于最活跃的状态,火苗一闪一闪,让我们的手捕捉不到,也不能把其中的一片拿下来。它看起来是附在别的东西身上的,比如你拿一根树枝引来了火焰,可是它却有着自己的主见,至于要怎样燃烧,什么时候在哪里冒出一个小小的尖,那是它自己的事情。
那么必定有一位神主宰着火,火有着神的意志,它不让我们懂得它的奥秘,我们所做的仅仅是使用它,并且在使用它的过程中需要千百次地通过神的测试,不然,你不是煮不好饭菜,就是将饭菜煮糊了。据说我们的火种是从燧人氏开始的,他从火神的手里第一次接过了火,从此火就进入了人间,参与了我们的生活。冶铜也是这样,我要全神贯注地盯着每一个火苗,还要看铜水表面的渐渐变深了的颜色,火隔着炼铜的釜传递到了铜块上,竟然让每一块铜也燃烧起来了……事情是多么神奇。
我想象着火神的样子,它一定有着红色的头发和长长的脸,它的胡须也是红色的,它要是行走在旷野,我一定能够认出它来。我曾经在墙壁上画过它的模样,我还将我的米饭放在它面前,让它知道我的生活来自火的恩赐。我所做的就是把带火的铜水浇注到模范中,显现出神奇的形象。它会成为祭祀的国器,也会成为国君使用的各种器皿。看看那些用来饮酒的爵、觥和斝,再看看那些造型各异的盉与簋,还有那些各种各样的铜鼎……它们都是火的造物,栩栩如生的飞鸟,面容可怖的神兽,云起飞扬的花纹,以及各种令人心动的形象,都以铜的质料凝结在最合适的地方。这些形式自然有着独特的意义,它至少烘托了高贵者的位置,也划开了高贵与卑贱的界限。
高贵者還将他们的事迹铭刻在鼎上,也将他们的名字和记号铸在使用的器物上,因为铜是一种坚硬的、不易毁损的、也更能经得起时间磨蚀的物质,他能满足君王和贵族将自己的事迹传之久远的欲望。他们也许认为,人仅仅有一生是不够的,在一生结束之后,还需要用另外的方式延续自己的存在,铜是最好的灵魂寄寓物。可是,这些精美的实体将会流落到什么地方?又传至什么人的手上?
也许它还会成为曾经拥有者耻辱的见证,给他们腐烂的尸骨上涂上肮脏的粪。我们可以想一下不可一世的商纣王吧,他曾经拥有的,比以前任何人都多,他有最高的权力,有无法想象的酒池肉林,又有数不完的美女、珍宝、玉器和世界上最重的鼎。他也不缺乏文字的赞颂,在各种精美的铜器上刻满了他的名字,可是最终的结局呢?他被杀掉了,他的宗庙被毁灭了,宗庙里的彝器被得胜者夺去了,放在了别人的宫殿里。他的名字被唾沫洗了又洗,再落上岁月乌黑的尘垢,最后将埋在别人的墓葬里。
这是多么大的耻辱,拿着自己的光投向漆黑,又把灰烬放入充满了便溺的粪池。光荣和耻辱可能会在时间中转换,它的奥妙在于,你想把自己变成什么,却总是变成了你不愿变成的样子。所以,在我看来,最好的铜器不是放置文字的,它上面只有花纹和美丽的图案,它不记载任何事情,它只是用铜的光泽和耐久来告诉工匠的手艺,以及铜的形象和重量。有人说,你可以做成另外一种样子,我告诉他,铜只能是它本来应有的样子——我所做的就是铜的本意,任何违背和歪曲铜的本意的想法,都要受到铜的惩罚。也就是说,我所制作的一切铜器,不论它刻上谁的名字,也不论是否写了不该有的文字,最后的结果是,铜不会改变这些内容,而是在时间中静静地等待。褒扬和贬低,光荣和耻辱,都会在等待中获得评判。
现在,我又要把炽烈的铜水放到塑造它最后形象的模范里了,里面早已预备好了它的花纹、它的文字。其中有着世界上最完美的形状,有花草、树木、飞鸟和野兽,也有云气、雷电和饕餮,有我见过的,也有我从来没见过的,还有我永远不知道来历的,可以说世界上有的或者没有的事物,都已经应有尽有。一个铜制品的理想就是包含一切,将能够有的形象放在一个形象中。
唐国的新主人已经来了。我还是原来的生活,我的生活不会因国君的改变而改变,因而我一点儿也不关心谁来让我做工。我只是按照他们的想法来工作,并把他们的想法放到我的想法中,这样,我已经就像我所做的铜器一样,我已经包含了他们能够想出的一切想法,并让我卓越的手工来实现它。我的制造物配得上一切君王,因为它将在所有的时代中存在下去,并让每一个时代的人们来欣赏它。
屋匠
我们最初的祖先女娲就是一个屋匠,她不仅用泥土创造了人,使我们一代代繁衍,还炼制了最好看的石头补天,又用巨鳌的脚立起了四极。 是的,我们需要居住在自己的天底下,这就是我们的屋顶。女娲也许是从鳌足的支撑中受到了启示,我们的房屋就立起了柱子,并撑起了屋顶,我们的头顶就有了遮挡,雨雪就不会漏下来落到我们的身上。
我们都是泥做的孩子,就像我们在小的时候也用泥土捏制过人一样,当然,也捏制过其他东西。女娲之所以用泥土,是因为泥土是这个世界上最多的东西,它既是最卑贱的,也是最高贵的。它卑贱,是因为太多的缘故,到处都有,你走到哪里,都会在泥土上留下脚迹,也会使它站在你的脚上。然而它的高贵之处在于,即使最高贵的人也离不开泥土,它提供我们食粮,也提供我们脚踏的地方。如果我们没有了泥土,就会落到了无底的深渊里。
我是一个造房屋的匠人,已经营造了无数房屋,每当我看到人们住到了房子里,就感到无比快乐。我就像我的祖先一样,一生和泥土打交道,我把泥土兑上适当的水,把它变成了泥巴,然后将它们抹在墙上。我用树木的干作为房屋的立柱,也用树枝和草秸搭成了屋顶,我的手艺是人人称赞的,我做的活儿又快又好。我抹好的墙壁是那样平滑光洁,就像用石头磨制的一样,我造好的屋顶不会漏雨,也经得起时间磨蚀。在冬天到来之后,里面不会太冷。即使是在最寒冷的时候,人们也能从我的房屋中找到温暖,并在寒夜安然入梦。我看到,在无声的大雪降临后,一些房屋被厚厚的积雪压塌了,而我造的屋子总是安然无恙。
我既会在国君的都城里建造房屋,也会在郊外的地方施展身手。要盖好一座房屋,一定要将地基打得坚实,这样上面的房屋才能牢固。实际上,盖房子就像建立一个国家,必须立在地上。没有坚实的地面,你的柱子就不可能立稳,如果你的脚踩在了泥泞里,就容易陷落或跌倒。相传已经有新的国君来了,接管了唐国,他能否找到他的地基,并让这地基变得坚硬?又怎样才能盖上严实的屋顶?
听说当今的天子已经赐给国君众多的大臣,以辅佐他的新政。我不知道他们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才,有着多大的智慧,但有一点似乎是真的,那就是他尊重我们的习惯,使我们的生活仍然保持原来的样子。有人告诉我,国君是一个善良的、体贴我们的人,他鼓励农夫种植谷子,也勉励工匠做好他的手工,也让牧人专心看护他的羊群和牛群。不过,这些都是听说的,我并没有亲眼所见,也没有亲耳所闻。
多少年来,营造房屋的经验告诉我,最好的房子是那些结实的、并不感到十分华美的,当你居住其中,你甚至不留意它少了什么,也不会为它随时操心。在雨天你不会担心它漏雨,也不会在什么时候担心它的柱子倾斜了,房屋可能会塌下来。它既不会给你某种惊喜,也不会给你更多忧虑——你一旦拥有它,它似乎就不重要了。
一个真正好的国君也是如此,他坐在国君的位置上,却不显露他的模样,他路过我们的身边,我们却不知道车辇里究竟坐着什么人。他即使与一个农夫在一起,我们会以为他和我们一样,并不是一个地位崇高的人。当然,一个国君是尊贵的,他一定与我们有着巨大的差别,但是他所做的并不是可以要做的。我们不期望有一个让我们每一刻都能感觉到他的强大和力量,也不希望我们的生活被嵌入了一个高于我们的、有着强权的人,我们需要自由自在的、没有任何人干扰的生活,我们只要专心致志地做好我们本分中的事情。
我们新来的国君,好像有点儿像我描绘的样子了。我既没有见过他,也还没有感到他已经来到了我的生活中,他在高高的座位上看着我们,而我们又看不见他,这是多么让人感到惬意的日子。好了,我还是和我的泥巴打交道吧,国君的事情归于国君,我要为我的房子操心了,我的双手已经伸到了柔软的泥团里,其中有着别人不知道的温暖。
历史学家
唐叔虞在唐国做了些什么,文献资料上的记载很少。剩下的只能依靠零星的历史记载推测他的所作所为了。有时,即使凭借十分详尽的资料也不能得出明确的历史结论,因为,资料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有限的,而事实的每一个步骤都有着难以胜数的细节,还有当事者内心的活动和特定条件下的心理逻辑。所以,历史学从来不是以资料取胜的,而是隐藏在事件背后的认知图像起着非凡的作用。因而,在我看来,历史学追寻真相实际上是一种虚妄,它的意义在于不断颠覆人们对已知事实的认识,它的本质是一项思想创造活动。
一些事情是不言自明的,从唐叔虞分封到唐国的历史背景看,他肯定会面对多方面的难题。唐国的叛乱刚刚平定,政局应不是十分稳定。虽然唐国的旧贵族已经迁走,可是旧势力仍然存在。他的唐国不仅与强悍的戎狄为邻,也许唐国的内部也有相当数量的戎人,各种不同的人群杂居在一起,冲突和喧哗仍然在发酵中。
这片土地真是太古老了。从远古时代开始,每一个民族都有一段口传历史,历史典籍也同样包含了这样口耳相传的上古史。依据这样的传说,上古时代这一带曾经有一支陶唐部落,他们是一些善于制作陶器的能工巧匠,在夏商周之前被称为唐尧虞舜,但最终也不会逃脱衰落的命运。历史很像地上的四季,一个民族一般都会有历史的机遇,让你获得鼎盛,也会让你面临秋天枝叶枯败的结局,然后被一场白茫茫的大雪覆盖。
陶唐氏宗子飏叔安的一个后裔董父曾在帝尧联盟中供职,帝尧氏对他十分欣赏,封给他大量土地,并赐给他姓氏,可能成为陶唐氏大部落中的一族,被称为豢龙氏,也就是以养龙为业。这是多么富有传奇的一族,可是上古时代的龙究竟是什么?也许就是牧马为业?还是养鹿为生?马的形象,鹿的形象,都可以给我们龙的联想——他們所豢养的动物一定藏着龙的原型。
这一族延续到夏代,他们便以豕韦氏为族名,曾一度南迁,后又在商代北上返回故园,他们的国就称为唐国。西周初年称唐的国族可能不止一个,可以推断的是,在夏商后期依然有陶唐氏的后裔生活在唐国范围内。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无论是夏还是商,他们的始祖都是帝尧之臣,对于帝尧的后裔应该有所眷顾,不过这一国已经逐渐缩小了疆域,之后随着武王的征伐,这一夏墟上的古国被收入了周的怀抱。
历史有着掩埋和消除证据的本意。一个人的脚印要被沙土覆盖,要被另外的脚印踩踏,也要被路上的车辙碾压,还要被严冬的积雪遮蔽……这种对于证据的掩盖充满了悖论,那些被掩埋的似乎是被更深地封存起来,等待着后来者的发现,就像把谜底深藏在谜面里一样,乃是为了唤醒发现者更大的好奇心,并考验那些试图寻找它的人们的耐心,以便让寻找者从寻找中获得最大的快乐。这也是历史学让人永不厌倦的原因。
一个国家虽然并不大,但它乃是在漩涡的中间。怎样保持它的平稳,用什么方法不致使它倾覆,是唐叔虞来此封地的最重要的使命。也许周天子赐给他的官吏中有一些是原来的古唐国遗民,这些异姓贵族在辅佐他建立新政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可是,这些猜想有什么意义呢?因为历史记录的稀缺,反而给我们的想象力预留了巨大空间。
那么,让我们就在这树木稀少的林地中享受更多的清新空气,也接受穿越时间的吹拂吧。从后来的一系列事件推测,唐叔虞是一个不错的国君,他不仅用周王室《唐诰》中的策略来行事,用夏人的历法指引农事,又用戎狄的习惯分配田地,用宽松的、柔和的施政方式,并鼓励耕作,给众生以相对自由的环境,也使得辅佐他的大臣发挥了各自的才能。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历史没有说出的,我们也不可能说得更多。总之,他继续顺着原来的河流方向,操纵着自己的舟楫,渡过了一道道激涌的暗流。
史料可能会自动呈现价值。没有记载的,说明一切都正常进行,异峰突起的历史往往意味着人间的残酷。最好的生活是平凡的,没有什么惊涛骇浪的,人民不需要波澜壮阔的历史。可是,对于历史来说,它不喜欢表达平淡无奇的人世,因为这样的叙事缺少悬念。历史更倾向于像小说家一样,追寻令人惊奇的素材,以便取悦于它的阅读者。材料缺乏的历史既可以提供想象,也令人感到遗憾,因为历史必须拥有建筑它的基本材料,它可能不需要那么多,但也不能太少。如果将具体的事件取走,历史中所含的意义就悬空了。它的义理乃是在事实中的,历史的意义需要一个能够寄存的实体。
要有人问,你怎能知道唐叔虞一定是一个好的国君?其实,一个简单的事实是,他的时代,农业获得了丰收,他的田地里长出了嘉禾,谷穗是饱满的,硕大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以至于这是一个令周王室十分激动的奇迹。其实,往往最有效的业绩,乃是最平凡的生活孕育的。在这一点上,平凡胜于伟大,生活的奇迹胜于帝王的奇迹。
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你所看到的历史,未必是真正的历史。你所猜测的历史,也不是真正的历史。历史的本来从来是隐身的,你不可能从黑暗中将它拖出来,也没有什么强光能照亮它。所有的历史,都是你能够想象出的它的最好的样子。你只能借着微弱的星光摸索它,接触到它冰冷的、狡黠的外衣和感到它对你的一丝嘲讽的笑意——对一个历史学家来说,你已经用最低的成本开始接近它了。这可以说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不过,对于一个历史学家来说,历史从来没有真正消失,它仍然存在,它活在书籍中,也活在我们的生活里。我所做的,就是从发黄的书页中谛听几千年前的生活的细微呼吸。
唐叔虞
一切开始如愿以偿。我的大臣们都十分能干,他们对唐国是熟悉的,好的消息不断传来。我的国家里的人们生活安逸,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战乱已经过去了,人们需要休息,骏马需要在温暖的木槽前耐心地咀嚼草料,放牧的人需要面对草坡和树林慵懒地唱歌。我应该让我的每一寸土地上的谷子自由自在地生长,顺从神赋予万物的天时。
农人的劳作是勤奋的,牧人把畜群放到了野草肥美的地方,他们比我更懂得怎样能把他们的事情做好。大臣们各自拥有智慧,他们知道怎样就能调理好民情,我所做的就是把他们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每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他的位置,你如果把一粒好种子撒到了草丛中,又怎么能长出好谷子?
我按照规矩按时祭祀宗庙,给我的先祖报上我的每一个决定,他们会在冥冥之中赐给我智慧和灵感,也会给我带来好光景。我还要虔诚地祈求众神,让它们给我的国以无比的安宁,也给我的民以更多的福分。天旱的时候需要祈雨,以我的诚心感动上苍,云就会从消失了的地方汇集,然后飘到我的头顶……一切都是顺利的,因为我一切都按天神的意旨做事,顺应一切本该顺应的,接受睡梦中神的指点。
我的使命是管理好这个国,让它安稳、平安,又能得到繁荣。这样就能以此屏藩天子之都,使得周族江山永固。看来,唐国一开始就在我的手掌中,从我出生的时候,神已经将它画在了我的手心里,我又怎么可能丢弃它呢?它已经与我的命运连在一起了。现在,好像一切都開始应验了,周边的一些戎人开始归顺,农夫享着种田的安乐,他们的筋骨更有力气了,我遇到的脸,都开始微笑了。
秋天已经来临了,万物依据天意的安排,开始向苍凉的方向移动。它既有终结前的华艳,有着最令人留恋的庆典一样的盛筵,也有不安于未来的忧伤。我的方圆百里的土地上,竟然在不同的田地里生长出了嘉禾。它的穗子是那样大,籽粒是那样饱满,植株是那样高大壮硕,人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禾穗。这是多么吉祥的预兆啊,我要把这土地上的奇迹献给天子,让天下所有人分享我的喜悦之情。为此,我要把这上天赐予的嘉禾放在最好的宝器中,要派遣最好的华车,要亲自将这来自神的垂青的信号,进献于天子面前。
对于我族的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礼物?要知道,天下纷纷攘攘,依然不是太平的,周公仍然率领将士在东土征战,虽胜负未卜,但叛乱者必会遭到天谴之灾。这祥瑞之迹乃是神的意旨,说明我族必将获胜,天下必将大定。从唐国到天子之都镐京,虽然路途遥远,远涉大河,但我必定要亲自率人护送这令人狂喜的天意。
周成王
叔虞又来到我的身边,他看上去更强壮了,脸也晒黑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欣喜。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只要有人从唐国来到镐京,我就会询问叔虞在做些什么,他的生活情况,以及唐国的其他事情。我对唐国的一切都感兴趣,哪怕是一草一木都惦记着,仿佛我也在那里一样。我是天子,应该关注整个天下的每一件事,却独对唐国的兴趣超过了别的地方,就因为这是叔虞的封国,他是我的胞弟,他曾一直在我的身边,现在他已经离我那么远,那么远,然而在我的内心,他仍然待在我的身边。
今天,他是带着好消息来到我的身边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高大的、壮硕的谷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谷穗。叔虞的唐国在他的治理下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丰收,他的封国已经像他自己一样强壮了,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这是我们周族的幸运和祥瑞之兆,它是神的眷顾,是天的意旨用这谷子来传达到人间。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情呢?天并不说话,但它一旦开口,就用谷穗这样神奇的语言来表达,它的语言远比我们的语言更为具体和形象。你看这硕大的谷穗,它包含着无数颗粒,它将给我们以无数的种子,带来无数个丰年。它金光闪耀,每一粒都像海底里寻来的宝石,即使在漆黑的夜里也能看到它的光芒。
唐国献来了嘉禾,这是叔虞的功绩感动了天神,也说明唐国乃是我们的福地,它将把我们周族的未来引向光明。那是一个遍布嘉禾的甘甜之地,必将使天下的花朵都一起释放它们的香气,我们将拥有一个祥瑞的、安宁的、繁盛的天下。我要奖赏叔虞,把我的藏宝多多给他,让他知道他所给我的是多么重要。
我还要作诗来歌颂嘉禾,因为嘉禾出现在唐国的土地上,乃是天神给予我们的福荫更大了,这是一个示意明了的神迹,值得我们永远赞颂。我还要让人把我做的诗和嘉禾送到东土激战的地方,周公正在率军征讨叛逆,愿他早一点得胜归来。我的诗题叫做《馈禾》吧,我要用最华美的词,最崇高的感情以及对于未来的深情宏愿,来表达我对上天的感激之情,要用华彩的辞藻和最生动的比喻,来讲述我内心的激动,也要倾尽我平生的才华,向佑护我的神奉献一曲格调高迈的颂歌。
为此,我要待在我的宫殿里,不让任何人打扰我的思绪。我还要关闭所有的窗牖,在黑暗中更能接近我的神灵。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个影像,我的先祖好像一个个向我走来,每一个人都要和我说一句话。他们还用眼睛盯着我,希望我不要把这些话忘掉。我都记住了,这些话有时候不那么明晰,因为他们不是直接说出的,而是用诗的语言表述的。比如他们要谈一件事,并不是直接说这件事,而是用一个鸟儿或者森林里的故事告诉我的。于是,《馈禾》的意象被确定了,灵感犹如泉水一样涌出,我已经被先祖们话语里的闪电照得雪亮,我的每一句诗,都包含在了先祖们的语言和形象里。
诗人
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写诗,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第一首诗的写作,诗人究竟因为什么写了这样一首诗。可是我猜测,一定有什么事情让他感到惊奇,并被这事情打动了他。我甚至想,人类的第一首诗一定是爱情诗,因为只有遇到爱情的时候,我们才羞于直接表达,而是试图用委婉的、比喻的、暗示的方式,让爱的对象领悟其中的真意。诗的婉转就像树枝上鸟儿的婉转,展示语言的优美乃是为了展示自己的魅力,也借助他物来说明自己的真诚是来自心灵的。
如果对一个女人说:我爱你。这是最简单的,也会让对方感到突然和不知所措,其中也含有某种不能接受的粗暴。可是我用曲折的方式,譬喻的方式,就会更加优雅和生动,也更能让被爱的找到回旋和斟酌的余地,并保持了各自隐秘的答案。当然,如果爱情一开始就具有了明朗的结论,“我爱你”这句简单的表达可能是最简洁的,可是那又是多余的,也就是说,这句话已经不必说出了。因而,第一个诗人必定是一个羞怯的人。
我意识到,我作为一个诗人不是从今天开始的,也不是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的,而是有着遥远的起点。因为我写的每一句话都来自昨日,这个昨日也许已经距离我有几千年、甚至几万年了。总之,我所写的都是来自最早的羞怯的人类灵感。我甚至想,所有的诗人都来自同一个祖先,他们的基因中已经被密写了密集的诗行,他们需要把这些诗重写一次——是的,我所要说的,远古的诗和今天的诗有着同一个灵魂,尽管他们有着不同的个性,也采用了不同的语言方式,甚至所表达的内容也不一样,对世界的理解也有着很大的差别,但并不妨碍我来推断,本质上所有的诗都是一个人写的。
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我是用现代语言来写诗的,它对于古代的诗歌来说,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异,很久以前的诗甚至已经很难懂得它的真正含义了,它只是作为某种形式留了下来,以便接受后来者的朝拜,它经由一代代阐释者不断地演绎和阐释,已经演化为神秘的、拥有了无数意义的古代密码,它原本的意义可能已经被彻底遗忘。
可是,诗人们为了更深地理解自己,需要激活不断向后追寻的好奇心。就说中国最早的诗歌集《诗经》吧,收集的很多诗歌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它被许多人做过修改和删削。它原来是什么样子?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别人的修改意味着失去了原来诗人的本意,也失去了推测原有语境的依据,也就是说,生命中最令人激动的某些真实原因没有了,丢失了,场景的证据被挖走了。当然,几千年前的语言变得如此陌生,当初的口语竟然转化为需要破译的密码,只有一些研究者依据有限的资料做出判断和解读,实际上,我们已经不可能与那些古老的诗歌对话了,尤其是那隐藏于诗中的极其微妙的部分——它已被生硬的释义和某些教条,转化为无生命的文字砌筑的幻象。
我翻阅历史,看到了西周时代唐国的开国君主唐叔虞的故事。他的土地上长出了嘉禾,究竟嘉禾是什么样子?仅仅是植株高大和禾穗丰硕?如果就是这样,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我想,进献给天子的,一定有着奇特的、不同寻常的外貌,它也许根本就不是寻常我们见到的禾物,因而才会让人觉得乃是天降祥瑞,才让周王感到异常鼓舞。
史书上记载这一嘉禾是“异亩同颖”,仅从字面上解释,应该是在不同的田地里长出了一样的大谷穗。可是这应该视为唐叔虞遇到了一个风调雨顺的丰收年景而已,又有什么令人惊奇的呢?有人认为,“亩”应该是母本的意思,而“同”则与“重”同义,那么,这句话的本意应该是不同的植株上长出了两个禾穗。还有人说,很可能是不同的植株结了同一个禾穗。当然,这些看法是不是说出了嘉禾的本来样子?可以说,我对于嘉禾的样子越来越模糊了,它原来可能还是清晰的,但随着众人的解释,它离我越来越远了——就要飞出我的视线了,留在我心里的,仅仅十几个枯燥的文字,它既没有形象,也没有暗示,也许它仅仅是一个关于一段历史的譬喻。
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嘉禾一定是不寻常的,它有着与其他谷穗不一样的形貌。我不知道他的具体样子,但知道它是奇异的、令人惊訝的,它的样子甚至还有着暗示着某种祥瑞的形状,甚至可能正好形同某一个吉祥的字样——否则,古人怎会认为它是嘉禾?也许就像唐叔虞出生时手掌心里的“虞”字一样,它的意义是明确的、一目了然的,一点儿也不费解,因为它的样子一眼就可以被辨认出来。
既然如此,嘉禾实际上已经变为一个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符号了,它被唐叔虞献给周王室就有了具体的含义,就像献给周天子一首诗一样,一首能够增强统治信心的颂诗,一首按照上天的意旨写就的诗,它被赋予了无所不能、一往无前的神性。没有什么比嘉禾的获得更让周天子喜悦的了,他的王位将更为巩固,他的宫殿将更加威严,他的权杖也更为有力,他的刀剑比以前更锋利了。
所以,他要重奖得到嘉禾并将嘉禾进献给他的唐叔虞,还要用一首诗来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他写了《归禾》一诗,让乐师来演奏,让歌手来唱诵,又让舞女来舞蹈,当然不会少了盛宴和美酒的辅佐。这一切及时表达自我,也是献给天神的,人与神的彼此唱和和交流,在一片欣悦的气氛中上演,天和地重合了。
我所好奇的是,周天子的《归禾》一诗究竟写了些什么?它一定不是对嘉禾的简单描述,也不会直露地颂扬自己。它一定会使用某种比喻,或者用身边常见的某种动物形象或者植物形象来抒发自己的情感。也许是用某一物质的、高贵的器物作为意象来表达对神的忠贞?这一定是一首格调高雅、修辞华美的诗,也是一首感情真挚、充满了质朴之气的诗。我多么希望能够一睹它的真容,然而,它已经失传了,它除了一个富有魅力的标题之外,其他的都已经淹没在了历史的深渊里。
我在想,历史不喜欢把它最好的藏品拿出来给人看,它所拿出来的,既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坏的,它只会出示中等货色的收藏,而将那些上等品珍藏在箱子的底部,渐渐地,历史也遗忘了它。好的东西从来不是供人瞻仰的,而是为了将它彻底丢掉。或者说,一首好的诗,就是为了它的毁灭而写作的。
周公旦
我是文王的第四个儿子,武王是我的兄长。我的兄长的儿子做了天子,武王曾托我辅佐他。实际上周成王已经长大成人,他是一个仁慈的君王,他已经可以君临天下,行使他统摄一切的大权了。只是,他还缺少一点儿经验,他的知识似乎还不足以应付十分复杂的现状。我知道,我已经衰老了,精力也大不如从前,必须承认万物拥有的四季,即使是最强壮的树木也要在秋天来临的时候变得枯黄,它的叶子也会掉落。
不过,我仍然不能从战车上走下来,我已经习惯了车轮发出的吱吱声,也习惯了战马的嘶鸣和刀枪剑戟的相互碰撞,血的颜色比秋季到来的枫叶还要鲜艳,我的心还在血的光焰中骚动不安。我的父王已经死去了,我的兄长也死去了,只有我还活着,就像一片树林中只剩下了一棵树,我头顶的鸟儿还在筑巢,不断地说着它们的话,而我只是一个孤独的倾听者,并在倾听中度过余生。我知道,我也最终将死去,追随我的父王和兄长,他们想必已经给我预留了席位,准备好了歌舞和美酒,可是我还不能现在就匆忙离去,我的兄长所托付我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我还要再走一段艰难的路。
武王伐纣之后,商王的宫殿被武王的刀剑压垮了,他的酒池肉林成了他的葬身之所,他的墓葬是他自己亲手挖掘的,而这片厚土所埋葬的是奢靡和不义,是荒唐和残暴。我们再也不让这样的种子生长了,我们需要一片好谷子。为了杜绝商纣后裔复辟旧梦,武王将商王的土地分成了三份,一份给商纣王的儿子武庚禄父掌管,要让他从失败中找到正途,也安抚殷商的遗民。一份归于蔡叔度,另一份分给了管叔鲜,他们都是我的兄弟。他们的使命是监督商王之子武庚,以防他图谋叛乱,动摇我族用血剑夺得的天下。可是,一切都出乎意料,我的兄弟竟然和武庚禄父密谋勾连,背叛了周王室,践踏了我们的荣誉,发起了可耻的叛乱,我又怎能坐视他们为非作歹?如若他们的阴谋得逞,我又怎能在告别人世之后面对我的父王和兄长?
于是我奉天子之名出征讨伐。周王的大军锐不可当,那些试图阻挡我的车轮的,必将使他成为车轮下的泥泞。我虽然老了,但我还能把自己的箭头磨得雪亮,也能穿透敌人的铠甲,它的寒光能让敌手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心灵像火焰一样摇曳飘忽。我还记得在征讨商纣的时候,辅佐武王统帅战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以及甲士四万,度过盟津的壮观景象。在那里大会诸侯,在牧野集众誓师,那是多么浩气激荡,我又感到自己是多么年轻啊。我痛斥商纣听信妇人谗言,不祭祀祖先天地之神,连自己的兄弟都不能进用,却使用那些负罪逃亡的罪人。我那时的确是很年轻啊,有着无限的勇力和与云彩一样高傲的激情。
可是青春总是易于消逝的,我又岂不知这青春乃是我身外的事物?我的斑斑白发已经说明了,青春已经开始抽离了我的生命,我头顶的白发已经证明,岁月从我的生活中一点点飘走了,落叶已经落满了面前的地面。然而这失去的东西是为了让我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让我手中的斧钺发出更强的光。
现在我率军征讨叛乱者,和从前是多么相似,几乎每一幕都是相通的,暗合了天神的意旨,找到了渐渐消失了的勇气。我已经从种种迹象看出了我们得胜后的一刻,就像我的父王从一个个卦象中看到了天地之间潜藏的周族前程。多少年前,父王继承西伯侯之位,以崇高的德行感召天下,四方的小国都来归附。当年的虞国和芮国因田土之争,各不相让,只好让父王来裁定,他们来到了周国之境,看到我們的农夫耕田互让地边,走路的人们互相让道,进而发现彼此礼让,举国仪礼井然,感到了他们自己的惭愧,认为他们所争的却是我们周人所耻的,最后两国的国君让出了所争之地,并让这些所争田变为了闲田。这样的盛德,又怎会不成就周族的天下呢?而今,管叔和蔡叔背叛了先王,也背叛了周人应有的德行,我举兵征讨乃是为了回归不朽的天道。
可是战事已经很久了,一些将士已经在我的眼前倒仆了,他们战袍上的血已经被太阳晒干了,我的心一阵阵收紧了,连头顶上的乌云都充满了忧虑。就在这样的时刻,天子及时地送来了唐国的嘉禾,这样的祥瑞之兆一下子扫开了阴霾,我的眼前豁然开朗,一道亮光从天庭射了下来,放在我面前的影子里。我同时看到了天子的诗篇,我也要作一首《嘉禾》,用来庆贺嘉禾为我带来的天运,以呼应天子的心声和酬答天上的神灵。
实际上,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灵感,那么多的语词,一下子就落到了诗篇里。我几乎没有想更多的事情,听凭我内心深处的声息,先王们的业绩从地下上升,弥漫于身前的空气里,塞满了我的呼吸。他们的灵魂从远处来到了文字里,并在其中复活了。我从自己一挥而就的诗篇之中,看出了从前的一幕又一幕……残暴的商纣对我先父的崇高德行感到不安,他看到了众人的归附,也察觉到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泥淖,而我的父王却如东方的星在夜空中一点点升高。商纣便用他的欺诈邪术,把我的父王囚禁于羑里。那是多么寂寞的时光,漫长而安静,除了风雨之声、草木之声和出没的鸟兽,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他在这被囚的日子里,观察天上的群星,发现无论是地上的人间,还是头上的星空,都有着自己的秩序。他还观察飞鸟的翱翔和林中野兽的踪迹,发现这世界上处处有着某种暗示和玄机——实际上,厄运乃是命运可以捕获的转机。
世界上的一切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它所造就的,每一样都不可缺少。神灵从不在我们的眼睛中显现,而是以他所创造的万物呈现它的思想。神灵叙述所用的语言就是它所创造的万物,这样的语言是最丰富的,最有表达力的,也最能说出它最微妙的想法。可是倾听者却是有限的,因为更多的人们缺乏倾听的能力,也不可能从中获益。但是,父王在被囚禁中却倾听到了神的声音,也开始从具体的形象中领悟到了神灵所说的语言——他不断地推演各种卦象,破解了未来的秘密,看到了我族面前已經敞开了的大道,天机就这样在一个广施德行的人面前泄露了。
而今我又遇到了迷茫,我的眼前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黑暗,我不知道事情的出口摆放在哪一个地方——先王的灵显现了,他的形象隐藏在唐叔虞的嘉禾里。我知道,没有什么比这更为直接的形象了,这是先王曾经在羑里多少次推演的卦象之一,他所预言的已经都在这嘉禾里了。现在,我将把我的《嘉禾》诗篇放在史官的简牍上,然后用我的斧钺再次指向敌阵,我还要亲自敲响战鼓,让轰隆隆的鼓声压倒对方的长刀戟,并让我的铠甲沾染上背叛者的血迹。
周武王
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我的灵魂却不愿离开我的兄弟和后代。我在一个时刻离开了伴随我几十年的肉身,像一只鹳鸟抖着黑与白组成的翅翼,掠过了泛着涟漪的水面,没有带起一滴水珠。我甚至看到了我的兄弟和儿子,以及太后和公主们聚集在了我的身边,我却不能和他们说话。我连我的声音都携带了,却不能携带他们的哭声。是啊,我力不从心,或者已经没有一点力量,主宰自己的灵魂。我被一阵比一阵更轻的风,浮到了越来越高的地方,已经触动了云端,看到了从未看到过的奇景,连这些奇景我也说不出,因为这些奇景已经不在语言中了。
我漂浮在云头上,昼夜注视着我的兄弟和我的孩子们在做些什么。我的儿子已经继承了我的王位,成为了年轻的天子,开始统摄天下。另一个儿子也被封于唐国,他在那里已经稳定了局势,田地里竟然长出了嘉禾——它是上天倾向周室的见证,天神已经用这样的方法把天命授予了我的后裔。唐叔虞是有能力的,在我的生前,他已经表现出了忠勇和诚实,也有着他独特的智慧。我曾把他一直带在身边,以观察他的品行和才能。
猫头鹰的叫声不会惊扰猛虎的睡眠,却能让胆怯的野兔藏到深深的地洞里。叔虞是一只从睡梦中忽然醒来的猛虎,他从没有在意可能出现在路途上的阴暗的山林,他也不会躲避突然窜出的猛兽。他有真正的猛力,也有着自信、镇定和从容不迫。他即使在睡梦中也看得见神的指引。我的兄弟周公是一个有着无与伦比的智与勇的人杰,他曾辅佐我完成了征讨商纣的大功绩,又辅佐年轻的成王,他是无私的,有着高尚的德行。我曾分封他于曲阜,赐予他鲁国的土地,但他没有接受,而是要留在我的身边,辅佐我纵横于天下,驰骋于沃野,安邦于万民。我是多么高兴啊,有这样一个兄弟,我已经别无所求了,这是上天赐给我的福分,它将那最宝贵的,连在我疾驰的影子里,和我合为同一个身体,又使我感到了另一个和我有着同一呼吸的心灵。
我不会忘记和我的兄弟在一起的日子,它是那样灿烂,像一团七彩的虹不断在我的心中飘动。我还记得,在牧野盟誓的时候,周公旦手执标志着权力的斧钺的样子,他是那样英武,有着令人艳羡的风姿。他的眼睛是明亮的,又配上了金色的斧钺折回的光芒。我的孩子叔虞也在我的身边,他似乎已经完全是一个大人了,他的臂膊是有力量的,能够将强弓拉开,把箭镞射向强敌的头。当商纣发兵试图抵挡我们的兵锋时,一切已经预示了商王朝已经崩塌,他们的将士的枪头指向的不是我们的战车和徒兵,而是地面上的草木和枯枝败叶……我的兄弟周公向他们呼喊,并告诉他们所要抗拒的乃是不可逆转的天命,因为他们的纣王早已经朽腐了。我看到了震惊的时刻,商纣的前军纷纷调转了矛头,不可一世的商纣王的大军瞬间溃散了,地上的落叶和天上的流云一起,被西来的强风吹开了。
纣王登上了鹿台,他和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罪孽,让他自己点起的火焚烧了,天地之间的一团光焰照彻了众人的脸,也让我们的长矛变得更为耀眼。一个恶灵被一缕缕黑烟带到了天上看不见的地方,它一点儿也不会损坏令人感到眩晕的蓝。可是,一个恶王已经将世界带到了黑夜的旁边,天的四角已经垂下了黑幕,人们的眼睛被捂住了,又用木塞堵住了鼻孔。因而我要夺去他宗庙的彝器和宝物,毁弃他的恶脉。
人们是多么不幸,他们是受害者,我要解除他们身上捆绑的绳索,让他们回到本应有的生活中。我要善待他们,并使他们能走在坚实的路上,而不是挣扎在沼泽地。因而,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商纣的粮仓,把它分给那些饥饿的民众。有人曾对我说,要爱一个房屋也会爱房屋上筑巢的鸟儿,如果一些人不值得爱,就应该把村落里的篱笆和围墙也一起拆掉。他的意思十分明确,让我挥起自己的长矛,杀掉所有的殷商后裔以及他的土地上的民众。他们是无辜的,罪人只有商纣王和他四周的佞臣,又怎能将他们的罪加在无辜者的身上?我不能那样做,我只除掉那些有毒的草,还要把好的禾苗留下。
这时候,我的兄弟周公旦给了我最好的忠告:让殷人继续耕种他们的土地,居住他们的房屋,让他们中间有德行的人来引导,让有罪的悔罪,用自己的行动来救赎自己,而让无罪的人们,过上快乐的日子。我从这话语里听出了他的仁德,这仁德也是上天给我的神谕。于是,我命人释放了牢狱里的罪人和商纣的族人,赦免了他们。我还修缮了被战事毁坏的商城和殷人的旧居。我还来到了被商纣王挖心而死的殷商王子比干的墓前,并为这仁义者培高了墓土,还要将他的名字铭刻在青铜上。
这一切,都为了让没有死去的殷人知悉什么是真正的仁德,以便使他们变得醇厚,就像地上的土壤,让人收取食粮,又要把禾穰沤烂。赦免永远比杀戮更让我快乐,它既告慰了死者,也抚平了生者身上的刀痕。我来到世上不是为了呼吸血腥之气,而是为了将车道铲平,扔掉那些绊倒了众人的石头。
一个灵魂的回忆是虚无的,却让我所踩踏的云头变得更为虚无。我知道人的一生是短暂的,可是我必须用最大的光亮使这短暂变得持久一点,它将在史官的笔下渐渐发暗,以便让更多的人们从这暗淡了的字迹中寻找发亮的部分。现在我已经远离了地面,无法随着雨滴降落到树叶上,我只能在云上飘荡,并注视着我的亲人们。我看到我修出的路,并没有留下商纣后裔们的脚印,他们背叛了自己的誓约,离开了天神的意旨,我的兄弟的矛头已经指向他们的头颅。他们已经跌倒了一次,还要再次跌倒。
我的儿子的土地上长出了嘉禾,它送到了周公的手上,他的手上因此留下了天神的香气。毁灭那该毁灭的,仅仅需要时间的煎熬。我已经看见了,将士们的矛头挑旺了野地里的篝火,天就要亮了。我所遗憾的,是不能伴随他们并在疆场上大声叫喊,我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回忆——我感到自己开始后退,迅速后退,甚至退回到了婴儿时代,这里既没有死,也没有生,一切远离了自己的视线。
周成王
我不断听到周公平叛得胜的消息,看来用不了很久他就可以班师回朝了。一段时间里,我感到了自己内心的焦虑,总是担心我的将士会遇到挫折。商纣的儿子武庚气息将尽,我的同族叛逆也不会获得好结果。从我的父王讨伐暴虐的商纣开始,我的军队从来所向披靡,一切阻挡者都将自取其辱。我已经在早晨听到了不同的鸟儿在欢叫,它们的声音不再是悲切的,而是充满了欣悦之情,我就知道,周公不辱使命,必定已经胜券在握。
我早已把唐叔虞献来的嘉禾转赠给了周公,让他知悉我们所做的乃是尊奉了天命,天神已经站在了我们的身边,并帮我们擦亮了矛头。我的先王也从更高的地方给我的将士们以无限的力量和勇气,我的战马也从飘拂的灵气中获得了高昂的精神指引,它们的长鬃在烈风中立了起来,火焰一样闪烁。
周公的《嘉禾》,写得多么好啊。里面的呼吸是连贯的,他还没有老,仍然有着白发不能掩盖的英武面孔,也有着年轻时代无坚不摧的勇力,以及驾驭万军的才能。我多么盼望他早日归来,带着我给他的嘉禾,我要为他的获胜举行庆典,并让史官记下周公的功绩。可以说,他的力量来自他的德行和宽厚,他的智慧来自他的天禀和先祖的血脉,也来自上天的恩惠。我还是这样年轻,需要他的辅佐,我又在什么时候能够像周公一样有着浑身的力量和用不完的智慧呢?他会像我的父王那样离开我,会剩下我一个人,那时该是多么孤单。想起这样的事我就会忍不住伤心。
我会每天为他祈祷,不要让他在深山的小路上绊倒。我需要他有时胜于我需要自己。我也会定期前往我的宗庙,在先王的牌位前久久停留,我和他们说话,希望他们的灵附在我的身上,那样,我就会在大殿上坐得更稳,会有高大的雪松一样的姿态,在风云中从容地观赏千岩万壑,以及草木盛衰的四季。我还想着唐叔虞,他已经回到他的唐国了,他现在正在做什么事情?是在他的宫殿里还是在山林里狩猎?也许又在田地里和农夫一起干活儿,悠然自得地仰望山顶的白云。
我的天下不是单纯的一件件事情积累的,而是在关键的时刻有了支撑。就像营造房屋的工匠所做的,看起来需要一点点做工,实际上那些泥巴和木料早已经准备好了,他仅仅是按照他的想法舞动他的双手而已。也就是说,世界上只有两件事情,一件事是世界已经预备好了的,另一件则已经在心里预备好了。剩下的事情是必要的,但不是关键的和最重要的。我只是心中有天下,天下一直就在那里——而周公所做的,既是那工匠心中所想的,又是那工匠手中所做的。
周公
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几年的激战耗尽了我的心智,我已感到疲惫不堪,我头上的白发更多了,好像冬天的大雪不断落到我的头顶,一部分被我的热力融化,另一部分永远留下了。这让我愈加悲伤。我终于可以回家了,三军将士也想念家乡,他们经常在军营里唱着家乡的歌,并且用自己背上的弓来伴奏。每当夜晚来临,我的睡梦中就会涌现孩子们的形象,有时候也会有天子出现,他完全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可是在梦中的世界里,我又能用什么来安慰他?我只能在醒来的时候,走出军营大帐,朝着西方看天上的群星。那些星图是那样神奇,它们用各种图案拼出了一个个形象,我想象着它们所要勾勒的猛兽和虫鸟,有一些可能是故乡山上的野花和树木,更多的我不能猜出它们究竟是什么。
也许它们仅仅是一些文字,可我又辨认不出它们在说些什么。要是先王在我的身边,他一定会告诉我,那些星组成的文字是天上的诗篇,天神正是用它们来书写,里面有着我们周王室的前程,也有每一个人的命运。我只能看出它们的闪光,并把它们和天子之都的宫殿里的灯火联系在一起。
征讨叛逆者已经结束了,我完成了天子交给我的使命,一切按照我想象的样子在变化,只是这变化太慢了,使我一直深陷在忧愁里。我杀掉了十恶不赦的管叔鲜,生擒了商纣的儿子武庚,又将他杀掉。还将罪过较小的蔡叔流放到很远的地方,给他一个生的机会,他毕竟是我周室的成员,并且他已经后悔自己的所为,我同样为他的罪过感到痛心。我还乘胜东进,灭掉了东边曾跟随商纣的一些小国,另一些国家归顺了天子。总之,事情是圆满的,我们的每一步都有先王的灵指引,又有天上的神护佑。
一连几个夜晚,我都不能安然入睡,内心充满了激动。我让将士们来到我的大帐,让他们继续弹奏家乡的乐曲,我在这音乐声中感受着远方,好像有一盏灯从东边挪向了西边,划开了归路。有时,我会静静地听着猫头鹰的叫声,有几分凄厉,也有几分感伤。在白天的某一个时刻,它站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用一只眼睛看着我,另一只眼睛则紧紧闭上,好像在说,世界的另一半它已经不想看了。此时此刻,它的心情可能和我的一样,因为世界上有一半是厮杀和血腥,另一半是吉祥的生活,我不知道它所看的究竟是哪一半。
实际上,猫头鹰是凶狠的,也有着残暴的性格,这一点,你只要看看它粗壮的腿和可以撕毁兔子的利爪,就可以明白一切。它的樣子一下子触动了我的诗情,我轻轻地歌吟:
猫头鹰是多么凶狠啊,你竟然夺走了我的婴儿,还毁掉了我居住的巢窠。为了哺育我的孩子,我日夜操劳已经疾病缠身,可你还不放过我们,竟然没有一点儿怜悯。在没有阴雨的日子,我剥下了桑树的枝条来修葺我的房屋,把我的门窗一次次扎紧。你们树下的邻居不要再欺凌我们了,我的手已经非常劳累,我还要去采摘野花,积蓄茅草来将自己的窝巢铺垫,让我的生活更加舒适自在。我的嘴唇焦灼声音嘶哑,一切为修筑好我的家园。你看吧,我的羽毛渐渐稀疏了,我的尾巴像秋草一般枯槁,我的房子仍在垂危晃动,在风雨中飘摇,我只能一次次在惊恐中哀号!
我吟唱着自己的诗,这首《鸱鸮》说出了心灵的忧伤,我吟唱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我来到了一棵树下,它的枝头的叶子已经显出了秋天的颜色,有的叶边开始微微卷起,尽管风还是柔和的,可是它的方向已经转向了西面,那是从我的家乡刮来的,带来了扫荡万物的力量。想到这几年来,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经常在夜半起来,思虑每一次破敌的谋略,耗竭了我的才智,我的生命也渐渐感到了枯萎。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周族,我的家园,为了我的房屋的根基稳固。
我并不想四方征战,我的心也并不是一块石头,它有着柔软而温暖的一面,可面对猫头鹰的厉叫,以及它飞到我窝巢的铁的爪,它的贪婪的喙,我只有拿起我的斧钺,背起我的弓箭,驾起我的战车,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样的选择?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把我的门窗绑紧,把我的房柱立得更直,不让我的房屋摇动。想想那个可恶的武庚,仁厚的武王——我的兄长,是给了他生路的,他的道路本来是宽广的,但他毫无悔罪之意,也没有感恩之心,而是像猫头鹰一样,试图用它的爪,毁掉我们的巢和夺走我们的孩子——他要将生民放在釜中煎熬,还要不断往釜底添加柴火。
即便如此,我仍然坚守我的爱,我的宽厚的仁德,我仍然把赦免他们的罪放在没有血污的地方。我仍然按照我的兄长的旨意,也是先王能够感动天下的缘由。以前我们是这样做的,因而由弱小变得强大。现在我们从未有这样的强壮,却要面对仁厚的天意退却?让那些跟随叛乱的,仍去耕种他们的田地,让他们有自己的收获和活着的食粮,他们居住的房屋仍能够躲避冬天的风雪,也让他们屋子前面的树,在火焰一样的夏日投下阴凉。我想他们会知道仁爱是重要的,我们来到人间不是为了仇恨,不是为了互相杀戮,我们的血乃是为了平安的生活而流动的。
我的哀号不是一个人的哀号,而是天下众人的哀号。我的哀号是我的心中充满了绝望,对于这天下,仁德将施与那些配得上施与的,人性中有着复杂的成分,我们很多时候很难分得清林中的野兽,哪一个会给自己带来危害。作为一个密林中的行人,应该小心翼翼地行路,要耐心倾听出现的每一片树叶的骚动,也要观察突然出现的目光——它射出的光有没有恶?是啊,我已经老了,也已经尽力了,剩下的该由后来者去做了。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活下去,也不可能用它的翅膀庇护躲在下面的幼雏,它的翅膀最终会无力地垂下,并在秋风中干枯。好在我的天子已经越来越大,他的羽翼开始丰满,每当看见他的英俊面庞,我就感到由衷的欣慰,他也一定看到了我脸上的微笑。
归家的路是很长的,它穿越了山川与河流,也穿越了时光。它应该是一个人一生的浓缩,艰辛,痛苦,希望,期盼以及思念……都要抛洒在路上。实际上,从我一出生就开始行进在路上,一直走在归途上。就像我写的诗一样,边走边发出哀号,这哀号不可能打动猫头鹰的心,却能让天下的苍生知道我的心是多么柔弱,它远不像我的外表那样强大。
唐叔虞
似乎一切都结束了,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会有一个结局,即使是最美好的事情也不会例外。草木的生活只有一个春夏,蝴蝶的生命不过几十天,尽管它的翅膀上有美丽的斑点和奇形怪状的图案,就像我的铜鼎上绘制的兽面,可是它尽情地飞舞,很快就飞到了最后的时间……也许它并不会觉得时间的短暂,甚至还以为度过了很漫长的一生。我现在也躺在我的宫殿里,房子里是阴暗的,我让人们把窗户打开,让我的身前亮一点,更亮一点。
我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人世了。我觉得自己的浑身都失去了力气,软绵绵的,像一团儿时玩耍时不断能够改变形状的泥巴。是的,我的感受正是这样,我已经被一种濒临死亡的感受窒息,我的呼吸越来越感到艰难了。视线里的东西一会儿发暗,一会儿又清晰了。本来这身边的一切都是多么熟悉,可是现在却渐渐陌生了,好像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这是哪里?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或者说,我要准备到一个怎样令我惊恐的地方去?可是,我连惊恐的气力也没有了。我已经变成了一团泥巴,被一种无形的力捏制,不知道我会究竟变成什么样子……只能接受天神的主宰了,那个暗中藏着的神要出现了,我很快就会看到它了,它一定有着和我们不一样的面孔。
我对即将到来的,既十分好奇,也十分悲痛,可是连这悲痛也是需要力量的,连这好奇也是需要激情的,如果生命就要结束,这些都失去了依托。我这一生和一只在草尖上不断停留、又不断离去的蝴蝶,是相似的。那停留和离去的,都最终不属于我,它们仍属于它们自己。它们是自己秘密的保守者,而我的秘密是要带走的。
这时候就会发现,我并没有太多的秘密,因为我所做的,和我自己的生活没有太多的联系,也就是说,我从没有和自己相遇。我在什么地方,我在哪里?这从来是一个问题。可我对这一问题几乎没有想过。直到此时,我才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真正地活过。我想一想,能够证明我活着的依据是什么?我被天子分封到了唐国,我来到了属于我的地方,我所做的就是尽可能做得最少,我仅仅是尽量减少苍生的负担,让他们感到我的轻。如果我试图给他们的越多,他们就会感到沉重。仁厚和宽容,必须用最少的表达,它常常藏在了沉默里。但上天给了我最好的回报,使我的地里长出了如此奇特的嘉禾,给了周族天下最高的榮耀和抚慰,也给以光芒四射的前程。
我已经记不起嘉禾的形象了,它是什么样子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所表达的天神对我的偏爱,我将这偏爱进献给天子,这爱就遍及了天下,就像暗夜的月光从天顶洒下,覆满了整个地面,也照进了没有关严的窗户。我还记得周围的戎狄,不少人归附了唐国,我甚至不知他们为什么这样做。实际上,世界上最重要的原因,往往不在你想到的那些理由里,而是你觉得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时候,他们从这看不见的原因中看见了天道。
在弥留之际,不要让我一个人待在冰冷的殿堂,不要让我感到孤独,却又要让我能够安静地多想一会儿。我看到许多人来了,我的四周围满了人,就像我到都城的城墙上看到的那样,那么多的人在我的眼前晃动,只是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是模糊的。我听见了我的儿子燮父在呼唤我,可我已经不能回答你了。孩子,你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我回答你了,你应该已经没有疑惑了,我想说的,以前已经都说过了。你将继承我的国,成为新的国君,在这样的座位上,你会变得孤独和寂寞,权杖会压低宫殿前方的山,你也因此坐得更高,天神就更易于照应你了。
有一些面孔变得越来越清晰了,那就是我的父王,我的兄长,以及从前的我从来没见过的先王们,就像飘过来一朵朵祥云。他们中的很多人是陌生的,但脸上都充满了慈祥。我需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将离开我的唐国,离开我四周熟悉的人们,离开我的生长了嘉禾的、年年丰收的沃野,还有遍布山坡上的牛羊和蹲在树下乘凉的牧人……人世是值得留恋的,可是我从人间无数条路上,看见了从没见过的另一条路,它并不是完全漆黑的,因为人间每一条路上的光亮,都是这条路所照射的。我就要踏上这条路了,它一直隐藏在最暗处,所以是那样虚空,好像不存在一样。
燮父
我的父亲已经离开了,剩下了我们。他走的时候,没有说什么话,但我从他紧闭的眼睛中已经知道他所说的话了……已经说过的,我都已经记住了,重要的是,他所说的话都已经包含在他所做的事情中了,一个人不能仅仅用嘴巴说话,还需要用他的双手说话,用双手说出的话更有力量,更能够让人领悟它的意义。
父亲是质朴的,也满足于已有的生活,他喜欢做不被雕刻的璞玉,和每一个人说话都喜欢使用简单的语言,他认为好的表达不需要那么细微和精巧,只有采用简短的、质地粗糙的言辞,才能给倾听者留下思考的余地。语言不是为了仅仅说出自己,还需要留给别人,这样看似粗糙的语言就能给别人打磨的机会。
我不会忘记他一遍遍在唐城的城墙上巡视,他所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过时的、有点儿土气的都城,它是前朝的遗留物,遍布前朝的印记。街上的每一间房子,都太小了,根本不能和天子之都的镐京相提并论,也不如其他侯国的都城那样洋溢着华贵之气。真是不能理解,父亲来到这里,既不知道享受,也不知道自己乃是一国之君,在这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他的权杖可以给他做一切事情的自由和权力,可是他却满足于愚蠢的大臣们对他的夸赞,以及乡间的农夫编造流传的颂扬他的歌谣——这些歌谣简直是粗俗不堪的,几乎没有一句雅言。这些戴着草帽的、只知道耕种的人能编出什么样的诗歌?
尽管我是很佩服我的父亲的,可是不能赞同他的做法。我们乃是有着高贵血脉的,我们生来就是要统摄天下,驾驭万民的,所以应该有与之相配的华美,也应该尽我们的所能,使我们的生活不同于普通的民众,要远远高于他们,不然他们又会怎样看待我们?岂不是认为我们和他们差不多是一样的?这样,我们就在他们面前无法使用权杖了。
我现在坐在了父亲的位置上,我要比我的前辈做得更好。翱翔山就让它停留在原地吧,它的翅翼已经太老了。我的翅翼却是年轻的,有力的,我要飞得更远一点。我不愿继续在一个古旧的唐城继续待下去了。这个都城太熟悉了,我知道他的每一条街道,也知道他的每一处房屋,连它的树木也已经数了多少遍了。我所居住的宫殿乃是一座旧宫殿,它的墙皮已经剥落,甚至已经不起再次粉刷了。这些屋宇的檐角上,落了太多的灰尘,很多鸟雀在屋檐下面筑巢,它们已经安家落户了。
我经常在这宫殿中徘徊,巡视每一个角落。我看着水池边的樗树和桐树,它们尽管是高大的,但它们仍然是前朝栽种的,它的稀疏的枝条分割了蓝天,并将枯黄的叶片飘到了水面上,我的倒影和这些枯枝败叶混合到了一起,让我感到悲伤。我还在这水边想到了我的父亲,他曾和我一样,望着水面上的涟漪发呆,他在这里想了些什么?也许他所想的和我一样,也许他也同样厌倦了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的生活。
我实在不愿与过去的影子待在一起了,我需要新的日子,我只需要自己的影子。唐国已经不是原来的唐国了,我的父亲留下的这片土地,已经比原来更大了,四周的戎狄不断归顺了我们,我们更为强壮了,有了非常强硬的筋骨,以及有力的呼吸。尤其是天神的佑护,使我们获得了嘉禾,天子是如此喜悦,对我们的犒赏更为丰厚了。有了这样一个强大的唐国,天子之都更为安宁,天子的屋宇更加巩固。也就是说,疆土已经更大了的唐国,不应该有一座小的都城,它和我的位置已经不那么般配了。
我要在别的地方另建一个新的都城,要有高大的宫殿和华丽的园林,有开阔的水面和植满了奇异树木的洲渚,还要引来众多的水鸟和各种飞禽,它们华贵的翅膀将覆满我的视野。我在这弯弯曲曲的小径上走着,不断有香气袭来,又有水鸟衔着小鱼落到面前。那是多么美好啊。生活是需要精心设计的,不然它不会自己改变的。另外,我也想把我的国号改为另一个名字,是的,不能再叫做唐国了,应该改为晋国。这个字意味深长,它有着不断生长,不断向上的吉祥含义。
大臣
国君的命令已经下达了,天子也已经恩准了迁都的设想,我要将未来的国都建在一个好地方。这个地方要有河流,或者至少要有两条河流,它的水应该是甘甜的,它要将天上的云映在自己的河面上,表示一切都在变化,而不是停滞在一个时刻。这是一个好日子,占卜中的卦象是大吉,我祭祀了天神和先祖,并在他们的面前祈祷,让我能够用最少的时间找到新都的吉址。
我从唐都的东门出发,拉车的双马积蓄了足够的精神,它们几乎要跑起来了。它们的蹄声细碎而紧张,好像前面有着它们饥渴时需要的泉眼,鼻孔里似乎嗅到了某种让它们兴奋的气息。尤其是那匹左马,它的鬃毛向后飞扬,不停地抖抖身体,好像要抖掉身上的尘土。马蹄不时地把小石子踢到一边,在接触的一瞬间,几乎能看见迸出的火星。我手中操着缰绳,一开始路是宽广的,根本用不着我提醒马儿怎样走。转了一个弯儿以后,路变得狭窄起来,不断出现岔路,我就得调整着缰绳,让它们知道我的用意。我的马儿是聪明的,我只要稍稍动一下,他们就会向着我提示的方向行进。我有时向后看一眼,总会有一片烟尘挡住我的视线。向前的路似乎都是清楚的,而向后的一切已经迷茫。
我曾经勘察过一些地方,其实我对于唐国的每一个地方都是熟悉的,我知道在哪里有湖泊和河流,也知道哪一个地方是高山峻岭和茂密的树林,以及哪里的土地更加肥沃,能有一个个好收成。现在唐国的疆土已经扩大了,先前的国君的声望越来越高,远处的人们都扶老携幼前来归附,唐国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一个好的都城应该建在唐国的中心,这样就会像一盏灯那样,放在屋子的正中间,并把它摆在了高处,就能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灯下的人们就能把手中的活儿看清楚。一个国君也是这样,他要住在一个国的中心,他的号令就能在相同的时候到达每一处,让地上的民众均衡地获得国君的照拂,得到仁德和教化,即使住在国的边缘的,也要尽可能使他们到达国都的路不要太长。
水是滋润万物的精华,也是天神告诉我们天道奥秘的比附,这是我们能够看得见的道,它最为柔顺,却有着神秘的源頭。它有时会从天上降下来,有时又会从地下冒出。它们不论有怎样的经历,最后都要找到归宿,要汇合在同一个地方。无论是林中的兽还是天上的鸟,还是地上的青草和禾谷,没有水的日子,它们将干枯,也不能继续生长。所以,水有着神的意志,它要照顾什么,就用水来护佑。当然,你要是激怒了天神,违背了天神给你的使命,甚至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也会遭到水的报应,天神会遣水汇集成滔天巨浪,冲毁你的一切,夺走你的所有财物。它可以成全你也可以毁灭你。
所以,一座都城应该建造在水边,它使从国君到每一个臣民,都领悟天神的意愿,获得必要的约束和对自己的警觉。水要常常在你的身边,它一直在那里,你就会获知自己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了。事实上,有水就会聚集灵气,鸟儿会从很远的地方飞来,也会带来草种,树木会生长,而且不同的树木会互为邻居,它们会按照本来的秩序,安排自己和别人的距离,就像周文王教化我们的周礼,树木会成为我们的榜样。它们也不会生长得一般高,而是各有自己的位置和高度,并为世间留下各不相同的阴凉。它既将阳光放到你的面前,让你眼前一片明亮,又不会让你在夏天的时候感到炎热。如若天气转冷,它会自动脱去众多的叶片,太阳就会变得更加明亮,让你的浑身感到溫暖舒适。它既不会像天上的云变幻无常,也不会像地上的烟随风飘散,它的安排就是神的安排,有它自己深邃而巧妙的节律。
都城还必须是方形的,它代表着我们所做的事情都有着规则,农夫要种田,就要按照天定的节令,樵夫要在山林里砍柴,也要找到那些枯败了的枝条,而不能把林中的大树随便伐倒,使这些做房屋的大材料变成做饭熬粥的碎劈柴,如若你真的违背了天理,就要受到惩处。牧人们要带着你的畜群寻找向阳的山坡,青草在那里是茂密的,你的畜群才能吃得又肥又壮。工匠们的规则是一代代留下来的,他们的手艺因为遵循了规矩,双手就会越来越精巧,手中的活儿就让人夸赞。一座都城应该是一个国的见证,它的建造丝毫也不能随意,必须按照古制,才能体现上天的宽厚仁德,才和国君的权杖一样有着巨力。
现在,我就去寻找这样的地方。我要去唐国的中心去寻找,要反复判断远近的山形和河流的走向,还要用文王创制的八卦来推演它的吉凶,也要在暗夜里观望天象,以便我所勘察的都城位置和天上的星辰相得益彰。我的座乘正在驰往那个让我心醉的地方,路边的禾苗已经发芽了,天气已经渐渐暖和了,这是一个不冷不热的最令人舒适的时节,树叶也还不那么稠密,叶子还闪耀着嫩绿的光泽。我看着前方,两旁无论是山峦还是平地,一草一木都逃不过我的目光,我在疾驰中扫视着一切,对于我来说,世间的一切都向后退去,我的过去的一切,也是这风景的一部分,一切一切都将退到我的身后,因为我是这个世界的一个敏锐的观察者,我不屑于在那些毫无意义的地方停留。
考古学家
唐叔虞的封都已经很难猜到在什么地方了,似乎应该在翱翔山下的某个地方。近年来,大量的考古发掘,这一带出现了一些西周早期的遗址,但都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明唐城的确切方位,如果一定要给出一个正确的回答,唐城就在原来的唐国境内。这意味着什么也没说。历史有时候不需要完满的答案,完满的答案只能消灭历史学。或者说,因为历史失去了一些证据,它才可以借助有限的资料重新建构历史,没有真正的历史,只有“我们”的历史。我们站在今天的位置上,只能得出“我们”的推论,历史实际上成为制造现实的工具。某种意义上说,它更像几何学的公理,不可能完全通过实证的方式获得检验。
如果我们通过考古学获得了某些具体的证据,我们就可以对文献记载的历史作出另一种说明,而历史事实本身,将永远是一个谜团。这也是历史的魅力所在。你的每一个考古发现,都会颠覆已有的观点,甚至颠覆史书中的常识,因而它是改变世界的一种途径。你发现的过程就是改变世界的过程,原来构筑的知识体系好像是坚实的,实际上经不起“发现”的摧毁。同时被摧毁的还有固有的思维方式。
没有简洁的路径能够进入历史现场。从外面看起来,有无数路径通往历史的秘密,实际上没有一条道路能够抵达目的地,它在好像就要接近真实的时候,道路会突然中断,你发现面前突然出现了不可逾越的深渊,或者,你以为已经触到了现场的石头,甚至已经看见了事情的轮廓,但是前面的一切,突然被黑暗遮断。
因而,考古学的意义不在于寻找历史证据,而在于寻找我们自己。我们所见的,是我们能够见到的,我们不能见到的,乃是我们的智力的极限。若我们所发掘的东西正好与史料一致,我们就说它是什么。可是,更多的时候,我们所证实的却是文献史料的虚假和讹误。史料既然是不确实的,我们又怎么知道所看到的证据能够与历史印证?因而,我们对历史的回答也是不确实的,我们只能说:可能。其实,这样的回答不能令人满意,因为其中所包含的是另一种答案,那就是:不可能。
对于唐城究竟在哪里的问题,我不可能说出。我们似乎知道一点儿,实际上几乎一无所知。我能够给出一个范围,却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地点,就在这片土地上,我们进行了几十年的发掘,工作是艰苦的,一个个寒暑从我的考古铲下流过,一片片泥土被揭开,露出了惊人的事实,这简直是一个个地下宫殿,那么多的马匹、车辇、玉器、青铜器、陶器……这是一个死者的现场,却不是死者自己的现场,因为这个人死去之后,他并没有参与这一切活动,他仅仅是用他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肉体,完成了别人的盛大仪式。
考古是一项残酷的、考验自己承受力的活动。你所做的就是和死去的事物接触,你所寻找的也是死去的、可能仍然驻扎着幽灵的物质。你想到眼前的白骨是曾经活着的,他们甚至经历过奢靡的生活,经历过善与恶,只是他们的人间被我们占据了,而他们却以另一种方式潜藏到了地层深处。我们的工作就是找到他藏身的地方,将他们重新放回到光亮里。他们失去了内容的眼眶,看起来是完全空洞的,却显得更为深邃,以致深不见底,里面可以盛得下整个世界。好像我们注视他的时候,已经被完全吸了进去。
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刻。事情不能在特定的现场冥想,否则你就会由一个发现者变成了和死者的一场真实交谈。在这样的交谈中,死者并没有完全死去,而你也难以证明自己仍然活着,你会因此看到自己的灵魂,以及最后的归宿。这样,生活本身就变得无比虚无,你会觉得生活仅仅是一些假象,一系列假象的组合,而一堆堆白骨是生活剩下的最后实相。它不是掉落在地上的面包残渣,而是整个面包。
好吧,我所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我的讲述好像找到了几个角度,没有保留所有角度的完整的故事。所以,唐国的都城,以及后来燮父的晋国都城,都在这一带,它在那么多人依据自己的癖好所讲述的故事中,在一张张写满了字的纸上,在埋葬着诸侯的墓葬的周围,也许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甚至就在我们走过的路上,唯独不在我们所认定的地方。
历史学家
历史试图满足人们回到从前的愿望,我们不仅想生活在今天,还想生活在昨天和明天。人类是贪婪的,总是想要占据所有的时空,以便获得无条件的永恒。实际上,这种妄想不断激起人们对昨天的兴致,我们要知道从前的生活场景,以及我们从前是什么样子。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因为我们是有限的存在,我们的视线不可能看得很远,无论我们是将目光对准过去还是未来。
时间给世界上所有的选择只有一次,它是吝啬的、苛刻的,这样生活的严酷性就成为我们的常态,幸运则存在于偶然中。严格意义上说,历史是封锁了证据的,我们总是用各种方法把已经发生过的事件记录下来,实际上这些记录没有证据的意义,或者说,我们认为真实的证据并不是真正的证据,历史的线索非常隐蔽,以至于我们根本不可能真正地揭示它。我们所发掘的内容,从来都是表面的,它有着一层我们永远无法认识、无法穿透的东西——这才是历史的灵魂,它是完全漆黑的。
就说唐国的事情吧。唐叔虞分封到唐国后,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声誉日益升高,引发了周边的一些戎狄部落归附,他大约鼓励农耕,做了很多有益于民生和国家强盛的功绩,受到了周成王的奖赏。尤其是农业获得了丰收,产生了具有祥瑞之象的嘉禾,给仍然不很稳定的周王权以极大的激励,周公在平定东土叛乱中信心倍增,以致在几年的征讨中将殷商残余和自己的宗室叛乱者一鼓荡平,周族的天下一片欣欣向荣。嘉禾极具象征意义,既是丰收的标志,也是天意的证明。一株形象特异的嘉禾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力量?我們不得而知了,因为我们不可能回到过去,因而无法理解古代人们的思维方式。
也许在遥远的古代,无论是个人的命运,还是一个国家甚至天下的命运,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就像水上漂浮的木头,不可能判知它会漂流到什么地方。那么,就只有相信一切都存在着某种天数,超自然的神力成为唯一可信的、可依赖的,只要出现某种奇异之象,就会对它的寓意浮想联翩,并和自己的处境和愿望建立起联系。这种充满了暗示的力,总是左右人的选择,以及能够激发自己酝酿已久的激情和活力。
那时候,人们一切的生活都要猜测和询问天意,天意是人世最有力的主宰,因而人们总是寻找各种方式试图和神建立某种沟通和对话的途径。梦境、占卜、星象、异象和自然事件的突然性,都是人通往神意的走廊。人并没有完全的自主性,实际上,那个时代乃是神的时代,人无时无刻不笼罩在神的影子里。
为什么燮父要迁都,还要将唐国改为晋国?真实的原因不可能让我们获知,但有一些迹象可以导出一些可能:唐叔虞治理的唐国日益强盛,疆土有所扩张,尤其是嘉禾事件使得唐国的地位得到了提升,原来的都城已经与现有的身份不匹配了,也许都城所在的位置不利于进一步扩张……这些仅仅是推测,它仅仅是我们的认知图像之一,是我们思维和想象的结果,未必是历史的真实演化。我们的历史总有无数个角度和方向,但真实的历史只有一个方向,一个固定的结果,那就是它一直延伸到我们的今天,我们的生活和处境是历史唯一的结果,它的树上,只有一枚果子,而且只供活着的人们品尝。
是的,历史是唯一的,它的果子也是唯一的,因而就产生了一个极其诱惑我们的狂念,那就是历史是有逻辑的,是必然的,我们可以借助它的一系列事件,摸到它的线索,并且可以按照它的逻辑推演出一个可预见的未来。这是可能的吗?我们不仅追问历史,更重要的是追问我们自己。我们实际上根本不可能找到它的逻辑,因为它的逻辑不是被某一个公式固定下来的,它的逻辑也在变化中不断更新。它的事件也不是单一的线索串起来的佛珠,让我们怀着一个信念随时清点,而是无数根线交织在一起,一个小小的碰触,就会改变历史的航向。如果我们的眼睛不可能看见无限,也不能够观察到最小的、可以被忽略的却是最关键的细节,我们就根本不会知道历史究竟发生了什么,它是怎样发生的。
历史典籍也充满了虚构,很多时候,它更像编织得丝丝入扣、严密无间的小说。看起来十分精美,十分巧妙,也充溢着感情和各种不同的情趣,甚至有一些角度是那样刁钻古怪,让你发出一声声赞叹。然而,这故事仍是虚构的故事,它的精彩仍然是故事的精彩。它的一切功劳应该归属讲述者。比如说,史学经典说,燮父改名为晋国,乃是因为他的新都建在晋水旁边。可是这晋水在什么地方?在历史所说的夏墟一带,根本无法找到这样一条河流。是不是连河流也修改了名称?这已经是无法找到答案的疑问了。如果晋水不是一条河流的名称,而是一个地名,那么它又为什么如此命名?它又在哪里?
我们要在史书中找到晋国命名的真实理由,几乎是徒劳的。你所找到的既不能被验证,也不能被说明。你找到了一个理由,就可以用同样的事实说出另一个理由——最终历史沦为了智力意义上的阐释,它不是发生于真实的时空,而是发生在我们的讲述中。(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张锐锋,当代散文家。出版文学著作30部。曾获十月文学奖,郭沫若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