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仲春,花红柳绿时节,妻子就成了一只候鸟,开始她的迁徙。临行前几天,先尽可能为我准备食物衣服,再回老家为腿脚不便的老爸老妈洗漱,身子、衣服、被褥,能洗的都尽可能洗一遍,然后,一遍遍交代注意事项。最后才收拾行囊,带着无尽的挂念离开。说她是候鸟,离去时一点也不翩跹,沉重的像只不肯挪窝的老母鸡,临行前还要再咯咯几声。她走了,留给我的是漫长的单身生活,几个月的煎熬与等待后,等将家里差不多弄成个猪圈,她与亲家母换班了,终于扇动着沉重的翅膀飞回来,同时,另外一只老鸟从不同的方向,飞向妻子栖息了几个月的地方,接手她所做的事,又将另一个老男人留在家乡,过与我一样的单身生活。
即使回来,妻子也在家里停不了多长时间,洗洗涮涮,忙碌几天,将猪窝一样的家重新整理成人住的地方,又匆匆赶回乡下,去照顾风烛残年的老爸老妈。本来的家,成为中转站、栖息地,我戏称为维修站、加油站。每次回来,都累极了,身心俱疲,腰疼、腿疼、头疼,在家里保养一段时间,花上一笔钱,按摩店去了,医院去了,等保养好,加满油,再带着一身老旧破损的零件继续上路,重新去过候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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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迁徙地是京城女儿家。女儿北漂已近十年,婚前一直租房居住,搬过好几次家,总像只忙碌的蝴蝶般,绕着繁华的京城外围转,直到婚后生了孩子,才算有了自己的家,离市中心却更远,每天上下班要数次倒车,来回两三个小时。妻子去北京的目的,就是帮助女儿照看孩子。从外孙出生到现在,每次去都要待上几个月,再与亲家母轮换,妻子离开那天,亲家母同时到达,女婿去车站送岳母或母亲,同时也接到母亲或岳母,两只老鸟无缝对接。
妻子离开的那几个月,我在家里真难熬啊,一个人生活,寂寞无聊,把人的惰性表现到极致,什么都懒得动,常常做一顿饭,能吃几天。衣服脏了,并不着急洗,先脱下扔进洗衣机,等攒多了再说,明明以后还要自己动手,却梦想有个美丽聪慧的仙女飘然降临,悄悄帮助把衣服洗了。更难受的是没人说话,一个人在家里闷几天,长时间没人说话,嘴巴只剩下吃饭喝水的功能,出门见朋友,一开口,我惊讶地发现,说话竟有些结巴。以后,经常在家里自言自语,莫名其妙地说莫名其妙的话,自己都吓一跳,恍若梦境,感觉神经不太正常了。好在有网络,每到周末周日晚上,不管手里有什么活,都要停下来视频。看到千里之外,老婆、女儿、女婿、外孙一家四口人其乐融融,好生羡慕。
还有更难受的。在家里闷得透不过气时,我会有意出门找朋友聊天,一个人生活在人世间,总不能不食人间烟火,老埋头在书里,和古人对话,或者总看大片,欣赏外国猛男靓女找刺激,哪怕喝几壶老酒,打几圈麻将,也为自己增添一些生气。本来,我并不喜欢麻将,那是一种耗时又耗精力的游戏,一上牌桌就有种虚掷光阴的感觉。可是,到了这种年龄,大家都很寂寞,不做这种事,没人和你玩,就勉为其难,规定一到两周就周末下午玩两三个小时。我的交际范围本来就很小,一起玩的就那么三四个人,不久,我发现,连打麻将也凑不齐人了,固定的几位牌友,有两位也受不得寂寞,去儿女家过起了候鸟生活。这才明白,原来不光是我一个过这样的生活,我们这一代人,或者说人到了这种年龄生活状况都差不多。
上网查了一下,这些随儿女生活的人被戏称为老漂族,和北漂族、南漂族相对应,不同的是,老漂族总是被动的,儿女漂到哪,就跟着漂到哪,可怜那老腿老腰老部件,跟着年轻人的节奏,怎么能受得了?
有次驾车回村里,多待了一会,打算找儿时的伙伴聊聊天,没想到沿村巷走一圈,竟没找到一个。问内弟这些人都去哪了?说:都去了城里。接着扳起手指算:某某跟儿子去了西安,某某跟女儿去了上海。算来算去,只有一两位没跟儿女漂泊,却自己去外地打工了。整个村子里,不见八零九零后,不见五零六零七零后,也不见零零后,经常见的只有几位倚墙而坐的白发老人,古老的村落,小鸟老鸟都飞走了,了无生趣,像没了魂一般,实实在在是个空巢村。
我家老兄弟六人,大哥已故去,剩下的五兄弟中,二哥和我一样当了老漂族,四弟移居国外,五弟孩子在身边,六弟女儿正读研,看到我和二哥的生活状况,六弟说,恐怕以后,我也要过这种生活。这么算下来,我们兄弟六人,有三人要变为候鸟。
我的大学同学也都到了老漂族的年龄,本来多数都在毕业的那个城市工作,这两年微信联系,发现一个个都天南海北,上海、北京、廣州、成都、哈尔滨,还有国外的。因为老年即将来临,因为子女的需要,原来的生活都被生生击碎,变成破裂的碎片,四处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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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本来是个家庭妇女,身体羸弱,当了老漂族后,却背上了比年轻时更沉重的负担。一个人被分成三份,在北京,要操心女儿一家的生活,还要操心千里之外卧病在床的父母,最后,才分出一部分精力,关心一下独自在家的我。每次网上视频,总劝我去北京,说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多好啊。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我却离不开这个环境,总觉得去女儿家生活不自在,且不说要丢掉手里的事,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更重要的是角色转换,由一家之主,变为一个为女儿一家服务的外来人,尽管与女儿、女婿并不生分,还是不愿意在那里多待。按照我的计划,等老婆回来前二十天,再去女儿那里,一则满足了女儿的愿望,二则可以陪老婆一道回来。一件意外事迫使我不得不改变主意。又一次视频时,老婆一脸焦虑,上来就说:你快来吧。我问发生了什么事。老婆说:没什么,你来了就知道。弄得我云里雾里,十分担心。第二天就买了动车票,匆匆赶到北京。去了才知道,老婆长期劳损的身体部件终于出问题了。
老婆的腿脚本来就有问题,来北京后,要按时步行去一公里外的幼儿园接送外孙,每天两个来回;回来后,再去同样远的菜市场买菜,还要做家务、做饭,天天如此,老胳膊老腿就受不了。我去的前几天,老婆实际是硬撑着,我去后,心一松,连路都走不成了。
长期的迁徙将一只老鸟变成了病鸟,又将我由一只留鸟变为候鸟,接替病鸟做大部分家务,按时接送外孙、做饭、买菜,凡是需要跑腿的活,都由我来做。这是我以前从未做过的事,老婆在家时,饭要端上桌才吃,衣服要放在面前才换,更没有上菜市场买过菜,远离家乡后,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在我的笨手笨脚中开始了。
才在女儿家待了两天,感觉一切都变了,前几天还醉心的理想、事业,突然离得很遥远,刚刚还伏案写作,自认为还算高雅的一个人,突然变成只和油盐酱醋、家务琐事打交道的油腻男人。
女儿居住的小区地处京郊,是个近年来新建成的花园式小区,其中绿树成荫,花木葳蕤,大片的草地绿生生,木板栈道,小桥长廊,碧绿池水,又带来几分诗意,走在其中,让人误以为来到某个公园。这样美丽的环境,却让我心生几分焦躁,看树不是树,看花不是花,有被监禁的感觉。每天一过上班时间,绿树旁,长廊下,全是带宝宝的老人,抱着的,推着的,牵着的,若没有带孩子,一定是宝宝上了幼儿园。大家天南海北聚在一起,不管以前是种地的,做工的、坐机关的、当教授的,现在都做相同的事,只有一种身份,即老漂族。连自己的姓名也没有了,见了面,都用宝宝的名字称呼,小花奶奶、琪琪爷爷、果果姥姥。小外孙学名鹿鸣,乳名豆瓣,我就有了新名号:豆瓣姥爷。刚听到这种称呼,感觉怪怪的,仿佛自己已不存在,生活已经终结,余生只为孩子们活着。若有新人加入,女人问的第一句话是:姥姥还是奶奶?男人问的是:爷爷还是姥爷?我就被这么问过许多次。话题也离不开孩子,稍一熟络,用各种方言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宝宝的一颦一笑,一泡屎一泡尿,都能引出许多话来。下午四五点钟,小区里立马空荡荡,再也看不见一个人,有的要去做饭,有的要去幼儿园接孩子,一天当中,最繁忙的时候来了。
晚餐后是小区最热闹的时候,宝宝的父母都下了班,吃过饭,总算和孩子有了户外活动时間,这时候的奶奶、爷爷、姥姥、姥爷呢?不用问,一定在家里洗碗刷锅,清理卫生。直到八点多钟,所有的事都做完了,才挪动着疲乏的腿脚,缓缓走出来,享受一天中唯一的自由时光。
来到女儿家,人生地不熟,位置十分尴尬,刚刚还是一家之主,还有自己的朋友圈,转眼间,一切都没有了,变成个只能为孩子服务的仆人,一切都以孩子为中心,围着孩子转。几十年养成的生活习惯被打乱了,不能晚睡,也不能早起,稍有响动都会影响按点上班的女儿女婿。不能看电视,因为可能给外孙造成不良生活习惯,更不能抽烟,因为会污染家里环境。连做饭,也要尽量随孩子的口味,自己想吃什么,只能在午餐时解决,因为外孙、女儿女婿都不在家吃午饭。每天早晨送外孙回来,若不去菜市场,或看一会书,或写一点东西,很快到了做午饭时间。在家里憋闷了,去楼下找个安静的地方,绿树旁,长廊下,坐下来抽支烟。那时候,又觉得小区格外美丽,空气格外清爽,远处一帮奶奶、姥姥或爷爷、姥爷正陪宝宝们玩,好生悠闲,学步的宝宝在摇摇晃晃走路,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学话的宝宝在牙牙学语,说出一句什么,身旁的老人们一惊一乍,笑得前仰后合。那一刻,我却感到哀伤,也许,这就是自己以后的生活,不管愿不愿意,既然做了老漂族,就得这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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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去幼儿园接送外孙,来来往往,接触过几位与我一样的老漂族。这所幼儿园规模不大,条件也不太好,收费却不低,仿佛专为北漂一族的孩子办的。到接宝宝的时间,大家都早到几分钟,站在幼儿园大门前,一个个都成了翘首以盼的呆鹅,默默站着,伸长了脖子,眼睛紧盯大门,看幼儿园阿姨带领宝宝,踏着节拍,一批批出来,然后走上前去,报上宝宝姓名、刷卡,朝宝宝打招呼。被关了一天的小家伙十分兴奋,叫一声姥爷迎面扑进怀里,童声稚嫩,听得人好生感动,那一瞬间,我感受到的不光是亲情,还实实在在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也在这时,各位老漂族身上的印记十分鲜明,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一目了然。
老漂族们接宝宝的方式各种各样,近的,牵手步行或推童车,稍远的,骑自行车、电动车,远的开汽车。女儿的小区离幼儿园不远不近,豆瓣调皮好动,不坐自行车、电动车,更不坐童车,方式最特别——蹬儿童滑板车。幼儿园门前是条公路,一到放学时间就堵车,各种车辆几乎贴身驶过,看得人心惊肉跳。这时候,要紧紧抓着滑板车手把,以防小家伙自己撒欢。即使这样,一到没人处,豆瓣还是耐不住性子,一只脚踩在滑板车上,一只脚不停地蹬,我这只老鸟跟在后面,一路蹁跹。此时,经常会有一声清脆稚嫩的童声传过来,王鹿鸣!小家伙立刻停下,回头望,小脸灿烂,回喊一声:董玉茹。喊王鹿鸣的是个坐在童车里的小女孩,推车的是她姥姥,五十出头的年龄,身材瘦削,面容清秀,带着几分知识分子的知性与优雅,望着我和外孙微笑。因为与女儿住同一小区,每次接送王鹿鸣,我几乎都会和她们祖孙相遇,相互打招呼,我称对方为董玉茹姥姥,对方称我为王鹿鸣姥爷,偶尔也交谈几句。曾向老婆问起董玉茹姥姥,老婆说:人家原来是湖南某大学教授,为给女儿照看孩子,提前内退,来北京当了老漂族。后来再碰见,问她放下自己的事业,有没有遗憾,说:没办法,为了孩子只能这样。
每天傍晚,不等老婆洗涮完毕,女儿女婿就带豆瓣出去玩了。大约半小时后,我会与老婆去附近公园走走。出小区南门,对面是一片闲置土地,大约有一百多亩,开发商得到这块地已经好几年,却不建房子,用彩钢板圈起来,只在靠近路口处留一面铁皮大门,常年用铁链锁着。每次经过,总看到有人侧身从门缝钻进去。问老婆这些人进里面做什么?老婆说:种菜。问:是不是附近农民?老婆说:都是小区里的人,从老家来了,到这里还放不下种庄稼的习惯,在里面自己开块地自己种。
我大感兴趣,依样侧身从门缝钻进去,里面的情形让我大开眼界。在高楼大厦的包围中,几片新开出的土地上,各种蔬菜生长旺盛,黄瓜、豆角、西红柿、辣椒应有尽有,几位老人正蹲在中间锄草松土。菜地都分成畦,中间有小路,能看出来属于不同人家。来到这里,有回到乡间的感觉。菜地周围,没开的土地上,本来盖着绿色塑料网,可能是防止扬尘,现在已发朽,再被齐腰高的蓬草顶起来。另一位老人手持镢头,弯着腰,一镢一镢开垦另一片土地。见我来了,放下镢头,拿起一根水烟管呼噜噜抽。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巨型的水烟管,差不多一米长,碗口粗,整体电镀,银光灿灿,一头扣嘴上,将多半个脸都扣没了。然后用打火机点上,深吸一口,满脸惬意的神情,最后才噗地吹出烟灰,如此几次,等老汉过足了瘾,我问:老倌,哪里人啊?老汉说:云南曲靖。这地方听起来耳熟,问:是前几年地震的地方吧?老汉说:是。
不等我们再说话,一位老太太从门缝里钻进来,一手提一只扁塑料壶,走进菜畦,将壶里的水哗哗倒下。我问:为什么不用大桶提水。老太太嘴一撇,手指向门缝说:也想用大桶,门缝太窄,进不来。老太太的水是从小区制水机提来的废水,每天下午,要来来回回跑几十趟。
以后去公园散步路过这里,我时常从铁皮门缝钻进去,看两位老人种菜。等黄瓜长出了花蕾,豆角扯起了藤蔓,我与老汉也熟了,知道他五十三岁,还没我大,脸上却皱纹纵横,身体佝偻,看上去足足有七十岁。问他怎样会想起在这里开一片地种,老汉望着我嘿嘿笑,说:我们那边都是山区,很少有这么一大片平地。种了一辈子地,看见这么一大片平展展的土地撂荒不用,稀罕,就想开出来。还有,在老家忙惯了,到这里后,孩子一上班,孙子一上学,我们老两口闲得心里发慌,不知道做什么好。看见这里有荒地,就开出一片,给自己找事做。我问:如果开发商将门锁死了怎么办?说:那也没办法,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就出些力气,权当锻炼身体了。
以后的交谈中,我了解到,老汉老家有十几亩山地,养有一头牛、一匹驴和一群鹅,为来北京帮儿子照看孩子,将土地租给别人,牛、驴、鹅都卖了,一共才得到七千块钱。对我说这些情况时,老汉粗糙的脸在抽动,每条皱纹都写满了心疼。又说:我们那里是山地,包不出价,也没人愿意包。我说:现在哪里都一样。我这么说,是因为清楚为什么土地租不上价。我们那里全是平展展的水浇地,同样包得很便宜。我妻子是农村户口,在老家也有几亩地,就是白送给人种的。为什么会这样?很简单,一是种地不合算,辛苦一年说不定还要赔本。二是村里留不住人,根本没人种地,村里除了老年人,基本没青壮劳力。
老汉虽当了一辈子农民,却不了解北方的气候,辛苦刨凿几天后,将刚整出的土地起了田垅,种上了白菜。我年轻时也种过地,一眼看出老汉的问题。说:现在不是种白菜的季节。老汉说:我知道,咱就是现种现吃,等白菜出土长几天,就开始吃小白菜苗,要等长成大白菜,说不定人家会把门锁死,或者人家开工建房了,不就白忙了吗。
又说:我们那里虽是山地,却隔两天就下雨,这里干旱,太阳毒,一天不浇水就旱。那天下午,黑云当头,仿佛为了给老汉的菜园子解除旱象,劈里啪啦下过一阵猛雨后,又是蓝天白云。再见老汉,满脸的喜庆之色,对我说:这下可以两天不用挤门缝提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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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女儿的小区,每天总能看见一位老太太甩开双臂,在小区里疾步走动,翻捡每一只垃圾箱。老太太个头极矮小,超不过一米五吧,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用精神矍铄已不足以形容,简直是健步如飞。一次,看见她手提塑料蛇皮袋,匆匆走在小区路上,老婆开玩笑说:你是在飞呀!老太太脚步不停,回头说:我是山区人,平常就这么走路。我问:老家是哪里?老太太说:四川资阳。又问:今年高寿?老太太说:再过一个月就整七十了。老婆说:看你走路,哪像七十,倒像十七。老太太呵呵笑,说:走山路走惯了。
老太太离开后,妻子说:这老太太住25号楼,儿子、媳妇都在市内上班,孙子上幼儿园。我问妻子是不是早就认识这位老太太。妻子说:几年前就认识,从没见过这老太太缓缓走过,总这样急匆匆。第二天清晨,我站在窗口朝外望,又见老太太又提着塑料袋健步如飞。中午,如火的太阳底下,老太太在垃圾箱里翻,晚上,我们散步回来,暗淡的灯光下,老太太还在翻,好像垃圾箱里藏有许多宝贝。几天后,我对老太太的活动规律有所了解。这是位很精明的老人,她清楚各家倒垃圾的时间都在饭后半小时左右,总要赶在别人前面将小区所有的垃圾箱翻一遍。这个小区虽然说不上大,垃圾箱起码不下百只,一遍翻完,需要不少时间,老太太就这么健步如飞,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所有垃圾箱翻完,一天最少三次。有天上午,我坐在小区花园树荫下看书,老太太走过来,塑料袋扛在肩上,装得鼓鼓囊囊,走到25号楼西侧墙角,将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倒出来,全是饮料瓶、易拉罐,随后就见出了老太太的利落,不到十分钟,这些东西全被踩扁、捏瘪,又装回去,藏到花木与楼房侧墙之间的夹缝里。
我问老太太:年纪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老太太说:你是个干部吧,有钱领,可以不干这活,我不干行吗?儿子媳妇虽然孝顺,每月也给零花钱,可他们更不容易,我自己能挣点,也算给孩子减轻负担。老太太的话,说得我好一阵惭愧,仿佛我有公职是一种罪过。我也当过多年农民,高考恢复后考上大学,才有了份稳定的工作。被老太太这么一说,不由后怕,暗想:实在侥幸呀!
很快,一位退休工人再次给了我侥幸的感觉。那天晚上九点多钟,豆瓣玩疯了,不肯上楼睡觉。我和妻子领着小家伙在花园里转。对面走过一对老夫妻,领着个比豆瓣大点的宝宝,豆瓣看见大喊:梓瑞哥哥。对面的宝宝喊:豆瓣!两个小家伙像久别重逢似的,手拉手跑向远处。老夫妻俩望着孩子呵呵笑。男的上身穿一件大汗衫,下身穿大裤衩,满脸慈祥,一言不发。女的喊妻子老乡,过后,妻子介绍,两口子是陕西礼泉人,都是退休工人。因为山陕两省隔河相望,与妻子见面相互喊老乡,透着几分亲切。其实,同一小区就有山西人,却不这么喊。第二天,我与妻子去超市,要穿过北区,经过大门时,看见一位穿保安制服的老人,身板笔挺,精神抖擞地指挥过往车辆,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几分英武,妻子说:那不是梓瑞爷爷吗?怎么会当了保安。梓瑞爷爷也看到了我们,并不打招呼,默默微笑,显得很有职业素养。晚上,在小区廊桥上,我又碰上梓瑞爷爷,才几个小时没见,像换了个人,又恢复了当爷爷的神情,休闲了很多,还是上身白色汗衫,下身大裤衩,手持一把大蒲扇,缓缓摇晃,带着慈祥的微笑。问他怎么会当上保安,说:来到儿子这里,不找个事做不行。问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说:我只是上白班,一个月一千五。咱要求也不高,年龄大了,能和孩子在一起,又有钱挣,就很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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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的另一位陕西人,是位六十岁出头的老太太,妻子叫她琪琪奶奶。看上去精明干练,有时穿一身运动衣,去西面的绿城小区前跳广场舞。有时又花枝招展,浓妆艳抹,去什么地方参加比赛。看见我妻子,也喊老乡。妻子说:这太太个性强,来到儿子这里,从不受委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常和儿媳妇为鸡毛蒜皮的琐事吵架。那几天,正好出版社寄来了书稿,要作者本人再校对一遍。等将豆瓣送到幼儿园后,我带着书稿,在小区花园找了个安静处校对。一会儿,琪琪奶奶来了,看我埋头看稿,自己也默默坐着,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花木。过一会就忍不住了,没话找话,问:豆瓣姥爷,看你忙得,是个文化人吧?我说:差不多是。琪琪奶奶说:还是有文化好,你看我们这些当工人的,现在工厂倒闭了,只能随儿子,天天坐在这里没事干,就等死。我说:和儿子一家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多好呀。琪琪奶奶说:儿子是个博士,带媳妇和孩子去英国了,说是一年后才回来。把我一个老太太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说:儿子不在,你正好可以去跳舞,还可以回陕西老家,和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见见面。老太太叹了口气,说:舞跳不成了,老家也回不去了。我问为什么?老太太说:这几天腿出了毛病,一活动就钻心疼。我说:应该去医院看看。老太太说:不敢去医院啊,能忍就忍着,我问为什么?老太太说:是住不起医院,在老家,有医疗保险,还能报销一部分。在这里,咱是外地人,北京的医院花费又这么高,谁给你报销。也想回老家看看,可是没有家了,当年为了给儿子在这里买房,把老家房子卖了,又搭上多半辈子积蓄,才勉强交了首付。老家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想回也回不去。娃他爸死得早,我一把屎一把尿將娃拉扯大,原本想,房子卖了,死心塌地跟儿子过日子。谁承想,北京的日子也这么难熬。老太太的话,说得我一阵阵悲凉,心想,这可能是望子成龙的中国老人的生活现状,也是我和老婆以后的生活。
以后的几天,我天天在那里校对书稿,琪琪奶奶也天天坐在那里,不时和我说几句话。从她嘴里,我知道了小区内不少家庭里的老漂族,比如:30号楼2单元的常老太太,儿子媳妇也出国了,老太太以猫为伴,什么时候出门,都抱只大花猫。27号楼四单元的王老头,福建来的,本来是个渔民,喜欢赤脚,被儿媳妇责备过几回后,在人前穿鞋,一到没人处,又打赤脚。25号楼一单元刘老太太,喜欢吃剩菜,最后吃出了毛病,住医院花了上万块,治好了还悄悄吃。
妻子和小区的老人们接触较多,加入了小区微信群。一天,看完微信,对我说:谁写的呀,真有才,把我们这些人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我看过微信里的打油诗,同样感慨。微信是这样写的:
送给在外看孙子外孙子的老漂们
漂泊在外,为儿服务。
千头万绪,忙个不停。
是主人吧,说了不算。
是客人吧,啥活都干。
是保姆吧,一分不赚。
买菜做饭,搭錢不算。
志愿者吧,没人点赞。
是厨师吧,老吃剩饭。
是采购吧,自己花钱。
是老人吧,没人待见。
起早些吧,怕把人家好梦打断。
起晩些吧,怕耽误人家吃饭。
做多了吧,只怕把东西作践。
做少了吧,又怕肚子填不满。
菜炒生了,自己咬不烂。
菜炒过了,人家没口感。
盐放少了,怕味道太淡。
盐放多了,又怕太咸。
我在抱娃,人家吃饭。
人家吃完,我才吃饭。
娃一闹伙,嫌我吃得慢。
饭一吃毕,狼藉一片。
人家休息,我要洗涮。
人家一走,要拖地板。
腿疼腰酸,不敢偷懒。
怕娃醒来,活没干完。
人家在家,怕脸色难看。
人家出门,又感觉孤单。
出去串门,全是生面。
带娃上街,怕不安全。
住的高楼,很不方便。
上下楼梯,气喘腿软。
洗衣勤了,怕说浪费水电。
洗得少了,怕说没卫生观念。
穿得旧了,怕给子女丢脸。
穿得新了,又怕太过扎眼。
自己有病,不敢言传,
怕给子女增加负担。
儿孙有病,住在医院。
担心受怕,眼泪哭干。
起得最早,睡得最晚。
累死累活,心甘情愿。
唉,左右为难。
从语气看,无疑是山陕两省人的杰作,我猜想是琪琪奶奶的手笔,妻子看了又看,说不像,琪琪奶奶没文化,写不出这种东西。
本打算见面后问问,没想到,以后的几天却再没看见琪琪奶奶,问妻子怎么回事,妻子说:琪琪奶奶下楼前台阶摔折了腿,这几天住医院。可怜啊,儿子不在身边,多亏摔倒在楼前,被小区保安看见了。要摔在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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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琪奶奶的遭遇给我震撼,过后,我在不断思考造成这种社会现象的原因。查看资料,有专家统计,目前全国的老漂族人数大约有一千八百万,多数集中在大中城市。依我的感觉,这个数字太保守。仅从我们那个二百来人口的小村看,有十分之一的人当了老漂族。从女儿的小区看,半数家庭有老漂族。这样算下来,是个十分惊人的数字。这么多老漂族是怎样来的?社会的开放是一个方面,中国传统社会千百年来形成的伦理亲情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还是因为有数字更庞大、浮萍般漂泊在都市的年轻人。他们的漂泊生活需要老漂族们关照,需要已过花甲之年或将过花甲之年的父母们料理。至于网上所说社会保障,则是更深层的原因。
每个老漂族都是孤独寂寞的个体。现代生活催生了老漂一族,都市的繁华,儿女的需要,让他们远离乡土,同时将他们带入孤独悲催的生活状态。
做了老漂族,就不再为自己活着,子女的事才是中心,可以说是人生的一个转折,也可以说是事业的终结,以前的理想,浪漫,统统都得放下。五六十岁的人,能做的已经做了,不能做又想做的,当上几年老漂族,再也没有精力去做,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不甘,人还不算太老,身体还算健康,还存几分心性,人生之路莫非就这么走到尽头?
老漂族的苦无法言说,老漂族的烦恼蒙着美丽的面纱,看似幸福,好像在享受家庭温暖,感受天伦之乐,实际是在遭游离之苦。在我们村里,妻子明明背井离乡,漂泊在外,却被乡亲们看作是到女儿那里享福去了,游山玩水是少不了的,置办些时髦服饰也少不了,更重要的是,既然去大地方了,就一定沾上了大地方的习气,再与乡亲们见面,连投来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然而,没人知道老漂族的身体有多累,心里有多苦。寂寞孤独就不用说了,重要的是两头操不完的心,到了这个年龄,一般都上有老下有小,这边儿女放不下,那面,风烛残年的老爸老妈更放不下。妻子就是这样,在老家时,隔几天就想和在北京的女儿视频,在北京时,隔两天又想和老家的父母通话,这样的日子,有人叫有期徒刑,只盼早一天重获自由,妻子不这么看,她觉得,这是一种责任心的体现,反倒证明了她的价值。为此,累归累,烦归烦,女儿、老爸老妈,只要哪头需要,都会愉快前往,唯独与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我可以放下,理由是你身体好,又不太老,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老漂族从来都是被动的,也许是我才刚刚加入老漂族行列,并没有将这种状态当作以后的生活,为女儿做家务,心思却在自己的事情上,读书、写作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妻子则是不惜代价,不顾一切,全身心投入,女儿下班稍迟一会,小外孙轻轻咳嗽一声,都会当作大事,一惊一乍。
一天晚上,女儿下班迟了,一家人等到九点还不见回来,妈妈不在,豆瓣出乎意料地乖,早早睡了觉。家里没有女儿,又没有了小家伙闹腾,顿时了无生趣。妻子不停地与女儿微信联系,却总不见回音,连声问我,女儿会不会出什么事,我受不了妻子的絮叨,下了楼,一是抽根烟透透气,二是等女儿回来。坐在小区花园的长廊下,又想起了困扰我的那个问题,现代老人为什么会集体遭受流离之苦,年轻人为什么会集体遭受漂泊之累?
小区花园灯光暗淡,白天摇曳生姿的花木,此刻影影绰绰,带出几分神秘。黑暗中,不时有年轻人匆匆走过,脚步踏在廊桥木板上,嗵嗵响。他们也是刚下班,乘地铁回来,手里都提着塑料袋包裹的食物。看样子还没有吃饭。我不由得担心:女儿是不是也饿着肚子?
小区里有一位山西神池人,早年在北京当兵,娶了北京姑娘,如今已是五十多岁的人。有天晚上,坐在长廊下和我聊天,谈到住在这个小区里的年轻人,他说:在北京这个地方,能买得起房子住到这里的年轻人,都算事业有成,在北京扎下了根,你看我,都五十多岁的人,奋斗了多半辈子,也不过刚刚在这里买了房子。那会儿,回想山西老乡的话,我忽然明白了,原来,和女儿一样的年轻人,加上来为儿女照顾孩子的这些老漂族,所以如此辛苦,都是在为社会打工,为经济增长打工,更确切地说是为房地产商打工。我和妻子、女儿的公公婆婆,还有白天坐在这里的那些老头老太太,看似在为儿女照顾孩子,其实最终还是在为社会付出。因为房子,因为要有个安居的家,他们尽量节俭,减少生活开支,不敢生二胎,不能让宝宝接受更好的教育,不能提高生活质量。原因是,他们打工挣来的钱,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要交出去,而且,一交就是二十到三十年。说老漂族来这里带孩子是有期徒刑,其实我们的孩子才是在服有期徒刑,而且是有期徒刑中最长的刑期,直到将他们的青春年华耗尽,由老漂族们眼中的孩子,变成一个满面沧桑的中年人,才能服完,而老漂族们只不过是陪孩子服刑。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心里酸酸的,悲伤之情油然而生。
那天晚上,直到十一点多钟,女儿才回家。远远的,看见黑暗中女儿孤独匆忙的身影,我静静地坐着,默默流泪,没有和女儿打招呼,我不想用我的伤感扰乱女儿的心境,也不想让女儿知道她的老爸在黑暗中为她担忧。女儿走过去一会,小区的夜终于静了,天还是灰蒙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回到家时,女儿已经睡了。我放轻了脚步,缓缓推开卧室门,妻子还在等我回来,我问女儿今天为什么回来这么迟。妻子说:是加完班后又和同事一起吃饭。
7
我在女儿家的那段时间,二哥正好也在儿子家。听说我来了,二哥很高兴,邀我去他那里喝酒,说老兄弟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好好聊聊。在我们那里,二哥是知名人士,却比我更早做老漂族。我不知道,依二哥挑剔而又洒脱的个性是怎樣做老漂族的。猜想,他不可能和女儿小区的老漂族一样,也不可能与我一样,却逃不脱老漂族的宿命。乘地铁倒了两次车,去了后才知道,老漂族的生活竟可以如此潇洒。
二哥是拉开了架势,决心将老漂族的生活过出另外一种样子,来北京的第二年,就花高价租了房子,与儿子分开。他给我算了笔账,按他和二嫂的退休金,如果不租房的话,每年可以为儿女攒十几万元,可这十几万元对儿女帮助并不大,更不用说以后货币可能会贬值。有自己的住处就不一样了,虽然漂泊京城,仍能按自己的方式生活,该读书读书,该写作写作,该娱乐娱乐,没事了还像模像样地写几幅字,出席什么会议,做几场演讲,活得一点也不比过去寂寞。听了二哥的话,我感觉,二哥来京城好像不是做老漂族,而是工作由省城调动到京城,好不自在,年龄一岁岁增长,反倒更加朝气蓬勃,活得有滋有味。实际重新为自己营造了一方天地,在享受天伦之乐的同时,漂而不烦,漂而不孤。
我去之前,二哥几次调整约定时间,说是恰好有朋友来访,我去之后,家里还坐着朋友,我感叹,这才没几年,二哥竟在北京重新为自己建立了朋友圈。
有了这个家,二嫂也轻松了许多,可随自己的兴趣做家务,按自己的口味做饭,连家里的陈设也随自己的喜好。儿子、媳妇下班,来这里吃饭,孙子愿意留下,随他们睡,不愿意,也可以随父母睡。在这样的家里,父母的权威还在,儿子媳妇的孝顺也在,更重要的是,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但是,这样的老漂族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吗?按我的工资,我做不起,女儿小区里的老漂族也做不起。
我在女儿家当老漂族的第四十天晚上,妻子与内弟微信聊天,聊着聊着就泪水涟涟,问怎么回事,说是她妈旧病复发,住了医院。我知道妻子担心的是什么,内弟媳妇十几年前得癌症去世,内弟至今没有再婚,一个大男人要出去打工,又要照顾老妈,生活得很狼狈。现在老妈住了院,就更忙不过来了。一年前,老岳父突然病危,当时妻子正在北京,还没来得及通知她,岳父就故去了,得知消息后,妻子号啕大哭,为没能在父亲生前最后尽孝懊悔不已,虽然连夜买了飞机票,赶回老家已是第二天下午。这回,她再不能让自己后悔,就将事情对女儿说了。女儿又和女婿商量,再给远在内蒙老家的亲家亲家母打电话,让他们做好来京城再次当老漂族的准备。
我们是得知岳母住院后第二天中午离开的,同时,女儿的婆婆已在来北京的火车上。
拖着行李箱走到小区花园,琪琪奶奶正架着双拐练习走路,望见我们,喊:老乡,这是要回老家啊?妻子说是,然后,两只老鸟站在一起,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等女儿女婿将我们送上火车离开,我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重见天日。我知道,这不过是如同候鸟般的一次迁徙,过上一段时间,还会再来这里,此生剩下的时间,我和妻子就是个老漂族了,要不停地在京城和家乡之间蹁跹飞翔。
【作者简介】 韩振远 ,山西临猗人。在《人民文学》《山西文学》《天涯》《美文》等报刊发表大量小说散文。作品曾获中国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多种奖项,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散文选刊》等刊转载,多次入选年度选本。著有《家在黄河边》《回眸远古》《古之旅》《晋商之源》《秦晋之好》等多部散文集。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