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件事之后,我悄悄信了命。我一直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只是没想到,老天爷如此器重我。在一座百万人口的城市里,这么快,就相中了我。
终于熬到这天下班。我冲出办公楼,扫了一辆共享电瓶车。我连一个红绿灯都等不急,一路逆行,躲躲闪闪,杀回到我的出租屋。坐在床边缓了几分钟,我才想起关门。和我住在一个楼道的周丽,这时给我发来微信消息,她问我回来了吗。我回复她,还在单位加班。又用语音告诉她,今晚回去可能就不早了。我让她饿了就先自己下楼吃饭。
我觉得这样说好像不太妥,又连发了两个小黄鸡表情包,一个道歉,一个比心。她应该很喜欢这套表情包。
在微信列表里,我顺手翻到前几天刚加的一位好友,微信名:木子道人。几天前我在朋友圈刷到一张聊天截图和一张二维码名片,文案是:真的很准!我出于好奇扫了那个名片。对方很快就通过了我的好友验证。他叫我缘主,让我给他发一张清晰的手掌照片,说免费给我看手相,如果看得准,就帮他发朋友圈宣传一下。他说是为了结缘。反正是不花钱的事儿,性别和年龄,也不算太重要的个人隐私。男左女右,我认真地拍了一张左手掌的照片,发给了他。
若非周丽给我发消息,我可能都不会注意到这位道人的留言。我的微信消息似乎永远都看不完,微信页面最左边一栏的那个小红点,像长在了上面。除了一些置顶的好友(我的家人、客户、还有周丽),其他人的消息我很少能注意到。我是在回复完周丽的消息后,顺手往上一划,看到了道人的微信。他的头像是一张白底图片,图片上是一个黑色的行楷“道”字。我点开,有五条一分多钟的语音。
道人前两条语音分析了我的事业线、寿命线、姻缘线。第三、第四条语音告诉我,本命年运势可能比较差,忌登高,忌涉水,防小人陷害和生人诈骗。真是神了!前段时间我跟带班师傅去一座小区,在十九层量露台时险些跌下。
最后一条语音,他向我透露,我命里有贵人。如果在本命年遇到,可能就是女性。这话,让我自然地将这位贵人与周丽联系在了一起。
2
这天上午,我跟着带班师傅去量房。他把我带到一个小区门口后,就掉头去了另一个小区。他破例让我自己去量房,靠自己本事拿下这一单。
从小区的入口就能看出这是一座高档小区。这个小区的车辆,在穿过大门之前,就开进了地下。小区门口根本不存在拥堵。我走近小区的大门,保安问我做什么。我向他出示了临时通行证。我说,量房。我穿过那座门楼,按照路标的指引,很快就找到了客户的那栋楼。
上了楼,穿过宽阔的电梯前室,看到只有一家住户的保险门敞开着。一位中年女人恰好从门里走出。她一边向我走来,一边问我是不是海力空调的,我说是。她家是个四室两厅,看上去怎么也有一百二十平。我一间一间地量了面积,计算出每间屋子需要的冷量。给她做了初步设计,提了两个选购方案。顺便报了价。
出了她家的门,我就感觉这单黄了。师傅之前告訴过我,干我们这行不能当场报价,要和客户斡旋,打持久战。
当时我脑子一片混乱,哪还记得这些。我几乎忘记了我是一名初入空调行业的打工人。从进入小区,我脑子里一直想的是,我要在这里买套房子。
3
早晨七点,我像往常一样骑车去上班。在就要到达公司的一个十字路口,我等了两分钟红灯。似乎就是从这个路口开始,我脑子开始混乱,让我几乎忘记了我是谁,让我觉得我已经有资本去想房子的事情了。
十字路口红灯还没变绿,我身边停下一个男人,他和我骑着一样的共享电瓶车。我注意到他之前,最先注意到的,是他扶在左边车把上的一只粗糙的老手。他老手的无名指上缠着一圈创可贴。那个创可贴的宽度,没能完全覆住一道新鲜的伤口。他手掌轻轻一动,那半截伤口就开始洇血。我正要抬头看向他时,他正看着我。
小兄弟,你知道哪里有收古董的地方吗?他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我。他忽然这样问我,我很不解。我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敞怀穿着一件迷彩色外套,外套里是一件口袋很多的马甲。他的裤脚沾着泥渍,和他鞋子上的泥巴连成一道。于是我很肯定,他是一名农民工。并且是外地的。因为他让我想起了远在家乡的父亲,父亲常年在工地打工,就是这形象。
就在我准备想和他说些什么时,我一下子忘记了他刚才问我的问题。这时他右手探进他马甲的一个口袋,掏出了一件小玩意儿。他将那玩意儿拿到我的面前问我,知不知道这是啥?我向那玩意儿凑近一些,看出来那是一只三脚樽。那樽大概有5厘米高,表面被一层薄厚不均的泥土包覆着。我说我看看。我意思是拿到手里看。拿到那只樽,我感觉有一颗土鸡蛋重。我先用食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樽壁,断定是青铜材质。然后我用指甲去刮樽脚的泥层,一些潮湿的铜锈和泥土进入我的指甲缝,让我感到有些不适。
他问我,你懂这个?我说,感兴趣而已,略有了解。和他说这句话话时,我正将樽举起,在阳光下辨识它上面的铭文。
小兄弟,那你知道哪里收这个不?
我将樽还到他手里。我说,古城那边有古玩市场,大南门也有。
他问我远不远。我说古城在河西,大概有十公里,大南门在市里,二十公里左右。我问他,你要卖掉它?
他说是。
4
从我判断出那玩意儿是青铜器,我就动了心思。因为不论怎么说,青铜器与这座城市都有一些联系。按照我所知道的,青铜器始于夏,延续至商周,直到战国时期,进入铁器时代。这座城市建于春秋,晋阳古城就是当时的都城。晋阳古城曾增建辅城于河东,正是现在我脚下这片土地。
看他是外地人,还是一名农民工。不懂古玩,更不懂历史。我借机给他普及了关于樽的知识,还给他讲起了晋阳古城的历史。正当我愤慨地给他讲赵光义水淹火烧晋阳城时,他打断了我。他说他着急去找古玩市场。我对他讲,骑这车去古城那边的市场,最起码四十分钟,况且这个车只能在河东骑,过了河车会自动断电。去市里那个,光走到长风街就得四十分钟。而且骑到南内环也会断电。
我问他,你这玩意儿打算卖多少钱?
我不懂嘛,我见你挺懂的,你觉得值多少钱?
其实,也值不了多少钱。
值不了多少钱?你刚才不说这玩意儿是什么时期的,那应该很有年代了,值不了多少钱?
我顿时为我刚才的话感到后悔,早知道就不该告诉他这玩意儿是啥东西了。不过还好我机智。我对他说,有年代也值不了多少钱。它底下有洞,属于残品。我说完,他将那只樽凑近眼窝,用一只眼瞄了一下樽底。
说是这样说,可如果是真品,就算有点瑕疵,那也算是无价之宝。春秋时期至今两千多年,可不是谁都能见到两千多年前的玩意儿。
还好他信了我说的话。他说,那你说个价儿,卖给你。
5
上午从那座小区回到公司,经理又让我给一家酒店出设计图。像这样的设计,我入职以来做了有上百个。当初经理告诉我,我参与的项目成单后,会有我百分之三的提成。那些我做过的酒店、别墅、大商场的工程,每单都在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报价。可半年来,我一单的提成都没拿到过。我不知道那些项目最后成了没,师傅从不告诉我,经理更加不会对我讲。他们只是不断地、不断地给我安排单子。有时候我询问他们单子的进度,他们就会说,大工程进程慢,成单慢,完工慢,结款慢。他们总让我耐心等。但我等到的小单子的提成实在少得可怜。一套一拖三的空调,他们只给我一百元的提成。
这工作我早就干腻了,尽管并没干多久。我每天除了在电脑前画图、做报价,就是跟着师傅下工地量房。但我又没别的本事,我怕我离开这家公司,连三千元也赚不到。到时候连五百元的房子都租不起了。
我怕在城市里读了四年大学,最后又回到了我那座村子。回村子是最可怕的。我那些没有文化的亲戚们,他们总觉得上了大学又回村子去,是没出息的。我必须让自己有出息起来。我觉得最能体现有出息的事情,就是在城市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如果我有了房子,再回去,他们不但不会说我没出息,还会在全村夸我父亲拉扯了一个好儿子。
现在,我感觉我的出息终于要来了。
从那个小区回到公司后的那多半天,我上厕所时想的都是房子,我撒尿,哗啦啦的声音,总让我想起那个小区门口的音乐喷泉。
我终于熬到下班。
晚上,在我那间八平米的出租屋里,我凝视自己的掌纹。我越看越觉得道人说得有道理。
我一边得意地欣赏自己的左手,一边拉开我背包的拉链,掏出从那位农民工手里淘到的古玩。一共七件,每一件都包裹在半张报纸里。除了那只樽,剩下六件都是玉器。玉碗、玉碟、玉杯、玉瓶、玉环、玉叶。
6
我当时以一百元的价格谈下那只樽后,那人拍了拍他的上衣口袋。他告诉我他还有一些玩意儿。我问他都有些什么。他说这里不方便给我看,想看的话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于是我们掉头,沿着那条路往回骑了一段。到了一处有工地围挡的路段,他说,就这儿吧。
我们把车子停在便道上,走到一棵国槐下。他蹲下身子,先是从他迷彩外套的内口袋掏出那只玉叶。我打开包裹在它上面的旧报纸,举起胳膊,在阳光下观察它的纹路。然后用指甲尖敲击它,听响声。
我想让他全部拿出来,一起看。但他似乎又不信任我了,只给我一件一件地看。每看完一件递回他手里,他就要将报纸压得更贴实一点儿,再装回口袋。我看了六次,他摸了六个口袋。他告诉我,他要赶快将这几件玩意儿处理了。他问我,小兄弟,你要是看上了,就随便出个钱拿走。
我知道他不懂这个,但故意问他,这七件,你一共要多少钱卖?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提问。而是对我说这些玩意儿是三天前挖出来的,这几天他一直没时间、也没理由出来。不论白天晚上,他都把它们裹藏在被子里。他害怕这件事被工友知道与他私分,也害怕知道的人多了工地停工。
我知道工地人多眼杂,遇到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他哄工友说出来买创可贴。
他问我,小兄弟,你能出多少钱?我说,五百。我随便说了个数,但我知道这些玩意儿加到一起,怎么也有上百上千个五百了。他说,你再多点。我说,我这月工资还没发,微信里只有一千元了。为了让他相信我,我还打开微信钱包给他看了一眼。
反正他这玩意儿也是白来的,況且他工地情况复杂,这玩意儿一直放下去,还不一定能保得住。就算我出五百块钱,对他来说都算占了便宜,至少五百块钱够他买一条不赖的香烟。
最后,算我同情他是农民工,给他转了八百块钱。
7
我将七件玩意儿掏出后摆在床尾,晾了一盆温水。我满屋子想找一件合适的工具,来清洗这些玩意儿。最后抽出了漱口杯中的电动牙刷。我发现这家伙还真好使,不仅可以刷掉玉器表面的泥块,还能通过震动清理出纹路中的灰渍。
我一件一件地将它们清洗干净,用我擦脸的毛巾拭去上面的水珠。我将它们摆在了我的床头,然后我也跳了上去。
我打开手机手电筒,照耀它们,观摩它们的纹理和上面的刻字。在那件玉碗的底部,刻的是“乾隆孝粉”四个字。当时我选择买下这些玩意儿时,也是因为这几个字。当时我只认出了“乾隆”二字。不过有这两个字,就足以让我出息起来。
实际上那四个字也不是“乾隆孝粉”,而是“乾隆年制”。因为这四字是篆体,人们才将“年制”误传为“孝粉”。玉碗的内外都有花纹,手电筒打上去晶莹通透。像这种在古玩届名声盛久的玉器,一般按落款字数论价,一个字就是一百万!
从网上了解到这些时,我整个人正平躺在床上,身边躺着的是那些玉器。我盯着屋顶,感到整个屋子正在飞升。我八平米的屋子在飞升中不断变大,变大。从一间卧室变成两间,又变成三间,再变出宽阔的客厅、书房、厨房。然后一些精美的家具和舒适的中央空调也飞了进来。
我身下的床也变大了。我感觉我的身体陷在柔软的床垫里,像陷在了周丽的怀抱。
将近十点,我正徜徉在中央空调带给我的凉快里。周丽突然给我打电话,她用十分温柔的声音问我,你下班了吗?我告诉她,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她说,噢,你今天出门忘关灯了。我说,是吗?她说,是的。她告诉我她刚下楼吃了饺子,还给我打包了一份,一会给我放在门口,让我下班回来趁热吃。
我们挂掉电话没过几分钟,我就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靠近,又远去。我猜测周丽已经回到自己的屋后,才轻轻打开门。门外放着一个粉色的保温饭盒。
8
去年夏天一毕业,我就住在了这里。一来距离我们学校近,对这里算是比较熟悉。二来房租便宜。在这里我住了将近一年,楼上楼下,以及同一楼道的租户,早就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们都把这里作为临时落脚或者过渡的地方。买到房子的搬进了新房子,买不起房子的回了老家。我当时想的也是,在这里临时过渡一下,等找到稳定的工作就搬出去。这一等,一年过去了。
这里除了我住得最久,其次就是周丽。不过也是近一个月,我们才开始有了联系的。有次她下班回来,发现钥匙锁到了屋里。她敲我的门,问我有没有开锁公司的联系方式。那是我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模样。
周丽长得并不漂亮,也不怎么会化妆。那天她唯一的妆就是口红,但那抹口红的颜色,与她的气色完全不搭。简直不如不涂。
那次之后,我们慢慢熟了起来。后来我才发现,她不化妆时,反而还挺好看。准确来说叫耐看。就是那种要慢慢看,才能看出来的漂亮。
和她熟起来后,我每天要把八平米的地板擦得干干净净,把所有东西摆置整齐。尽管到现在为止,周丽一次也没有进过我的屋子,但我每天的被子,都会按上高中时候的样子叠。这一个月来,我们常常下班后一起去楼下吃饭。为此我还买了一面镜子挂在墙上,每天对着它刮胡须,整理发型。
但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来自哪里,做什么工作。甚至为什么在这里住这么久,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叫周丽。那还是她第一次敲我门时,我从她口中听到的。周应该就是这个周,但丽是不是这个丽,我也没问过她。反正我是这样给她微信备注的。我们也很少聊微信,她每天给我发消息,除了喊我一起下楼吃饭,就是有事需要帮忙。
9
我突然和这些玉器躺在一张床上,就像突然和周丽躺在一张床上。我无法使自己平静地入睡。
十二点三十分,窗外车流的穿梭声渐渐少去。我还在反复欣赏着自己的掌纹。虽然我觉得它们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但它即将给我的生活带来改变,我即将出息起来。
此时我又想起了周丽。她看上去那么普通,似乎也在使我的生活发生转变。正是她搬过来的那几天,我找到现在这份工作。接着,我们有了联系后,我就和这些玉器躺在了一起。
我现在十分相信那位道人的话,也笃定了周丽就是我本命年的贵人。但这件事我还不能告诉她,因为我们现在还不算真正的熟悉。等机会吧!等到我们彼此完全了解对方,等到她真的能和我躺在一张床上。我再告诉她。
我已经想好了怎么和公司辞职,然后尽快在那栋小区买一套现房,抓紧装修起来。我明天应该问一问周丽,她喜欢什么样的装修风格。一切最好按照她喜欢的样子来。但空调得按我的想法来,毕竟我大学的专业就是空调。我已经在手机上了解到,那里的现房均价一万五一平,最好的楼层和户型一万八一平。
就买一万八的吧!一百五十平的大平层,四室两厅两卫。连装修和买家具的钱算下来大概三百万,也仅花掉了“乾隆孝粉”中的三个字。
至于我那远在家乡的父亲母亲,他们只认用力气赚来的钱。就让他们继续受苦受累吧!等我在这边安顿好,回去帮他们修缮一下老家的房子,再买一些现代化电器。还是要再劝一劝他们,卖掉院里那两头奶牛和四头山羊。母亲每日凌晨四点起床喂养他们,白天还要去县城做裁缝工。我实在不忍心她每天骑个电瓶车跑那十公里的路。那家制衣厂,我去年冬天去过一次,车间里冷得像太平间一样。工人们的腿上,都套着厚厚的护膝。那里的车间主任,出来呵斥工人几声,又赶紧钻回他的办公室。
到时候,可不能告诉他们我辞掉了工作。更不能告诉他们我取了一笔命里的财。否则我那位老父亲会很不开心,他总觉得我们全家都是给人受罪的命,这一辈子要做的就是安分,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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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我一分钟都没睡。周丽带过来的那盒饺子,我也一口没动。
后半夜,我一直在网上查询哪里能卖掉这些古玩,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几番搜索后,浏览器突然跳出一个词条:鉴别汉白玉的方法。我出于好奇,就点进那个帖子,里面有网友分享的鉴别汉白玉的很多种方法。看光泽,看纹理,看硬度等等。这些方法我大致也懂,我也都测试过。
没有问题。
那则帖子里还有人说,市场上的汉白玉赝品多为大理石或树脂质地。他还介绍了几种测试材质的方法。他说汉白玉硬度不及大理石,最简单的鉴别方法是用钥匙在玉器上划。其实我倒是很想再确认一下,我这些玉器究竟是不是汉白玉。
我哪里舍得用钥匙划它们。可能我一钥匙划下去,屋子就少了几平米。
他说鉴别树脂的方法更简单,用打火机外焰灼烧玉器。树脂经高温灼烧会发出刺鼻的味道。而汉白玉不会有任何变化。我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这几件玉器,经过我的清洗,个个精美灵巧,像七个可爱的宝宝。我在它们中间挑了又挑,拿起体积最小的那片玉叶。
我数次摁亮打火机,但最终没下得去手。
我突然想起了早上那位农民工,想起他就想起了我的农民工父亲。我觉得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诚实的人。
我还顺便了解到“乾隆孝粉”的来歷。相传,这套玉器是乾隆皇帝为了给母亲治病,专门请天下知名的玉石匠,采用房山汉白玉所打制。网上还说,真正的“乾隆孝粉”玉碗玉杯只有当时那一套。后来流落民间的玉碗多为仿制。不过,仿制品也有廉贵之分。有价值的仿制品依然以珍贵的汉白玉为材料,手工打制、雕琢。而市场上的仿制品多为工艺品,机械化制造加酸腐雕刻。
长期接触酸腐工艺品对人体有害。
我不由得立马放下手中那片玉叶。似乎有一股浓烈的硫酸正从玉叶渗出,从我的左手手指爬进我的掌心,正一点一点地,咬我的掌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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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紧攥拳头,忍受着酸腐般地疼痛,回忆起早晨与农民工的那场交易。
他说要去一个没人的地方给我看另几件玩意儿时,我看了看表,还有十分钟就要迟到了。我告诉他,我要去上班了。我让他给我留个电话,下班后再联系他。
他拒绝给我留电话。
我只好跟他沿着那条路往回骑了一段,在那棵国槐下,我们完成了交易。开始他冲我要两千元,我说微信只有一千元了,并打开微信钱包让他过目。
他看到后爽快地说,一千就一千。
我向他装可怜说,八百吧,这月工资还没发,留个饭钱。
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我。我像是真的得到了他的可怜。
我说,我加你微信,给你转。
他说,直接扫码就可以支付。
也是。这场交易后各奔东西,各走各的富贵路。最好再不相见。我扫给他八百元后,他让我删除交易记录。他解释说,今天的事,别再告诉别人,也最好不要留下痕迹。
我觉得他说得对。这样对谁都有好处。
我点开消息列表弹出的“微信支付”消息框,长按那条支付消息,删除。
他一直看着我操作手机。等我删除支付消息后,他把手指伸向我的手机屏幕。他说,还有这里。他边说,边连着点开“我”—“支付”—“钱包”,这时提示“输入手势密码”。他在我旁边示意我输入密码,打开“钱包”。
我输入密码后,他再次把手伸向我的屏幕,在“账单”上点了一下。他说,就是这里。
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这里的支付记录也可以删除。我长按那个账单删除,提示“删除后,该条账单记录将从列表移除并无法找回”。
他在旁边提醒我说,需要人脸验证一下,我确认点击“删除”。
人脸验证通过后,整个账单列表突然向上顶了一下。那笔账单像受到了某种魔法,八百块钱很快就消失得没有痕迹了。
12
天空微微亮了起来,窗外马路上响起车辆的穿行声。这些早起的人,每日奔走在这个城市的棋盘,拼命地追自己的房子。而我那一百五十平米的大平层,眼看就要追到手,却又从我的床上溜走了。
这时我在抖音里搜索“乾隆孝粉”,跳出许多古玩主播的视频,他们在直播间帮网友做鉴定。有个网友和主播视频连线,他先是给主播展示出一只玉杯。那只玉杯和現在躺在我床上的玉杯一模一样。
在哪买的这玩意儿?
地摊,说是刚挖出来。
是不是还有一个碗,一个碟……
是,是。那位网友将摄像头转向他的桌面。桌面上整整齐齐摆着十多件玉器。除了那六件玉器和我床上的一模一样,还有几件是玉观音、玉扳指、玉圭之类的。
主播突然对着屏幕哈哈大笑起来。可能他看不到,其实他笑起来十分丑陋。尤其他的眼睛,笑起来还没他的小舌头大。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越笑得大声,我也就越想笑。
于是我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主播问他,这些玩意儿花了多少钱?
一件两百。
他可能也不知道主播为什么笑,但我知道。他问主播,值吗?
买贵了。市场上十块一件。
主播那这句话说得很快,是那种轻浮的快。不知道那位网友听清楚没。反正他没再说话,几秒后,主动切断了连线。
在那个视频的留言区,很多网友都说淘到了“乾隆孝粉”。看到这,我就想哈哈大笑。我连续刷了许多这样的视频,每个网友的咨询都让我哈哈大笑。
我的笑声让我没有丝毫困意。窗外的天空,就是在我的笑声中完全明亮的。我想,如果我把那些网友的经历讲给周丽听,她也会哈哈大笑。这时我又看了看我的左手掌纹,的确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我比较两只手的掌纹,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从床上爬起,两手搂起躺在我床上的那些玩意儿,将它们置在窗台。我打开窗户,摁亮打火机。在打火机的火焰中,一股股刺鼻的味道,咕嘟咕嘟地从它们身体冒出。青中带黑的烟雾,回旋着,飘升着。像动画片里妖怪现原形那样,掠过我的左手,飞向了窗外。
这时,我手机上六点半的闹铃照常响起。这是一首简单的民谣歌曲。我每天都是在它的轻快中醒来,然后出门扫一辆共享电动车,轻快地进入新的一天。
【作者简介】白海飞,1997年生,山西大同人。写作诗歌、小说。曾获第七届青春文学奖。《中国诗歌》第十届“新发现”诗歌营学员。系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现执教晋中信息学院。
[编后记] 白海飞来自大同广灵,现任职于晋中信息学院,曾获“第七届青春文学奖”。《左手》是他的小说处女作。《左手》是长在手心上的既定,六件玉器却是摇曳难定的未来;把篆字“乾隆年制”念成“乾隆孝粉”,“我”对玉器的臆想,说到底是“我”对日复一日的反驳。《左手》循环往复的叙事特点,恍若光斑晃动,那是青春在犹疑、自炫、不确定和不承认里闪烁。
“我怕在城市里读了四年大学,最后又回到我那座村子”,出生1997年的白海飞在小说里还写道:“天空微微亮了起来,窗外马路上响起车辆的穿行声。这些早起的人,每日奔走在这个城市的棋盘,拼命地追自己的房子。”《左手》正是卡在这二者之间,令光芒的无比光芒,清醒的异常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