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饮酒诗的女性形象比较

2022-02-03 02:31牛江涛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生存状态他者女性形象

摘 要: 本文以中西方饮酒诗中出现的女性形象为研究对象,分析了女性形象的差异及差异背后的原因,并指出无论这些他者形象是否真实,她们都从不同层面反映了不同文化与时代下的女性生存状态。

关键词:饮酒诗 女性形象 他者 生存状态

中西方饮酒诗中的女性形象,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属于男性诗人作品中的客体或“他者”,另一类属于女诗人作品中的主体形象。解析这些饮酒诗中的女性形象,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中西方饮酒诗产生的社会文化背景、创作动机及女性社会处境。

一、客体性的女性形象

无论中外,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男性永远是权利的主体和象征,而女性始终处于边缘化的从属地位。在男性饮酒的场合中,女性或歌舞助兴,侍酒作陪,或单纯以男性爱慕的对象出现。在描述此类场景的饮酒诗中,在男性诗人的“凝视”下,这些女性无不温顺妩媚,乖觉可爱,完全符合男性心目中柔顺的传统女性形象,我们以南唐冯延巳的《长命女·春日宴》为例:“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整首词的语言近乎口语,通俗易懂:在一个春日酒宴上,一位家伎殷勤向主人祝酒,并表达了三重美好愿望,诉说了对主人和自己健康的良好祝福,对主人感情的珍惜和祝愿,希望自己和主人能像“梁上燕”一样双宿双飞,岁岁相守。整首词情景交融,刻画出一位贤良淑德的女子形象,但这首词毕竟是男性假托女性身份,对女性思想或情感所进行的审美观照,因此,该诗最终反映的仍是男性意识。

其次,以中国男性诗人饮酒诗当中经常出现的女性形象——“胡姬”为例。“胡姬”指的是经由丝绸之路,从西域来到中原地区的下层少数民族女性:

画楼吹笛妓,金碗酒家胡。(王维《过崔驸马山池》)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李白《前有一樽酒行二首》)

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李白《送裴十八圖南归嵩山二首》)

羌儿吹玉管,胡姬踏锦花。(温庭筠《敕勒歌塞北》)

琵琶胡姬玉纤手,清歌嫋嫋莺啭柳,尊前劝我千万寿。(黎廷瑞《禽言四首》)

不难看出,这些身为女奴的胡姬都没有名姓,没有独立个性,她们的任务就是含笑揽客,侍酒承欢。尽管诗人们总体上对这些西域女子是抱着欣赏、赞美的态度,但对她们的描述,除了乐舞技艺之外,也只停留在“貌如花”“笑春风”“招素手”“玉纤手”“踏锦花”这种声色层面上,她们的真实身世境遇却罕有人提及。不仅如此,在《胡旋女》一诗的开端,诗人元稹竟直接把能歌善舞的胡姬和安史之乱联系起来,认为“明王”唐玄宗中了胡人的美人计,沉迷于胡女的胡旋舞,才给国家带来了大乱:“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这种观点自然是站不住脚的,但真实地反映了当时 “红颜祸水”的论调。唐代之后,胡姬逐渐淡出了诗词,然而古诗中却常见“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中的“小苹”,“秋娘苦妒浮金盏。漏些子堪猜是娇盼”(晁补之《青玉案》)中的“秋娘”等这类优伶,或是连名姓都没有的侍妾、家伎:“一曲清歌送酒来,双鬟小妓木兰舟”(李瓉《渔庄》)。比起胡姬,她们的地位更是低微,总体命运也更无人关注。

我们再来对比一下西方男性诗人饮酒诗中的女性形象。西方涉及女性的饮酒诗多与爱情有关。比如本·琼森(Ben Jonson)的《致西丽雅》(To Celia)(节选):

用你的眼波和我对饮

我也以我的目光回敬

或是在杯口留下轻吻

我就放弃那美酒的香浓

灵魂深处虽然渴望

芳醇的玉液琼浆

但是纵有天堂的仙酿

我也不愿意用你的酒杯交换。

(尤克强 译)

这首诗取材于古希腊的雅典诗人菲利奥斯特拉图斯(Philostratus)的书信集,是一首著名的爱情诗。在该诗的开头,诗人请求心仪的西丽雅凝望自己,而自己也将含情回望她。诗人把爱意比作甘甜的美酒,令他沉醉,接着又以浪漫而夸张的手法向西丽雅表明,即使是“天堂的仙酿”,也比不上她的眼神与亲吻,从而突显出西丽雅的可爱和自己的一片痴情。

下面这首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的《饮酒歌》(A Drinking Song)与本·琼森这首《致西丽雅》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酒自口入,

爱意眸中来;

此理须明悟,

莫等青丝白。

把盏欲将饮,

相视唯叹哀。

(晚枫 译)

这首诗中,诗人手持酒杯,满眼爱意地望着自己的意中人,想要表白,却欲言又止。这种咫尺天涯的感觉很是耐人回味。诗人也把爱比作美酒,而且这份爱会至死不渝,但他却无法让她明白这一点。无论是《致西丽雅》还是《饮酒歌》,读者都只能感受到诗人自己的情怀,而找不出有关女方的感受,甚至外貌方面的只言片语,换言之,在这些语境中,男性掌握着两性间的话语霸权,因此这些女性的形象是模糊且失真的。

二、主体性的女性形象

与上述饮酒诗相比,中西方女诗人所创作的饮酒诗中的主体女性形象则完全不同。女诗人们以自身丰富而又独特的生命体验与视角,发出女性的声音,从而打破了男性对诗词的垄断,使现代读者能够更深入地了解不同历史文化语境下的女性真实的思想面貌和生存状态。

中西相比,中国女诗人的饮酒诗相对较多,按照主题可以分为如下几类:

(一)闺中雅兴 这些女诗人年少时大都家境优渥,成长环境宽松,而酒则是她们行乐时必不可缺的道具,这一时期的作品欢乐明快,反映了她们率真烂漫,追求自由的性格特点。李清照在《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中记述了自己在少女时代外出游玩,归来酒醉迷路的有趣经历:“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则表达了她酒醒之后的惜春心情;朱淑真在春光明媚的时节放下无趣的针线活计,去和姐妹们斗草为戏,饮酒作乐:“谁能更觑闲针线,且殢春光伴酒卮”(《春日杂书十首》其六);《蝶恋花·送春》中“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也表达了朱淑真伤春、惜春的文人情怀;徐安生在《题仿梅道人风雨竹二首》(其一)中记述了自己夏日借饮酒、下棋消夏的闲适生活片段:“夏日浑忘暑酷,堪爱酒杯棋局。”但风雨忽至,破坏了身边景致,扰乱了诗人的心境:“何当风雨齐来,打乱几丛新绿。”

(二)离愁别绪 与亲友告别时,借酒相送,或借酒消愁,以慰离情是诗坛的常见现象。李清照的《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姊妹》:“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表达了姐妹间的深厚情谊;《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凤凰台上忆吹箫》:“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以及《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 “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都抒发了她对远在异地的丈夫的思念之苦。鱼玄机的《寄子安》:“醉别千卮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寄国香》:“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朱淑真的《生查子·年年玉镜台》:“酒从别后疏,泪向愁中尽”,等等,也都表达了诗人与意中人久别之后的离怀别苦。“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而酒更使这种伤感情绪被抒发得淋漓尽致。

(三)自感身世 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女人在社会、家庭、婚姻中受到种种束缚与限制,女诗人们对此感受尤为深刻。汉代班婕妤因失宠而借酒消愁:“顾左右兮和颜,酌羽觞兮销忧。”(《自伤赋》)因为和亲而远嫁突厥的北周千金公主自叹世事无常,命运坎坷:“杯酒恒无乐,弦歌讵有声。”(《书屏风诗》)清代女诗人熊琏一生才学过人,自视甚高,但丰才吝遇,加上婚姻不幸,因而她的诗词当中常有悲苦的身世之叹:“泪痕多,鲛帕小。淡酒三杯,能解愁多少”(《苏幕遮·春夜》)以及“杯深得泪多,量窄嫌壶冷。块垒难浇醉亦愁,不许愁人饮”(《卜算子·对酒》)。只有通过酒的麻醉,才能让命运多舛的女诗人们暂时忘掉烦恼与忧伤。

(四)名士风流 中国古代许多女诗人因为家世,阅历之故,相关饮酒诗作中常会体现出一种不让须眉的旷达与洒脱。鱼玄机《和新及第悼亡诗二首》中借“且醉尊前休怅望,古来悲乐与今同”之句,劝慰失去爱妾的友人不要惆怅,古今一切悲乐都可以尽付杯酒,一醉方休。鱼玄机《夏日山居》:“庭前亚树张衣桁,坐上新泉泛酒杯”,表现了她投身自然,超然物外的闲适心情,而摆脱夫家的熊琏也时常吐露出类似的快活心情:“沽酒归来,唱个吴江曲。吹横竹。鲈鱼正熟。醉看秋山绿。”李清照《庆清朝·禁幄低张》:“金尊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宫苑内牡丹怒放,虽然天色向晚,她仍和友人借着烛光,举杯畅饮,如此才不辜负良辰美景。字里行间,一股名士風流扑面而来。

西方女诗人的作品相对较少,饮酒诗就更少,这其中有宗教、社会文化因素,更有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性别歧视,正如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在短篇作品集《物质生活》(La Vie Matérielle)中所说,在世俗眼光中,“一个女人喝酒,那就像一个动物、一个小孩喝酒一样。酗酒因为是女人,因而引起公愤,成了丑闻……是对我们天性中的神性的一种诋毁。”

西方的饮酒诗多写爱情等快乐体验,偶然会涉及自然与宗教,19世纪的英国女诗人伊丽莎白·勃朗宁(Elizabeth Barret Browning)的《葡萄牙人抒情十四行诗集》(Sonnets from the Portuguese)也不例外:“ 劫运教天悬地殊/隔离了我们,却留下了你那颗心,/在我的心房里搏动着双重声响。/正像是酒,总尝得出原来的葡萄,/我的起居和梦寐里,都有你的份。”(方平译)伊丽莎白·勃朗宁曾因病瘫痪不起,缠绵病榻,是罗伯特·勃朗宁的爱情让她奇迹般地重新站了起来,这首诗就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在这首诗中,诗人徘徊在爱人的身影之中,理智告诉她要拒绝勃朗宁的求婚,情感上,她却无法割舍,因为爱情就像美酒,令她陶醉。总体上,这是一个符合传统,温柔甜美的女性形象。

而嗜酒成性的20世纪美国女诗人伊丽莎白·毕晓普(Elizabeth Bishop )则截然不同,她的写作风格与主题不拘一格,并在多变的技巧中检视生活,探讨人与自然,社会的关系。在她的未竞之作《酒鬼》(A Drunkard)中,毕晓普向我们讲述了她三岁时看到的1914萨勒姆镇的著名大火。火灾后,她好奇地捡起了废墟中的一条女式长筒袜,遭到了母亲的呵斥:

我的母亲厉声说

放下!

我记得很清楚,很清楚——

但自那日起,那声叱喝

那日那晚,那声叱喝——

我便异常口渴——

我发誓这是真的——等到

二十岁或是二十一岁时,我已经开始

不停地喝酒,喝酒——喝不够的酒

而且, 你肯定注意到了,

我现在已经半醉。

而且,我向你讲述的一切,也许都是谎言。(牛江涛 译)

毕晓普不到一岁时,父亲突然离世;五岁时,母亲因患精神病被送进精神病院;毕晓普被送往亲戚家轮流寄养,并开始了她终身的漂泊与寻找,写作为她开启了灵魂探索的大门,而“失去”以及“失去”带来的童年创伤,成为她诗作中频繁出现的一个母题。饮酒之于毕晓普,是逃避,是安慰,也是毁灭。

美国女诗人艾米莉·迪金森经常以酒入诗,不过这些酒的意象和含义,完全超越了酒本身,并且传递出更为复杂又晦涩的信息,可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比如在《我带来一种不寻常的酒》(I Bring an Unaccustomed Wine)中,酒可以理解为爱情,也可以理解为宗教救赎:

我带来一种不寻常的酒

给身边长久干涸的唇,

并唤他们畅饮。

他们翕动嘴唇,灼热得噼啪冒出火星;

我移开满溢泪水的眼,

等待下一个小时来临。

双手紧抱这迟来的酒瓶;

我想要冷却的嘴唇,啊,

已经太过冰冷。

......

(周建新 译)

而在她的另一首《我品尝未酿之酒》(I Taste a Liquor Never Brewed)中,酒可以理解为纯粹的大自然或是生活之美,诗人沉醉其中,欣喜不已:

我品尝未酿的美酒,

杯中闪烁珍珠点点;

并非莱茵河畔所有的酒坊

都盛产这等佳酿!

这般醉人的空气,

让我沉迷的露浆,

无边的夏日里我步履蹒跚,

天空蔚蓝的酒栈任我飘然游荡。

......

(云天 译)

诗人以夸张的手法表达了自己对大自然的热爱,同时,在作者所处的清教时代,严格禁止饮酒的,但作者却有意大肆渲染自己的“酒醉”,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的特立独行。

三、结论

中西方的饮酒诗,无论是出自男诗人,还是女诗人,都从不同侧面向我们展示了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历史文化背景下的女性处境。只有两相对照,仔细研读,我们才能准确地把握诗人及其笔下女性所处的时代特征,还有她们的喜怒哀乐。

参考文献:

[1] 尤克强.用你的眼波和我对饮[M].台北:台北市爱诗社,2004.

[2] 玛格丽特·杜拉斯.物质生活[M].王道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3] 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白朗宁夫人抒情十四行诗集[M].方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

基金项目: 内蒙古科技大学校级一流课程“中西诗歌比较赏析”,内蒙古自治区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项目(NJSY21409)阶段性成果

作 者: 牛江涛, 文学硕士,内蒙古科技大学讲师, 研究方向:比较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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