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求心灵与世界的统一

2022-02-03 10:26罗维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童话

罗维

摘 要: 经典哲理童话《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絮佩里以实现“大写的人”为核心的启智思想与时代之病息息相关,惜远未得到学界的重视和深入的阐释。作为作家兼飞行员的圣·埃克絮佩里认为人与人之间的精神性联结是实现“大写的人”的根本,而联结建立的前提是行动以及在行动中体现的“爱”“牺牲”“责任”“奉献”等道德原则。他的启智思想反映了在20世纪迅速发展的现代科技文明背景下西方智者对人存在意义的不懈追问以及对现代人“人”的异化与迷失的深刻反思与批判。

关键词:童话 “大写的人” 启智

神话与哲学的亲缘性不言自明,但很少人关注童话与哲学之间耐人寻味的联结。以孩子为读者的童话,似乎与深邃和思想性无缘,但实际上现代童话的哲理化是一个值得探讨的文化现象。法国经典哲理童话《小王子》自1943年发表以来被译成一百五十多种外国语言,至今全球发行量已达五亿册,它的经典化也令其成为童话哲理化的典型代表。本文试以《小王子》为阐释对象,在文化哲学视阈下对《小王子》的叙事机制以及作者圣·埃克絮佩里在其所有作品中要表达的核心哲学思想进行探讨。

一、西方文明废墟上诞生的小王子形象

20世纪40年代是人类命运的非常时期,伴随着现代科技文明的高速发展到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席卷全球,改变了人类文明的进程,同时也令人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机。现代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称自身所处的这一时代为“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a。问题是如何走出这个贫困、黑暗时代的煎熬与困境呢?目睹人类在20世纪以来物质主义和技术至上的理性主义中的精神溃败,西方智者开始质疑和反思曾经辉煌的欧洲文明。著名法国作家兼飞行员圣·埃克絮佩里在其所有文学作品中便反复阐述了与时代之病息息相关的哲学思考,其生前的最后作品也是他的代表作《小王子》(英文版于1943年在纽约出版)堪称其所有思想经验的凝练与结晶,只不过因其童话的形式,《小王子》的思想意义被学界有所忽视。

《小王子》虽被定义为童话,但笔者更愿意视之为作者对于精神世界的“象征性虚构”,是作者圣·埃克絮佩里为他所在的时代以及面临崩毁危机和精神困局的人类文明开出的药方。在他看来,戰争带来的不只是离乱,精神上的衰败才是最大的悲剧。

在这个充斥着“分别”的时代,一个人离弃自己就像抛弃一件东西那样简单。

这个时代不得不被考虑的最根本的问题——那就是人性的意义和目的。答案无法预估,我只是觉得我们正在向着世界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跌落而去。(《战时札记》)

《小王子》的创作是圣·埃克絮佩里在法国陷落后他流亡美国期间进行的,这是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非常糟糕的一个时期,童话的创作使作者得以逃离一个他感觉不顺的世界。b面对时代的问题和人的问题,圣·埃克絮佩里试图从存有的忘却中将人们唤醒过来,用智慧唤醒人们去过真正的生活。他努力想重新探索一种精神生活,“它的层次应该高于智力”c,并且是符合人性需求的。人们需要找回自己,回归本质,这是圣·埃克絮佩里所有作品探寻和阐述思想的基点。凌空而在的《小王子》作为一个具有象征性的寓言文本,与圣·埃克絮佩里其他反映飞行生活题材的写实主义作品,如《人类的大地》 《空军飞行员》 等交相辉映,共同反映着这一思想主题。

刚出版时,评论界对此书反应平平。但到了战后,满目疮痍的不仅仅是现实家园,还有人们的精神家园,这时《小王子》的价值开始被大众认识,那些温情语句和智慧的对话慰藉着人们苦闷软弱的心灵世界,一代代直到今天,应验了作者的自我评价——这是“一本能滋润人灵魂的书”d。故事中那个有着满头金发、忧郁眼神,长围巾在风中飘扬的小王子从纯净广袤的沙漠里向人类走来,带给一代代读者以感动与启示。

二、《小王子》的童话叙事机制与其轻盈特性

首先,《小王子》用童话的形式探讨人生价值和终极问题并不是一个幼稚的选择。

作为文学体裁,童话的读者对象主要是少年儿童,这使单纯天真、童趣十足的童话叙事给人以缺少精神深度和社会介入能力的印象,相对于那些宏大、厚重、直接作用于现实的文学叙事,童话似乎显得分量太轻。但这大大低估了童话的寓言性和象征作用在表达哲理化主题方面的美学价值。

现代作家卡尔维诺曾在其《美国讲稿》中谈到“轻盈”对于写作的价值。他认为人类的王国不可避免地变得日益沉重,变得具有惰性和不透明性,如果不找到合适的平衡它的方法,那么这种沉重的特性将会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并将文学也僵化和窒息。因此不妨改变方法,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与检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这时的文学将成为对于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e童话叙事具有象征性和寓言性,不受时空局限,并跨越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正是一种具有轻盈特性的叙事,童话的“轻盈”正是卡尔维诺所说的“庄重的轻”。

其次,我们可以从叙事机制的两个层面来看待童话《小王子》轻盈特性的体现。

第一,是叙事结构层面。作者用童话叙事建构了自己的理念世界,即在文明的废墟(故事发生在沙漠)之上对星空的仰望(小王子来自天空)和生命意义的探寻。《小王子》的叙事结构极其简单,人物零星几个,叙事空间是闭合的,发生在与世隔绝的沙漠中,小王子星际漫游的经历是通过他向飞行员的转述而呈现的。故事以小王子在沙漠中与飞行失事的飞行员、狐狸、玫瑰等之间的对话来构成全篇,寻找令人类走出自我迷失、冷漠、庸碌、怯懦等道德困境的心灵之光。整个故事通透清浅、一望到底,也正因为童话的纯净天真,从而具有让人从纷繁世相的复杂琐碎中摆脱出来直达精神本质的穿透性。因此从叙事结构来说,《小王子》轻巧而简约,其文本的无伪和去蔽特性产生了一种单纯温和的批判力量,如同光焰之轻,蕴含着温暖人类的精神质地,确实是对滞重现实的反作用力。

第二个层面是叙事视角的层面。圣埃克絮佩里的飞行员身份与生命体验对于他形成自己的哲学思想有着重要意义。作为人类历史上的早期飞行员,圣·埃克絮佩里以其独有的高空之上的飞行实践和视角来认识“人”和人类文明,由此而获得的天空视角正是他思考和写作的独特角度,这令他的思考摆脱了被日常琐碎经验和庸常观念缠绕的大地视角,从地面跃至云端,反过来对人类境遇做一种整体性的俯瞰式观照。

他认为:“人必须要从远处去研究某个人或某个民族——空间和时间上都要这样。近距离观察一个人,看到的只能是碎屑,丢失的却是本质。”f天空视角令圣·埃克絮佩里的认知跳出了时空框架内的人类社会,使作者最大限度地向绝对的意义领域敞开了自己。他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在人神之间思考人的存在意义,从而令其作品具有超越现实和反观现实的清明理性。

虽然在《小王子》中这种天空视角似乎不甚明显,但作为圣·埃克絮佩里唯一的“象征性虚构”作品,生前最后出版的这篇寓言性质的童话可说是在他所有飞行题材作品之上的精神提炼和思想总结。作品中处处都有着作者现实生活的影子,小王子星际漫游的形象、飞行员沙漠失事的细节,以及天空和沙漠两个主要叙事空间都与圣·埃克絮佩里的飞行经历和飞行思考紧密相关。因此天空视角是《小王子》获得轻盈特性的一个隐秘内在的原因。

关于《小王子》的童话体裁还需要提及的是,《小王子》采取童话的叙事策略不仅是表达哲理化思考的需要,也很可能是作者从传播角度对于传道使命的考虑。

正如当代美国学者拉塞尔·柯克所說,除了象征的写作方法,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表达超越性的知识,g传说、隐喻或寓言可以作为工具而成为真理的象征。也就是说,具有超越性和启示性的知识,也许只能用象征的写作手法才能被普通大众所理解和接受,否则便只能被束之高阁,等着学者们进行深奥枯涩的学术研究。在宗教里,情节与时空背景都经过精心构设的寓言常常被当作是一门证道的艺术来施行教化功能,比如佛经故事,架空了时空背景的故事显然比讲玄奥的道理更能为普通大众所接受和消化。童话是具有寓言性质和象征功能的叙事,只不过它的读者范畴比较明确,是面向孩子,但具有深刻象征性和可阐释性的童话也同样适用于成年读者。

《小王子》并不具有宗教色彩,但事实证明以童话形式写作,作者圣·埃克絮佩里在其所有作品里一以贯之的哲学思想确实得到了更广泛的传播,与无数读者建立了超越时空的精神联结。《小王子》所获得的世界性成功令人瞩目,自其出版以来久盛不衰,成为一个竟然能与时尚结合得极其完美的文化符号,它的衍生产品不可胜数,从动画电影、主题公园、服装、饰品无所不有,且跨越了时代和地域,堪称哲理、童话、时尚的完美结合。它的成功确实值得从传播学的角度进行更进一步的研究。

哲理化的童话《小王子》仿佛是作者的生活在意识之湖上的倒影,影影绰绰,皆有来历,却又都去除了杂质,只剩下纯粹的意象世界。在作者深邃自由的思想空间里,现实中人事的印象从狭隘有限的生活视景中跳脱出来,以童话的叙事机制获得了无限的寓意,具有了富有创造性的生命力。

三、《小王子》对现代文明之病的批判

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论述艺术的本质时说过:“艺术并不是对一个现成的即予的实在的单纯复写。它是导向对事物和人类生活得出客观见解的途径之一。它不是对实在的摹仿,而是对实在的发现。” h从对事物内在秩序的凝视和洞见来说,童话《小王子》的深刻丝毫不亚于其他经典文学叙事。探讨了《小王子》的结构和形式之后,接下来需要从这篇童话内部的意义世界进一步探究《小王子》打动现代人的是什么。圣·埃克絮佩里用童话关心的是“人类自身”,是针对人类存在状态的深刻反思。包括《小王子》在内,圣·埃克絮佩里的所有作品对于现代社会的文明之病有着强烈的质疑和批判。

从19世纪到20世纪的西方世界面对的现实是理性主义至上、科技高歌猛进、宗教日益衰微,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将宗教视为人生最终和毋庸置疑的归宿和避难所。但宣称上帝死了、人的主体性得到前所未有强调的西方现代文明在20世纪所面临的问题症结之一是精神上无处存身的忧患,战争、经济危机进一步强化了人在自我异化、精神家园的丧失后所面临的文化危机。圣·埃克絮佩里为此深感忧虑,在他逝世后经人整理出版的作品《要塞》中他写道:“人打破围墙要自由自在,他也就剩下了一堆暴露在星光下的断垣残壁。” i

人自我异化的孤独状态在《小王子》所刻画的不同星球上的人们身上体现得至为深刻。小王子在到达地球之前已经在星际漫游了一段时间,先后到了六个星球。每个星球只住着一个人,每个人都很类型化,各代表着人世间的某一类人,这当然充分体现了《小王子》的寓言性质。作者借着小王子对星际人各种人生状态的观察,否定了浑浑噩噩、虚荣、疲于奔命地盲目活着,以及只知道一味追逐物质、金钱、权力甚至知识的生活态度。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还深刻地批判了现代人对于数字和知识概念的理性主义膜拜:对于星球上的商人来说,数字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事物,因为数字的变化与财富息息相关;而在另一个星球上的地理学家眼中有意义的不是现实中的事物,而是书本上的知识,山川河流只不过是地图上的名称,对于充满芳香气息的玫瑰地理学家毫无兴趣,这令小王子又惊讶又生气。

商人和地理学家对于经验世界的功能性把握固然精确、客观,但因为缺少心灵的参与而显得死气沉沉,完全丧失了生命的弹性与活力,这是作者对现代文明症结非常深刻的认知,到网络信息时代的今天以及人工智能的未来时代,数字和概念几乎成为人类把握事物的唯一维度,存在的真正目的被悬置起来,人越来越被功能化和工具化了。人们越来越失去深究事物本质和意义的能力和兴趣,放弃了思考,处于心灵沉睡不醒的“非人”状态,而这些正是圣·埃克絮佩里在他的所有作品里早已预见和反复批判的现代文明之病。小王子的质疑是作者为人类敲响的警钟。

早在《小王子》之前的另一部作品《人类的大地》(1938)的结尾,圣·埃克絮佩里就已表达了对人的“非人”处境的忧虑和反思,并强烈呼唤对人的精神启智。叙述人“我”在火车上的三等车厢里看到几百个因为失业不得不从法国返回波兰的工人,看到他们贫困,肮脏,粗俗时,看到他们天真可爱的孩子时,“我”沉痛地意识到问题不在于贫困,不在于肮脏,也不在于丑陋,而在于这些人一点也不为他们的命运难受,在于他们自身观念上的某种蒙眛、精神上的自我放弃。作者写道:

受到伤害的东西不是个体,而是整个人类。我不相信怜悯。使我痛苦的是关于园丁的观点。使我痛苦的,不是这种贫困,在贫困中,人们久而久之也会像在怠惰中一样处之泰然的。东方人世世代代都在匮乏中生活,却怡然自得。我的痛苦,给穷人施舍菜汤是治不好的。使我痛苦的,不是这些弓腰,不是这些驼背,也不是这种丑陋,而是在所有这些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个夭折了的莫扎特。

只有让智慧吹拂泥胎,才能创造大写的人。(《人类的大地》)

在圣·埃克絮佩里看来,启智于人如此重要,只有启智才能避免精神的衰败和内在的分崩离析,才能创造“大写的人”,“大写的人”聚焦于人的存在价值和意义的追寻,这很接近于20世纪的西方存在主义哲学,也因此学界多认为圣·埃克絮佩里的思想具有存在主义色彩。那么什么是创造“大写的人”所需要的智慧呢?作为作者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童话《小王子》给出了答案。

四、重新确立认识“人”的价值尺度

工业革命推动欧洲步入现代社会后,基督教文明遭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与挑战,但它仍然是思想家们必须面对的问题。不管是认为基督教文明面临精神上的危机和破产,还是干脆如尼采所说的上帝死了,都体现了基督教作为现代欧洲文明的源头意义。由于失去对宗教的信仰,现代西方社会中的人们失去了与存在的超验领域的具体联系。神的消失令世界失去了尺度,在这样一个世界必然会有无家可归之感,无所适从,成为“茫茫大地上的一个流浪者”j。《小王子》中离家出走、星际漫游的小王子不断与遇到的人对话,不断修正自己的观念,直到最后确立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并在蛇的帮助下踏上回家的旅程。小王子的形象就是一个不断寻找生命意义的西方文明废墟之上孤独的流浪者形象,也是作者自我心象的投射。

圣·埃克絮佩里短短的四十四年人生堪称是一个认识心中至善的实践过程,他努力寻找获得人生真义的那把钥匙,一方面他从现实中飞行员的身份出发(社会秩序中的“我”)勇敢投入生活与战斗,另一方面则从个人性极强的写作思考中出发(心灵秩序中的“我”)思考形而上的真理问题。身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战场上空,作为战时飞行员的圣·埃克絮佩里从天空俯瞰人类所受的苦难,深深认识到确立内在的精神信仰对于确立人的存在的重要性。1941年12月,流亡于美国纽约的他应记者多洛茜汤普森的邀请做了一次演讲。他谈到战争困境中人类的自我解救之道,认为超越性的至高存在是其中关键,只有对上帝的信仰才能让人类建立人的本质,并以此之名才能使团结、奉献、承担责任、勇于牺牲等道德原则得到真正的贯彻。! 1

需要区别的是,作为尼采以及爱默生(美国19世纪先验主义思潮代表人物)的信徒,圣·埃克絮佩里认同的是基督精神(倾向于哲学意义上的),而非基督教精神(宗教意义上的),这两者有巨大的不同。他说:“我的文明是基督精神价值的继承人。”! 2 他否定了现实中僵化古板、束缚人的心灵个性、失去了精神意义的宗教神学,肯定的是基督精神的价值,认为来基督精神才真正体现了上帝的意志,同时也就体现了人之本质。

在圣·埃克絮佩里看来,纯粹的人道主义解决不了人的问题,因为用人的品质去说明人,那就没有说清人的要义。人道主义想用一种逻辑的、伦理的论据去确定人的观念是徒劳的,纯粹的人道主义最后只会走向死胡同,因为本质不属于语言王国,而属于行动王国,正如《小王子》中狐狸对小王子说的:“正是因为你为你的玫瑰花费了时间,这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3 同時代的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与他在这一点上有惊人的一致性。雅斯贝尔斯认为,在人类只将其自身建立于自身时,人类就失去了基础,对于人的存在本质的认识,必须有对于更高的具有超验性的“真宰”的认识作为前提,否则受到太多局限的人是无法真正认识自己的。! 4

如何理解圣·埃克絮佩里关于“神”的认识呢?圣·埃克絮佩里自小在天主教氛围中长大,但成年后他开始怀疑天主教教义。在给朋友的信中他这样写道:“很奇怪,我无法信教,人们无望地爱着上帝:我也完全一样。” ! 5尽管如此,他内心依然抱着对神的虔敬,虽然离弃了人们口头上的宗教,却没有离弃神的意义。也正因为有对神的虔敬同时又对现实中的世俗化宗教持怀疑态度,我们才能看到圣·埃克絮佩里不断进行着对于人的本质以及存在意义和价值的探讨和思考。他曾在作品《要塞》中具体谈到认识上帝的问题:

我很清楚问题不在于泉水,而在于上帝。这就是为什么我想首先让你去爬山,以便以星辰为顶成为你最大的诱惑。我让你在沙漠里渴得要死,以便泉水能吸引你。接着我又让你连踩六个月的石砾,以便正午的太阳使你筋疲力尽。然后,我会告诉你,这个在正午的阳光中奄奄一息的人就是在正午的秘密中爬上星辰之顶,他在一片安静中畅饮神圣的甘泉。这样,你就会相信上帝。(《要塞》)

以上这番阐述表明,虽然神的本质是在最终得以显现,但人在寻找意义所付诸的整个行动里,已经彰显了这种意志和本质。诚如圣·埃克絮佩里说的:“长久以来,我所受的教育是通过人来思考上帝。”! 6意思是,思考上帝必须要经由人,但最终“人”才是思考上帝的目的。所以上帝对于圣·埃克絮佩里来说并非一个膜拜的实体,一个人格神,而是非神学的神,是体现在人行动中的精神实质。圣·埃克絮佩里以非神学的神作为参照打开了思考人性的另一条路径。

在以认识神(至善)作为认识人的前提而确立了认知人的尺度之后,圣·埃克絮佩里进一步探讨人如何实现自身本质的问题。他提出的探寻自我意义的方法与不可避免将走向虚无主义的存在主义哲学有所不同。20世纪西方存在主义哲学谋求重新确定人类的方向以适应历史命运,但聚焦于从个体自身探寻自我的意义。在圣·埃克絮佩里看来这样只会得到南辕北辙的悲剧性结局,他提出了建立联结(establish ties)的重要性,这是他的哲学理念的核心。

五、联结:寻求心灵与世界的统一

圣·埃克絮佩里特别强调人的存在意义和价值不是与生俱来的,也无法独自彰显,自我达成。他说“只有土地才能辨认麦子”! 7,意即麦子是通过与大地的关联来体现自己的价值。他说:“真理是不能自我检验的。如果在这块地里,而不是在另一块地里,橘树生根结果,那这块地,就是橘树的真理。”! 8他用譬喻的方式来说明,人的存在意义体现在他投身于社会之中,在与他人、与世界建立的联结中人才成其为人。

人在与他人、世界的关系中才能展现价值、体现本质,这就是“联结”的意义。联结是手段,成为自己才是目的,为此他反复用石头与教堂的比喻加以说明:

教堂是石头建造的,是由很多石头一起组成的,但是教堂却升华了每一块石头,因为它变成了教堂里的石头。同理,只有在自身以外更大的体系之中,你才能找到兄弟情谊,因为一个人并不单纯只是兄弟,而是身处某种事情“之中”的兄弟。人们需要找到彼此之间的联系。(《写给美国青年》)

他既强调教堂所蕴藏的精神特性,更强调这种精神特性与众人的不可分,而落脚点在于个体无法单从自身寻求到意义,必须到自身以外更大的体系之中去寻找,“石头在教堂中获得了一种意义”。圣·埃克絮佩里对于集体、整体、关系、联结的重视在看重个人主义的西方文化思想中显得如此特别。不妨对比一下,同时期德国大哲学家海德格尔也用过石头与神殿的比喻:“岩石只是在它支撑神殿时才得以成为岩石。” @ 0显然,两位大哲各有侧重,圣·埃克絮佩里强调的是石头的价值只有在成为教堂的一份子时才能获得,关注的是个体与整体之间的关系;海德格尔则强调如果石头只是用来垫脚,人们只在乎它的功用,它自身的存在就被遮蔽了,石头恰恰是在成为教堂的一份子时才获得自身作为岩石的存在。他们所表达的思想侧重点有着细微而又意味深长的区别。

需要强调的是,圣·埃克絮佩里所说的“联结”并不是简单地投身于社会,而是对于人与人之间精神性联结的高度重视并赋予其神圣性。他说:“对于雕塑家来说,只是描述一张嘴巴、一只鼻子或一个下巴颏吗?当然不是。而是这些物体彼此之间的响应……使你与之沟通的不是物体,而是联系物体的纽结。” @ 1《小王子》中狐狸告诉小王子关于“本质”的秘密:“我的秘密在此,很简单:只有用心去看才能看得明白。本质是肉眼看不见的。最重要的是要用心去看。” @ 2即本质不存在于看得见的物质之中,而存在于看不见的人的精神秉性里。

作为整体的一个部分去认识自我的存在意义,圣·埃克絮佩里关于存在的思考走得比许多存在主义哲学家更远。他的存在思考,不是冷冰冰的抽象哲学命题,而是与生命息息相关的有温度的思考。他反复强调认识与行动的深刻关系:“不是以沉思的方式认识世界,而是作为互相关联事物的一个体系来认识世界。” @ 3一个从社会中分离出来的单独的個体,没有意义可言。在《人类的大地》中他写道:“世间只有一种真正的奢望,那就是任何人之间珍贵的关系。” @ 4在《战时札记》中他说:“一个人是国家的一员、行业的一员、文化的一员、宗教的一员,但一个人就恰恰不是他一个人。” @ 5

对于联结意义的深刻认知来自于生活,圣·埃克絮佩里所处时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期,世界充斥的是家国离乱、个人不幸。年轻时在法国往其非洲殖民地的邮航航线的飞行任务中他也亲眼看到了许多沙漠中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仇恨与纷争、奴役和禁锢,因此他从内心抗议这些人类的不公正和愚蠢行为。他在小说《人类的大地》中写道:“所有的人,或强或弱,或明或暗,都感到生的需要。但是有些办法是骗人的。”同时他认为聚焦于讨论各种意识形态并没有意义,因为“这样的讨论使人的解放毫无希望”,因为“人,不管是主宰天涯海角,还是住在我们周围,都表达出同样的需要” @ 6。

聚居于地球之上的人类是实实在在的命运共同体,在此基础上他强调联结的意义:“我们为什么要互相仇恨呢?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我们的命运相连,我们是同舟共济的水手。”团结起来的人们,“就像获释的囚徒,面对着无边无际的海洋,感到心旷神怡”,否则就会使人们相互孤立,“自己给自己建造监狱,然后自己成为囚徒” @ 7。

关于建立联系的重要意义,在《人类的大地》中圣·埃克絮佩里还用浓重笔墨写到了一个黑奴巴尔克。老巴尔克是一个摩尔人的奴隶,在作者的帮助下获得了自由,并获得了作者朋友一千法郎的帮助,这样他就可以找到工作了。重获自由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事情发展并不如我们所想。自由和别人给予他的平等尊重固然令他幸福,但是他又觉得这种自由是痛苦的,因为自由越发使他发现“他和世界是多么缺乏联系”。他没有被别人需要,自然对别人的需要也得不到回应。这时有一个孩子经过,他轻轻抚摩他的脸,小家伙微笑了。

这孩子唤醒了巴尔克,巴尔克感到自己在世界上比较重要了一点,因为有一个弱小的孩子需要向他微笑。他隐隐约约开始看见了某种东西。(《人类的大地》)于是接下来老巴尔克将法国人给他的钱大肆挥霍,买各种礼物送给孩子们,人们觉得他简直疯了。对此圣埃克絮佩里却能理解,他如此解释:“他像饿得要命的人那样,迫切感到需要称为一个和人们有联系,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他需要和别人建立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可以使他感到自己沉重的分量。” @ 8

这是非常深邃而独到的认识,孤立的自由对于有些人来说过于的轻飘了,人有时候需要以对他人和集体的责任和负担来确证自己的存在意义,这就是沉重的分量和意义。存在与否和作为行动者的个体自身的行动是如此紧密相连,只有你的整个生命涉入其中了,你才可以说是存在着的,建立联结就是寻求一己心灵与世界的统一。

圣·埃克絮佩里自始至终怀着对人类的大爱思考着人之为人的本质和意义。单纯的物质世界,如果没有人类真纯的精神情感的凝注贯穿,将如同没有光耀的大地,死气沉沉,人类将走向危险的末路。只有置身于自己所在的人类世界才能产生意义;只有与我们的生活建立了密切联结的大自然,才会带给我们生命的温暖与欢欣。

六、结语

在童话《小王子》中,圣·埃克絮佩里借助于小王子的追寻和思考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人若寻求心灵与世界的统一,则必须建立彼此间的联结,用行动、责任、奉献、付出等道德原则来获取团结在一起的力量,只有如此才能成为“大写的人”,才能避免文明的四分五裂、彼此对抗,以及社会的僵化和溃败。在亲临二战战场的飞行员作家看来,联结是团结的基础,是与纳粹德国专制扩张、唯我独尊的极权理念、独裁思想相抗衡的唯一力量,是人类在战争危机中战胜偏见,进行自救的唯一途径,唯有爱的联结能消除人与人之间的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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