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艺作品无外乎批判和自省两个层次,自省是文艺作品中更深层次的境地,它往往探究的是关乎人性的问题。《洒满月光的荒原》《哥本哈根》《北京法源寺》三部剧反映了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以及在某种生存状态下的自省意识。但由于政治局势、身处时代和文化语境不同,三部剧围绕知识分子的自省意识也具有不同的表现:以马兆新为代表的知识青年,自省的是人性与社会性、阶级性以及权力的冲突;以海森堡为代表的专业化知识分子,自省的主要是自己所研究的领域与人类社会的关系以及对人文主义的关怀;以谭嗣同为代表的晚清一代知识分子,自省的主要是对国家命运的关怀以及人性在社会变革中的沉浮、矛盾和选择。
关键词:知识分子 自省意识 《洒满月光的荒原》 《哥本哈根》 《北京法源寺》
知识分子是以批判者和觉醒者的姿态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他们之所以能够成为批判者和觉醒者,是因为他们受过教育,拥有知识。“知识分子”一词最早源于19世纪的俄国,其实早在中国古代就出现了知识分子的前身——依附于皇权的“士”或“士大夫”,直至发展到近代,知识分子才开始真正独立。知识分子并不是整体的、一元化的,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知识分子的特征不尽相同,比如中西方的知识分子有着各自的“个性”;即使文化背景相同,处于不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也各有差别,又如中国发展到不同阶段,便会出现带有该阶段文化特征的知识分子。因此,研究知识分子问题,一定要将其放在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下进行。所谓知识分子的自省意识,指的就是知识分子在所学知识和所悟之道的基础上,对自己的言行举止、道德修养、思想品格等进行自我审视、调控、反思、批判和忏悔,在此过程中寻找自我以及自我理想和价值。知识分子的命运沉浮与时代更替和社会变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在审视、反思和批判自我中,以求找到心灵上的慰藉和精神上的归宿。
大部分文艺作品主要有批判和自省两个层次,自省意识相对来说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层面,它涉及人性,涉及人对自己的认知以及对复杂内心的探索。《洒满月光的荒原》《哥本哈根》《北京法源寺》三部剧,故事发生的年代和国家不同,剧中所表现的知识分子的特征自然有所不同。但是他们的精神状态似乎又是相同的,处于社会大变革阶段的知识分子,无疑是苦闷的,他们承担了异于常人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
一
新时期以后,中国话剧舞台上出现了一群特殊的知识分子。他们是受过教育,拥有知识的城市青年,以光荣的姿态,怀揣着伟大的梦想去往茫茫的荒原。恶劣的生活环境、压抑的个人情感,导致他们的身体和心灵受到双重伤害。因此,该时期表现知识分子的话剧大都带有浓郁的悲剧色彩。
随着时代的发展,部分知识分子已经离开了当年的拓荒地,但是某种失落感也随之涌上心头。《洒满月光的荒原》中的马兆新在十五年后,重返落马湖,以求在寻找自我的过程中,实现人性的平衡。全剧围绕“寻找”主题展开,其实寻找自我就是自省意识的一种体现。十五年前,一群怀揣梦想的知识青年来到落马湖这片荒原,他们想要在这片荒原上实现自我理想和抱负。但是,残酷的现实和恶劣的生活环境让这群青年备受打击,慢慢陷入了一种迷失自我的状态,他们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疯狂地寻找精神上的寄托。马兆新和细草在爱情和宗教中寻找心灵的慰藉;苏家琪和李天甜陷入文学作品中无法自拔;宁珊珊参加战争抵抗精神上的孤独,他们通过各自的方式以求达到人性的平衡。
人性是复杂的,它既有善,又有恶,既会在压抑中扭曲,又会在自省中复归。马兆新是一个正直善良的青年,他的人性中并不存在“恶”,他深爱着细草,得知细草怀孕后,主动承担责任。但是善良的人性并没有逃过现实的折磨,当他知道细草被于大个子霸占又栽赃自己后,他辱骂甚至报复细草,当细草要出嫁时,他又抢回细草,可见此时他内心的情感是极其矛盾的。“马兆新的情感世界中,总是会涌出两种对立的力量:一种是理智支配下的温柔、爱抚、理解……另一种是狭隘、嫉妒、占有欲所带来的暴躁与残忍”a。马兆新的感情始终在爱与报复中摇摆,人性在受到打击后发生扭曲,在扭曲后通过自省实现复归,在复归后又一次受到打击……反复自省的过程也是自我忏悔的过程。因此,十五年后的马兆新,不断忏悔自己对细草的报复行为,内心无法释怀对细草感情的执念,这是他重返落马湖的原因之一。马兆新重返落马湖的另一个原因是为自己漂泊不定的心寻找归属。他怀揣着梦想来到落马湖,想要在这片荒原上干出一番事業,但是理想很快被现实摧毁。十五年后的马兆新已经是一位沧桑的中年人,离开落马湖的十五年间,他的心一直在落马湖游荡,无法安宁。他再次回到落马湖,十五年前的记忆一次次涌上心头,懊悔、悲伤、自省等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内心的归属感与人生的理想抱负却永久的消失在这片荒原。寻找自我是一个既困难又痛苦的过程,再次回到落马湖的马兆新并没有找到心灵的寄托,他只是在不断的自省,同时又在不断的困惑。
以马兆新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是苦闷的一代。当个人情感受到压抑,自我理想逐渐丧失,知识分子们开始不断自省,并在此过程中寻找自我、认识自我和调整自我,但是也不可避免会经历懊悔、悲伤和失落。在不同人物进行自省的过程中揭示了人性与社会性、阶级性和权力的关系及其自身的复杂性,突出了人性的善与恶以及扭曲与复归的矛盾冲突。
二
相比于中国古代“士大夫”的温和与顺从,欧洲知识分子最早是以批判者的身份出现的,他们具有强烈的道德批判意识,积极为社会正义做辩护,正如许纪霖《中国知识分子十论》一书中所说:“俄国的知识分子不是一个职业性的阶层,而是一个精神性群体。”b这个群体可能是由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组成。随着时代的发展,知识分子逐渐走向学院化和专业化,他们大多数人很少表露自己的社会批判之意,而是专注于学科领域的研究,走上了精英化的道路。然而,知识分子始终是社会中的一分子,他们的发展离不开社会的鞭策。所以作为一个专业化的知识分子,自省的主要是自己的研究领域与人类社会的关系以及对人文主义的关怀。
“二战”爆发期间,所有国家都难逃浩劫,许多专业化的知识分子,如科学家、医学家、戏剧家等,都被卷入战争之中。《哥本哈根》中的海森堡是德国著名的物理学家,创立了量子力学,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纳粹德国要求这位物理界优秀的知识分子研究原子弹,以此完成征服欧洲甚至整个世界的野心。戏剧一遍一遍的回溯1941年的故事,这一年海森堡重返哥本哈根,拜访老师波尔,想要与波尔讨论核武器的研发应不应该继续下去。可见,此时的海森堡已经陷入了两难境地,一方面他爱他的国家,如果美国先一步研究出原子弹,德国将会被轰炸,自己的同胞将再一次陷入危机;另一方面他是一位具有人文主义精神的物理学家,一旦原子弹研制成功,全人类将会遭到前所未有的灾难,甚至走向灭亡。戏剧呈现了死去的海森堡、波尔和玛格瑞特三人回忆1941年会面的场景,由于记忆存在太多的不确定性,就算当事人自己也很难说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比如,就海森堡是否要研制原子弹这个问题,他们没有得到确定的答案。海森堡一方面减少经费申请故意拖延研制时间,另一方面又为了研制原子弹不顾自身安全,将自己暴露在核辐射下。其实,海森堡内心是极其矛盾的,作为一个优秀的物理学家,他有能力成功研制核武器,但是人文主义精神却不允许他这样做。科学家不只是研发工具,他们也是有道德良知的人,如何处理好研究成果与人类社会的关系,如何用科学促进人类发展,而不是加速人类消亡,都是作为一个专业化知识分子的科学家所要自省的问题。当个体受到自身道义良知的影响无法归依于整体时,个体无疑是孤独的,是需要爱和温暖的。剧中的海森堡自始至终都忧心忡忡,作为一个非正义国家的国民,他的内心深处是非常复杂的,对国家的爱,对战争的恐惧,对生命的热爱和对人类命运的关怀,等等,对他来说似乎无法权衡,此时的他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一路上不断地寻找自己。
科学与人文问题是当今社会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科学如何关怀人的命运、人的生存以及人的幸福,如何在科学发展的同时促进人类社会的发展,人类应该从哲学层面解决这些问题。作为专业化知识分子,应该自省的是自己的专业领域与人类社会的关系以及在发挥自己专业能力的同时,是否达到了人文主义的关怀。
三
清末民初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西方各种先进的军事技术、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蜂拥而至,强大的西方列强开始觊觎中华版图,这一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同样具有欧洲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甚至比任何时期都更加激烈。晚清一代的知识分子一方面具有丰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知识和系统的国学训练,另一方面又十分重视西学的价值,他们要求变法图强,想要运用西方的政治制度拯救正在衰亡的大清。但是,想要改变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阻力之大可想而知。这一代知识分子自省的主要是个人对国家命运的关怀以及人性在社会变革中的沉浮、矛盾和选择。
晚清知识分子身处国家危亡时期,是不幸的一代,也是极具社会责任感的一代,他们满腔热血只为挽救危在旦夕的国家。《北京法源寺》一剧是在普净和异禀师徒二人的讨论以及舞台上人物直接回溯维新变法事件中展开的。北京法源寺是唐太宗为纪念同他一起远征高丽而不幸牺牲的将士们所建,这也就注定法源寺不只是宣扬佛法和祈福的地方,它始终与生死勾连,法源寺也因此成为一个可以讨论生死的地方。剧中以较多的笔墨刻画了一心想要变法的谭嗣同,但是变法受到手握实权的慈禧太后的阻挠,当时的情况下,他将自己推到毫无退路的境地,选择用一死以表变法的决心。知识分子的自省建立在人生观和价值观基础之上,谭嗣同热衷于佛教的不生不死论和业报轮回,也就是更侧重于死,所以抱着必死的决心进行变法,说到底就是为了警世,他愿意用自己的牺牲唤醒芸芸众生,引导他们去探索一条救国救民的成功路径。同样热衷于佛法的康有为则与谭嗣同有所不同,他重生不重死,主张生而固乐,“康有为所重视的乐有享乐主义倾向和意趣,并且具有及时行乐的心理”c,所以,剧中的康有为面对死亡危机时,没有像谭嗣同一样选择为国牺牲,而是选择了生,他认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有机会挽救大清。他们的生死并没有对错之分,谭嗣同的死是为了警世,康有为的生是为了希望,他们自省的都是个人对社会的关怀和个人所能为国家贡献的价值,从而达到“仁”的要求,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全剧采用论辩的对话方式,并将这种方式与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等人的知识分子身份联系起来,在悲剧性的背景下,展示了他们的修养、学识、道义和气节以及他们参与变法运动的心路历程和自省话语,衬托出晚清知识分子关怀社会和国家命运的性格共性。
晚清一代知识分子是中国最后一代士大夫,又是新知识、新思想、新文化的先驱。他们对西方的认识主要是从日本学习而来,所以对于西方只是一知半解,他们的思维模式主要是“中体西用”。因此,康有为、谭嗣同等人发起的维新变法运动并不足以撼动封建势力,但是他们与国家共命运的入世精神和社会关怀的自省意识却影响了下一代。
四
中国的传统文化特别强调知识分子的自省意识,包括德行修养的自我提升、言行举止的自我改善和理想人格的自我超越,早在先秦儒家便有自省意識,所谓“吾日三省吾身”,以求在自省中达到“仁”。“自省意识是人类共有的,它可以超越民族与国界”d。因此,不只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拥有自省意识,西方国家的知识分子同样具有自省意识,只是由于文化传统有异,他们对于自身的要求和思考可能会有所差别。
自古以来,知识分子的自省意识始终发挥着时代价值,从当代知识分子的思想现状出发,自省意识亟待唤醒。首先,知识分子要处理好思想与学术的关系。当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主要是指专注于自己专业研究领域的知识分子,即专业化的知识分子。学术研究固然重要,道德修养更要受到重视,学术的成功是建立在道德修养基础之上的,当代知识分子要在自省中追求思想的提升,发挥知识分子的社会作用,引领全社会崇尚崇高的道德风尚。《哥本哈根》中的海森堡与波尔是这类知识分子的代表,他们是成功的物理学家,物理研究是他们的学术使命,同时他们更是拥有人文主义精神的“人”,尊重生命、造福人类是他们的社会使命。其次,当代知识分子要在自省中寻找自我、认识自我。在学习知识的过程中找到自己的人生理想和追求,控制焦虑浮躁的情绪,见贤思齐、抵制诱惑、修身养性,从而提高自己的人生境界。残酷的现实是对知识分子的考验,如何在浮躁的社会中找到自身价值,而不像马兆新一样迷失在荒原中,是当代知识分子的社会课题。最后,当代知识分子要以自省意识处理好与社会的关系。当祖国陷入危机,遭到别国恶意攻讦时,作为新时代知识分子更应该有谭嗣同和康有为等晚清一代知识分子救国救民的勇气,有为祖国贡献自己知识和力量的决心。面对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科技等诸多问题,知识分子应该考虑的是如何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改善和解决,使社会更加和谐,人类更加幸福。因此,唤醒当代知识分子的自省意识,对于发挥知识分子群体的社会价值以及推动知识分子群体对人类文明的复归具有重要意义。
a 李龙云:《人·大自然·命运·戏剧文学——〈荒原与人〉创作余墨》,载《荒原与人:李龙云剧作选》,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313页。
b 许纪霖:《中国知识分子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
c 魏义霞:《康有为、谭嗣同对佛教教义的阐发》,《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第10—16页。
d 董兴杰:《为己之学的不二法门——先秦儒家自省意识研究》,《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第53—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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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香萍,上海戏剧学院戏剧与影视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话剧史论。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