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面对不断涌现出的各种社会问题,日本越来越多的动画作品开始了对善恶观念辨别讨论。被称为“爱的戰士”、同样围绕人性与绝对正义之争而左右互搏的日本动画剧作家虚渊玄,在其后现代主义动漫文本中,重点关注了人本主义和社会正义规约之间爆发出的矛盾,用暴力美学阐述了“正义”的多面性。
关键词:日本动画 动漫文本 虚渊玄 正义观
一、唯物主义立场下的正义观框架
日本社会将佛教和神道教视为信仰根基,这对于动漫文本价值体系构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泛灵论文本具有超脱现实时空与生死的特点以及较强的浪漫主义色彩。而手冢治虫的作品,则是建立在唯物主义视点之上的,此类作品与前者的表象区别在于:肉体是意识的基础,本体的死亡即是彻底的终结,充其量通过科技手段复苏出本体的幻象。在其创作的《火之鸟·复活篇》中,濒死的雷奥纳被科学技术所救,“复活”成为半人半机器的个体,透过雷奥纳的变异视角重新审视世界,进而察觉兰浦的阴谋。犹如《东京教父》(今敏导演, 2003年),支撑生存并改写人类认识论是依托于生命单位来实现的,而并非持有绝对力量的神灵。
深受手冢治虫影响的虚渊玄,也把“解体神学信仰”“抹除天堂的存在”作为创作动漫文本的价值基础,使用理性主义、唯物主义的思维,在后现代主义环境中深入剖析人类正义的本质,反对社会达尔文主义,利用多重视角力求让观众直观地、辩证地感受乌托邦的虚伪和多面性。他没有在作品中直接表述所指人性与绝对正义的孰是孰非,而是通过对能指本体论和正义观的重新梳理与阐释,使观众得以独立思考这些问题。
二、暴力美学手法下的正义观表现
虚渊玄1972年出生在剧作世家,其曾祖父为议员和田维四郎;祖父为推理作家大坪砂男,被江户川乱步称为“战后派五人男”;父亲和田周也是剧作家。a虚渊玄早期多为游戏创作脚本,在游戏作品《鬼哭街》(虚渊玄编剧, 2002年)、《沙耶之歌》(虚渊玄编剧, 2003年)中就流露出了其对于在后现代主义环境下从多重视角审视何为人类真实面目的热忱,即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未来朋克世界中,充分展现伦理道德以及与制度的对抗。在其近十年来的动画文本中,对社会纽带理念的思考也迈入了更深的层次。
(一)叙述纯洁而中立的爱情
虚渊玄通常用“本能爱情”来指代人类的本性,在其早期游戏脚本《沙耶之歌》中,男主角匂坂郁纪是一个因交通事故失去双亲而自己也身负重伤的少年,在医院经过抢救之后,由于其大脑受损,世界上所有的人和物在他的眼中都是丑陋的污血、粪便和腐烂的内脏。这时,匂坂郁纪遇到并爱上了为了寻找父亲而来到医院的女主角沙耶,在男主角的眼中,只有沙耶是美丽、正常的少女;而在其他人眼中,沙耶则是一个吃着腐烂血肉的怪物。在感官逆转的状态下,他们之间的爱情断然不会被社会所认可,此时,社会和主角之间便产生了对于“正义”理解的矛盾——出于本能的匂坂郁纪只想守护和沙耶的爱情,而出于本能的社会则想抹除沙耶这只丑陋的怪物。最终,匂坂郁纪杀死了“社会代理人”户尾耕司、高畠青海、津久叶瑶,沙耶释放了孢子,将全人类变为和自己一样的怪物;游戏的另一个结局则是众人合伙将沙耶围剿,男主角崩溃自杀。《沙耶之歌》文本展现了脱离社会认可下人类爱情的脆弱性,主人公为了维护爱情会毫不犹豫地与社会鱼死网破,代价则是纯真爱情的破灭和对无辜生灵的无情屠戮。在注重集体意识的日本,排异反应造成了大量校园欺凌、少数群体被迫自杀的案例,虚渊玄希望通过刻画匂坂郁纪与沙耶的爱情悲剧博得社会对少数群体的同情。
在后现代武侠题材的游戏《鬼哭街》中,剧情的最大伏笔是男主角孔涛罗和她的妹妹孔瑞丽的禁忌爱情。由于受到了妹夫刘豪军的背叛,瑞丽被青云帮的淫魔们大卸八块,孔涛罗为了收集妹妹四散的魂魄而开始了对上海五大帮派的复仇行动。复仇结束,就在即将为人造人注入瑞丽“灵魂”之际,孔涛罗与刘豪军却同归于尽。身为电子人而“复活”的瑞丽已经无法表达对哥哥的爱意,只能将孔涛罗的灵魂收进自己的躯壳,在意念上实现彼此的结合。实际上孔涛罗始终不知道妹妹对自己怀揣着的是男女之爱,而意识到这一点的妹夫刘豪军则选择了自暴自弃。
《鬼哭街》从字面意思上看是一部让神鬼恸哭的悲剧b,它展现的是人类爱情意志受到躯体限制的无奈,文本通过后现代主义的环境架构,赋予主人公反抗客观桎梏、坚持爱情本性的能力。在游戏《幻灵地狱》(虚渊玄编剧 ,2009年)中,虚渊玄也强调了正义的虚伪与爱情的真实,纵使杀手“Zwei”目无王法,但和Ellen的爱情始终无罪,爱情是唤醒人类良知和维系人类社会的本质纽带,如果真正的爱情不存在,那么也没有真正的正义。
(二)“说谎者悖论”语境下对“人性之恶”的解读
“悖论”,简而言之是针对于同一个问题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解法,两种解法完全对立,毫不相干,却都能够自圆其说并解决问题。观众关注的重点不在于问题解决之后,而是通过何种方式解决问题的过程。虚渊玄在绝大多数作品的脚本中,设置了两个二律背反的主人公或团体,他们把持着截然不同的观念和行为方式,并想要达成同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往往同样纯粹而单一:“如何实现人类社会的永久正义”,故事的结局则永远是破灭的,作者旨在通过残酷的结局来揭示人类本性的邪恶。
麦加拉学派的欧布里德(Eubulides)提出了“说谎者悖论”理论,一人自称正在说谎,那么无论真假与否他都在说谎。以邪恶之心弘扬正义本身就是“说谎者悖论”,虚渊玄文本中的人物所自诩的正义的本质即为邪恶,二元对立的主人公只是在通过不同的路径阐释邪恶,由邪恶构筑的社会正义自然是脆弱、短期的。
1.多元正义观透视下的原罪思想。 TV动画Fate Zero(虚渊玄原著 ,2011年)将“圣杯”设立成能够实现人类任何愿望的麦高芬,以卫宫切嗣、言峰绮礼为代表的七股势力怀揣着各自的私欲、理想、正义,展开了对圣杯的争夺——“圣杯战争”。卫宫切嗣认为“众生平等”就是正义,所有的人类在他眼中都只是计量数字,他为了不让食尸鬼病毒扩散而选择了弑父,为了保护地面上的人类不受病毒侵袭用导弹炸死了师傅娜塔丽雅·卡敏斯基,为了多数可以直接牺牲少数c;神父言峰绮礼认为“人之初,性本恶”,亲手杀戮邪恶的人类,制造痛苦才是赎罪的正义;远坂时臣的使徒吉尔伽美什认为自己称王统治一切,就能够实现绝对的正义……
当众人自相残杀,只剩下卫宫切嗣和言峰绮礼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圣杯并不是一个杯子,而是需要将卫宫切嗣的妻子爱丽丝菲尔·冯·爱因兹贝伦杀掉以举行圣杯仪式召唤观念圣杯。在渴望得到圣杯的欲望驱使下,言峰绮礼将爱因兹贝伦无情杀死。举着正义旗帜泯灭人性,屠戮的背后则是憎恨的量变积累,最终导致背负着全人类罪恶的魔鬼安哥拉曼纽将会随圣杯的出现而降临的现状。为了阻止魔鬼的降临,坚守着病态正义观的卫宫切嗣再次选择了倾泻圣杯污泥,将冬木市化为一片火海,以保全更多的人类。
虚渊玄在Fate Zero文本中,将正义观和对正义的多重理解分割开来,放置在了各个角色的人物设定之中,欲望与正义并驾齐驱,参互成文,合而见义。倘若将纯洁(带有神性)的人类正义观无条件地合而为一,则正义或许能够实现,但是私欲会使暴力掺杂进正义观合流的过程当中,导致正义往往是通过杀戮而非和平的方法实现。除此之外,持理性唯物主义的虚渊玄认为“人性之恶”使人类正义本身浑浊不堪,并不存在所谓无垢的神性正义观,即使人类的正义观合而为一,所诞生的也只不过是像安哥拉曼纽的魔鬼而已。《魔法少女小圆》(虚渊玄编剧 ,2011年)中用虚假诺言雇佣魔法少女为之战斗到死的丘比,虚渊玄更直观地借此批判了通过标榜权威成为正义代言人的虚伪。
虚渊玄认为人类只会通过暴力手段解决一切问题,人类的“说谎者”属性使“实现正义”本身成为伪命题。正如芥川龙之介在《竹林中》写道:“只不过我杀人用的是腰上的大刀,可你们杀人不用刀,用权、用钱,有时甚至用几句假仁假义的话,就能要了人的命。”d虚渊玄在Fate Zero文本中更为青睐怀有骑士精神的亚瑟王,同样的侠客形象也存在于《东离剑游纪》(虚渊玄编剧 ,2016年)与《鬼哭街》当中。虚渊玄通过对人类邪恶本性的剖析,认为持有原罪的人类不能草率地定义“正义”,反对统治者以各种名义的肆意刑杀,对无辜生灵怀揣悲悯的道义是防止人类触碰道德底线的缰绳,并且社会大众应给予人类爱情最基本的尊重。
2.“泛灵论”的崩塌。日本神道教一直崇尚“八百万神明”的泛灵论思想,正所谓“人在做,天在看”,认为由世间万物的神灵判明人类行为的善恶,并给予其相应的果报。衡量善恶的标准是由日本社会一般人积累的生活经验和常识决定的,这个标准没有成文的规约,以多数人的良知观判断作为基准;除此之外,也认为人死之后存在靈魂、转世的现象,冤死和死于非命的人将在冥界把果报映射给人间界。因此,在以“泛灵论”作为生命认识论基础的动画文本中,主要人物的死亡才是故事真正的开始,例如《关于我转生变成史莱姆这档事》(菊地康仁、中山敦史导演, 2018年)、《转生成为了只有乙女游戏破灭旗帜的邪恶大小姐》(井上圭介导演, 2020年)等。而在TV动画《心理测量者》(虚渊玄编剧 ,2012年)文本中,传统的泛灵论思想在后现代主义环境建构下已然解体崩塌。
《心理测量者》最大创作特点在于将形而上的上帝具象化,未来科技创造了管束人类心理的“西比拉系统”,人类大脑活动可以通过数字直观表现,“西比拉系统”通过遍布世界的监控网络实时监测所有人类的“反社会指数”,潜在犯罪指数超标的人便可直接被刑警射杀。从表面上看,人类的犯罪行为已经被彻底消灭,大众只要保持优秀的心理即可,社会具有极优的资源配置及极高的人类发展指数,社会矛盾被扼杀在摇篮之中。但是,看似已经达到了“帕累托最优”的“乌托邦社会主义”背后,实则危机四伏。
一般常识认为,传统的宗教是社会中多数人依靠善恶辨别经验构建的精神世界,但在《心理测量者》中,上帝则是掌握绝对规约权力的未来科技“西比拉系统”。这个系统的真面目是由二百七十四个具有“免罪体格者”大脑组成的串联体。因此,在《心理测量者》世界观体系中,持有“免罪体格者”的槙岛圣护等极少数人类就是为所欲为的具象化上帝。
然而槙岛圣护本人却是一名反理性的意志主义者,一方面他反对“西比拉系统”和系统代理人禾生壤宗对人类的绝对控制,渴望人类重拾自由的主观意识;另一方面,具有克里斯玛属性(カリスマ)的他希望用极端恐怖主义统治人类。“克里斯玛”翻译自德语“Charisma”(日文:カリスマ),意为坚信自己拥有神授予的能力,具有领导平凡群众的超级魅力。这一形象与虚渊玄笔下Fate Zero中的吉尔伽美什颇为类似,这样的人格塑造借鉴了现实中美国“人民圣殿教”的吉姆·琼斯与日本“奥姆真理教”的麻原彰晃,他们通过幻想自己拥有神圣力量,妄图开创众生平等的宏图伟业——如吉姆·琼斯的“共产主义伊甸园计划”和麻原彰晃的“日本香巴拉化计划”,在这种幻象被社会现实无情打压后,便萌生出了一种扭曲的、疯狂的、极端的“正义”。
跳脱出社会体系的槙岛圣护没有正义的概念,不断杀人的快感是填充他空虚心灵的抽象化的反理性艺术,他企图通过摧毁北方农场断绝粮食来源,彻底击溃人类对“西比拉系统”的信仰,迫使人们解除信仰的理性分野,转而臣服于他。与之相对,男主角狡啮慎也则代表了传统的大众理性善恶观,他希望给予槙岛圣护真正的制裁。由于槙岛圣护具有免罪体格,“西比拉系统”控制下的枪支无法对他使用,因此狡啮慎也最终用一把左轮手枪将槙岛圣护击毙于麦田之上。
具有“弑神”情节的《心理测量者》文本否认了社会达尔文主义能够促进人类文明真正进化,因为它会导致弱者的死亡,反对仅依靠泛灵论信仰的因果报应来约束人类行为。那把击毙槙岛圣护的左轮手枪,指代的是“持枪人”在广义良知和辩证法的推动下,分场合地定义正义并惩恶扬善。这一点与《姜子牙:一战封神》有异曲同工之妙:执行正义的基础,是对无辜者以及弱者的保护,哪怕是犯下罪孽的神灵,也同样可以抹杀。值得一提的是,在诸如《心理测量者》《1984》(乔治·奥威尔著, 1949年)等反乌托邦文艺作品中,多数不存在泛灵论思想。
(三)反乌托邦与解体论
动画电影《乐园追放—Expelled from Paradise》(虚渊玄编剧 ,2014年)中,地球已经沦为一片废墟,人类化为意识,生存在名为“迪瓦”的乌托邦电子系统中。系统在某一天受到了外部的病毒攻击,作为系统警卫的安吉拉·巴尔扎克借调查攻击来源的机会来到了现实地球,并渐渐觉醒了对“迪瓦”系统虚伪秩序的厌恶,最终在现实的废土上开始了新的生活。
安吉拉·巴尔扎克对意识理想国“迪瓦”态度的转变,表述了进入“迪瓦”系统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平等。没有隐私的存在,电子系统只是更方便无缝统治的工具;在虚空的天堂中,支撑人类进步的探索精神丧失殆尽,故步自封的人们沦为AI的奴隶,永生成为痛苦的不死之癌。“这样的生活无法忍受的倒不在于它的残酷无情、没有保障,而是简单枯燥、黯淡无光、兴致索然”e。此时本体论的界定已经模糊,人类已和灭绝别无二致。
《心理测量者》与《乐园追放》分别讲述了实现社会乌托邦的两种形式,虚渊玄热衷于在动漫文本中构建未来科学下的后现代主义乌托邦环境,再通过夸张手法刻画乌托邦社会中逼近质变的社会矛盾,反过来批判乌托邦制度的不完整性——发达的技术并不意味着人类社会理念的进化,同时驳斥了全球化的商业兼并和信仰殖民,强调了多元共存的必要性。女主角安吉拉·巴尔扎克也暗指了撰写“资本主義社会百科全书”《人间喜剧》的奥诺雷·德·巴尔扎克(Honoré·de Balzac),表达对乌托邦现实的不满与批判。
三、结语
虚渊玄动漫文本具有一定的末世类型属性,文本表面的暴力情节实则在传达对兼爱非攻的期许。他在大部分作品中认为,在虚假正义暴力对抗人伦情感的全面毁灭之后,应当破而后立地解体重建小国寡民的微观和谐社会,男耕女织的原始纯洁爱情以及脱离阶级固化的社会,人们的心灵或许会由此得到真正的净化。
a 〔日〕 大坪砂男:《大坪砂男全集》,东京创元社2018年版。
b 上海人形,豆瓣[EB/OL].(2019-10-23)[2020-12-2] https://www.douban.com/note/727051449/?from=author.
c 金田:《小说〈Fate/Zero〉人物配置与追叙式插叙分析》,《美与时代(下)》2018年第7期,第77—80页。
d 〔日〕 芥川龙之介:《罗生门》,北京燕山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页。
e 〔英〕乔治·奥威尔:《1984》,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2018年版,第60页。
作 者: 刘天豪,南京艺术学院戏剧与影视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数字媒体艺术理论。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