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长恨歌》中的弄堂文化意识

2022-02-03 11:28王绚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长恨歌弄堂文化意识

摘 要: 《长恨歌》以细腻的女性视角描绘了王琦瑶浮沉又神奇的一生。全书以当时的历史作为模糊背景,又渗入了上海的特殊风情和文化,展现的是女性对于自己的生活和命运的选择。其中强烈的弄堂文化意识则主要表现为:以弄堂建筑为基础而形成的文化品格、王琦瑶所代表的市井哲学、王琦瑶对弄堂文化精神的丰富。王安忆通过对王琦瑶个人日常生活经历的分析,为读者呈现出了弄堂文化的精髓。

关键词:《长恨歌》 弄堂 王琦瑶 文化意识

一、以弄堂建筑为基础而形成的文化品格

一提到胡同人们就会想到北京,而提到弄堂便想到上海。弄堂是老上海的标志,是上海人对于上海巷子的称呼,是老上海的典型景观。“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a。它承载着上海历史变迁的影子,是上海地域文化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和上海市民的生活紧紧相连,弄堂构成了上海普通人们的生活空间和活动区域。

王安忆从小随母亲生活在上海,她熟谙弄堂生活,对弄堂有深刻的感受,也能看到他人看不到的细微之处,因此她写的弄堂比他人更深刻、眼光更独特。王安忆笔下的弄堂是大片大片的暗,一方面体现出弄堂面积之大,另一方面则说明了弄堂在城市中的重要地位。弄堂的颜色为暗,街道和楼房却是明亮的,大片暗意味着弄堂是广大的上海普通人们居住的地方,这里有的只是平凡人的日常生活,喜怒悲欢在此展开,这里也发生着一件件看似平凡实则不平凡的故事。

王安憶在《长恨歌》中将上海弄堂大致分为四种类型:石库门、新式里弄、公寓弄堂以及棚户杂弄。石库门从外表,看非常有权势之气,然而开门进去,却是另一番天地。这种建筑最具老上海特色,它传达出了上海文化的特征:“融合中西,在追求经济合理性、功能合理性的同时,为传统生活方式和感情留有余地”, 狭小天井“建立了与自然微弱的联系”,厚门“守护着中小市民勤勉拮据、谨小慎微的生活,构筑着他们的群体人格”b。 新式里弄相比于石库门做了很大改变,门是铁矮门,楼上有探身的窗和站脚的阳台,但骨子里仍是防范的。新式里弄保留了上海文化的精神,又融入了一些西式风情,呈现出新旧交融的特色。公寓弄堂是一套一套的独立空间,只能从一扇门进出,更是严加防范的姿态,是各自过各自的小日子、充分现代化的,然而它依然带着上海文化的精魂,只不过这一精魂融入了一些欧美风,它保护的是生活的隐私和自由。王安忆的笔下,棚户杂弄是最敞开的,挤挤挨挨、密密麻麻遍布全城,就像大河的支流,树枝的分杈,毛细血管那样细小又充满生机,每条弄堂都互相通着,并不气派,最能体现出上海最普通人们的生活。

弄堂风格各异,形形色色,然而不管是东区还是西区,不管是石库门、新式里弄,还是公寓弄堂,它们都是形变而神不变的,骨子里都带着防范的意味。王安忆将一连串抽象意象联结起来形容弄堂,通过意象叠加的方式营造出一种象征化和隐喻化的浓稠氛围,使人们在虚中感受到实。弄堂中的烟火人气有几分温暖的感觉,而最不整洁和最深的隐私也藏在这里,这种疏远也可感可知。

上海地少人多,在弄堂这种挤挤挨挨式的建筑中生活,人们物尽其用,将每一寸土地的作用都发挥到极致,做到了经济合理性和功能合理性的双重结合。在弄堂建筑的影响下,上海人形成了一种精致、勤勉、谨小慎微的文化品格,他们更加注重自己的生活质量,注重独立空间和粗中带细的生活。上海的文化精神便在王安忆对弄堂的描写中烘托出来。

二、王琦瑶所代表的市井哲学

“弄堂生活中最亮的光芒,也就是王琦瑶的光芒”c, 弄堂建筑影响了弄堂人的生活,弄堂人的生活又影响了王琦瑶。王琦瑶的人生哲学是以市井哲学为底蕴发展而成的弄堂哲学,她学到了弄堂哲学的精髓,也就是谨小慎微的生活方式和在拮据中仍保持精致的生活态度。

(一)追求生活的细腻精致 人生在世,不外乎衣食住行。上海人的日子都是精打细算的,每一分钱花到哪里都看得见,《长恨歌》中有大量关于上海人生活的描写以及饮食、服饰、娱乐和家居装饰方面的门道,其中含有一种细微的精致,体现着弄堂中上海普通人家的生活之道。

上海的弄堂、闺阁生活生出了王琦瑶,王琦瑶可以说是这种市井哲学的代言人,她一方面是生长于弄堂的弄堂儿女,另一方面又是上海这东方巴黎璀璨的旧梦。通过王琦瑶看上海,能看出弄堂的生活之道,围绕着王琦瑶的生活总是粗糙中带有精致的。

当严师母、毛毛娘舅等人一起聚集在王琦瑶家时,王琦瑶总会备好点心,对待装茶和点心的餐具,她也很用心,大家也就放心将茶点交给王琦瑶操办。对待吃食她还变着花样,令人出其不意。酒酿糯米圆子、桂花赤豆糕、芝麻糖、金橘饼是日常的小点心。天冷后,王琦瑶家里装了炉子,吃食又多了一样烤的,烤山芋、烤朝鲜鱼干、烤年糕片、在炉子上炒西瓜子。过年了,则做糖年糕、炸春卷、核桃仁、松子糖。做食物的原料也是她花工夫准备的,这是一种精雕细作,是一种无论空间大小,生活条件怎样,都要讲究的精致和情趣。在弄堂里,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它的意义,这种生活哲学最能体现出做人的里子,有它最实惠的一面。

当王琦瑶阅历逐渐加深,她对精致生活的理解不再是从物质生活而言,而是体现出一种去芜存菁的抽象人生哲理。书中的王琦瑶请女儿和女儿的男朋友去红房子吃饭,当女儿不明事理想敲她的竹杠、专挑贵的菜点时,王琦瑶将菜做了删减,换了几道物美价廉的菜品,并教育了女儿一番。在王琦瑶看来,贵并不一定好,精致生活也并不是以物质生活为基础的,精致代表的是一种人生态度,是一种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细心思考、精心准备的抽象哲理。王琦瑶此时的精致生活就不仅仅是表面的吃饭等日常活动了,更是做事和做人的道理。

(二)深谙现实的人情世故 王安忆笔下,弄堂进一步缩小为闺阁,“前者本来就在暗处,要命的是闺阁还在弄堂的阴面”d。古代对于闺阁的描述总用“幽闺”“深闺”这样的词语,小姐的闺阁也从不展现在外人面前。现今的闺阁其实是变了样的,它被后弄中最深的隐私熏染,被流言包围。闺阁中或住着女学生,或是一个洋行的实习生,甚至是刚出道的舞女,在这种环境中,闺阁每天都会发生无数大大小小的事件,流言在这里产生,在这里传播。弄堂儿女在这种环境中长大,他们不再有小孩子的单纯天真,开始懂道理明世故。

王琦瑶从小就能看出一些大人世界的法则和做人的道理,她一生的行事风格其实带有很大弄堂生活的影响,她的性格和行事方式也是在弄堂生活中形成的。她骨子里带有上海女性的精致,知礼节,懂得做人的道理,不动声色,骄傲但又有自知之明。王琦瑶生活在最普通的弄堂,性格讨喜,且她生得美,这种美是一种邻家、给人亲近的美。她的行事方式是半推半就的,这是她做事的态度和保护自己的方式。最初吴佩珍想邀请她去片厂,她推脱说这天正好有事,吴极力邀请后,她才松口答应换个日子再去。其实这天她并没有事,她对片厂非常好奇,只是做人的本能让她对越有吸引力的事越保持矜持的态度,这也是上海人谨小慎微的生活方式。

1946年河南闹水灾,上海通过选举上海小姐来筹募赈款。王琦瑶天生有几分姿色,对于摩登的事物也很心动,但她做事不动声色,且因上次在片厂试镜的失败经历,她也不敢轻举妄动。面对程先生和蒋丽莉的提议,她顺势而走,看上去是承他们的情,其实是如自己的愿。初选时期,她表现出的是不认真,这不认真中藏的是自尊心,为的是不让自己形成心理上的失落。

王琦瑶深知自己的长相好看,她很骄傲,又有自知之明。吴佩珍长得没有王琦瑶标致,性格又豁朗单纯,因此二人能成为贴心的朋友,二人的友情在这种利益中得到平衡。然而当王琦瑶试镜失败后,她在吴佩珍面前的骄傲没有了,就好像什么底细被窥伺了去似的,因而二人渐渐疏远了。面对蒋丽莉,王琦瑶也是骄傲的。聪敏如她,知道程先生对她的感觉,也知道蒋丽莉对程先生的心。和蒋丽莉交朋友,出入的全是蒋的社交圈子,而程先生的出现则让她和蒋丽莉的友情得到了平衡。蒋家母女对程先生热情的用意她也看在眼里,因此总是自行退让,有意撮合蒋和程。她明白程先生的一颗心全在她身上,因此有垫底的骄傲。

王琦瑶和同龄人相比更懂得待人接物的分寸。试镜失败后,导演托程先生为王琦瑶拍了一组照片,照片被《上海生活》选为封二,这使她变成了学校的名人。当有人问她照相的细节时,她不故作高深,也不渲染卖弄,而是据实回答,她仍然保持平静的生活状态,对人对事也如往常一样,不抢先也不落后。这种安静是带有成功和希望的安静,是为下一次蓄力。进入上海小姐复选,导演劝说王琦瑶退出竞赛而请她吃饭,她点的菜都是不贵也不便宜的,这是她吃饭中的处事道理。做人的道理她也精通,做了李主任的外室后,蒋丽莉来看她,她对蒋说的关于面子和里子的一番话,让蒋心里也大为惊叹。因为她讲的全是处世为人的道理,很直率,也很真实。蒋丽莉甚至认为王琦瑶可以与做她母亲的人去平齐的。这些细节就看出了王琦瑶在弄堂生活的影响下是比同龄人更成熟的,她代表的是上海弄堂的文化精神,也深谙现实的人情世故。

三、王琦瑶对弄堂文化精神的丰富

初读《长恨歌》常会认为王琦瑶的一生是个大悲剧,晚年甚至有一些凄凉和可怜,慢慢咀嚼才发现并非如此。她的人生是由自己主宰着的,一生经历了极致的光荣和繁华、繁华后的落寞和哀伤、珍惜现存的平淡以及最后的碧落黄泉阶段。在各种变故中她的弄堂文化意识的成长体现了上海人无论在何种逆境中总能坚持着自己的文化精神。

王琦瑶的人生是从试镜开始的,演的是他人的故事,其实是她自己的故事,她的人生像电影一样开场,年轻时,她有虚荣心,这是弄堂中长大的王琦瑶们普遍具有的。结交蒋丽莉其实有一些私心,为的是她没去过的舞会,她这时想过的是自己没有见过的生活。同时她又有些好强,导演劝说她退出上海小姐竞选,认为竞选上海小姐是达官贵人玩弄女性,她却想一争高低。这种意识是一种上海人上进的本能,使她义无反顾地做出选择,同时也是争这口气,她竞选成功,成为三小姐。

面对感情,她把程先生对自己的喜欢当作底,她还没有去看过更高更远的生活,不甘心只要这底,人生在于自己所做的选择,王琦瑶选择了李主任。她虽然依赖男性,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竞选上海小姐成功,而登顶之后的平淡让王琦瑶感到失落和委屈,在后来的百货楼剪彩仪式上,她认识了李主任,她感到李主任对她有意,主动把握机会,甘愿做笼中的金丝雀,住进了爱丽丝公寓。她也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李主任来去无定日,王琦瑶在爱丽丝公寓里,每天都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等李主任回来,她的人生只剩下一个字:等。人生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沙漏,只有时间在流逝,她全然没有了自我,这时她的市井文化意识只剩下虚空的架子,失去了内核。

倘若李主任没有出事,王琦瑶的一生可能就在等待中度过了,可李主任在一次空难中丧生,这给了王琦瑶不小的打击,只有留给她的那个西班牙雕花木盒是她的保障。为了缓解心中的难过,以免上海再勾起伤心往事,她到邬桥外婆家散心,邬桥和上海是完全不同的,这里没有上海的纸醉金迷,是专门为疗伤的人准备的。而王琦瑶是属于上海弄堂的,上海才是她的舞台,她再次回上海就有些重整旗鼓的意味了。

王琦瑶和李主任的那段经历让她明白幸福是要靠自己来挣。回到上海后,她不再依靠任何人,初步明白了上海弄堂文化意识的精华。她把自己当作有独立人格的自然人,住进了平安里弄堂,又到護士教习所学了三个月,得了一张注射执照,靠为别人打针谋生,即使有李主任为她留的那个雕花木盒,她也没想过靠它来生活。她爱此时的生活,仅仅从和严师母她们的下午茶就能看出王琦瑶拥抱现存生活的态度和情趣。从依靠男人到为自己而活,王琦瑶的心理发生了很大转变,此时她才真正明白了弄堂文化精神的真谛,更加珍惜生活。

女儿薇薇的出生是王琦瑶为这种文化精神增添精髓的第二个高潮。在弄堂文化意识中,王琦瑶加入了坚韧和勇敢的成分,她独自生下女儿,抚养其长大,作为一个女性,勇敢地向社会宣战是她成长的表现。王琦瑶和康明逊产生感情,康明逊没有胆量,负不起应负的责任。面对王琦瑶怀孕,他不知所措,让王琦瑶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王琦瑶无奈之下嫁祸萨沙,而最终萨沙也离开了她。王琦瑶此时有着豁出去的勇气,她明白想求一段安稳的感情是不可能了,因此自己做了决定,毅然决然断了和康明逊的往来,萨沙的不辞而别也使她最终决定生下这个孩子。20世纪60年代,做一个单亲妈妈,不仅忍受的是物质上的贫乏,更要忍受别人的议论,但王琦瑶都接受了,她始终只相信自己,不怨天尤人,这足以体现出面对生活的磨难时她的坚毅态度,为弄堂文化精神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王琦瑶意识的成熟是和老克腊感情的发生,王琦瑶虽在变老,但她的心早已在岁月的洗涤中保留下了最年轻的那部分。她仍然结交年轻朋友,和朋友们打牌,参加舞会,出入咖啡馆和餐厅,甚至认识了二十多岁的老克腊,上演了一段忘年恋。此时王琦瑶身上的弄堂文化精神已经演化成她自己的生命哲学,比普通的弄堂文化精神上升了一个层次。作为一个五六十岁的人,能像二十多岁的人一样,真诚地释放自己的情感,王琦瑶由此完成了对弄堂文化精神的丰富。

王安忆写了王琦瑶的一生,但其实王琦瑶是上海的代言人。王琦瑶的一生是可叹的,从她身上,我们能窥探到上海的繁华旧梦,能看到精致的弄堂文化精神,更能体会到一位在时代变故中坚韧不拔、坚强勇敢的女性。王安忆将这位上海小姐的品性投射到上海这座城市上来,我们便发现了这座城市的特质,其特质作为上海人的精神也将继续延续下去。

a王安忆:《长恨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

b 钟媛:《简论王安忆的“上海世界”——从〈长恨歌〉到〈天香〉》,西南大学2013年硕士论文,第10页。

c 苏童:《王琦瑶的光芒——谈王安忆〈长恨歌〉的人物形象》,《扬子江评论》2016年第5期,第13页。

d 陈晓明:《在历史的“阴面”写作——试论〈长恨歌〉隐含的时代意义》,《文学评论》2013年第6期,第69页。

参考文献:

[1]王安忆.长恨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2] 陈晓明.在历史的“阴面”写作——试论《长恨歌》隐含的时代意义[J].文学评论,2013(6).

[3] 张怡微.反讽·童话·赘聚——重读《长恨歌》[J].扬子江评论,2018(6).

[4] 苏童.王琦瑶的光芒——谈王安忆《长恨歌》的人物形象[J].扬子江评论,2016(5).

作 者: 王绚,辽宁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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