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开了

2022-01-13 00:43赵丰超
西部 2022年1期
关键词:大姑陶冶小毛

赵丰超

桃花村在大山深处,早些年没通公路,去一趟县城来回要花三天。桃花村以桃花为名,却不种桃树,因为种了也卖不出去。乡人倒想往外走,可惜没门路。末了,还是我大哥陶大根打破了桃花村的记录,成为村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学生。人们说他是山鸡变成了金凤凰,算是走出去了。这事儿当时很轰动,加上山里人本就好排场,于是,我爸举全家之力张罗了一场颇为盛大的升学宴。

本来呢,以大哥的性子是不想办的。他的意思是他刚刚挂上本科线,说是考上了,其实跟专科没啥区别,办升学宴反倒叫人笑话。我爸却不这么认为。他把大哥的录取通知书捧在手上,拿他那只未眇的眼睛看了又看,尽管看不懂。他那个年代的山里人几乎没读过什么书。我能看得出,他对字是天生敬畏的,就跟对山墙上那幅辟邪用的猛虎图差不多,虽然弄不懂是啥意思,却隐隐觉得它有一股神秘力量,任谁都不敢侵犯。他还叫我给他念了一遍,而不是让大哥自己念——我爸不识字,心里却有数,他一方面要考考我的识字能力,顺便激励激励我,另一方面也求个实证。确定是本科之后,他才对大哥说,不要去计较多一分或是少一分,没多大意思,反正是考上了。再说,咱还是全村第一个本科生,有些人才考个专科不也摆了几大桌吗?咱必须办,咋排场咋办。

他说的是“咱”,而不是“你”。“咱”这个字给人的感觉很模糊,我觉得他多少有点沾大哥的光,升学宴不只是给大哥办的,也是给他自己办的。

桃花村人管升学宴叫“烀书包”,这是根据新屋落成后举办的“烀墙根”来叫的。早几年,村里确实办过两回,不过他们考的都是专科,酒席也很普通,拢共四个凉菜、六个热菜。我爸认为,学校的级别上去了,酒席自然要跟上,所以他要上六个凉菜、十个热菜。他还说,酒也要好的,这玩意儿跟说亲差不多,讲究门当户对,有好菜没好酒,不般配。大哥点头称是。末了,我爸又交代他说,老少爷们儿吱一声就成了,算作报喜,只有你大姑轻慢不得,你得上门去接。

大哥“哦”了一声,郑重地点点头,算是表态。我们都觉得这是一种信号,说不定我爸会以升学宴为口子,闹个顺坡下——

村里人都知道,我爸年轻时候眇了一目,身体上有缺陷。虽然爷爷奶奶央人说了几回亲,却没一个说成的。在我们那儿还是讲究门当户对的,人家好好的姑娘,怎会相中只有一只眼的我爸呢?正如我爸所说,好菜得配好酒才是。眼看我爸不小了,奶奶愁得发慌,不到五十岁头发就全白了。后来有个说媒的就点我奶奶,说村东头的朱某某也不小了,一样没相着媳妇,但是呢,他有个妹妹,怪水灵的。奶奶无师自通,瞬间领会了媒人的意思。回去后,她就做大姑的思想工作,意思是换亲。这样一来,大姑就成了那个作出牺牲的人。说牺牲,其实有点夸张。这门亲事起先大姑还是挺称意的,姑父除了人黑一点儿,家里穷一些,没大毛病,起码跟我爸相比还是占优势的。这种牺牲主要表现在姑父去世之后——姑父四十多岁就死于车祸。之后村里就开始流传一种闲话,说大姑若不是为了我爸,就不会选择换亲,不换亲就不会嫁给姑父,更不会早早地做了寡妇。

那些人身在事外,自然不嫌事大,自作主张地作了一个超现实主义的假设,好像我爸明知道姑父会出意外,还硬要大姑为他作出牺牲似的。闲话传开,两家人都不爽利。我爸是个认死理的人,不爱言语,也不可能去分辨,别人说别人的,他做他自己的。先前我妈跟大姑之间好像有个不成文的约定,我们管姑父叫“舅舅”,大姑家的儿子朱非,也就是那个比我大三个月的表哥也管我爸叫“舅舅”。她们说这样喊显得亲,舅舅意味着血缘,姑父则更像个外人,做女人的不就图个娘家有人吗?可是,那些闲话传出来之后情况就变了,我爸开始给我们定规矩,不许我们再喊“舅舅”,改喊“姑父”。若我们喊溜了嘴,他就会发脾气,甚至揍人。这就给我们一种错觉,好像他在刻意回避换亲这件事,想把双线亲戚改成单线,而且他想保留的这条线相对较轻。

那之后,虽然两家还来回走动,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至于少了什么,谁也不肯说。

幸好院子够大,不然酒席就摆到门外去了。我爸把酒席安排妥当,就扮起了“知客”。这个活儿往常都是同村的陶冶做的,也不知我爸咋想的,非要亲自上阵。快近晌午时,老少爷们儿陆陆续续地来了,我爸站在大门口,一手捏着大哥的录取通知书,一面跟他们打招呼。他怕别人看不见,就拿录取通知书当扇子,在胸前轻轻地摇着。那天确实热,他两鬓都在往下淌汗,太阳一照,明晃晃的。快要开席的时候,大姑终于现身了。我爸瞧见了,但没动,而是用手推推大哥,意思是叫他上前迎接。大哥领会我爸的意思,小跑过去把大姑的手拉住了。我爸是真心高兴,很快跟了上去。大姑问他手里捏的啥?我爸原本灰扑扑的,经大姑一问突然羞赧起来,黢黑的脸膛泛出酱紫色的油光。他咧嘴笑着说,大根不争气,考了个赖的,这是他的录取通知书。话还没说完,他就把通知书摊开了。可惜大姑跟他一样,不识字。

大姑一到,席就开了。我妈本来在帮厨子打下手,一见大姑进门,就凑了过来。她先挑大姑的理,說侄子的大喜事,当大姑的早该过来帮忙,哪有到了饭点才来的,莫不是专来赚吃的?大姑朝她手背上拍一下,说就你嘴刁,等你侄子办酒席,看你可会提前来。她说的自然是朱非,跟我在同一所学校,也读高一。我妈把大姑让到上座,拍着胸脯打包票,不用你招呼,我头几天就去了。我爸哈哈笑起来,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声“开席”。

我爸酒量一般,但爱喝,那天更是没少喝,而且没人端杯的时候,他自己也喝。喝到二八盅,他站了起来,开始领着大哥给大家敬酒。大哥不好意思,推说自己不会喝。我爸端着杯子,自己先喝了一杯,连说带笑地抹了一把脸,说这个没出息的,三棍打不出来一个屁,不知道咋考上大学的?好像大哥能考上,连他这当爹的都不相信。

就在这个时候,陶冶开口了。

陶冶是个闲人,按辈分我们管他叫叔。不光我们这个村子,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他整日不做农事,专以择日、选地、知客、说媒为生,说他能掐会算也好,说他装神弄鬼也罢,那年月,乡人偏偏信他的。

咋考上的?这里面可有道道呢。陶冶故意把声调提高,尾音拉长,说了句神神道道的话。还别说,他就有这一套本事,一说话,大家都把筷子放下了。

瞧见没?陶冶拿筷子指点着。大家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院墙边上有一棵蔫蔫的小桃树,树上结了几个毛桃,还不如杏子大。大家“嘘”了一声,几个狗尿桃子有啥看头?再说,现在的桃花村正在推广蟠桃种植,很多农户包了山头,一种就是上百亩,在桃花村讲桃树,那是一抓一大把,谁稀罕这个。

陶冶含笑点头,以一贯的神秘口气说,要是我没记错,今年春天这树开了一季好花吧?

花?第一个引起注意的就是我爸,在我们村,就数他跟陶冶关系好,而且树是我家的,他当然上心。只见他把酒杯放下,吧嗒一会儿嘴,啧啧,还别说,是有这么回事儿——春上的时候,陶小毛爬到院墙上掐过花。陶小毛是邻居家的孩子,这会儿正趴在酒席上海吃呢。我爸好像真记得一样,继续说,那花开得正经好,当时我还骂这孩子不成器,乖乖,墙头上都是瓶碴子,也不怕割着蛋喽。大伙哄笑,陶小毛嘴里噙着菜,尚不知道我爸说的就是他。

我爸没再接着往下桌敬,而是挨着陶冶坐下来,拿酒瓶给他满了一杯,意思是要他往下说。陶冶端起杯子,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然后才说,这花可不是乱开的,你们想想,头几年哪开过恁好的花?

我爸怕是被他唬住了,闭眼回想了半天,然后摇摇头,像是真不记得了。估计陶冶也只能唬住我爸,就他那套模棱两可的话——别说几年前的事儿,是个正常人都记不住,就算记住了,什么叫开得好,什么叫开得不好,有个标准吗?陶冶又呷了一口酒,慢吞吞地说,桃花一开,就出人才,大根是托了这棵树的福啊。说完这句话,他把酒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这一墩,与人恍然大悟时拿手去拍大腿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桃花一开,就出人才。我爸把这话放嘴里咂吧咂吧,乖乖,这个陶冶就是不简单,说出话来既顺嘴又深奥,让人既摸不着头脑又心生佩服。他给陶冶又倒满了一杯。

为了证明考大学和桃花之间有着必然联系,陶冶还说,树也是生命,灵着呢。不信的话,你们可以问问陶花,是谁救了她的命?

陶花就是我大姑,我看得出,她这会儿也是真心高兴,喝得脸上红扑扑的。听了陶冶的话,她微微一愣,好像陷入了回忆——有一年发山洪,水势特别大,不但摧毁了好些村庄,还冲走了不少人,大姑就是其中之一。她被洪水卷着,冲出去十几里路,很多身强力壮的男人都没逃过那一劫,她却活了下来。后来,这件事被传为奇谈,听者都认为她必有神助,山洪滔天,那是自然的力量,一个姑娘家怎么抗争?大姑说,好像确有神助,我揪住了一棵大柳树,在上面趴了两天两夜才被人救下来。好多人都见过,每逢初一和十五,她都要去那棵大柳树下拜一拜。

可是呢,大姑多少还存有一些疑虑。她说,大水里面树最高,拽住树能活命,这是常理。要说考大学跟树开花有啥关系,这个……她不便明说,但显然不能全信。她还举了例子,说隔壁那个孩子跟大根一起考的试,咋没考上?

大姑说得颇有道理,我们都在等着陶冶出丑。陶冶悠悠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北京、上海也有人考不上,关这棵树屌事?要说这树一开花,全天下的学生都考上大学,岂不是扯淡?这树啊,跟牛犊子一样,长在谁家里,劲儿就往谁家使,要是长在你家,朱非比大根还出息哩。

高二下学期刚开学不久,有天晚上我妈给学校打来电话,和我闲聊中提到了那棵桃树的事。她说树根被猪拱过,怕是活不成了。我们还聊了很多别的事,比如大哥的生活费高了一些,许是谈了女朋友;我爸脾气大不如前,现在经常喝酒之类。说到那棵树,也是巧合,毕竟我跟我妈都不信陶冶的话,从没把那棵树上升到需要打电话去谈的地步。但是,话题一开我就听出了问题,原来拱树的那头母猪偏是大姑家的。这就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不用说我也能猜到,刚刚缓和下来的兄妹关系,恐怕又要紧张起来。

因为关系到大姑家,我妈就继续往下讲。说当时我爸正歪在屋里听评书,大概是单田芳讲的《白眉大侠》,听到要紧处,忽然听见院子里有动静,就跑出去看了一眼。这一眼不打紧,再回来时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我妈说,他回身提了一根粪叉就往外面跑,谁能想到呢,他这个年纪还能撵上一头撂槽的猪。我差点笑出声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爸是有侠义精神的,这一点在喝酒上也有体现——母猪虽然没死,身上却被他戳了三个窟窿。我妈是事后才知道的,那时大姑已经在村口嚷开了,无非是说我爸如何凉薄,如何小题大做,如何不讲情面。事实上,我爸也是在捅过之后才知道那是大姑家的猪。虽然他没说,大家却能看出来,连他自己也觉得弄过头了。

我妈就劝我爸,说这事儿确实赖他,该去给妹子投个诚道个歉,要不然亲戚就没法走了。我爸那人天生有股子犟劲儿,怪得很,你越是证明他的错误,他就越不承认错误,说不定还给你来个恼羞成怒。我妈知道他的脾气,要是不讲他的错,说不准他偷偷摸摸地就去把歉道了,现在劝也无用,只好自己去找大姑说道。我爸呢,只顾去扶那棵树,一气不透。我能感受到我媽的不易,其实赔礼道歉、甚至赔钱都不是问题,关键是夹在我爸和大姑之间,既要扮演嫂子又要扮演大姑子,这样一来,只要一张嘴,说什么都是错的,岂不叫人别扭?临走时,我妈朝我爸狠狠嘀咕,上辈子欠你家的,咋就摊上你这么个人。我爸没有吭声,倒是从兜里掏了几百块钱递给她。

大姑没有要钱。事情怎么聊完的我不知道,我妈也没有细说,反正钝刀子切肉慢慢磨就是了。等她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我爸既没吃饭,也没睡觉,而是蹲在院子里抽纸烟,烟头一明一灭,孤峭峭的。我妈还看到那棵多灾多难的桃树,此时已被我爸扶正,母猪撕咬过的树皮也被他用淤泥糊了一层,整个树干就像骨折的人打上了石膏,胖了一圈。这似乎应了某些事——大哥报志愿的时候,他说报医生吧,医生好,治病救人积大德。他不知道大学里没有医生这个专业,大概指的是临床医学。我隐隐觉得,他的想法与姑父有点关系,却不敢向他求证,现在看来,或许他自己也有相关的意愿呢。最后,我妈把钱丢给他,他没进屋,接着又点了一根烟。

事情就是这样,那棵桃树惨遭横祸,看来是不会开花了,虽是母猪挑的事儿,我爸跟大姑之间却多了点什么。到底多了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说破。

那棵桃树又开花了。

消息没有长腿,却比兔子跑得还快,一会儿工夫就传遍了桃花村。这当然要归功于陶小毛。我妈说过,一般大的小孩都玩不过他。这话不是夸他,爬高上低,掏蜂窝逮知了,确实是他的拿手活。就拿这天早晨来说,天刚蒙蒙亮,他就爬到了我家院墙上。那面土墙已经有些年头了,墙顶上披着一头青草,草丛里被我爸撒了酒瓶渣子,说是防贼,其实连陶小毛都防不住。

陶小毛在我家土墙上拢共掏了五只蜜蜂,全都装在一个经过改造的酒瓶里。他把酒瓶拢到耳朵跟前晃一晃,蜜蜂嗡嗡叫着……就是这个时候,他一打眼,就看到了那棵桃树——现在它特别不成气候,低矮、丑陋,根茎焦干,就像一个被岁月抽空了的干瘪的小老头。说实话,若是换作别的树,恐怕早就受了刀斧之刑,成了灶膛里的柴火。可是,就是这样的一棵树,现在竟然开花了。从高二上学期到高三下学期,它熬过两个寒冷的冬天,愣是没变成柴火,反而在这个不甚温暖的春天开花了。

陶小毛是第一个看见花的人。他骑在院墙上没动,随即把瓶子掖进裤腰,双手拢在嘴前,朝四下里咋呼起来。

我爸是第一个听到咋呼声的人。他披了袄子就往院里跑,正好看见陶小毛从院墙上哧溜一声滑了下来。他顾不上呵斥这只窜天猴,一边扣扣子,一边往树上瞅——是,是,确实开花了。

一朵,两朵,三朵……我爸仔细数了一遍,但没数清楚,他本来就眇了一目,看东西不真切,再说,一些半开半苞的,算还是不算呢?他又数了一遍,还是数不清楚。算了,反正开花了,至于开出多少朵已经不重要了。

我爸在桃花村是有名的果农,近几年就数他种得多,他在后山承包了一百多亩坡地呢。春天一到,他每天都要到山坡上溜达。但是看了那么多桃花,卖过那么多桃子,他却没像今天这么正经地去看、去数,甚至去闻。那花确实漂亮,粉里透红,艳艳的,一朵一个样,特别是那些没开苞的,好像芯里憋了虫,正努着劲儿往外拱。他踮起脚尖,像大鹅一样把脖子伸了又伸,鼻头终于挨着了最低的一朵花。几口气闻下来,他发现一朵比一朵好闻。那个味儿说不上香,也不是甜,就是巴巴地好闻,硬往人脑子里钻。

没过一会儿,我家院子里就挤满了人。他们都是听过陶冶闲扯的人,也知道这棵树被母猪拱过的事实。我觉得他们并非真心想看那些花。这时候,我爸已经找来稻草,湿了水,一根根搓成草绳,围着树干绕圈圈——他怕年后倒春寒,冻着喽。

噫嘻!看来又要出大学生呀。有人挤在最前面,淡撇撇地说。也不知是羡慕还是不屑,他故意加了“噫嘻”二字,而且把“嘻”字的尾音拉得很长。我爸抿嘴不说话,只顾干活,他给桃树绑好草绳,又在树根周围打了一圈护栏。那人看他不接腔,起意要捉弄一回,就伸手折了一根长枝,那根枝上有三朵花,全是将开未开的。我爸正往栏杆上掌钉呢,一见他手上的花枝就急了,起身朝他肩膀上狠狠推一把,把那人推了个趔趄。看热闹的人赶紧把他们拉开了,有人冲那人说,这棵树就是他的心尖子,别说你,就是他亲妹妹养的猪,还不是照样给捅了?看似在批评那人,其实在奚落我爸。我爸不管那么多,涨着脸只管掌钉,谁都看得出来,他正跟自己拧着呢。

这时候又有人说,今年小根算稳当了,管考个211哟。一听这话,我爸不拧了,而是眉眼挤作一团,咧嘴笑了。他怕那人把话说冒了,赶紧出来辟谣,说啥211不211的,考大学跟开花不开花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考大学这个事儿啊,还是得靠自己。

那人听得腻烦,又怼我爸,没有一毛钱关系,你还给它扎草绳、打栏杆?我爸不接他的话,起身给那个说好话的人散了一根纸烟,自己也点一根,往树底下一蹲,龇起黄牙喷烟玩,反倒置身事外了。

大姑是下午来的,提了一箱酒和一条烟。

那会儿我爸泡了一缸子浓茶,正眯着眼睛在房檐下听评书,一见大姑进门,懵住了,反倒是大姑先说的话。她打客气说,朱非开学早,没来得及给他舅拜年,我替他拜年来了。我爸脸猛的一红,起了身,竟不知道说什么。还是我妈迎了出来,把大姑往屋里让,说大根小根也没去给你拜年,这都出了二月梢,头也剃了,还有啥好拜的。

关于拜年这件事,其实我跟大哥都很愿意,只是我爸不许,说大姑比他年纪小,就是拜,也得朱非先给他拜。这就拗住了,大姑是一个人过活,本就没有主心骨,再加上那些闲话吹的,她多少觉出自己确是牺牲最大的那一个,孤儿寡母的,怎会差朱非先来拜年呢?所以说,我爸这个人就是太好面子。

大姑把烟酒放屋里,没坐,转身又回了院子。我爸和我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按理说,捅了人家的猪,至今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表示,该去给她拜年才是。现在偏偏是她先来了。我妈磨不开脸面,就给大姑倒了一缸子热水,顺便拿胳膊肘顶了我爸一下。我爸自知理亏,把头低下去了。

大姑也怪,突然走起亲戚来不说,还顺着墙根转了一圈,眼睛直盯着那棵桃树。

神了,神了,她嘴里念叨着,时不时地“噫嘻”几声,像是感慨,也像吸溜口水的声音。这花真排场。她把那棵树夸了一番,虽然没什么新鲜词儿,却是真心赞叹。我爸更纳闷了,两家走僵的事儿,虽说是那头母猪挑的先,毕竟源头还在这棵树上,她怎么非但不杀气,还净夸它呢?他往院里搬了两把凳子,示意大姑坐下说,自己却靠墙蹲着。

大姑还在夸,只是夸着夸着就改了口,开始夸大根哥。说小时候大根后脑上就有个包,像天眼,怕不是睡着的时候也能学习,怪不得能考上大学。夸完大根,她又夸我,说我脑子聪明,学习起来像喝书。这种说法,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我的成绩中等偏上,没她说得那么好,更当不起这个“喝”字,但我能感觉到——大概在没读过书的人眼里,知识就像一种食物,且属于液态,差不多跟牛奶、稀粥一样,能解决来自灵魂深处的渴。

小根今年算稳当了。大姑也像村里人那么说。她还说,恐怕要比大根强,大根也就走到省城,我看小根能走到北京上海去。要是换作别人这么说,我爸肯定笑眯眯地受用,可这话是大姑说的,他多少有些存疑,况且他还在五里雾中,没弄清大姑今天是怎么了。所以他尽量把话往小收,说北京上海就別指望了,能到省城就是他的福分。

要是朱非的成績能有小根的一半就好了,大姑突然转了话头,说起朱非来。朱非跟我在同一所学校,他的情况我知道,要说考本科确实难了点,而且他最近老想着出去打工。这事儿我不好跟大姑说,又怕她问起来,就借着给他们添水,进屋去了。

也不知是从哪儿说起的,等我再出来时,大姑已经在说姑父了。

姑父的事我是知道的。大约十几年前吧,他买了全村第一台拖拉机,本想靠它发家致富,但他没料着,偏偏是那台拖拉机害了他——要知道山地本就不好伺候,拖拉机又不比黄牛灵活,在翻耕一块贴山的坡地时,拖拉机顺坡滚了下去。大概姑父舍不得撒手,就跟拖拉机一道栽进了山沟里。他的伤不算致命,但我们离县城太远了,等人用板车把他拉到县医院,他的肠子已经流了一车,再抢救也不行了。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却听人说过许多遍,为此我经常做梦:有时候梦见姑父蹲在溪边洗肠子;有时候梦见我已经长大成人,还买了小汽车在山路上跑,但是跑着跑着方向盘就不听使唤了……

虽然那件事我们都很清楚,大姑还是讲了一遍,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讲得透,说了很多我们不知道的细节,比如姑父在板车上一边把肠子往肚里塞,一边喊朱非的名字。直到他咽气的那一刻,还交代大姑一定要让儿子走出去啊……我不忍心往下听,干脆到院外去了。我妈也听不了这些话,那是她亲哥,她打一开始就在抹眼泪。尽管我爸眇了一只眼,我还是能看到,他那只好眼也湿润了。也不知道他憋了多少力气,整个脸膛跟猪肝色似的,大概又过了几分钟,他终于挤出来一句话,妹子啊,是哥对不住你啊。说完他把头深深地往下埋,地上烟头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包。

三人终究哭了一场。这些年来,在他们之间少的那一点儿,又或者多的那一点儿,或许都能在这场痛哭中消化掉吧。

后来我给他们打了一盆水。洗过脸,我妈拉着大姑的手说,晚上别走了,我这就做饭去。说完她转身就要往厨房去。大姑却把她拉住了。大姑似乎也有难处,憋了老半天才说,姐,我跟你商量个事儿成不?我妈转回身子,稍微愣了一下,我爸也是,甚至连我都听出蹊跷来了。以往大姑是管我妈叫“嫂子”的,她跟我爸是亲兄妹,她是顺着这条线来叫的。但是,这会儿不知怎么了,她突然改成了叫“姐”。事情很明白,这种称呼是从姑父那儿转过来的,毕竟姑父是我妈的亲弟弟嘛。

弯子拐得确实突然了一点儿,不过我妈很快就平复了,而且显得很高兴。她反过来抓住大姑的手,说,你就开口吧,不管啥事儿,只要姐能帮上忙的,绝不叫你的话掉地上。

可能大姑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巴巴地看着那棵桃树,终于说出来了。她说,把这棵树让给我可好?我赔你一百棵好的,都比这棵能结桃……

的确,那棵树的花儿开得真是太好了。

猜你喜欢
大姑陶冶小毛
天上地下
拴红头绳的鸡腿子
不再孤独:爱是我们的舞场我们的朝堂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大姑奶的时髦生活
小学语文陶冶性教学探究
我们不谈爱情
小毛球一样的蒲公英
小毛笑话
快救小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