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晚晴
我爱你。我爱你的脸,被风暴犁开的春天,那封存着我的吻的版图的标记。
——勒内·夏尔《柳篮编织者的爱》
我从不忘记看到过的脸。
人群中大概有百分之二的“超级人脸识别者”,即使是短暂遇见过的人,他们也能记住那个人的长相,并且可以在相隔多年以后把对方认出来。而我,是超级人脸识别者中的翘楚。我记住人脸,记住人脸细微的、稳定的、难以识别的特征,更重要的是,我记住人脸背后的故事。
在我三十年的人生中,这项特异功能(如果可以叫作特异功能的话)为我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大概是为了补偿,它给了我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
是的,正如你看到的,我是千面公司的“识脸师”。我的工作,就是“看脸”。
……
首席技术官吕星橙皱着眉头看我。他的牙齿矫正过,他的虹膜是渲染过的琥珀色,他的鼻梁被微微架高,鼻翼则稍稍收窄,下巴挺而翘,像一把骄傲的弯刀。和这座城市里的许多人一样,他的脸好看而乏味。可是我能把他同千万张相似的脸区别开,就像我能区别其他任何人的一樣。
——而且,我会永远记住这张脸,记住与这张脸有关的一切。
“虽然缺乏点儿真诚,但也还不错啦。”这张好看而乏味的脸谨慎地说,“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更突出我们公司的优势。”
“优势?”
“就是我们超越单纯人工智能的地方。”
我叉起双手:“这就是我的工作,不是吗?”
“你有抵触情绪。”沉默片刻后,他下了结论。
我唤出虚拟时钟,一个横置的金色沙漏,具象化的时间从沙漏的一端奔流向另一端,然后消散在虚空之中。我把这数码化的哲学思辨推进吕星橙的增强视域。
“吕总,在这个沙漏漏完之前,我还要识别三百一十二张脸,这几乎是我平常工作量的三倍。在这种情况下,您还要我来拍什么宣传片——如果您只察觉到了我的抵触情绪,那可能是因为我的情绪控制十分到位。”
吕星橙挥了挥手,将沙漏驱走,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小叶,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们希望公司的员工能与公司共患难。还有,你可别忘了,你也是‘千面’的用户,如果……”
我打了个呵欠。价值观捆绑。老一套。就好像我离了“千面”就不能活似的。——好吧,我承认,是会有那么一点点的不便。我曾短暂地尝试过关闭“千面”,在我生活过二十年的小区里。那天楼下花园里的人不多,我看到了几张脸,这些脸都毫无例外地勾连着回忆。那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爷爷曾经把老婆打进医院。那个看起来挺高冷的小姐姐小时候总是拖着两溜清鼻涕跟在我身后跑。那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用手机偷偷给小区的孩子们拍过照,被老妈发现后,他不情不愿地把照片删除了,还小声嘀咕了一句惊人的脏话……他们都变了样,不是那种自然的变化,而是拜皮下工程所赐这个时代的快消品。然而变化并没有造成任何阻碍。声音和画面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我的世界如同内涝的城市,什么也拦不住回忆的污水漫溢。而我站在沦陷的城市正中,那块被规划师放弃的战略洼地。
从天上地下一起倾泻的雨令我呼吸困难。
“……和人工鉴别请求一起快速增长的还有投诉量,”吕星橙说,“要恢复用户的信心,没有比你——我们公司最优秀的识脸师现身说法更好的选择了……小叶,你在听吗?”
我点了点头。
“忙过了这一头,给你休假。”他承诺道。
我直起身。
“现在,”技术官把右手举到眼前,拇指和食指垂直,比出一个“八”,那是他在使用增强视域里的摄录功能,“再拍一条。”
我叹了口气,挤出一个职业微笑。
“我从不忘记看到过的脸。人群中……”
有这么个笑话:
衙役押解犯了罪的和尚去服刑。路上,在一家客栈,衙役喝醉了。和尚趁衙役酒醉不省人事,和他换了衣服,又给他剃了头发套上枷锁,然后逃遁而去。第二天,衙役醒转过来,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和镣铐,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自言自语道:
“和尚还在,我去哪儿了?”
哈哈!哈哈。哈?……放在今天,大概没人会觉得这个笑话好笑——很多笑话之所以好笑,是在于其荒诞性,而当人们意识到自己也是荒诞的一部分时,自然也就笑不出来了。第一起现实版的“我去哪儿了”发生在十年前。一位中年男性在做了皮下工程(简单来说,就是把亿万可编程分子机器注入皮下,让它们重新勾勒你的面部轮廓)之后,发现自己的身份丢了。他的客服没有按规定将面部更改数据同步到人脸识别服务器,而是通过同样的方法把自己整成了顾客原来的模样——在以AI人脸识别为主要身份认证方式的社会体系中,和尚成了衙役,衙役成了和尚。试想,当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无法登陆增强视域,无法和别人通讯,无法支付和交易,无法就医,无法使用城市交通系统……你气喘吁吁跑到公安局报案,可就连公安局的数据库都没法匹配你的身份和你的面部特征,它会煞有介事地问你:你怎么证明你是你自己呢?
——我想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你将陷入哲学性的虚无,然后摸着脑袋自问:
“和尚还在,我去哪儿了?”
在短时间内,这样的事情接连发生。人们终于意识到,在面部可以轻易修改的年代,脸不再是绝对可靠的身份认证方式。然而在当时(现在亦是),整个社会的运转、个人身份的确认都有赖于AI人脸识别,总不能因为几起个案就推倒一个为亿万人提供巨大便利且行之有效的技术体系吧?
识脸师这个职业应运而生。
“这张,还有这张,”我用视点从几十张照片中挑出两张,“这两张是同一个人。”
吕星橙眯着眼睛看照片,“不会吧,这你都认得出来?”
我直着后背,摊了摊手,隔颅式脑部扫描设备令我动作僵硬。
吕星橙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前方,那是他在浏览增强视域的分析数据。“颞叶中的选择性神经元、枕骨面孔区和梭状回面孔区极度活跃,但似乎你的躯体感觉皮层、初级视皮层、额叶皮层和海马体也在全力工作……”
“喂,”我艰难地偏过头看他,“您还没告诉我认对了没有。”
“有意思,”他用手指挠着青灰色的下巴,“也许AI人脸识别模块不应该仅仅拘泥于重现面孔区的连接组结构,它还应该考虑记忆的调用和多个功能区的互动……”
“喂!”
“哦。”吕星橙如梦初醒,“你认对了,你当然认对了,你怎么可能认不对?”
说完他为我取下了沉重的头盔,告诉我可以继续工作了。我如获大赦般溜回工位,在那里,还有一百多张脸在等着我呢。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当然,绝大部分是因为皮下工程),AI对这些面孔的认定存疑,于是便交给识脸师来完成最终鉴别。每一天,“千面”APP都要完成数百万次人脸认定,深度学习方法训练出来的AI精于此道,准确率接近百分之百。但“接近”和“等于”之间还有一道巨大的鸿沟:对于发生过大幅变化的人脸,AI的首次认定成功率不高。算法始终用一种精确的空间逻辑来理解人类面部的版图,而当版图发生剧烈变动时,既定的逻辑关系便告失效,AI当然会无所适从。
还好,有识臉师,社会稳定和相互信任的最后一道防线。吕星橙一直想要知道,我是用什么方法认出一张陈年的、缺乏个性的或者面目全非的脸。我想对于他来说,很难接受这世界上有“算法”以外的存在。该如何向这个人解释,我能在大海中找出特定的一滴水,全靠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呢?那滴水肯定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一种不会随着皮肤、肌肉和骨骼的变化而变化的地方,但那地方在哪里,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直觉。”乏味而好看的吕星橙总结道,“那是在你的大脑皮层深处运行的算法。”
“好吧。”我说。
“我会找到这个算法,”吕星橙激情满满挽起我的手,“叶小晨,走,我们去实验室。”
就这样,我(后来又加入了几位同事)扭扭捏捏地承担起了一项新工作,那就是接受脑部扫描设备(以及吕星橙)的分析。“千面”的最终愿景,是让人工智能彻底取代人,进一步提质增效,优化人力资源结构(呸!到那时哪儿还有什么人力)。这项工作在一个月前骤然放缓,原因是“无面者”对所有人脸识别产品突然发动了无差别攻击。现在,除了我以外,所有识脸师都被夯在了工位上。
——也好。我自暴自弃地想,至少在扛过这次危机之前,我应该不会失业了。
“小晨?”
我身体后仰,看到阿灿从工位支出的半张脸。
“那个投诉狂人。”阿灿瘪着嗓门说。
“怎么了?”
“我受够了。”阿灿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我要把她干掉。”
“别闹了。”我说,“再说了,你也不知道她是谁啊。”
阿灿挤了挤眼睛,又对我抖了抖手指。一个数据请求。我用视点选择“查看”,增强视域里进来一张照片。
“这是啥?”
“投诉狂人的账号注册照片。”阿灿说,“我跟客服中心的小丽要的……她说她不能泄露客户信息,我说我只要一张照片,别的啥也不要。”
“哎。她不知道你是识脸师?”
“爱情令人盲目。”
“得了吧。”我想了想,“你认识这个人吗?”
“没见过,”阿灿承认道,“所以我才需要你。”
“需要我做什么?人肉?”
“拜托!你就没有一点点起码的好奇心吗?”
我叹了口气。看阿灿给我的照片似乎和我的职业道德相悖,但我此刻真的被这小子勾起了满心好奇。“千面”APP被攻击后,AI算力骤然下降,提交给识脸师的鉴别请求数量扶摇直上。然而对处于应用链最底端的一般用户而言,这顶多会造成身份认证的延迟,从而带来些许不便而已。所以投诉很正常。但一个人每天投诉个一百来次就比较奇怪。总之,这些不得不处理的投诉对识脸师来说也是巨大的负担。是什么样的人,会如此依赖识脸师,又对识脸师如此残忍呢?
我点开了照片。
十几秒钟的沉默。
“怎么样?”阿灿把脸直接探到我的工位,满脸的雀斑如流星雨般砸向了我,“见过没?”
我摇了摇头。
阿灿翻着眼珠看我:“你再好好想想。”
“真的没见过。”
“哎,”阿灿一脸浮夸的遗憾,“看来正义又要迟到了。”
“迟到就迟到吧,”我按着他的额头,将他的脸推开,“去找你的小丽撒娇去。”
“必须的呀,”他抹了一把油腻腻的刘海,又冲我吐了吐舌头,“你个死光棍儿。”
想象一下,你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你身边的每一张脸都没有细节,像被抹平的水泥板。这些水泥板有大有小各种形状,方的圆的尖的鹅蛋形的;这些水泥板交谈、争吵、叫喊、哭、笑,间或发出刺耳的喉音,再朝地面啐一口不雅的痰;这些水泥板留着各式发型,架在各色各样的衣服上,穿梭在高大的楼宇间,拥挤在菜市场、公园和医院,这些水泥板挤进一颗又一颗透明的中央集控式交通单元,奔赴城市的各个角落(你可以进一步想象它们整齐晃动的情景);这些水泥板醉入夜色,在璀璨的霓虹中徜徉,被璀璨的霓虹点亮,向璀璨的霓虹遁逃……
这就是我眼中的世界:一座无面之城。这座城市或许阴森诡异,但在这里,我至少不会被铺天盖地的信息淹死。我需要“千面”,它为我抹平了人类脸部的细节,只保留必要的信息。如果某块水泥板是我标记过的人,或者与我发生交互作用(比如被我踩到脚趾的彪形大汉),它便会被还原成真实的人类面孔。——当然,在人员相对较少的环境里,我会关闭这款APP,毕竟,即便孤僻如我,也不想整天对着水泥板工作和社交。
不得不承认,“千面”拯救了我——虽然它也让我对住在同一个小区的韩若诗视而不见。没错,韩若诗就是那个投诉狂人。我对阿灿撒了谎。看到照片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她,那个和我做了一年同桌的女孩儿。我记得她的名字,她的声音,我记得她对我说过的每一个字,她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
我还记得,我喜欢她。
所以此刻我手握小丽塞给我的纸条(上面写着韩若诗的家庭住址和社交账号,还有“加油”“Fighting!”之类的鼓励,看来爱情故事比爱情本身更让客服中心的小丽盲目),站在小区一处视野良好的位置,身后凉亭里联机打游戏的大爷大妈们正大呼小叫着诸如“上分”啦“打野”啦等等老掉牙的词语(倒是很配白发蔓生的水泥板)。我皱着眉头将韩若诗的照片导入“千面”,然后设置成“例外”,这样当她从我面前走过时,我看到的就不会是水泥板。——我想要再次见到她的脸。然后我要当面问问她,为什么每天投诉那么多次?
过了大半天,大爷大妈们都已经收起小马扎回家了,我还是没有等到韩若诗。现代人可以足不出户地完成生老病死,但我不相信她会这样。没有逻辑上的推演,这只是一种……
直觉。
深秋的夕阳点燃了我身后的九重葛,湿漉漉的寒气从四下里悄然围了过来。我从石凳上站起,揉了揉僵硬疼痛的屁股。小区里来往着一张张水泥板,和我近在咫尺却没有任何关系。看来直觉也有失算的时候。我决定放弃一天的坚守,回家。
就在转过身时,我瞥见了水泥丛中的一抹微亮。一张包含所有细节、连接了过去和现在的脸。
韩若诗出现了。
高一那年,韩若诗转来我们班。她是个长得小巧可爱的女生,鹅蛋脸,齐肩短发,左右眼一单一双,两只耳朵时而从头发中探出小小、白白的一截,像海中的浮岛。她总是低着头,不得不抬起头说话时,会迷茫地看着你,目光的焦点不停跳跃,就好像与她面对面交流的是一团云雾。
她独来独往,没有朋友。
其实,我当时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那时候还没有“千面”,我也还不懂得如何在人脸的丛林中保护自己。在这所几千人的学校,每一张脸都对应一个文件夹,每当我置身这个混沌的文件系统,毫无条理的信息就如雪崩般向我砸来……躲进教室还好些,文件系统向纵深发展。对于身边的同学和老师,我记得他们的每一件糗事,每一次争执与龃龉,每一句不曾兑现的豪言壮语……而我總会挑个不恰当的时候把它们都摆出来。
没人愿意和这样的人交朋友。
所以把两个没朋友的人安排为同桌再合适不过。
“我想起你了,”当我们在小区步道上并排走完第二圈时,韩若诗说,“你是绿夹克。”
我的脸一下烧了起来,凉飕飕的晚风也无法降温。高中时,老爸秉承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把他的一件绿色旧夹克(那时我还觉得挺帅)淘汰给了我。“反正你们平时都穿校服。”老爸笑嘻嘻地说。呃,那个,我们也有不穿校服的时候,这种时候我就只有一件自认为挺帅的绿夹克。
“扎心了。”我捂着心口说,“你竟然只记住了这个。”
她依旧低着头:“对不起。我是脸盲,真的脸盲。”
“呵,那些懒得去记住别人的人都这么说。”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停在我脸上的目光依然像是在探索云雾。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一天投诉那么多次吗?这就是原因。”她说,“我需要‘千面’帮我认人,所以我没法忍受延迟。你应该清楚,在社交规则中,几秒钟的延迟就会造成很多麻烦。”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所以那个传言是真的……”
“我只能靠衣服记住你。”她低下头去,“对不起。”
“没事儿,”我挠了挠头,“绿夹克总比绿帽子好。”
我们继续走了起来。女孩儿告诉我,那件事之后,她的父母怕她在学校受欺负,就给她办了转学。之后她考上了大学。虽然无法辨识人脸,在平面设计领域,韩若诗却展现出了天赋。完成专业课程顺利毕业后,她回到这座城市,一直从事设计工作……说话间,星星悄悄爬上靛蓝色的天幕,橙色的路灯氤氲着远方的天际线。小区里的灯光渐次点亮。当水泥板都隐藏在算法之后,再次变回有血有肉的人,无面之城也柔软起来。我喜欢此刻的感觉——此刻,一个娇小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香味儿的女孩儿走在我身边,人间烟火突然有了确切的意味,有了可爱的温度和质感。
“多亏了‘千面’,我才能在社会上立足。”韩若诗裹紧领口,细白的脖颈上浮动着朦胧的光晕,“其实挺讽刺的,我们一边在担心被人工智能抢走饭碗,一边又必须全身心地依赖它们……”
“你没做过皮下工程。”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作为一个对脸没有任何感觉的人,改变它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好。我默默地想,这张微瑕却因此更加好看的脸确实没有改变的必要。我能辨别出人的脸上某种在变化中坚如磐石的东西,但有什么能比“不变”本身更为坚硬呢?
“对了,”她转过头,目光里依旧是一层薄雾,“你刚才说,你是‘千面’的识脸师?”
“UNSW(新南威尔士大学)脸部测试的最高分是由我创造的,至今无人超越。不干这份工作简直是暴殄天物。”我挺起胸膛,“而且,我有充分理由怀疑自己还是个超忆症患者。”
“超忆症?”
“我能记住很多事情,尤其是和人的脸相关的。”我想了想,又补充道,“想忘也忘不了。”
“哦。”她轻声说,“那一定很辛苦吧?”
我愣了一下:“对,是挺辛苦……”
又默默走了一会儿,她忽然掩口而笑,还用水盈盈的眼睛瞄我。
“怎么,”我美滋滋地问,“见到我这么开心?”
“不是,”她敛了笑意,脸上依然有碧玉般的柔光,“我在想,一个脸盲,一个超级人脸识别者,整整一年的同桌——真是一对奇妙的组合。”
“组、组合吗?”我的声音微微发颤。
她停下脚步,把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臂上:“绿夹克,我要回家了。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我舔了舔嘴唇,两指在空中一划,向她递出一张虚拟屏幕,“那个,我叫叶小晨,能加你的社交账号吗?”
“好家伙。”阿灿说。
“好家伙。”我说。
吕星橙的脸上浮起奸笑。
我和阿灿看着“叶小小晨”(没错,这就是理工直男的命名趣味)处理打着问号的面孔,心中满是惊惧。那一张张曾经深奥难解的器官组合现在成了“叶小小晨”大显身手的舞台,到目前为止,它还没有认错一个人,速度却比我们快了许多。
“怎么样?”吕星橙问。
“吕总,”阿灿说,“这个月的工资能提前结一下吗?”
吕星橙站起来,左右手分别按在我俩的肩膀上,“不急,测试完再说。”
呸!我对着背手悠然而去的吕星橙暗啐一口。这家伙看来真的要兔死狗烹了。“叶小小晨”是以我为原型设计出来的人工智能,除了常规的深度神经网络脸部识别模块,它还使用了E.T.公司(Encephalon Tech)开发的全脑模型。吕星橙设计思想的“最后一跃”,是在脸部识别模块和全脑模型间建立了双向折返式通路,而各个脑区间的通讯路线、编码规则和层级结构,则大量借鉴了我在鉴别人脸时的脑部动态扫描数据。大言不惭地说,我确实是天赋异禀之人,我的复制品“叶小小晨”打一出生,就迅速抹平了算法与人之间的鸿沟,把人脸认定的准确率提升到了100%。也怪不得吕星橙在产品发布会上口出狂言,说“千面”即将把看脸的时代推向一个新的高度——一个即便是识脸师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千面”的用户数和股价随后经历了一轮暴涨。
“兄弟,”我拍了拍阿灿的肩膀,“千万不要恨我。”
“嗐,都是早晚的事儿。”阿灿耷拉着眉梢,“小丽那边还能坚持一阵,等吕星橙把话术大师们的大脑也琢磨透了,她也要卷铺盖走人喽。”
沉默了一会儿,他补充道:“没关系的,都一样。”
我叹了口气。
“哎,我都听小丽说了,”阿灿忽然用手肘捅我的肋骨,“你和那个投诉狂人搭上了?”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了,”我没好气地说,“什么叫投诉狂人?什么叫‘搭上了’?”
“得,这就翻脸了。爱情令人盲目。”阿灿露出瓜农面对丰饶瓜田时的慈祥微笑,“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就,逛逛街,吃吃饭,聊聊天呗。”
“逛逛街,吃吃飯,聊聊天……啧啧,还挺古典。”阿灿又腻乎乎地贴了过来,“你们就没开发开发别的项目?”
“无可奉告。”我一把将他推开。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实话实说——我怎么可能告诉这个猥琐家伙,除了逛街吃饭聊天,我和韩若诗最热衷的约会活动,是在傍晚时分翻进学校围墙,觅一处昏暗角落,并肩席地而坐,对着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傻笑?我们并没有精神失常,只是回忆起了太多心酸的快乐。是的,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我总能看到过去的人影在教室中来来往往,而当我将一张张面孔附着在身影之上,回忆便滔滔而下。我会带韩若诗重新经历她因为认错同学而屡屡遭遇的尴尬,经历运动场上将球传给对手时乍起的哄笑,经历我们在同桌期间为数不多的目光交换和小心翼翼的对话……十六岁的我们在试探中勾勒彼此的轮廓,像岩石不断确认云团的边界。如今,那一年中所有的疼痛、迷惑和延宕都有了解释:她是超级脸盲,而我是超级人脸识别者,她无法读取的信息,是导致我死机的递归代码。
我们还真是一对奇妙的组合。
“告诉我那是什么感觉?”
我望向站在婆娑树影中、我喜欢至今的那个女孩儿,望向碎在她眸子里的星星和月光。远处,少男少女们下了晚自习,翠绿的笑声在寒夜中浮起。
她回看着我,目光不再飘忽不定:“感觉?”
“认不出人脸的感觉。”
“嗯,让我想一下——”她用手指搔了搔鼻尖,“‘吃们下我饭去等’,‘等下我们去吃饭’——给你五秒钟时间,你能记住哪一句?”
我不假思索:“当然是后面那句。”
“为什么?这两句话的组成元素可是相同的。”
“因为,因为——”一个长长的停顿后,我似乎明白了,“后面那句话有意义。”
“虽然都是五官的组合,但人们的脸在我看来,和前面那句话一样毫无意义。”她轻叹一声,“这就是我的感觉。”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我懂了。”
“懂了就好。”她粲然一笑,然后轻轻挽住我的手臂,“你知道吗叶小晨,遇见你以后我才明白,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直在等待一个人,一个能让我心甘情愿地记住‘吃们下我饭去等’的人。虽然这串字符没有语言学上的意义,但对我来说,它代表了某种比语言更深刻、更无可取代的东西,它是早早写入我灵魂的乱码。”
我的头皮发麻,双腿发软,世界在轰隆隆地离我而去。
“不过啊叶小晨,”身边的女孩儿话锋一转,“你下次能不能不穿这件夹克了,对我有点儿信心,我正在努力记住你的这一串字符呢。”
我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虽说从高一到现在我的身材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但除了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身上这件古董夹克被撑爆的担忧也一直如阴云般在我心头盘亘不去。
这下好了,我和我的绿夹克都可以松口气了。
“那以后别叫我绿夹克了。”
“好的,叶小晨。”
说完,她歪着头靠了过来,靠在我忍辱负重的绿夹克上,她尖尖的耳朵破开绸缎似的黑发,如夜海孤帆……
“——喂喂喂叶小晨!无面者在@公司的社交账号!快看!”
阿灿的大嗓门把我从那个美好的夜晚拉了回来。他激动地比划着,动作幅度之大,差点儿戳到我的眼睛。公司的社交页面分享到增强视域,一张硕大的、倒三角形的空白面具填满我的视野。
面具找了一下镜头,然后开始瓮声瓮气地说话:
上帝让谁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千面”!说的就是你们!(无面者挥舞着黑色的手臂)最近的饱和攻击都阻止不了你们在毁灭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我们早就提醒过所有人,建构在单一身份认证机制上的社会是极端不稳定的,这种情况必须被纠正。然而你们不仅不迷途知返,还变本加厉。你们最近推出的那个什么“叶小小晨”(我胯下一凉),就是要把全部的不稳定因素都系于人工智能脸部识别这根细细的纤绳之上(“文采还挺好。”阿灿评论道),你们这样做,是极端不负责的!(一个停顿。无面者的语气缓和下来)我们知道,温和的规劝对贪婪的资本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我们决定集中全部力量,对“千面”的服务器发动组织成立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攻击。以下是关于本次行动的一点提示,勿谓言之不预:
我们将在下星期的某一天对服务器发起攻击,为了免除你们惴惴不安等待的痛苦,攻击的日期将会出人意料。
视频结束。
我和阿灿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阿灿眨巴着眼睛,“一个谜语?”
“他妈的神经病!”
吕星橙的办公室里爆出一声非人的嘶嚎,又接上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我们相对缩了缩脖子,如同镜像。待技术官那边的风暴稍歇,阿灿凑近我,一脸的唯恐天下不乱:“哈哈,气死那个龟儿子!不瞒你说,我挺认同无面者的理念的,人类怎么能任由算法骑在头上拉屎!就该搞点事儿出来,越大越好!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他高举双臂,“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可是暴风雨大概永远都不会来了。”我说,“冷静下来的吕星橙做了如下推理:无面者不会在星期天发动攻击,因为如果一直到星期六他们都没有发动攻击,我们就能推断出攻击将发生在星期天,那么攻击就不会出人意料,所以星期天可以排除;但如果星期天被排除,依据同样的逻辑,星期六也将被排除——以此类推,这个星期的每一天都可以被排除。阿灿很失望:原来并没有什么暴风雨。无面者根本就不打算发动攻击,他们只是开了个虚张声势的新年玩笑而已。”
增强视域那一头的韩若诗低眉思索,“所以你们就全员放假了?这么做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全心全意相信吕总的逻辑能力,”我对她挤了挤眼睛,“再说,有‘叶小小晨’在,我们这些识脸师也没什么事可做呀。”
“哦。”
“那么说好了,今晚人民广场,不见不散。”
“好……”
我察觉到了女孩儿的犹疑:“若诗,你在担心?”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
“放心吧,你现在有‘千面’,还有——”我的心脏有力地跳了几下,“我。我们不能总生活在过去,我们还要去未来。”
所以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我一边想,一边仔细端详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她皮肤上微渺的光芒、细小的褶皱、岁月的纹路。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包含着更多的细节,像无穷无尽的分形。我爱这张脸,爱它所有几何上的可能性,爱它蕴含的无穷无尽的信息,即使这些信息如大水漫溢,我也会心甘情愿地跳进去。
——所以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在人潮汹涌的跨年夜,我要和这张脸一同走向新的一年。
“好吧,叶小晨,”她认命般地垂下眼睑,“今晚人民广场,不见不散。”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急急跑回家里拾掇自己。我洗了一个打出生以来最细致的澡,将每一个毛孔都腌渍得暗香浮动,然后哼着小曲,用剃须刀、鼻毛剪、吹风机和洁面仪把自己车成一件闪闪发光的金属工艺品……当然工艺品大多数时候也需要包装。我兴冲冲跑到衣柜前,挑拣今晚的穿戴,那件绿夹克就在我的手指滑动间挤入眼帘——我愣了一下。在一众时尚挺括的衣服当中,它是那么寒碜,和“帅气”两字完全搭不上边。可我却一直留着它。就好像我知道我和韩若诗终会重逢,而这件绿夹克就是连接我们两个的桥梁。
“绿夹克,我找到你了。”
十四年前的韩若诗在水面下看着我,目光的焦点依然在我的脸之外。那天学校秋季运动会开幕式,几千人乌泱泱聚集在操场上。所有人都穿校服,我却头脑短路般穿了那件自认为挺帅的绿夹克,被老师铁青着脸拎到了队伍最后。天气本来晴好,校长冗长乏味的讲话似乎触怒了天庭,我眼睁睁地看着乌云在头顶急速团聚,又攥成乱拳砸了下来。操场上一下子乱了套,几千件一模一样的校服冲向教学楼避雨。我想这时我和韩若诗眼中的世界都差不多:漫天的雨,在雨中涌动的无数张脸。噪音或者过饱和的信息在我们的眼中造成了同样的空白,我们同时置身于一座微缩的无面之城。那一刻我看不到她,看不到任何人,我被人群裹挟着,不知去往何方。
忽然,有人握住了我的手。
“绿夹克,我找到你了。”
是韩若诗。她用被大雨淋湿的目光看着我。现在我明白了,我身上那件绿夹克是当时她唯一可以辨识的一块路标。其实对于我来说,她的脸也是。我们抓住了彼此,便不再随波逐流。
我们成了留在操场上的最后两个人。
后来的遭遇不必多说。结果是韩若诗选择了转学,自此音信全无,而我留在了一座恶意渐深的城。这件事成了青春期的一道伤疤,我们正是在这道伤疤上艰难重建了生活。
绿夹克是这一切的见证者。
“放心吧老伙计,”我轻轻捋了一下绿夹克的手袖,“会找到属于我的幸福的!”
人民广场人流如织。薄云被霓虹映亮,呈浑浊的藕荷色。距离十二点的焰火尚早,水泥板却已汇成海洋。我在广场西口,韩若诗在广场东头。我们向彼此的定位摸索而去。
“若诗,你还好吗?我马上过来了。”
“还好。叶小晨,我好久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了……”
“别怕,有我在呢——”
增强视域里突然猩红一片。是紧急呼叫。阿灿的雀斑脸挤掉韩若诗,塞满我的视野,背景同样是人山人海,我猜他大概正和小丽在人海中泛舟。
“小晨,吕星橙错了,我们都错了!”
“错了?什么错了?”
“推理错了!”阿灿兴奋得眼皮直跳,“我想起来了,无面者玩儿的是意外绞刑悖论!”
我侧身躲开一块迎面而来的水泥板,继续向前:“意外……绞刑?”
“简而言之呢,”阿灿说,“当我们认为攻击不会发生时,发生在任何时候的攻击都将是出人意料的!”
我卡了几秒钟的壳儿。
“明白了吗?”阿灿的两眼放光,“跨年夜,焰火表演,如果我是无面者,现在就是制造暴风雨的最佳时机——”
我一个趔趄,视点擦过韩若诗的通讯头像。攻击恰恰在此刻开始。“千面”APP闪退,一整座城池迅速褪下水泥外套,向我露出了它的真实面容。人脸,无数的人脸,那些曾经擦肩而过的,那些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一张张在小小的地理容器里、被三十年的时光搅拌成高熵状态的人脸,一下子拥到了我面前。我闭上眼睛,肺部的空气却依然快速流失。“千面”的崩溃是倒下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人脸认证失败令整座城市瞬间脸盲,而暴涨的通讯请求则使增强视域网络陷入瘫痪。我感觉到肢体的挤压,我听见周围潮起的尖叫、抱怨和咒骂。忽然,眼睑后漆黑一片的世界被五彩的光映亮,头顶随即几声爆响。惊呼声四起。我想那是焰火的控制系统出了问题,新年就这样在一片混乱中提前到来。
我和韩若诗的新年。
她现在在哪儿?
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漫天的烟花之下,我什么也看不清。在依赖‘千面’多年后,我已经无法承受如潮的人脸。洪水漫了上来。我衔着最后一口空气,伸开手,摇摆着破浪而行。焰火正炙,而我的清醒正在一点点熄灭……
若诗,你在哪里?
有人在水面之下抓住了我的手。我用掌心识别出了那只手的纹理。
“我今天没穿那件绿夹克,”我说,“害你一顿好找吧?”
一朵灿烂的礼花在夜空中盛开。我的手被轻轻捏了一下。
“没关系,我已经记住你的‘吃们下我饭去等’了。”
顿了顿,那張脸凑近我耳边说:
“叶小晨,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