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13 00:43孙望路
西部 2022年1期
关键词:研究所老师

孙望路

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我是一个丑八怪。

也许有人会在见到我之前幻想过我的容颜,也许有人在我摘下口罩之前还会有一丝期待。但大多数情况是,没有人能在第一次见到我时正视我的脸,并且超过三秒钟。虽然实际上,我并非只有脸能吓跑人。

我不会期待奇迹发生,也不会期待所谓的朋友。早年求学岁月带给我的,只有无数的歧视和凌辱,但好在这让我习惯了孤单。当时只有我考取了偏差值超级高的名校——一个大部分人只知道认真学习的地方。

对着镜子,我看着那张丑陋的脸,真不相信它竟然会属于一个人类。脸上又开始发痒,癜痕增生就像魔鬼一样,追击着我残存的身体与心灵。我用双手往脸上抓去,癜痕抓破,流出血和体液的混合物。

从没有人给癜痕冠以不死癌症之名,但我总是如此诅咒它。

痒和疼痛让我确信自己还活着,我戴上口罩,裹上围巾,随手抓起一瓶牛奶,出门上班。

从青年公寓到研究所有特定的班车。我习惯性地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里,蜷缩着身子,习惯性地把脚放到旁边的位置上。基本上不会有人想坐在我的旁边,也不会有人在意我是否礼貌。我是一个被孤立的人,可以被视而不见的人。

正当我考虑是否需要给实验多加一个对照组时,一个人从我身边走过,坐在最后一排。他算是这批同事里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人了。棱角分明的面部,黝黑健康的皮肤,外加总是自信上扬的嘴角,木村拓哉般的气质,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让他总是人气很高。

对长相的微妙好感最终还是被他粗鲁的行为摧毁了。一次同事聚餐上,他突然坐到我旁边,说要认真看看我的脸。我愣住了,心跳加速,转过头对着他。如果说不动心,那肯定是假的。

可惜在十秒钟之后,他从座位上跳起来,对远处的同事们欢呼:“我做到了,给钱!”他大笑着走过去,仿佛刚刚战胜美杜莎的英雄。

我已经习惯了。原来我终究是一个笑话,是可以用来吓唬小孩子的魑魅魍魉,是可以当成打赌目标的怪物。现在我看到他,无非是看到了同事ABC一般,毫无差别。

到达研究所,就在我准备去查看实验动物饲育情况时,研究所理事要见我。我心中一惊,想必没有什么好事情。我恋恋不舍地离开小白鼠们,它们或许将因此多活一天。

“打搅了!”我来到他的办公室。

中年发福的松平理事让我坐下,声音比平常温柔了很多:“早苗女士,我想和您谈一下调职的问题。”

调职?我微笑,虽然这个笑容让对方嘴角牵动了一下:“松平理事,我会服从研究所的决定,并且诚心诚意地继续为东大服务。”

松平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但是眼神却游弋向别处,不敢看我的脸:“真是的,你说上面人怎么那么不懂事,明明早苗女士很优秀嘛!现在情况是这样的,前几年我校在山形县设立了一个研究所。研究所的研究员爱田博士结婚了,所以现在缺少一个专业素质高超的研究员。”

“我想我明白了。”我皮笑肉不笑,假装要起身。

松平摆摆手,身体往前倾,仿佛很热情的样子:“早苗女士,我不想让您误会。是上面看到了您的履历,认为您在我们这里实在是屈尊了。所以这份调职,说是升职也差不多,去那里您可以接触到一些学术大家,还能获得更高的待遇。虽然生活距离城市远了一点,但新研究所会全部负担你的生活费。”

我笑着点点头,表示认可。

而他却依旧很紧张地继续阐述:“所以说,千万别把调职当成……哈哈哈,你明白我的意思。山形县虽然远了一点,但是那里风光很不错!您去那里也能散散心。”

山形县,在日本东北部。我对那里的了解仅仅限于几个旅游景点。

“行了。”我站起来,露出轻蔑的笑。反正我和这里的缘分将尽,也不用再掩饰态度,“我很乐意。松平理事,在这里工作,一直受到您的照顾,我不会忘记您的恩情的。在到达新工作地点后,我会继续兢兢业业地工作,不会做出有损本研究所名誉的事情。”

他松了一口气,满意地坐在舒适的椅子里。

走出理事工作室,我突然松了一口气。与其在这里继续下去,还不如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虽然,也许世界上并不存在我这种人的容身之处。

我哼着歌儿,走过才刚刚熟悉的研究所。那些同事们都没有看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我。我就像一个隐形人一般,被孤立才是正确的。

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一样的,都是盲。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盲,总是会视而不见。

但是我们这些盲,却总想看清楚世界的机理,大海捞针一般地进行探索。我摸了摸可爱的小白鼠,它们真的躲过了一劫。我长叹了一口气,如果再给我几个月,也许能做出点成果。

虽然我不认为到一个新的地方能改变什么,更何况山形县太靠北了,未知的民风、气候、水土,无论哪一个都让人恐惧。

起码,那留下了一丝希望。

我独自收拾好了私人物品。没有任何人送别我,也没有人帮助我搬家。

送我走的货车司机也仿佛见了鬼一般。从头到尾,他就对我说过一句话:“快点!”

尽管我不认为化妆能让我看起來好多少,但正式去工作地点之前,我还是化了妆。厚厚的粉末涂抹在脸上,让我看起来有点像艺妓。

我的皮肤不喜欢化妆品的质感,这让我好几次都想用手抓。但为了今天的初印象,我还是忍住了。我围上厚实的围巾,戴上帽子,打扮得像隐藏身份的女明星。等待我的车很早就来到尾花泽市区内,而市区人口仅仅几万人。我早就听说该研究所很偏远,没想到就算对于山形县来说,它的位置也很偏远。

车一路向山的方向开,一条细长的马路穿越过森林。我分不清楚这里算是奥羽山还是出羽山,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反正对于我来说,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我就像一个闯入纯净乐园的怪兽,就算是再美好的风景,都会被我破坏。

从某种意义上,我也是盲,对一切美丽的外物视而不见。因为我知道,它们和我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产物。

远处有影子在动,我隐隐约约能听到声响。过了一小会儿,我终于知道那是什么了,有人在砍树。他们并非是为了木材,而是整整齊齐地砍出一条空地。这是一条新马路或者铁路的雏形。

工人们声音嘈杂,他们把砍下来的树切去分支,然后把主干切成几块。他们欢快地大喊着加油的口号,把木头抬上车,有种淳朴的残忍感。旧世界支离破碎了,无论那些环保团体做什么样的努力。

工人们渐行渐远,汽车也终于开到了山地。环山公路有些颠簸,我感觉胃里有些翻腾。头晕恶心,而我没有带晕车药。

我已经快忘了是怎么最终到达研究所的了。研究所建在一个盆地,四面都是农田,当然也有一些乡村人家。

研究所的门牌很普通,看上去和一般的小工厂差不多。真的很难想象,一个研究所能在穷乡僻壤中生存下来。当然,我笑了笑,也许这里并不是研究所,而是处理问题员工的地方。一直到现在,日本的公司还是在提倡终身雇佣制,但它们总会有一些给人养老的地方。

出乎意料地,前来迎接我的人相当热情。他的体态很老,穿着一身白大褂,胡子全白了,但脸上却有点黑,说明他并非总是待在室内。他笑得很爽朗,牙齿泛黄但大体整齐,反倒有种年轻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和我同病相怜,他的开心看上去并不虚伪。

“我叫越前珏夫,我代表研究所欢迎您,早苗博士。”

“那个,恕我冒昧,您是学会的那位越前老师吗?”我瞪大了眼睛,按照辈分算起来,越前老师是我导师的导师的导师,可以算是太师爷了。

他摸了摸脑袋:“是我是我,不过我已经好久没出席会议了,还以为年轻一辈没人记得我呢!你可以不用太拘束,围巾和帽子也可以摘下来,这边阳光不是很强。”

“可是……”我犹豫了,“我的脸……”

“癜痕体质再加上重度烧伤,我一看名字就想起来你了。早苗秀子女士,我早就听说过你,当年主治你的中村医生,是我大学时代的好友。”越前摊摊手,表示无可奈何,“不过确实比较遗憾,中村说你的烧伤太严重了,当时有过同等抢救经验的也就只有中国,他的医院没有足够好的条件。他虽然能救回你的命,但对于外貌修复实在是没有办法。”

我突然觉得他亲切了不少,对于我之前那些恶毒的揣测变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深深地鞠躬:“抱歉,让中村老师费心了。”我取下帽子,然后拿下围巾。我观察到越前老师虽然惊讶了一瞬间,但他立刻又释然了。

“哈哈哈,天道轮回。这不,他给我救出了一个研究员。现在除了那些真正热衷学术的,已经很少有人愿意来这种穷乡僻壤了。”他环视四周,感慨道。

“是的,越前老师。”我默默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还有那些没有选择的人。

他带我进入研究所,从院子里看就像是一般人家的小院,摆放着各种盆景花草,甚至还有一小块地种着辣椒。越前老师亲切地介绍了每一间房屋的作用,最后带我去了我的新办公室。

办公室里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跑步机、电脑、咖啡机、冰箱甚至还有烤箱,仿佛前几天还有人住在这里。这真让我怀疑到底是办公室还是生活场所。

越前老师看出我的疑问,解释道:“出山比较麻烦,所以有的人会选择一直住在这边,不回尾见泽市。比如说我,我在东边有一间小屋,还有一片水田,平常会种点水稻,还能钓鱼。这间办公室之前属于爱田博士,哦不,现在该叫米泽太太。她平常会把那张床架起来,对,就是那张!睡那边。但后来,她结婚了,回家相夫教子。我觉得,这对学术界是一个巨大的损失,毕竟她那么有才华。”

我不露声色,说实话我不太关心这位前辈为何选择离开学术。即便是结婚生子,她也是可以继续工作的。我只问我关心的问题:“我来之前听说这边有一个超级特殊的实验样本,是真的吗?”

他神秘地一笑,得意得很:“对啊,要不然我也不会甘心在这里待那么多年。我带你去看看他?”

“他?”

“正在进行采集实验,我的助手正在做。”

越前老师打开好几道锁着的门,然后换上防护服,如临大敌。我也跟着换了衣服,我怀疑是否是某种特殊的病原体。总是有一些及其特殊的地方病,也许这里存在过一种高危的传染病。但考虑到越前老师的研究方向偏向知觉感观,我觉得是病原体的可能性不大

他看到我换好了服装,确认无误之后,把眼镜对上扫描仪,打开了最里面的密码门。大门缓缓拉开,上面的喷口喷射出某种白色气体。

我穿越气体,然后看到了传说中的特殊实验样本。那一瞬间,我从脖子一直红到了耳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出现在我面前的,赫然是一个裸男!

在我不长的人生里,这绝对是最有冲击力的画面之一,好在职业素养让我忍住没有做出过激的事情。

“这就是标本?”

裸男的皮肤很白,表明他确实很久都没有接触阳光。他太瘦了,看上去就像一座会行走的骨架一般,几乎没有多少皮下脂肪。面部已经不能用清瘦来形容,甚至有些干瘪下去的迹象。这让我几乎怀疑他受到了虐待。他的毛发较少,头发也很短,手指甲和脚趾甲都很明显地修剪过。

他的头顶带着网状物,后面连接着更多的线。我知道这是读取脑电波用的仪器,但是只是最简单浅层的方法,一般来说,我们不会只满足做这种精度不足的实验。他身上也贴着不少电极,不过似乎只是肌肉生物电响应检查。

当我说话时,他正在下围棋,因为听到声音而抬头。他并不觉得被我看到裸体很羞耻,也没有因为我的面部而惊讶。他转瞬对我失去了兴趣,继续下棋。

白子,黑子……他是在和自己下棋。

他平静得如同一个盲人。但我知道,他确确实实地看到了我。我上下打量这位在无菌实验室中全裸的男人。

越前老师沉默了,甚至都没有回答问题。大概三秒钟之后,他突然回过神来:“哦!这盘白的赢。”

裸男再次抬起头:“白的赢三目半。新来的,你会下围棋吗?”

我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远比一般人大,也许是因为眉骨突出的原因。但再仔细一看,我还是能感觉到不一样,他的瞳孔和正常人的大小完全不一致,所以當他看着我时,我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我摇了摇头:“不会。从来没人和我下棋,我也不知道规则。”

“那真是可惜了,爱田博士和我下的前三十手是无可指摘的。”他面无表情,再次看向我,“你知道你是什么颜色吗?”

“什么?”我觉得莫名其妙,完全无法理解他要说什么。

“你今天是黑色,去体检,尤其小腹那里。”说完这些,他再次低头看向棋盘,没有再抬头的打算,甚至没有回答问题的打算。

“什么意思?”

越前老师制止了我,他说:“按他说的做,今天去尾见泽市医院体检。”

“可是……今天才是上班第一天,我没有任何不适,可以等休假再去。”我下意识地说,以前被教育的、为工作而奉献的精神毫不犹豫地跳将出来。

老人摇了摇头,苦笑道:“你太不了解他了。如果他和你说,你要去做什么,你最好还是相信得好。”

“他莫非有超能力?”

越前老师摸了摸脑袋:“我们可是科学研究者,不能说出没科学依据的话。但非要说超能力也没错,虽然他实际上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他却又什么都能看到。既然他那么说了,你要相信他。我也会给你准假,正好司机还没走,赶快回尾见泽市!”

既然越前老师那么说了,我也不好推脱。我出门返回车上,于是工作的第一天在一阵忙乱中结束了。再次坐车穿过山路和丛林,我终于理解爱田前辈选择住在研究所的决定。

主治医生一听说我是从研究所那边来的,还没问清楚就给我做了好几项检查。我想起来上一次体检好像是一年多前了,中间漏检是因为别人通知的时候忘记我了。

体检结果很快,医生很严肃地告诉我,我长了一个腹壁肿瘤,但是具体什么性质的需要开刀检查。

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当天就办理住院。望着医院熟悉的景色,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夜晚。

火声,女人的惨叫,还有人在狂笑,噼噼啪啪有东西在碎裂,而我吓得连哭都不敢。火苗顺着床单爬了上来,周围看上去都是一片火海。我想起来接受的防火灾知识,但却没办法找到水,只能趴着慢慢爬行。终于房屋经受不住火苗的舔舐,有些东西垮塌了,发出轰响。

火苗开始舔舐我的身体,那疼痛的感觉把我麻木的喉咙激活。我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却无人搭救。在地上打滚,但火势太大了……

当再次醒过来时,我全身都是汗水,头发也油腻腻的。我再次在镜子里看到了那张恐怖的脸。这样真实的噩梦从二十年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结束。我本该只是一名普通的女人,正常完成学业、工作、结婚、相夫教子,自从某一天开始,世界发生了偏差。而我并不是一个无辜者,因为实际上,我也是盲,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报应。

手术准备很快,我被送进了手术室。说起来,这样的画面也很熟悉。我还记得手术室里面的灯光,钻过我微闭的眼睛,钻进全身麻醉的我的心里。它是那么恒定,就像燃烧着的希望之光,从不熄灭。

麻醉师在和医生讨论着麻药用量,对于我这种特殊体质的人,很多事情都会变得麻烦。

全身麻醉,我的思维开始逐渐飘远。我突然想起来,如果不是他的提醒,我根本不会来体检,我再一次被人拯救了。但是他又是怎么看出来的?他仅仅只见了我一面,而且只看了几眼,没有任何检查,甚至没有故弄玄虚的诊脉。

在他看来,我能不能陪他下棋这一事实似乎比我身上的毛病更加重要。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又为什么会躲在无菌实验室里呢?

几天之后,医生告诉我:“早苗女士,你很幸运。”

“辛苦您了,能具体说一下吗?”

他面色凝重,但是不敢看我的脸:“是这样的。手术很及时全面,但肿瘤已经开始了癌变,不过不严重。我不能保证不复发,但如果再晚上一段时间,情况会很严重。”

说完病情相关的事情,他突然问道:“他在研究所还好吗?”

“你认识他?”

他苦笑:“当然认识,你大概不知道,福神先生从前经营着一家寺庙。在我母亲的时代,村民都会去那里祈福。我小时候见过他几面,后来因为工作原因专程拜访过他。他的预言很厉害。”

“预言?”我很感兴趣。

“说起来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他们家历代都有着大神通,或者说是阴阳眼,能看穿生死,预言天气。但是村民对此是又敬又怕,因为只要福神找到某人,那肯定是不幸的消息。”他补充道,“有位村民叫木下雄夫,他家以前历代都是庄屋。因为听了福神先生的话来就医,现在还躺在重症监护室,但好在暂时保住一条命。不过,山中那三个村子,已经没有年轻人了。去年,村里的中学关门了,最后一届毕业生只有一个人。”

已经没有年轻人了啊。医生看起来很惆怅,甚至带了点自责的成分。

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姓氏,是个很有渊源的姓。既然他曾经继承佛寺,却为什么又会出现在研究所里?虽然知道的越来越多,但我越发感觉无法看清楚他的面目。

现在最重要的是,他救了我的命。我是很少欠人情的人。

当我再次见到福神先生时,他竟然在研究所的院子里散步,穿着宽松的袍子。

我惊讶道:“福神先生,您不应该待在无菌实验室里吗?”

他看着我:“你是不是误会了?上次因为要实验,平时我是能自由活动的。”

他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虽然他说能自由活动,但我还是看得出他的弱不禁风,如同花儿一般柔弱。我问他:“你不害怕我的脸吗?”

他很迷惑地打量我,完全没明白我的意思:“你今天的颜色很正常。你的脸有什么问题?”

他不怕我,唯独只有他。

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却又什么都看得见。越前老师的话突然映入脑海。我突然有些欣喜,对他的好奇心也越来越浓。在生死面前,我的那点毛病算什么呢?

说做就做,我去找来一份测量色盲用的图片册,询问他:“中间的数字是几?”

“我看不到数字,这张纸上有很多蓝色、红色和绿色。”

“那么这张呢?”我随便翻了一页,那一页上用黄色画出了一个字母A。

“我看到了很多黄色、红色和紫色。”

“那么这一张。”我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上像是调色板,从最外圈的三原色开始,一直到最中间的黑色。

“什么颜色都有。”

我指向中间的黑色中心:“是什么颜色?”

“什么颜色都有。”他的回答还是不变,但是声音有些急躁。

在我看来,那只是单纯的黑色,而我的色觉肯定是正常的。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色盲,而是对色系的感知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仅仅这些测试还是无法解答我的怀疑。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近视、远视或者弱视。

因为没有现成的视力检查表,我只好用记号笔和黑色水笔写了一张大概的表格。我把他贴在墙上,继续测试他。

测试的结果让我沮丧,我一只眼睛视力0.8,另一只0.3,但他的视力远远好过我,起码在1.2以上。

测试了整整一上午,我没有搞清楚他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反倒是把我的各种猜测全部排除了。不得不承认,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奇怪的人类个体。

就在我继续考虑如何探究的时候,福神先生突然说:“到时间了,我要写字,你去拿笔墨。”

“笔墨?”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放在哪里,而且他的样子也有点不对。为什么他说话的语气那么不客气,还是斩钉截铁地命令?

“对!快去!”

“按他说的做,笔墨纸砚都在准备室的箱子里。”越前老师突然出现,“他说的任何要求都要被满足。”

我唯唯诺诺地答应,虽然不太乐意。我很反感他那种颐指气使的态度,但越前老师却说他的任何要求都要被满足……我稍微想得远了一些,脸刷地红了。

笔墨纸砚,他熟练地研墨,倒也不用我打下手。一旦接触了纸笔,他的气质就突然不一样了。刚刚表现出的那股躁动完全消失了,剩下来的是一种刚毅如山的触感。他的笔动起来就像蛇一样,迅猛有力。瘦弱的身体完全锁不住他,简单的条件也锁不住他。他用身体在怒吼!

对毛笔字一无所知的我竟然觉得他的动作充满了某种韵味,但想不出更多的溢美之词。写字的那一刻,他的身后仿佛有千军万马。

越前老师叹了一口气,拉着我出门。他看了眼室内:“你理解得了他吗?”

“有些地方很特别,我会尽力的。”

“这不是尽力的问题。他身上有很多令人费解的现象,比如说色盲。我研究了那么久的感观感知,从来没有见到这样的特例。”

我点了点头。

他继续说:“我们研究所的核心就是研究他。当然,他只是自愿来配合我们的工作。这座研究所脚下的土地,以前属于福神先生家。这边原本有三个村子,最早的时候,全部的土地都属于佛寺。福神家为了敬佑神灵,基本没同意过任何开发土地的计划。”

听说福神先生是佛寺主人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他家肯定是有很多土地的,即便家道中落,福神先生也能过上很富裕的生活。他从小接受过很好的教育,可能同时精通多种传统技艺。

但是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好,虽然大部分时间很平静,但偶尔会暴躁不安,显露出不甘和寂寞的神情。他可能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像我曾经失去过的一样。

“所以越前老师,您究竟在研究什么呢?”我问出早该问出的话。

他看了下天空,故作神秘状:“你听说过阴阳眼吗?”

“听说过,那不是虹膜异色症吗?”虹膜异色症,有些人两眼虹膜呈现出不同的颜色,看上去十分妖异。诱发原因也很多,包括瓦登伯格氏症候群之类的病也可能诱发。一些都市传说里把异色瞳说成是看穿生死两界的阴阳眼,新生代的动漫宅们也对此深信不疑。

“任何传说都是有根据的,早苗博士,你还记得是谁告诫你要去医院检查的吗?”越前老师问。

我突然冷汗直流:“所以说,他其实能看见?”

“能,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究竟能看见多少。邻国的《史记》里有一段记载:‘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翻译过来就是说,他能够看穿人的五脏六腑的病变,只是假借诊脉的名义行医。”他话锋一转,“但是,如果他真的能看到人的五脏六腑,为什么他没有留下类似解剖图的东西呢?中医很难界定是否科学,但其留下脉络图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他们看到了某种我们看不见的真实!”

我完全被他的话震惊了:“所以说,你觉得那位中国历史上的神医,其实看到的就是脉络?”

“对。我觉得福神先生能看到我们的脉络,他的感观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宝库!你永远无法知道究竟能在里面发现什么!更有趣的是,他的眼睛是能遗传的,父亲也是一样的。他的家族史也比较奇怪,等你看到卷宗就明白了。”

“这太让人兴奋了,也就是说我们能找到基因,还有可能搞清楚机理?”

越前老师不置可否,只是叹了一口气:“可惜,我的时间不多了啊。”他突然变得好落寞,显得越发苍老了。

我这才想起来,越前老师作为我的导师的导师的导师,确实已经太老了。也许,他也曾经收到过,黑色的预言,只不过早已经坦然应对了。

“但我一定会成功的!”越前老师坚定地说。

放下卷宗,我长叹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近亲结婚早就被人类摒弃了。我为他的衰弱和多发的身体疾病找到了原因。

福神家族世代继承佛寺及周围的土地,但是同时对繁衍后代有深刻的要求。虽然名字叫福神,但是这座佛寺被建立的原因却是为了镇压恶神。传说被镇压的恶神也能看穿生死,但又会利用这一点,蛊惑意志脆弱的人类作恶。传说继承寺庙的住持同时也是恶神的封印,耗尽生命力来维护封印,因而无法远离寺庙。而作为交换,他可以拥有特殊的神通,可以看穿生死、天气等多变的事情,给众人带去预言,虽然预言总是黑色而不详的。

传说归传说,但确实从某一代开始,福神家族找到了确保继承人拥有神通的方法,那就是和两个分家世代通婚,选取同代的佼佼者继承寺庙。福神家的先祖似乎认为,近亲结婚是保证血统纯正的关键。事实上,他们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明治维新之后,佛寺依旧顽强地保持了传统。直到福神先生诞生前不久,他们的时代被终结了。分家的大部分男丁跟随主家参加了垦荒团,他们最终都死在鸭绿江边上,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当战争结束,所谓的分家都彻底完蛋了。美国人也再次来到了大和的土地上,按照喜好把战后破败的日本捏成了新的模样。那是旧世界终结的开始。

近亲结婚。我遥望远处的山峦,仿佛在寻找那座不可见的佛寺。幸好它似乎荒废了,要不然还将把诅咒带给多少代人。这些旧世界的孑遗,很快就将消失的,新世界的盲们会视而不见,又或者当成怪谈。

我回来的时间非常巧合,研究所正好完成了一个大型试验的准备。

这次的实验很简单。他们特地准备了九个大小不一致的标本,看看福神先生的眼睛究竟能识别多大的东西。考虑到他的特殊性,这些看起来不大的标本用了最先进的纳米科技。大尺寸的标本都制造得异常光滑,使用最纯净的物质材料。众所周知,同等体积的纯铁比黄金还要贵。

为了防止他说谎,我特地给福神先生安上测谎仪。不过,我觉得并没有必要,我敢说世界上再也没有福神先生这么正直的人。

第一个标本边长1cm,即便我都能看清楚上面的字。

福神神情淡定:“是九。”

到第五个标本的时候,边长已经降到了1pm,以我的视力需要很艰难地看出标本的形状。标本放在载玻片上,被机械手臂夹起来,送到福神先生的面前。

“是数字六。”

实验室里面一片寂静,因为他说对了。

到第七个标本,尺度已经到了10nm,上面的字由三星集团特制。我们都觉得福神先生不可能看到了。但仅仅过了一秒钟,他说:“是一。”

测谎仪没有报警。事实上当尺度过小时,以我们的技术只能掺入不同的物质原子来标示出数字,但是只能是很简单的数字。这可能引起他作弊,但测谎仪没有报警。

第八个标本是5nm,这个标本由台积电承做,刻在晶圆之上。

福神的眼睛瞪大了,闪亮得如同某种夜行动物。测谎仪上他的血压和脉搏都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平静了下来,显然看这样的标本稍微有点吃力。他说:“是一。”

实验室里,众人发出小小的惊叹声。我只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这个家伙究竟还能看到多小的东西?

半径0.8nm,这是最后一个标本,东大物理系的杰作,这几乎是日本技术的极限。它被送来时被密封在液氮里,即便观测时也得保证周围温度在零下一百多摄氏度。虽然理论上,纳米技术的极限能到0.1nm,但如果弄得那么小,电子的概率都只是概率云,解开一个薛定谔方程十分困难。这真的是极限。

福神先生靠近伸进液氮中的观察透镜,聚精会神。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我看不清。”他回答道。

我反倒松了一口气,虽然实验结果并没有让他更像一个正常人。试想一下,当一个人能看见5nm大小的物质时,他看到的你是什么模样呢?他能看清楚你脸上汗腺的分泌,头顶上汗水的蒸发,微小的螨虫在皮肤表面爬来爬去,以及因为兴奋而分泌的各种气息分子。难怪他没能在意我的外貌,因为每个人在他面前,都是那么直白,毫无秘密,毫无美感。

越前老师看着实验结果,兴奋得大呼小叫:“这是颠覆传统的结果!这是诺贝尔奖级别的成果!”他忙着和其他研究员讨论如何继续最大化这一研究成果,而他们手上的资料并不少,除非给福神先生做个解剖,要不然得不到更多的数据了。

而我却把目光看向福神先生,前所未有的温柔的眼神。

“你想学围棋吗?”他问我。

“想学。”

“自从爱田博士走后,没有人愿意和我下棋。”他神色寂寥,“你看起来是总是带一些蓝色,你很孤单吗?”

“还好吧。围棋该怎么下?”我拿来了棋盘和棋子,恭顺地坐在他面前。

“很簡单,把一个子的四个角围起来就能把它吃掉,就像这样。”他一边摆棋一边讲解。

“就这么简单?”

“但下起来很难。”

我和他下了起来,第一次下围棋果然比较困难。从一开始我就处于下风,为了保全那三个子,我一直都在逃,就像当初火灾之中我做的那样。只见他把我一条大龙屠掉,场面上几乎只剩下他的子,就算我都知道这盘棋不需要再下下去了。

“慢慢练吧。”他不无失望,但随即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不用太着急。

不知不觉,我突然有点嫉妒爱田前辈,为什么她会下围棋,还能正常地结婚生孩子。这样完美的她为什么又在关键时刻离开研究所,给我来到这里的机会?

我乱下一气,感觉哪里有机会就下哪里,又是被杀得片甲不留。

“下棋是要用心的。”他笑着说道。

用心,不用眼睛?这样要求一个新手真的好吗?

“其实围棋棋子之间,就像一个个人一样,互相扶持的人才能生活。”他把手指向一个空缺的点,“一片棋子,如果有两口活气就能存活,就像这里的三口气,如果我在这里补一个子,它就能做活这一片棋。”

可是我啊,很少有能依靠的人。

他下定那颗棋子,突然长叹了一口气:“这颗棋子真像我。”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意兴阑珊,对于教我下棋也不是那么热情了。

我仔细思考这句话的含义。我仿佛看到,曾经高高在上的佛寺住持,被众人又怕又敬地围在中间……

就在这时,越前老师来找我,让我也写一份下一阶段的实验方案。他说过几天请我去他家玩。

几天之后,我第一次来到了越前老师的小屋子。他的卧室看上去很老,结构是很传统的四叠半。面见我的时候,老师刚从道场锻炼剑技回来。他告诉我说,这屋子是原来住在这边的村民送给他的。

说起来,我在这里除了研究所的人,确实很少看到其他的村民。

老师做的饭菜挺一般的,加的盐比较少。考虑他的年纪,我倒也没有什么抱怨。吃饭的时候,我们谈话也都是老生常谈,无非是生活是否适应之类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关心我的老师。

我隐约觉得,越前老师似乎对我有所求。但我不敢想那是什么。

他突然问我:“你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

我摇了摇头。我的父母亲都在那场大火中死亡,而后来养育我的爷爷在前年因为心肌梗塞去世。我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他叹了口气,又好像是松了口气。

越前老师还让我看他下地干活儿。看着他在水田里面施肥,我觉得挺新鲜的。干活累了,他就坐到田垄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饭团。他说:“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做做实验,干干农活儿,可惜上天不给我那么多的时间。其他人写的实验计划看过了吗?”

“还没有,我还在处理那天神经电流的数据。”我却想我其实也会喜欢的吧,如果我会种田的话,“我都有点想种田了。”

他笑了:“到处都是闲田。现在剩下来的人越来越少了,这座村子已经死去了。你看旁边那片田,去年还没抛荒。”

旁边的田满是杂草,也没有人放水。我一开始以为那只是一片荒地。杂草丛中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农作物,大概是去年没收上来的种子。我说:“田的主人离开了吧,大家都更向往城市生活。”

“所以你能来才是难能可贵。田主人叫木下雄夫,目前在尾见泽市医院住院。我听说情况不是非常好,他离开前说如果他走了,葬礼要由福神先生主持。”

竟然又是福神先生,现在每次听到他的名字,我都会感觉注意力被猛然抽离了。我突然说:“我想去福神先生的庙里看看。”

越前老师闻言摇了摇头:“那里没有人了。”

他的话里有种很苍凉的东西,就像评论一个已经死去很久的老友。

但我还是好奇,我想亲眼看一看他生活过的地方。我一直都是盲,难得想开眼看世界。

回到研究所,我在和福神先生的闲聊中提到了他的寺庙:“我挺想去看看你的寺庙。”

他脸上的表情柔和而无波动:“我也想回去。去找人备车。”

“你出研究所需要申请。”我提醒道。

“你去找越前说,快点。”

我欢天喜地地跑出去。结果越前老师竟然也没反对,只是说要一起回去。于是,我们暂时放下研究所的琐事,出发去庙里。

寺庙建在一座小山峰上,车子只能开到山脚下。我扶着福神先生,跟在越前老师身后。

旁边的矮灌木都快长到路上了,石阶上长满青苔,石头缝里面也有杂草顽强地钻出。鸟居早已年久失修,上面看起来光秃秃的。一般来说,踏入鸟居,就好像踏入了信仰的世界。我情不自禁地庄重起来。

福神先生挣脱了我的搀扶,走到越前老师前面拜见佛祖。

落叶许久无人清扫,石砖上都是落叶。福神先生看起来很焦急,他似乎想去清扫,但却苦于没有力气。

我去正殿寻找扫把,在一个小角落里面,我找到了长上蜘蛛网的扫帚。

我和越前老师都拿着扫帚,帮福神先生清扫寺庙。寺庙就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任由小辈儿们清扫污渍。哗哗哗,我突然幻想自己成为一名无欲无求的扫地僧,放下浑身的执念。外貌真的重要吗?被供奉的佛像和蔼地看着我,它一视同仁地面对所有人。

清扫完成之后,整座庙宇都焕然一新。我这才发现福神先生不见了踪影。越前老师对我说:“他肯定是去书房了,你到正殿后面找他。”

正殿后面,是两间矮旧的小屋子。我轻叩门扉,听到一声“请进”。

他盘地而坐,闭上了眼睛。我跪坐在地上,好奇地打量书房。书房古色古香,还有很老的线装书本,纸墨笔砚一应俱全,还有木制棋盘和棋盒,一面大铜镜摆在桌子上。在他年轻的年代里,是否就是在这里度过孤寂的人生,我不得而知。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闭上眼睛,因为他在流泪。此刻我多希望他能告诉我,怎样做才能安抚他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该回去了,天马上要下雨。”

“你怎么知道天要下雨?”

“我看得见。”他的眼睛正在盯着我,亮得出神。在这庄重古朴的气氛下,他的眼神里仿佛多了某种东西,让人惧怕。我这才想起来这是他的地方,是属于修行者的圣域。此刻,他的明亮就像佛祖一般。没错,他远比我们能看清世界的本质。

在他面前,我们都是盲。但即便我是盲,我也想看清楚他生活的世界。我说:“好吧,为什么要离开寺庙?”

“不是我离开了寺庙,是他们抛弃了寺庙。我再也回不到这里了,我和它都失去了要守护的东西。”他声音大了起来,脸上的肌肉都因为痛苦而颤抖,“我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你是说因为村民们都迁走了吗?”刚刚在打扫的时候,我发现了很多过去人留下来的痕迹。或许对于离开保佑他们的地方,他们也曾有过不舍?

“贪,嗔,癡。”他简短地回应道,不像是回答我的问题,倒更像是在自我检讨。

他没有再继续回答问题,只是自顾自地摸了下桌上的铜镜,然后去前面找越前老师。他不喜欢我的问题,寺庙对于他来说,是回忆之地,也是伤心之地。我也无法继续问下去,便去告诉越前老师要准备返程了。

回去的路上,风云突变。他说的果然没错,甚至比天气预报还要精准。

大家都沉默着,等待着雨滴落下。气氛有些不对劲,甚至我都看得出来。

福神先生坐在后面,他还在遥望着远去的庙宇,眼睛里闪烁着可怕的光芒。他说:“我再也回不去了。你也是。”

越前老师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了,你在很多天前就说过,我的颜色是黑色。”他指着自己的心脏。

这个玩笑很不好玩。

福神继续说:“记得把我葬在山脚下。”

“在寺庙里死亡难道不是不洁的吗?”我插嘴道。

“按照传说,寺庙镇压着恶神,保佑村民们免受侵害。但寺庙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人继承封印,我也是一个将死的不洁之人。让我长眠在那片土地下,将是这个故事的结局,也是我唯一的遗愿。”

越前老师制止我想说话的念头:“你看到自己的颜色了?”

“是的,铜镜里。”

“啊……原来你回去就是为了看铜镜啊。我听你说过,你们只会从那扇铜镜里看自己的颜色。你到现在,还是在遵守着以前的规矩啊。”越前老师神秘莫测地笑了笑,“那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福神先生的眼神失去了光彩。

我根本没意识到,那句“可以”究竟代表着什么。

我很感谢冥冥之中的运气,我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他敢于和我对视,会和我下棋,会对待正常人一样对待我,尽管他也不算是正常人。

虽然我仍然只是个盲,我看不清他的感情,看不清旁人的小算盘,看不清眼前的棋盘。

他依然说,爱田博士的前三十步无可指摘。我很嫉妒爱田博士,因此把她留在办公室的装饰品都给扔了。而且,我发现了更多的线索。我找到爱田留给我的便签,大意是讲该如何照顾福神先生。

我学习了一些棋谱,但那些棋谱到实战中却显得很无力。围棋比我想象中难得多。

实验还在继续。最新的实验结果是,他眼睛能看到的色彩系统和我们完全不一样。越前博士怀疑他能看到的光波长范围比人类能看见的可见光范围要广,甚至有可能拥有一种完全不同的色觉模式,这种拥有起码四种原色的模式在表现上可能更接近许多爬行类动物。

在一次实验中,我从福神先生眼睛中提取了少许细胞,分离检测其中的感光蛋白质。只要能够验证这些蛋白质的感光特性,就能验证我们的猜想。不过具体的检测工作要交给东大本部做,我们这里的仪器并不够。

安静的生活最终被打破了,因为我听到了那个实验计划。

越前老师的声音斩钉截铁:“这是最重要的实验,时间长达两天。其间,我们将对标本完成好几项检验,以及解剖实验!”

我的双手在颤抖,这不是实验,这是在谋杀!我看向其他人,他们大多沉醉在实验计划中,一脸陶醉。没错,这是一项天才般的实验设计,近乎完美。里面把我们能做的实验都做了,还考虑了组织离体培养和克隆实验体。毕竟,福神先生是独一无二的标本。

在实验计划的最后几页,我看到了共同完成者的名字,其中有爱田博士的名字。一些琐碎的线索终于被拼接完成,我突然看清楚了,爱田博士选择离开的真意,她或许只是无法面对这最终的计划。

脑袋嗡地一声炸了,很疼。难道没有人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吗?他们为什么对最基本的事实视而不见?

“越前老师,解剖实验可以对活人做吗?”

“我们的实验计划得到当事人的认可,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他的眼睛如同猛虎一般,里面所带有的决心不是我的话能够动摇的。

我不想做一个盲,我需要行动。我一言不发,直接冲出会议室。

背后传来越前老师的吼声:“这也是他的遗愿!”

难道福神先生已经死了吗?我跑到研究所深处的无菌实验室,最近福神先生一直都住在里面。

他安静地坐着,竟然在看一杯水。那双眼睛还是那么的有神。这让我悬着的心突然放了下来。也对,实验还没做,他怎么可能死呢?

“你听说过新的实验计划吗?”我质问道。

“就像十八层地狱。”

“那你为什么答应?”

他的视线从那杯水上离开,扫到我身上:“因为我的颜色是黑色,没有时间了。”

“你看错了,那扇铜镜生锈了!”

“我不可能看错!我不会看错!”

我没有说错,他真的看错了。他也是盲,没看到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我继续说:“不,你什么都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呢?”

短暂的无言。

在尴尬之后,我平静了下来:“我现在是什么颜色?”

“红色,你在生气。”他如是说。

“是啊,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

他摇摇头。

“因为你看不懂人心,你明白村民为什么抛弃了你?”

一说到这个问题,他的脸色刷地就变了:“因为贪慕外面的生活,是他们抛弃了我!你知道我承担了多重的责任活下来,我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为他们,但他们却抛弃了我!抛弃了我!”

“不,因为你是盲,你看不懂他们的心。”我小声地提醒自己,没有人会喜欢黑色的消息,“你也看不懂世界,你只不过是想自我满足!”

“盲?盲人吗?”他不屑道。

“那是我自创的词语,说的是那些只看表面,对深层视而不见的人。”我吼叫着说出来,“我听说有人还等着你主持他的葬礼,难道生死嫁娶不该归你管吗?他叫木下雄夫,他随时可能去世!”

他愣住了,安靜了许多:“雄夫真说过要等我吗?”

“是的,不信你去问越前老师。”

他笑了,一开始只是仰着头哈哈地笑,后来低下头捂着嘴笑,再然后掩着面笑,甚至笑得流出了眼泪。他用手擦了擦眼睛,再次睁开眼睛:“亏得他还能记住我,出去吧,让我考虑一下。”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房间,从门外看进去最后一眼,我看见他又在看那杯水。

第二天,我看到了阴沉的越前老师。他盯着我,就像盯着仇人。这让我很开心,我可能已经摧毁了他的计划。他无法无视福神先生的意见,擅自启动手术。

他找到我:“我真后悔把你招进来。”

我摊摊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他继续说:“你应该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你的时间也不多了。老师,你看上去很心急啊!”

“和我对抗很不明智。”越前老师恶狠狠道,“我可以有上百种药物,即便他不同意,我也能让他上手术台。”

“我相信你,起码有十多种方法让我也死于非命,而且无人知晓。”

他摇了摇头:“不不不,如果那样我就不会找你谈了。你浪费了我和他的时间,我的时间无所谓,但他的时间是无价的!所以,我给你一个补偿的机会!”

“什么?”

“克隆,你将成为克隆体的生母。”他如是说着,眼神表情都不友善,“他是最特殊的标本。你明白他的价值的!”

我当然明白。我感觉越前老师认为我会答应这样的条件。不过我突然明白了很多问题,原来他曾经最需要的,竟然是我的子宫,一个毫无家庭牵绊的女人,她可能为科研付出一切。如果福神先生注定活不久,那就克隆一个“他”出来。但克隆的伦理问题,在业内几乎是禁忌。只可惜,在这几位疯子面前,几乎没有禁忌。

我本应该挣扎一下,搬出一堆伦理道德的话语。我本该犹豫一会儿,顺便找我可能存在的家人来反对。但事实上,孤身一人的我做出选择几乎只在一瞬间:“好,我可以。”

“你可以?”他惊叫出声,“你的体质,会很危险的。”

“无所谓。”我笑得很开心,“一言为定,老师。”

“你真的明白他的意义吗?一双能看到5nm大小物品的眼睛,和正常人不一样的可见光范围,这是颠覆人类认知的结果,那是一双超越人类极限的眼睛。”越前老师说道,“就算你生下来克隆体,他也只是属于研究所的,我的继任者也会继承我的意志,探索人类的终极……”

“我知道,越前老师。我比你更清楚如何服从,我会服从的。你知道那天的大火究竟是怎么引起的吗?”我笑着说。

他愣住了。

我习惯于把那场大火说成一次意外。我习惯去欺骗自己——父亲和母亲感情和睦,那天他们只是恰好遇到燃气泄漏,电火花点着了可燃气体,发生了小型的爆炸,诱发了火灾。偶尔,我能恰到好处地骗取那些无关人员的同情。

他们看不到真相,不仅仅因为盲。

但真相是,救火队员们知道,根本没有发生过爆炸,两名死者也没有过多的挣扎。

但我知道真相,是绝望的父亲捅死了母亲,同时万念俱灰地点燃了整座房屋。这一切都因为我的视而不见,因为我是盲。

父亲很早就出轨了。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把那个阿姨带回家,骗我说这是工作伙伴。我假装没有看见。

母亲问过我一些问题,但我总说没有,因为我是盲,什么都应该不知道。这样他们还能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保持每天的安稳生活。

但很快,她发现了真相。她开始自暴自弃,她本来就是一名少见的职业女性,接触其他人的机会很多。于是,我得知了更多难以启齿的真相。

但我仍然视而不见,主动躲进自己的房间,仿佛只要我什么都看不见,一切都还能继续下去。都怪我,如果早点说出真相,也許事情不会那么糟糕。

直到有一天,父亲突然回来。他看到了难以忍受的场景,看到了在房间里的我。他感觉全世界都在欺骗他。原来那天父亲丢掉了工作,因为同事的欺骗,他被迫承担了责任,被惩罚性地解雇。他想起来我的欺骗,想起来母亲的欺骗,唯独忘了自己曾经的欺骗。

我知道,这不怪他,因为他其实也是盲,只懂盯住其他人看,却从来意识不到自己的狭隘逼仄。

他和母亲吵了一整天的架,摔了各种东西,最后了无声息。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我不想看见。我躲在被窝里,期待出去的时候能看到他们和好,大家和和气气地继续生活。

但我低估了父亲的凶残。当大火从门缝里面窜进来的时候,我竟然只是看着,因为觉得父亲肯定会救我的……

我站在爷爷的坟墓前,放上一束花。

我不喜欢爷爷,他看着我,却总是在说父亲。一直到他死去,我都和他不亲近。但此刻,我只能告诉他我的决定。

再过几天,我的肚子里会多出一个小生命,一个生来就违背伦理道德的小生命。但这不违背我的道德,为了保护他最后的时光,为了人类未来的研究,我情愿选择无视所谓的伦理。

完成这些,我被人接走。我将在东京大学的另外一个秘密研究所等待胚胎移植。我们还没有探明福神家族眼睛的基因秘密,但是想必它并非很坚强的基因。所以,我成为目前唯一的希望。

很讽刺的是,我从未想过结婚和恋爱,却在没有恋爱和结婚的情况,怀上一个孩子。他将拥有看穿世界的眼睛,一双达到人类极限的特殊眼睛,除此之外不会有任何东西和我相似。当然最好也别有。

后来的事情很顺利,胚胎被植入我体内。最专业的团队为我注射了大量激素,让我的身体做好了准备。他们提供了一间风景秀丽的海景房,让我安心养胎。每天都有人照顾我,监视我。

直到有一天,一个电话打来,是越前珏夫的声音:“木下雄夫死了,在尾见泽市医院。”

“哦,我知道了。”我心中波澜,表面平静。

“在他主持完葬礼之后,你再也无法阻止我了。”他如是说着。

我听说越前老师身体状况下降得很快,已经很久没有下田干活儿了。我笑了:“承蒙您费心了,我现在只关心腹中的孩子。”

他挂断了电话。我立刻打电话给平常负责照顾我的人,要求必须把我暂时送回尾见泽市。

负责人拒绝了我的提议:“你的身体情况不允许,我们只可能用其他的方式让你和他见面,不要考虑逃跑,我们的护工会24小时看护你。”

他说的方式是视频对话。如果福神先生是一般人的话,这样的做法也许可取。

福神先生的第一句话让我很沮丧:“你是谁?”

果然他没有看出我,他看到的远比视频能显示的细节更多。但经过人类技术传输的图像,他却没有认出来。

我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认出了我的声音,笑得很开心,“我要准备主持葬礼。”他看起来面色红润,精气神比原来好得多。

“我知道,那是你的职责。”我转念说,“有时间再下盘棋吗?”

“好的。”他对旁边人说,“棋盘!”

这命令式的语气,和我熟识的他一模一样。我掩嘴浅笑。

我只下了八十多手就败下阵来,但这一盘棋我们下了很久。我看得到他的脸,他在流汗,也许是因为下棋太消耗脑力了。

“你进步很快,永别了,秀子。”他好像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朝我挥挥手,“我觉得你今天很漂亮。”

“再见。”

笨蛋,说什么瞎话,你明明看不见的。我关上了视频通讯,泣不成声。

尾声

几年之后,我终于见到了爱田博士,一个曾经我最不喜欢的人。哦不,应该叫她米泽太太。

米泽先生不在家,他的女儿也出去上学了。米泽太太友好地接待了我,虽然第一瞬间她也被我的容貌吓坏了。

“抱歉,我不该在乎这些的。家里有点乱,请进!”她连忙道歉,露出表达善意的笑容。但下一刻,她的笑容凝固了,因为看到了我身后的那个孩子,“他是?”

“我的孩子,福神太郎。”我微笑着说,一边招呼太郎进来。我看向走廊的角落,受雇于研究所的人员正在监视着我们。

米泽太太有些失魂落魄,似乎很受打击,就连倒水的手都有些发抖:“原来是这样啊。”

我想我看懂了她,我终于不再是盲。我问道:“要完成那样的计划很让人伤心吧?”

“是的。”她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流转,“他最后是怎么走的?”

“在車上睡着了,很安详。”我笑着说道,然后摸了摸太郎的头,有种完成任务的轻松感。

米泽太太突然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幸好那计划没有实施。”

“其实实施了一半。他举行完葬礼仪式就气若游思了,越前老师第一瞬间就把他送往实验室。”

米泽太太闻言肌肉颤抖了一下。这其实是她一直试图逃避的事情,她也曾爱上过那个眼睛超越常人的男人,因为无法说服自己执行计划而选择离开。虽然我同样没有见证到最后,但却留下了他和世界的牵绊。

短暂的沉默,因为无话可说。

她突然站起来,对我长鞠了一躬:“多谢你对他的照顾。”

“没有。”我对自己说,“我只是想不遗憾。我不想再当盲,对那些本该看见的东西视而不见。”

她笑了笑,其实没明白我在说什么。她说:“你看,他们看东西时的神情真的好像!”

我低头看向太郎,发现他竟然看着那杯茶水入了神,仿佛魔怔了一般。

这让我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情。我问太郎:“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茶,里面有东西在飞舞,就像人跳舞一样。”

“在茶水里?”

“对啊!”他欢快地回答道。

那是在热力对流作用下上下翻飞的分子们。我长叹了一口气,有些东西是我永生都无法看见也接触不到的。在他的面前,我永远都像是盲人。但即便如此,我也要想办法看着他长大。

我不会再成为盲,他也不会再成为福神先生的。我发誓。

我抱住了他,深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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