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维亚〕达尼洛·基什 著 彭裕超 译
达尼洛·基什(1935-1989),塞尔维亚著名小说家、散文家、评论家和翻译家。出生于塞尔维亚北部边境城市苏博蒂察,父亲是匈牙利犹太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间被关进集中营,死于奥斯维辛。动荡的童年和父亲的离世对基什的文学创作造成了巨大影响,父亲和死亡成为他多部作品的主题。他的小说作品常以动荡的历史为背景,有丰富的想象和细节,描绘出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流浪者的经历。他的散文作品充满了深刻的哲学思考,对中欧民族主义、中欧文化和有关的文学议题有深入探讨。主要作品有《栗树街的回忆》《达维多维奇之墓》《死亡百科全书》《沙漏》《花园,灰烬》《瓦利亚》等。
马克先生把书收起来(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愤慨地走向海边,希望让自己的灵魂得到片刻的喘息。他试图解决一些疑问。途中出现了一支送葬的队伍,使他意外改道。马克先生以一种狂热的努力,来确证自己的意志……
“结束得还不错。”马克先生散完步回来说。
“那么,”心中熟悉的聲音问道,“大海在说话,还是沉默?”
“我们按顺序讲,”马克先生说,“大约两点钟,我带着与我形影不离的香烟,来到海边。我想你们都很清楚,我不会将乔伊斯的分析,用于自己的(潜)意识,我不会只告诉你事物的状态,而会告诉你更多事实。与此对应,我得出结论,在这次抽象而浪漫的回归自然的路途中,我感到(请原谅我的不一致)要描述潜意识在某一瞬间(或者其他任何瞬间)的状态,是一种自负而徒劳的做法。当然,你们会问为什么?因为,只有一个瞬间能得到详细而全面的描述(而其他的每个瞬间同样充满了内容,无论在我们看来是多么空洞),只有一个瞬间能在数量上代表整个宇宙,即微观和宏观的一切,而那个宇宙的决定性质量必然是——混乱。当我的视线从石头转移到大海,再从大海转移到云和鸟时,我的意识和潜意识出现了关联,如果试图将所有的关联再连接起来,那只会造成一片混乱,在混乱面前,我早已准备好投降了。整个过程都充满了意识,我的朋友,我害怕一些东西,害怕那些我称之为非艺术性的东西。你们知道什么是艺术吗,这次海边散步恰好为我阐明了艺术性的定义。艺术首先是关联的选择,也是将思想扼杀在摇篮的胆量。请不要笑。这里我指的不是行为,不是塑造、修饰或者燃烧,抑或形容这一切过程的称呼。我指的是,在永恒的浪潮和潮汐里浮沉的无限联想(所谓的“意识流”等)。一旦我们意识到联想的无限性,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意识到,从同心关联的无限联想中,我们只能记录下一个无穷小的部分,好比一颗原子,那么……你们知道我想说什么。所以,在(接触)文本之前,我们有必要抛弃那些具有先验功能的联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我们将能同时在理念和行动上,服务于世界的先验性的诞生。这样,我们将使造物主的世界无法构建。反正我们最后都会被自然的力量吞噬。
“之前,我把试图涵盖和囊括联想的整体性全貌的野心,称为‘非艺术性’。是的。请问,一个画家如果无法决定自我、无法确定自身,也无法为自己的眼睛和意识找到最佳位置的话,他算什么画家?请你们不要给我举‘鲁昂大教堂’(鲁昂大教堂是一座哥特式大教堂,它的正面有着丰富的起伏变化,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得变幻莫测,神秘感人。莫奈毕生致力于光与色的研究,为了研究不同时间阳光下景物的色彩变化,莫奈共画了二十幅这座教堂的连作)的例子,这个例子只会对我有利。因为那是对同一宇宙的多种照射。
“我会认为普罗米修斯具有艺术性和创造性——它代表着选择的力量。它不仅没有凭一己之力破坏了联想的系列,也没有让自己对世界的体验变得贫乏。恰恰相反。
“应该指出的是,有必要在作品或行为中,放置一个或几个确定的、关键的核心联想,这些核心联想将潜伏在自身以及其他相关的联想系列当中,从负无限扩散到正无限。找到那个或那一系列宇宙关联的原子点,是至关重要的。你们终于明白我在想什么了:在这种情况下,抗争性较弱的意识点(我刚刚称之为非艺术性),就是那些痛苦而艰难地记录着每一个意识和潜意识的点,甚至假装以这样的方式来创造宇宙。不。宇宙就是塞尚桌子上的三个苹果。在意识、潜意识、普遍性和现实性的条件下……你不会认为这些数字会显著影响宇宙的广度吧?你不会以为其他模样的苹果(更漂亮的、更大的、更红色、更丑的、更小的、长毛的),会显著影响宇宙的形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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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角度看,”马克先生继续说,“为了回答你们在开头提出的问题(大海在说话,还是沉默),我的答案是,大海在诉说着自己的沉默。像布鲁姆(《尤利西斯》中的主人公)那样站在大海面前,意味着让联想带领自己穿入神秘而深邃的大海,去跟鱼和浪对话——而不求得出任何结论。乔伊斯的愿望是刻画出每道波浪的轮廓,描绘出每一深度的颜色,尝遍所有珊瑚的味道——这是一种自负的态度。确切地说,是一种普罗米修斯式的自负。一种古董般的腐朽。”
马克先生继续说:“我目送一列火车,又等来一艘船。之后我在岸边徘徊,没有确定的目的地,也没有确切的打算。朋友们,对我来说,相比于像骆驼一样的炎炎夏日,我更喜欢淡季的海。对我来说,夏天的海太深奥了,深奥得索然无味。整片海滩布满了——廉价的旅行性爱的罐头。
“而大海在秋冬季节也在畅游啊。自出生以来它就赤裸着。腋下散发着永恒的味道。双腿之间藏着一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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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走路走累了,”马克先生继续说,“我决定回头,但是不沿着铁轨走回头路,而是走山脚的小路,那里稍稍高于海面。这可以说是改变视角的某种方式。
“然后,从山上的某个地方,传来了敲钟的声音。钟声使我在自己面前无法藏匿。钟声的音调带着某种例外性的挖苦意味,挖苦着我散步途中风景的贫乏无趣。然而,我的愉悦没有因此而丧失。
“就这样,我走到了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总是自由的人感知自我确证的好地方。因此我说:我(决定)走这条路,而不走那条路,因为我的散步活动,有一种自由意志和自由愿望的堂皇。
“当我还在享受着自由决定的魅力时,脚还没来得及踏上自己自由选择的路上,我发现路口左边的一棵松树后,露出了镀金的十字架,然后出现了一位僧侣。请你们想象一下我的惊讶之情。我选择这条路作为一个对象(作为哲学的表达),借此来表现我的自由意志,而这条路却带我走向坟墓。更神奇的是,接着走来了一支送葬的队伍……‘一、二、三、四、五……’我开始在心里默默数数,一直数到了一百二十七(这是这个十字路口的编号)。如果我数到一百二十七,送葬的队伍还没有经过路口的话,還堵着我的前路的话……我在内心迅速作出决定(因为我为我的散步得到了一个刻板印象式或电影式的结局而感到懊恼,而不是为偶然巧合而感到痴迷或吃惊——这是不可避免的——毕竟机缘巧合总是将我们的路连在一起),如果这位死人到那时为止还没有通过路口——那我就加入他的葬礼队伍。这将成为我散步的美好结局。
“这是唯一可供我确证(或者至少尝试确证)自我、确认抽象的决定力量的方式……
“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我不是出于自愿,却在自我意志的许可下,走上了一条通往坟墓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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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事情,如果我不说,你们恐怕不会自己注意到或者感觉到,我不想打扰你们。因为,朋友们,我想,随着讲述,你们总会……我相信每一个跟在棺材后面的人都跟我一样,会有同样的联想:将来要死去的人抬着已经死去的人。所有的人都跟我一样,努力而集中地去思考这件事(虽然他们没有意识到),如此努力,以至于他们今后将无法再去想它。或者,他们根本什么都没有想。这里有什么值得思考的?我唯一不清楚(同时也很抱歉)的是,那两个停下玩耍来看这具镀金的棺材的男孩心里在想什么。我很遗憾,我记不清了,那些年里,我不清楚的东西究竟有多么不清楚。同样遗憾的是,我似乎对一切都很清楚。
“我还注意到——现在才注意到——被抬着的死人双脚朝前。如果相反的方向(头朝前),一旦出现在我们的脑海中,那它一定会在没有隐喻的情况下,把整出戏演为一次灵巧的跳跃。原创式的死亡跳跃。
“我还要跟你们讲讲相遇,讲讲安静。
“一个人走着自己的路,他以为:我会按时到达。一切都很好。然后他看见身前出现了一支队伍。朋友们,你们知道,他为什么停下,脸上表情平静地站着,尽管他知道这一停顿会导致自己无法按时到达。我告诉你们其中的一个原因:他如果为了按时到达而匆忙赶路的话,就会感到难为情(在谁面前难为情?)。但是,你们看,安静也是出于类似的原因。安静是一种习惯。
“然而,这场葬礼,如果不是一个相当荒谬的事实的话,对我的决心而言,就不会有足够的启示意义。当我以某种方式决定跟在送葬队伍后面时,你们知道我是那如果被激发了的决心的本质吗?是队伍后面一位女孩的笑容,让我动心了。她微笑着,就像死亡与她的肉体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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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自己没有把死去的人送到终点而感到反感。当第一条山羊小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转身拐了过去,再次靠近了温暖的大海的身体。它躺在沙滩上,额头没入天际。它在腿间夹带着死亡。腋下藏着一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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