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客
K已经在这台电梯里待了四十二分钟了。
在这四十二分钟里,K跟着进出电梯的人们,在这座大楼的八层到负三层之间来来回回了好几次。电梯里狭小闷热的环境让他不停地出汗,原本硬挺的衬衣现在已经软塌塌地贴着他的身上了,连带着租来的西装都变得潮乎乎的。
电梯又一次停在了负三层。趁着人们往外走的机会,K松了松领带,又一次走到了按钮旁边,仔细地看起了楼层按钮旁边的说明:
八层:凯乐奥斯卡国际影城
七层:凯乐美食广场
六层:小天才儿童教育、金色童年潜能教育
……
K皱了皱眉,抬头看了看已经有点儿变形的电梯门上方那个数字“3”。“没错,是三号客梯啊。”他小声念叨着,又一次掏出手机,点开那封今天早上收到的邮件读了起来:
K:
你之前不是一直问我,我之前去上的那个写作班叫什么吗?昨天我刚听说,他们在西安也开了一家连锁店,提供的服务和这边是一模一样的。地址就在桃园路和丰庆路十字的凯乐大厦,七又二分之一层,记得坐三号客梯上去。我已经替你报好名了,到了就说是我介绍的。
R
2021年03月31日
“七又二分之一层,”K抱怨道,“不想说就算了。说什么七又二分之一层,哪有人会在七楼和八楼之间搞一个夹层的?骗人都这么不……”
K正自言自语地抱怨着,从电梯外走进来一个穿着一身灰色工装服的中年男子。他站在门口,左右环视了一下电梯里的人们,然后开口说道:“对不起,各位,这台电梯需要检修,请大家有序离开。不要拥挤,注意安全。给大家带来了不便,我们深表歉意。”
就在K要走出电梯门的时候,那个中年电梯维修员伸手叫住了他:“您就是K先生吧?”没等K开口说话,电梯维修员就关上了电梯门,按下了八层的按钮,然后指着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对他说:“有问题等一下再说,我们马上就到了。”
显示屏上的数字刚刚闪过七层,现在变成了一个向上的箭头。还没等K开口问是到了哪里,电梯维修员突然按下了紧急停止按钮,电梯间里警铃大作。他从腰后掏出来了一根撬棍,插进电梯门的缝隙里,吱吱嘎嘎地撬开了电梯门。他转过身,指着门外那个半人高的、黑洞洞的夹层通道,对K说:“请吧。”
K跟在电梯维修员身后,猫着腰穿过了那个通道,来到了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虽然这个房间层高看着只有一米八不到,但是好歹可以让K直起腰了。房间里靠着墙放着好几个文件柜,天花板上的两个日光灯投下惨白的灯光,看着就像是废弃的写字楼里的隔间一样。
K心疼地轻轻拍打着西装。刚才穿过通道的时候,黑色的西装在没有粉刷的水泥墙面上蹭了好几下,留下了好些难看的灰白色印子。他现在正在盘算着不知道干洗店能不能洗干净这些印子,如果洗不干净的话,到时候他要赔给服装店多少钱。
那个带着K过来的电梯维修员,脱下那身工装服,换上了从旁边的一个文件柜里拿出来的一套深灰色西装。他梳了梳头发,戴上了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一副金丝眼镜,瞬间就从电梯维修员变成了售楼先生。
售楼先生拿过一个iPad,面带微笑地对K说:“欢迎来到‘新自我写作’西安分部。K先生,我是西安分部的经理段鹏。之前我们的优质用户罗夏已经帮您报好名了。现在只需要您做一个问卷调查,以便我们校准一下参数,就可以提供为您专门定制的写作提高服务了。
“请您回答第一个问题:‘您想成为比刘慈欣更加成功的科幻作家吗?’”
段鹏看着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K,用那种“售楼先生”的职业语气飞快地说:“当然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都知道,您当然是这么想的了。要不然你也不会找到我们。更何况您还是罗夏推荐来的。但是这个问题涉及我们的工作流程问题,所以还是请您正面回答一下。K先生,‘您想成为比刘慈欣更加成功的科幻作家吗?’”
“呃,想是当然的了,但是……”
“先不要说‘但是’,我知道您现在有很多顾虑,很多想不通的地方。”段鹏抢着说,“没有关系,那些细节问题接下来我都会给您解释清楚的。解释那些会涉及公司的内部运作方式,所以那些信息只对我们的客户透露。现在,您只需要遵从自己的内心想法,回答‘想’还是‘不想’就行了。”
“呃,想……”
“好的!K先生。果然和之前罗夏告诉我们的一样,看来您也会很快成为我们的优质客户。根据您的回答,您现在已经是我们的一级客户了。下面还需要您回答几个小问题,方便我们为您定制初步的服务类型。别担心,不会很麻烦的,只要有个大概就可以了。剩下的那些我们会一步步地调整,直到达到您的目的为止。”
“但是我还是什么都没搞清楚,为什么你们会选择这个奇怪的地……”
“不用担心,K先生,”段鹏用“售楼先生”的职业语气又一次打断了K的疑问,“那些都是小问题,我们很快就可……”
还没等他说完,房间里的灯突然就熄灭了。黑暗之中,就只有段鹏的那张脸在iPad屏幕的照映下泛着微微的亮光。“不用担心,K先生,只是正常的断电而已。”段鹏的语气没有一丝变化。他放下iPad,点亮了手机上的闪光灯,在墙边的那排文件柜里摸着什么,“你知道的,我们今天刚搬到这间办公室,还没来得及装修。电线都是从楼下临时接上来的,难免会有接触不良的情况。”
K看着在文件柜里东翻西找的段鹏,手机上小小的闪光灯照亮了一小块区域,却留下了更大的、奇形怪状的黑影。突然,柜子深处的几处微弱的反光引起了K的注意。那反光一个个都是小小的、圆圆的,看上去就像是一颗颗人的眼睛。K眨了眨眼,正准备细看,一道强烈的白光晃得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当K的视力再次恢复时,他看到段鹏手里拿着一个大功率的应急灯。惨白的光线随着段鹏的手臂来回晃动着。在灯光的后面,“售楼先生”段鹏正用他那张不曾变过的职业笑容看着K。
“真的非常抱歉,K先生。看来今天这个情况没办法向您做详细说明了。不过没关系,我们提供的服务直观明了,等您具体开始使用就知道了。現在就请您回答几个关键性的问题就可以了。”
段鹏把应急灯放在了桌子上,重新拿起了iPad说:“如果给您个选择的机会,您最想成为哪位科幻作家?”
“呃……”K被这个问题搞得有点儿不知所措,“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喜欢的科幻作家当然有很多啊,厄休拉·勒古恩、阿尔弗雷德·贝斯特、斯坦尼斯拉夫·莱姆……如果不算科幻的话,还有汪曾祺、马尔克斯、卡尔维诺等等。但是每个作家都是不一样的啊,我当然只能是我啊。”
“不要想那么多,就当是你有一个做白日梦的机会,可以选择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科幻作家。那么你会选谁?”“售楼先生”笑得更开心了,就像是看到了一个终于选好了楼盘、即将签字付首付款的买家一样。
“那样的话……那样的话,我选PKD,也就是菲利普·K·迪克。国内一般都叫他菲利普·迪克,省略掉了那个K。他是最独特的。你知道的,就像大刘说的:‘科幻作家有很多,菲利普·迪克只有一個……’”
“好的,完全没有问题,K先生。”段鹏飞快地说,“果然和罗夏之前告诉我们的一样,这节省了我们不少时间。”他在iPad上迅速地点按了几下,然后拉开旁边的一个文件柜,拿出了一个Q版的人形玩偶,塞到了K的手里,“这是您的个人定制版写作提高服务,版本编号‘菲利普·迪克’。”
K看着手中的玩偶,占据了整个玩偶一半大小的脸上,卡通化的菲利普·迪克正用一张略显滑稽的笑脸看着他。他抬起头,疑惑不解地看着段鹏问:“这是什么意思?”
“您的定制服务啊。菲利普·迪克版本。虽然这个是我们之前就准备好的,但是您刚才也确认了,的确是想成为迪克那样的科幻作家没错啊。不用担心损坏问题,和真正的迪克不一样,这个迪克很结实,几乎是无法破坏的。”
“这只是一个玩偶啊。虽然我看不出来它是用什么材质做的,但是,但是这东西看着和淘宝上那种批发的软陶玩偶没什么不一样啊。”K越来越搞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了。
“哦,您说这个啊。那个玩偶的实际作用,其实只是为了方便我们的客户在使用初期熟悉我们的服务。根据之前的客户反馈,这样做可以大幅提高使用体验。这个等您自己使用的时候就能体会到了。至于我们的具体服务内容嘛,”段鹏举起手画了个圈,“我们提供的服务是全天候无死角的,直到实现您的目的,成为您想成为的那个科幻作家为止。好了,今天的事情已经全部处理好了。您可以回去,开始体验我们给您提供的服务了。”
“但是我还是……”K向前走了一步,想拉住段鹏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段鹏说了句“再见”,然后在iPad上按了一下,K只觉得眼前一花,脚下一空,人就已经到了七层的美食广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和端着一碗岐山臊子面的店员撞了个满怀。一碗“薄筋光,煎稀汪”的臊子面,连汤带面一点没剩下,全都浇在了K那件已经蹭了好多墙灰的黑色西服上。
K垂头丧气地走在街上,脏兮兮的、一股酸辣味儿的西装胡乱搭在左臂上,手上拿着那个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沉甸甸的人偶。到现在他都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脑子一热听信了罗夏的话,跑到这个“七又二分之一层”的地方来了,怎么就想也不想就跟着那个段鹏去了那个房间,怎么就拿着这么个来历不明的玩偶乖乖离开了。要不是那碗面条让他的那个标称P68级防水的手机直接变成了板砖,他早就要打电话去把罗夏骂个狗血淋头了。结果现在,他不但没办法打电话去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连扫健康码坐地铁回家都做不到,只能从西安城南走回北郊。
好不容易走到了粉巷,K累得再也走不动了。他气喘吁吁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看着那个玩偶,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凯乐大厦里发生的事情。“按说这么多年的朋友了,罗夏肯定不至于就为了骗我编这么个玩笑。而且他这一年变得那么厉害肯定是有原因的。难道说这个什么‘新自我写作’真的有用?这个玩偶到底有什么用啊?”他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一边在“迪克”的头上摸来摸去。突然,他的手指被玩偶上面不知道什么东西划了一下,破了好大一个口子,疼得他不由地大叫了一声,把玩偶扔出去老远。
“什么破玩意儿,这破烂做工!要是不好好敲罗夏那小子一顿饭,这事情没完。”K把划破的食指含在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着。
就在这时,那个被K扔出去的玩偶突然用电子产品的语音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新自我写作’的用户辅助终端。现已检测到使用者DNA,正在联网查询使用者信息和相关参数。”
看到这一幕,K愣了一下,赶忙跑过去想要把“迪克”捡起来。结果刚一碰到玩偶,玩偶就一下子站了起来。还没等K反应过来,它就伸开两只短短的胳膊抱住了K的手背,四肢并用地顺着K的胳膊一路爬了上来,最后来到了K的头顶,稳稳地坐了下来。
“好吧,看来这东西还真不是一个普通玩偶那么简单。等回头得好好问问罗夏,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K小声念叨着,伸手想要把玩偶从头上拿下来。他试了几下,扯得自己头皮生疼,玩偶却坐在头上纹丝不动。
一定是和头发缠在一起了。K正在想办法把玩偶取下来,就听那个东西在他头顶开口说道:“警告!检测到用户体内酒精含量过低,神智过于清醒,这非常不PKD。请马上补充酒精饮品。”
K不禁暗自好笑,自己向来滴酒不沾,甚至闻到酒味儿就会头晕。当然不会PKD那种,成天泡在酒精、致幻剂里的嬉皮士一样,把自己的脑子搞得七荤八素。不过看起来这个玩偶还自带身体检测的功能,这倒是不错。等回头一定要仔细摸索一下,看看这东西到底都能干些什么。
K这样想着,两只手继续在头顶摸索着。那个东西和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凭他自己完全解不开,而且稍微用点儿力就疼得他不敢继续下手了。
“看来得找人帮个忙了啊。”K这样想着,伸手叫住了从他身边路过的一位中年大叔。
“你好,能不能帮下忙,帮我把……”他还没说完,一阵强烈的电击一样的刺痛就让他差点儿栽倒在地。和刺痛一起传来的,还有那个东西毫无感情的电子声音:“警告!检测到用户体内酒精含量过低,神智过于清醒,这非常不PKD。请马上补充含酒精饮品。”
那个被K叫住的中年男子关切地问:“你没事吧?先坐下来。需要我叫120么?老哥,你也别走,给我做个见证。这事情和我没关系,我只是做好事。”
“我没事,”K疼得咬牙切齿地说,“都是我头顶上的这个玩偶。它竟然电我!我还以为这是什么好东西呢。快帮我取下来!”
“呃,当然,当然。”中年男子和被他叫住的那几个围观的人就像看到了疯子一样,都自动向后退了一步。
“这人是咋回事?”
“谁知道,他说他头上有个啥东西在电他。可是他头上啥都没有啊。”
“别是想装病讹人的吧?”
“我看更可能是个疯子。”
……
“你们看不见吗?”K有些恼火了。他指着自己的头顶,看着周围围了一圈的人大声说,“就着这儿,和我的头发缠在一起的,那个长得和菲利普·迪克一样的人偶。它在電……啊!!!”
一阵更为强烈的电流贯穿了他的头顶。K被电得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了起来。周围围观的人看到这个场景都吓得快步走开了。那个东西还在不停地继续说着:“警告!检测到用户体内酒精含量过低,神智过于清醒,这非常不PKD。请马上补充酒精饮品。”
“我喝,我喝行了吧!我现在就去喝酒!”K喊道。
“好的。”那个东西冷冰冰的电子声音突然变得轻快了一些,似乎带着一丝得意的喜悦。“‘新自我写作’将持续为您提供个性化的写作辅助服务,直至达到您一开始制定的目标。”
K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好在他现在在粉巷,西安的酒吧一条街。还只是下午,已有不少酒吧开着门。K捡起地上的西装,摇摇晃晃地推门走进了一家名叫“宿醉”的酒吧。
酒吧的卡座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位顾客,一边喝着“1664”、福佳白之类的啤酒一边聊天。看到K走了进来,他们都停了下来,好奇地打量着K。也不知道他们是好奇K这一身沾满了面条汤汁又蹭满了灰尘的邋遢样子,还是好奇K头顶的那个奇怪的玩偶。
不过K可没工夫管这些,他径直走到了吧台前,看着酒保:“请给我来一瓶啤酒,不要度数太高的,汉斯干啤就……啊!!!”还没等他说完,那个东西就又电了他一次:“警告!啤酒的酒精度太低了,这非常不PKD!”
“先生,您没事吧?”酒保关切地问,“您刚才抽搐得很厉害,如果您有偏头痛或者癫痫之类的疾病,那我非常不建议您喝酒。”
“我没有抽搐!我也没病!”K嚷道,“都是我头上这个鬼东西,它在……”
K看到酒保的一副看到了疯子或者醉汉的表情,悻悻地停了下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酒保的眼睛,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给我来一杯酒,越烈越好!威士忌、老白干、伏特加、二锅头……什么都可以!现在,马上!”
“好……好的,先生!”
K抓起酒保递过来的杯子仰起头一饮而尽。热辣辣的灼烧感从他的嘴里开始,一路向下,烧过喉咙、食道,在他的胃里放了一把火。他被呛得趴在吧台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嗽声中,他听到那个东西在说话:“很好,很好。这很PKD。”
他笑了起来,笑得眼泪直流。他笑着抬起头,看着酒保大声叫道:“再来一杯!”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精麻痹了他的大脑,整个人恍恍惚惚仿佛飞了起来。让他忘掉了新自我写作,忘掉了头上的那个可怕的东西,忘掉了他的手机已经打不开了,忘记了他根本没有现金来付酒钱。
K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吵醒了。他摇了摇昏昏沉沉像是在醋里泡过的脑袋,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把嘴里那股宿醉之后的恶心味道冲了下去,然后晕晕乎乎地开了门。
“你小子,发了财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就这样悄咪咪地辞职了啊。”门外的老乔把一个沉甸甸的大纸箱子塞到K的手里,不等K招呼,就径直走了进来,打量着K的房子说,“你这房子户型不错啊,离咱们公司也近。怎么样,卖给老哥哥我吧?要不然租给我也行。你也知道,我现在每天上班路上要一个多小时呢。”
K被这一切搞得一头雾水,他掐了掐自己的脸,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什么发财?还有我为什么要卖房啊?卖了我去住大马路?”
“到现在还要跟我们装?”老乔笑着锤了K一拳,“大唐芙蓉园旁边的独栋别墅啊,你小子竟然说买就买了。难怪你要辞职了,有那个钱谁还上班啊。不过你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是中彩票了还是去倒腾挖矿了?”
“等一下,什么别墅、辞职的?谁要辞职啊?就这破房子的房贷我还没还完呢,辞职了我哪儿来的钱啊?等一下,我知道了!今天是四月一号,愚人节!你们是看我今天没去上班,所以来整我的,对不对?这真不能怪我,我昨天喝多了。那事情到现在我都觉得跟做梦一样,等回头我跟你细说,请假的事我也回头补上,行了吧?”
“谁跟你开玩笑?你看清楚了,今天已经是四月二号了。你也别装了。我这是赶着清明节放假之前给你把东西送来的。都是你工位上的那些零碎,全在这里了,你点一下。”老乔一本正经地说,“哦,对了。这里边还有你买的别墅的房产证和贷款的合同。是直接寄到公司的,也没写具体谁收,我们就给拆开了。这才知道你小子干了这么牛的事情。本来老大还说想挽留一下你的,结果看了这个房产证直接二话不说就通过了你的辞职申请。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搬家的时候记得请……”
老乔还在继续说着什么,K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浑浑噩噩地送走了老乔,然后一下子瘫在了沙发上,喃喃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头顶的那个东西开口说:“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这非常不PKD。几乎没有财务压力,这非常不PKD。不好,不好。这一切都必须要改。”
一股恶寒伴随着极度的愤怒从K的胸口蔓延出来。他大声地吼道:“所以你就自作主张给我辞了职,还用我的名义贷款买了几千万的别墅?”
“没错。‘新自我写作’的服务遍及您现实生活和网络空间的各个角落。我们将按您的要求,创造一切可能的条件,让您成为您想成为的那个作家。”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谁允许你这么做的!”K彻底炸了,“什么‘新自我写作’,我跟你们没完!”他越想越气,站起身就跑了出去。那个东西在他头顶说:“对,对,对!非常情绪化,这很PKD。”
K一路来到了凯乐大厦。像上次段鹏做的那样,乘坐三号客梯,在七层到八层之间的位置按下了紧急停止按钮,然后用力拉开了电梯门。
电梯门外正中间横着的是二十厘米厚的混凝土楼板。向上可以看到八楼的地板,和来来往往的人群的小腿。向下可以看到七层的天花板上的吊灯、气球和彩带等等装饰。
K向后退了一步,退到了电梯轿厢的最里边。他自言自语:“是啊,是啊,当然是这样的。我早该想到会是这样的。”他一边说一边吃吃地笑了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贴着电梯的内壁缓缓地滑坐了下来。他把脸埋在双手之间,无声地大笑了起来,笑得肩膀一抽一抽地剧烈起伏。那个东西在他的头顶欢快地说:“对,对,对。这很PKD。”
“对,对,对!你个鬼东西还会说些什么!”K突然爆发了,猛地揪住头顶的那个东西死命地扯了起来。他又拉又拽,感觉快要把头皮扯下来了。但是那个东西仍然坐在他的头顶纹丝不动,嘴里不停地说:“对,对,对。这很PKD。”
终于,K疼得受不了了。他松开了手,啜泣起来,一半是因为疼痛,一半是因为绝望。那个鬼东西和他的头发彻底纠缠在了一起,完全没办法拽下来。
等一下,头发……
头发???
头发!!!
一道灵光在K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从电梯轿厢里滑了出去。他一路狂奔,来到了位于凯乐大厦三楼的“金剪刀美发沙龙”,径自坐在椅子上,对着Tony老师大喊道:“给我剃光!快!全部剃光,一根不留!”
Tony老师同样对他头上的那个东西视而不见。他也懒得去分辨,Tony老师到底是真的看不见,还是出于职业素养不好意思说什么。
他闭着眼睛,伴随着Tony老师的剪刀和推子在他头上来回游走的声音,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Tony老师说了声“好了”。
这一声在K听来犹如天籁。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光头,还有头顶的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的那张酷似卡通化了的菲利普·迪克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它的身体,那小小的身体和短短的四肢,现在就像融化的塑料或者沥青一样,变成了看不出形状和颜色的一摊,和K光溜溜的头皮长在了一起。伴随着K的呼吸和脉搏,一起一伏地搏动着。
它直视着镜子里的K的眼睛,笑着说:“对,对,对。就是这样。这很PKD。”
K平静地朝Tony老师点点头,付了钱,转身离开。
从凯乐大厦回来之后,K彻底放弃了思考。他像吸血鬼一样,每天告诫自己,不要照镜子,不要理发。他听着头上的那个东西一句接一句地说:“对,对,对。就是这样。这很PKD。”他按照那个东西的指示,用酒精和安非他命不断地麻痹着自己的神经。他不断地出入各种酒吧和夜店,搭讪他遇到的每一个有着黑色长发的年轻、娇小、柔弱的姑娘。他一次又一次地坠入爱河,然后迅速地转身离开,去寻找下一个姑娘。他像个人形打字机一样,每天坐在电脑前,一刻不停地写着各种各样的或荒诞不经或古怪离奇或离经叛道的幻想故事,然后不经任何打磨和润色,就把这些粗糙得几乎像是半成品一样的小说,以低得几乎无法想象的价格一个接一个卖了出去。他被那栋别墅的巨额贷款压得喘不过气来,越来越穷困潦倒。
时不时地,他的自我意识会奋起一搏,挣扎一番。让他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法,试图摆脱头顶上的那个东西。这些方法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不管用。每次挣扎的结果,就是那个东西更加猛烈地电击。
渐渐地,他放弃了一切挣扎,把自我深深地埋在了头顶的那个东西和它口中的那个“PKD”的下面。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科幻评论者开始痛心疾首地把他称作是中国版的菲利普·迪克。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写作风格,更多的是因为他这种近乎作死一般燃烧生命的写作和生活方式。简直,简直就和那个真正的菲利普·迪克一模一样。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罗夏要来西安做新书的签售活动,邀请他作为嘉宾出席。
签售被安排在高新区言几又西安旗舰店,一座极具现代化时尚风格的大型书店里。毕竟罗夏现在人气飙升,创作的那几个大部头史诗作品可以称得上叫好又叫座。虽然他那挖坑不填的做法被很多读者深恶痛绝,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一跃成为一线的超级人气作家,甚至有不少读者开始称呼他中国的乔治·马丁。
签售活动下午三点开始,K两点不到就早早地来到了会场。会场外已经聚集了不少等着签名的读者。看到这一切,再想到自己的悲慘处境,K感到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儿。他绕过人群,从会场侧门来到了休息区,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只有罗夏一个人,他看上去比K记忆里的形象胖了不少,而且开始留起了络腮胡子。更关键的是,在罗夏的头顶,K看见了一个,肥胖的、留着满脸络腮胡子的、卡通版的人脸。那张人脸看着K,突然大笑了起来。K头顶的人脸也跟着笑了起来。那笑声冰冷刺骨,锋利如刀,听不到一丝的快乐,让人不寒而栗。
K瞬间明白了一切。他看着罗夏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一边哭一边对他说:“我想写完那些小说,那些我费尽心力想出来的人物和故事,但是那个东西逼着我不停地挖坑、挖坑、挖坑……它说,它说这样才是乔治·马丁会做的事情。”
K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他想起了当初在凯乐大厦那个阴暗逼仄的夹层里段鹏对他说的话:“您想成为比刘慈欣更加成功的科幻作家吗?”
什么叫比刘慈欣更加成功的科幻作家?拿到世界科幻最高奖雨果奖?每本书的版税都足够让自己实现财务自由?小说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并且票房大卖成为影史经典?……
这些菲利普·迪克都曾经做到过,但是当他做到这些的时候,他已经命不久矣了。
K尖叫了起来。他夺门而出,踉踉跄跄地跑开了。他慌不择路地跑着,没有目的地,也没有方向,只是不停地跑着。一直跑到筋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一片嘈杂的工地。各种钢筋、水泥和砂石之类的建材胡乱堆放得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施工人员和各种机械发出刺耳的噪音,搞得他头晕目眩。
前方不远处,有一个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撞倒了的小房子。在已经被撞得稀烂的墙壁上,依稀可以看见半个黄色的三角形标记,上面写着“高压危……”一根很粗的线缆从那堆瓦砾里伸出了一个头,断掉的电线接头上吱吱地冒着电火花。
K看着那一团闪着蓝光的电火花,心里感到一阵解脱。他头顶的那个东西在不断地尖叫,大喊着“不,不,不。不要,这非常不PKD”,同时一下又一下地电击着他。
“你不是喜欢电么?来啊,电我啊!”K大声喊道。他快步走了过去,抓起那根吱吱作响的高压电线,朝着头顶的那个东西死命地戳了下去。
K醒了过来,刺鼻的消毒药水味儿和周围的白色墙壁告诉他,他没死,他在医院。他现在只想哭,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竟然没死成。为什么他还活着,为什么?为什么!
一名护士跑了过来,关切地看着他。K用眼神看着护士,想告诉她,让她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名护士是点了点头,转身叫来了一名同样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医生一起赶来的,还有一名穿着西装、神色紧张的中年男子。
“先生,我对您的遭遇非常抱歉,这都是由于我们的临时施工人员不规范施工导致的。不幸中的万幸是您当时戴着那个橡胶的帽子。”中年男子说,“医生说CT检查表明您的身体没有明显的器质性损伤,休息一段时间应该就可以出院了。您不用担心,我们将负责您的全部医疗费用和后续赔偿。”
K瞪大了眼睛,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名穿白大褂的医生拿过一团焦黑的看不出什么形狀的东西,对他说:“先生,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按说这种情况下您应该是活不下来的。所以我们院方想请您把您当时戴的那个帽子的残骸交给我们研究。看看它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保护性。当然了,在那之前,请您先告诉我们您的身份信息,方便我们做入院登记。”
K终于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了。他不禁哭了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K才平静了下来。他看着医生,认真地说:“我叫PKD,你可以叫我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