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冰筠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20 世纪八九十年代,幻想小说开始走进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界的视野,成为独立的体裁。在20 世纪末幻想小说作品涌现,儿童文学百花园里就此产生了一个新的艺术“品种”。受西方幻想小说的热潮影响,中国的小说创作者进行了艰辛的艺术探索实践,从最初的“有幻想无文学”的苍白,到“有幻想有文学”的艺术构建,幻想的内容也不再仅是简单的游戏、娱乐、消遣,更多了引导、治愈等功效,开辟出一片有中国审美特点的奇幻天地。
儿童幻想小说是一种“飞起来”的文学,但“飞”不等于脱离现实的空想。儿童时期作为人类身体、心智生长发育的特殊阶段,其思维特征和审美心理都与成人存在很大差异,丰富的想象切合儿童的思维方式和情感世界。作为成人写给儿童读者的作品,无法避免地寄予着成人对儿童的希望与愿景。儿童对幻想中的神秘力量总是深信不疑,通过“幻想”这一媒介写作,既能使儿童读者乐于从心理和心智上接受文本传递的思想,又达到作者价值观念输出的目的,形成良性的双向满足。
《我的妈妈是精灵》讲述了一个精灵融入人类社会后产生各种情感纠葛的故事。精灵妈妈来人间寻找感情,而后身份暴露,爸爸得知妈妈是精灵后想要离婚,女儿陈淼淼为了阻止家庭破裂,用了许多在大人看来十分幼稚的办法,但最终还是没能挽回爸爸妈妈的婚姻,妈妈带着遗憾和无限的眷恋回到了精灵世界。这部作品有别于大多数幻想小说,文本不是通过构建一个奇异而宏大的幻想王国来吸引读者,而是更突出“现实”二字。陈丹燕以“将幻想融入日常生活”的叙事方式,讲述人与精灵的情感互通的故事,进而探究生活真义、现实真情。儿童文学理论家朱自强评价其在艺术文体形式上有重大突破,为幻想小说创作提供了一种重要的风格。[1]
理论界研究幻想小说经常提及“第二世界”的概念,这是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对应的虚幻世界。英国奇幻作家托尔金认为,文学创作中存在着两个世界,“第一世界”是现实世界,“第二世界”是建立在作家幻想之上的想象世界。他认为,成功的幻想小说应该创造出“真实的第二世界”。构建“第二世界”不仅需要想象力,更需要对意象进行理解、把握,从而让两个世界保持一致。[2]328-330其在《魔戒》中展示“中洲”地图,编纂“中洲”编年史,创制“中洲”文字,就是为了让读者相信“中洲”这个作者创设的世界的存在。[3]
幻想是非现实中的现实,通过现实完成对幻想的再确认。幻想小说中的二次元世界,无论哪一个世界介入另一个世界,均会给人带来有别于日常的感官体验。马克思认为主体是具有认识和改造世界的人,外界自然作为人的认识对象,在实践的基础上与主体相联系。创作者首先是人,人又在现实社会中诞生、实践,其创造的“第二世界”不可能是毫无依据地凭空想象,而是在“第一世界”的基础上再创造而成。幻想与现实的交织中寄寓着创作者对人类社会新的体认。虚拟和假象之下潜藏的是真实的人性,是人对超越现实、超越自我的渴望、期待。
《我的妈妈是精灵》通过真真假假、真假交融的叙事手法来达成故事的真实性。随着科学教育的普及,读者往往对“异世界”不信任,有“犹疑感”,陈丹燕通过对日常生活的描写,让“真实感”与“犹疑感”碰撞,以此形成独特的幻想氛围,增强叙事张力。[4]为了营造“更高真实的假象”,小说中插入了上海黄浦区、静安区地图和马路、居民区照片,借此展示陈淼淼一家的日常生活,将虚幻的精灵妈妈代入故事语境。
陈丹燕在研究西方儿童文学“让生活扑进童话”的创作手法时,提出了“在幻想中有现实的内容,在现实中又有幻想的色彩”[5]的理念,并将这一理念贯彻到创作中。《我的妈妈是精灵》就是这样把奇幻世界与现实生活巧妙结合、水乳交融,营造了“如真似幻”的氛围情境。小说中的幻想都较为符合现实生活的逻辑,比如,精灵妈妈隐身后,带着陈淼淼在傍晚川流不息的街道上飞行,忙碌急行的人少有注意头顶上有人在飞。其中有个下班赶着买菜回家的女人看见了此景却并不惊奇,想都没想就认定是自己太累看花了眼。再如,妈妈临走前,到精灵们每晚嬉戏、歌唱的大树边请求精灵们为女儿现身,夜幕中大树慢慢散发出幽幽的蓝光,一个夹着公文包的男人看到这一景象,自以为这是激光表演,是创意广告。陈丹燕在这里运用了卡夫卡小说《变形记》中“人的异化”方式,用“精灵”看世界的角度,描绘着当下人们生存的困境:忙于生活的人们心灵早已被物质裹挟,面对奇景也表现冷淡,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任何想象的色彩。她借鉴了西方现代文学中“荒诞”的手法,使得故事情节在幻想中萌生了非凡的深意。精灵妈妈存在的内涵远远不止于幻想形象本身,她象征着陈丹燕心中理想的妈妈形象,表达了作者对完美人格的向往与追求,饱含着作者对生活的热爱与期待。
大多数的儿童幻想小说都是通过一个媒介连接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可能是《哈利·波特》中通往魔法学校的一堵墙,也可能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兔子洞……与这些幻想小说通过生硬的物理通道联通“两个世界”不同,《我的妈妈是精灵》显性的通道是“精灵车站”,而隐性的通道则是“情感”。“情感”通道由精灵对爱的追寻而产生,从而架起了精灵世界和人类世界往来的桥梁。以情感作为媒介,幻想元素“精灵妈妈”是故事情节的推力,从而让读者产生情感共鸣。
陈丹燕用平淡温和的语言将整本书写得充满人情味儿。故事的开始,一切描述都和儿童读者的现实生活一样平静而日常,在一次偶然中妈妈居然因酒精而变成了一团蓝色的影子,此时故事情节充满悬疑色彩。在得知妈妈是精灵时,幻想元素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日常生活的叙事中。精灵们有着人类所没有的魔法,看似无拘无束,却十分渴望拥有人世间的情感,对他们来说人间的感情如胶水一般,即使身体间隔遥远,只要有感情便能将人的心紧密黏合。精灵们追寻爱而来,栖息于人间的大树上,当爱降临时他们的心会变重,就从树上落下来幻化为人形。但这“爱”也是一把双刃剑,一面可以带给精灵“人形”以至融入人间幸福的生活,另一面也可以残忍地夺走曾经拥有的这一切——当赋予爱的人不再爱精灵时,他们就必须返回无爱、孤寂的精灵世界。陈丹燕巧妙地运用精灵往返人间这一机制,阐释出感情的真谛,也正是这“情感胶水”黏合了这部作品中的幻想与现实,触发读者现实生活中真实、具体、可感的情感体验,使得读者对这一幻想世界产生天然的亲切感。陈丹燕用细腻的笔触娓娓道出其中的真情:母爱、亲情、友情最能引起读者共鸣,使得读者走入情感的真实体验中,与主人公感同身受,从情感上接受幻想形象设定的存在。
陈丹燕在引入幻想元素后,仍在试图不断模糊现实与幻想之间的边界,以达到亦真亦幻的境界。主人公陈淼淼虽然内心惊异于所发生的事,却又不得不回归日常的生活;精灵妈妈虽有魔法,却也不可避免地遇到生活中琐碎的问题,而这些问题正是对我们生活的写实,有着逼真的情感共通性。妈妈也不是唯一一个来到人类社会的精灵,生活中与普通人无异的白发老太太、不会说话的小孩、年轻女人都有可能是精灵,精灵的存在仿佛是理所当然的,本就存在于人间的另一个种族,与人类有着密不可分的情感联系,此时的儿童读者已经无法区分真与假、现实与幻想,将会主动代入作者设定情境当中,也就能更好地接受作者想要传达的精神价值。这种扎根现实生活,以真情实感点染幻想氛围的叙事方式,使读者在心理上接受,在情感上共振,在精神上得到享受。
陈丹燕打破了幻想世界的自足性,精灵世界不再是独立存在的“第二世界”,而是依存、扎根于现实世界的。作品很少直接描写精灵世界,而是通过对妈妈的刻画,从侧面展示奇妙的精灵世界,激发读者的阅读欲望。故事不再是发生在魔幻多姿的精灵世界,而是以爱为桥梁连接现实与幻想,让“精灵”闯入日常生活,并成为主人公最亲近的人,营造一种真实的情感体验和视觉冲击使儿童深信幻想。这种以情感为桥连通幻想与现实两个世界,具有内在的逻辑性,是获得读者认同和接受的关键。
幻想归根结底是源于生活,为现实服务。如果说写实的作品,是对生活进行提炼、提升,甚至有所夸大,那么幻想小说则是对生活进行非常之夸大、变形,来形成有别于其他类型作品的艺术典型。作者营造幻想的“真实性”,实则是为了让读者接受作家设定的一个幻想空间。但万变不离其宗,幻想的素材依旧源于现实生活,人们能够从幻想故事中看到真情、人性。幻想故事也能反映现实问题,引起读者的共情,使读者愿意走进作者构建的“幻想圈套”,从主观上接受并且相信幻想故事的发生逻辑,而这个“幻想设定”也就成了小说情节的推动力。“幻想”作为一种方法,在揭示生存困境、预示发展方向上还具有超越现实主义的“真实性”[6],其蕴含着作者对现实世界的感知与关怀,是作者对现实社会的审视以及对人的命运的思考,其中也寄托着作者对心中理想世界的追寻。
在《我的妈妈是精灵》中,陈丹燕没有如其他的幻想小说一般止步于对幻想世界理想化的书写,而是站在儿童的视角,花了大量笔墨反映现实生活中儿童的真实体验,不仅让读者体验到了幻想的艺术魅力,也加深了读者对现实生活的思考。我国儿童文学创作正在“儿童本位”论的影响下悄然发生变化,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开始进入创作者的视野。《我的妈妈是精灵》多方面触及与儿童成长紧密关联的社会热点问题,让孩子们参与探究思考,在实现艺术文体形式创新的同时,也丰富了作品的思想内涵。
《我的妈妈是精灵》并未具体提及精灵世界是什么样的,作品着重描绘的是现实世界的景象,突出日常生活中常常发生的事情,着重对陈淼淼的精神世界进行精描细刻,现实生活中儿童成长面临的问题,在陈淼淼身上纷纷呈现,即使是魔法在身的妈妈,也摆脱不了现实生活问题的困扰,比如学习、教育、家庭成员关系、家校关系等。这些问题林林总总、琐碎繁杂,是普通家庭、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真实状态。作品透过问题表象,带领读者去领悟生活的本质。每个孩子的成长都会产生烦恼甚至痛苦,都不可能顺风顺水,如果用现实主义手法来展现生活坎坷的一面,就会显得冷峻而缺少亲和力。《我的妈妈是精灵》用幻想的方式、以浪漫主义手法,将儿童成长中因挫折而受伤的心轻柔抚摩,淡淡的忧伤令人悸动,真实又温暖。
幻想的叙事方式比枯燥的说教更容易让儿童读者接受。《我的妈妈是精灵》在描绘现实世界的同时,以幻想为媒介,道出了儿童成长的真谛:独立。谁的人生都不可能尽如己意,要学会独自面对困难,与自己和解,与生活和解,凡事依赖爸爸妈妈解决的孩子最终只能是“时代的巨婴”,无法独立成人。儿童读者在接受精灵妈妈这一幻想人物出现在现实世界时,故事的发展走向便顺理成章地展开,主人公成长中必须面对的问题随之而来,引发读者共鸣,而主人公积极面对的过程,也是指引、激励小读者勇敢面对的过程。
小说中爸爸要与精灵妈妈离婚,起因是精灵妈妈需要喝青蛙血维持人形,而作为外科医生的爸爸认为这是原则性问题,不可接受,难以妥协。在现实生活中,这种“原则性分歧”,大人是很难对孩子说得清、道得明的,但陈丹燕巧借幻想故事,通过人类与精灵的情感纠葛,以深入浅出、充满趣味的方式,解释阐明这个深刻的道理。
离婚不但困扰着成人,也影响着儿童的成长。小说中提及,父母离婚的孩子在学校会遭到歧视,陈淼淼的朋友李雨辰就深受其害,在这种环境下原本活泼开朗的性格也被扭曲。而原本生活在“糖罐”里的陈淼淼突然要面对爸爸妈妈离婚这个问题,陈丹燕深刻而细腻地描写出了儿童真实的心理感受:悲伤、恐惧、无助,并且没有止步于对现实伤痛的真实刻画,而是用儿童的思考方式平等地看待问题,模拟出儿童可能会有的想法和做法,进一步带领儿童读者透过现象思考、发现问题的本质。从儿童心理学角度上看,当父母关系出现问题时,儿童往往会通过自身的行为将父母的注意力从矛盾转移到自己身上,从而避免矛盾升级,陈淼淼也不例外,为了阻止父母离婚做了不少荒唐而幼稚的努力。但强行挽留的家庭已经失去原有的快乐氛围,直到陈淼淼发现精灵妈妈需要喝青蛙血维持人形,这种方式爸爸无法接受,她也无法接受,她理解了爸爸的“原则”,解开了心中的疙瘩,坦然地接受了父母离婚的现实。经过这些事,陈淼淼明白了离婚本质的复杂,父母存在着无法磨合的原则性问题,有时双方并没有对错之分,家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是无辜的,若想要自己的原则不被打破就会伤害到他人,这样的感受使他们深陷两难境地,不断折磨着他们的内心。这些都告诉小读者一个道理,生活不能用简单的是非来衡量,不是非此即彼,人经常会处在两难的困境当中。父母离婚对孩子们来讲是场磨难,但也磨砺了心智,让他们从小窥见生活的真相。
《我的妈妈是精灵》充分反映了少年人的成长之痛。在陈丹燕看来,婚姻的主角是大人,有其复杂性,作为孩子想要挽回父母有原则分歧的婚姻是很难的,孩子要走出父母婚姻破裂产生的纠结、失落、悲伤、痛苦的困境,选择原谅与接受不失为一种办法。她在让儿童感受成长“阵痛”的同时,带领儿童探寻、理解问题的本质,也给予了孩子们直面“疼痛”的勇气。
家庭教育中,父母无疑是孩子的第一导师,其言行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孩子。《我的妈妈是精灵》的一个亮点便是塑造了一个俏皮可爱、深情敦厚的妈妈。“精灵妈妈”这一幻想形象的引入巧妙避开传统“成人—儿童”二元对立的模式。作品中的妈妈是个会魔法的精灵,有俏皮可爱的一面,也有爱家顾家的一面。妈妈和女儿彼此平等相处,而不是将女儿作为被规训教化的对象。她不像有的母亲带着“慈母”面纱,但实际言行无不带着占有和报恩的潜台词。她可以与孩子互诉心事、互相打闹,是母亲也是朋友,母女相处亲切温暖、轻松愉悦。生活中的繁杂琐碎、挫折和压力并没有改变妈妈的心性,也没有因外在压力改变与女儿的相处方式,这份母爱让孩子感到自然舒适。
在学校教育问题上,陈淼淼一家同样承受着“应试教育”的压力。陷入魔幻“离婚风波”中的一家人被学校王老师的一通电话拉回沉重的现实:陈淼淼即将面临分班考。被功利主义教育裹挟的一家人每天都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学校“一切为了考试”,避而不谈减负和素质教育,而她面临的考试仅仅是分班考。此时陈丹燕借精灵妈妈之口道出了自己的教育观念:考试成绩是动态的、暂时的,并不能决定人生的成败,重要的是做好自己该做的,成长为一个初心不改的“大人”,这个观念符合目前的“双减”政策,陈丹燕在20 年前就意识到教育的最终目的不应该只是纸面上的成绩,更应该注重儿童的身心健康和思想品德构建。这也许就是陈丹燕的社会责任感在小说中的流露和体现。
陈丹燕成功创造出了想象的“第二世界”,并通过大量的日常生活叙事,巧妙地让两个世界毫无违和感地交融在一起。她没有让幻想成为空中楼阁,而是让生活扑进幻想,搭建起一个“真实”的新世界。更重要的是她用幻想的艺术创作手法充分为现实服务,为自己所要想表达思想服务。现实因有了幻想而充满趣味,吸引儿童读者移情共情,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作者的观念,达到润物无声的效果,其艺术水准有了一次新突破。
总之,优秀的幻想小说让我们的灵魂天马行空、畅快遨游,探索世界与人的某种可能性,使灵魂得到慰藉、心灵受到补偿。同时,幻想没有脱离现实,形式并不局限于描绘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国,也可以是在洗去现实世界中纷乱的杂质后,换一种方式反思现代人与社会所面临的各种问题,寻求更深层次的真理。就如日本学者上野隙所言:“我们眼前的现实世界的真实性有时是有限的,有时是可疑的,而穷究人性本源和人类命运的儿童文学所创造的幻想世界让我们睁开了审视人类生活真实的另一只眼睛。”[2]17这种能让成人读者与儿童读者都获得精神价值的幻想小说,往往搭着幻想的“魔毯”飞向现实主义,其艺术追求将把中国儿童幻想小说推向一个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