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华裔女性自传体小说中的创伤叙事解读

2022-01-01 06:16邵娟萍
南昌工程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谭恩美黄玉自传

邵娟萍,熊 婧

(南昌工程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99)

跨文化作家都具有流亡的性质,他们的多元文化视角是在创伤体验中形成的。在祖籍国与居住国之间文化夹缝生存的状况,使得在美华裔现实生活中和心理上都处于实实在在的“流亡”状态:一方面漂洋过海远离故乡,祖辈们赖以生存的文化和精神依托成了遥不可及的记忆家园;另一方面,在美国白人强势文化重重包围的困境下,处处被种族歧视,在生活困境和文化冲突的压迫下,深深体会到了身处两种文化、两个世界之间的两难处境。华裔女性除了和华裔男性一样承受少数族裔的生存困境,还同时承受着男权统治的重压,生活更加艰难。漂流在异国他乡、无处安放的身体和灵魂,促使华裔女性作家在困惑、反省、思考、协商、探索与抗争中,通过创伤书写发出自己的呼声,努力争取属于华裔女性的话语权。

一、自传体小说与美国华裔女性书写

“自传”是“叙述自己的生平经历的书或文章”(《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商务印书馆,2012年)。自传体小说是“自传”的一种。关于自传的“事实性”与“文学性”的关系,有学者提出,自传性作品是“以作者自认为是真实的事实写成”[1]。还有学者指出,“用故事的叙述来营造自传文学的结构是极为重要的,这是自传文学的首要因素”[2]。美国批评家华莱士·马丁认为“自传是有关个人如何成长或自我如何演变的故事”[3]。可见,正如历史不可能重现,自传体书写内容也不可能是传主现实生活的完全客观再现,“作者虚构一个故事,并力求达到自传的真实效果;通过讲述这个关于自己的故事,找到真实的自我,即在双重文化背景下重组的自我。这个故事——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都是她个体的组成部分”[4]。

自传体是早期华裔女性作家通常采用的一种书写方式,她们身处异质文化语境,以少数族裔和女性特有的敏锐、视角和创伤言说方式,讲述亲身经历的悲伤,构建出她们在异国他乡生活和成长过程中经历的创伤、抗争与思索,其中代表性作家有黄玉雪、汤婷婷和谭恩美等。黄玉雪的《华女阿五》(1945年)以一种引人入胜的书写策略,用自传的方式讲述了一位第二代华裔女子战胜一切艰难困苦、克服来自华裔社区的封建道德规范和白人主流社会的歧视偏见,最终在事业和自我文化身份建构获得成功的故事。汤亭亭的《女勇士》(1976年)打破传记书写的常规,将想象与事实、过去与现在、自传与他传融为一体,并加入神话与传说的元素,创新了传记写作的艺术手法。正如张海龙所说“汤婷婷运用一种完全不同于《华女阿五》的叙事手法完成《女勇士》。这既是虚构的,也是非虚构的;既不是虚构的,也不是非虚构的;同时,这又是介于虚构和非虚构之间。”[5]46谭恩美的作品聚焦移民社会由于两代人价值观念的不同和中美文化差异引起的母女和姐妹之间的喜怒哀乐和爱恨情仇,她的《喜福会》(1989年)中的每一个故事几乎都有自身的影子。这部以扑朔迷离的中国母女关系为主题的自传体小说赢得了美国主流社会的认可和关注,谭恩美也因此成为华裔美国文坛一位颇具影响力的女性作家。

正如美国评论家詹姆斯·克雷戈·霍尔特所说,“(自传)这种写作形式在美国受到欢迎可能是与那么多美国人有无根的感觉有关,因此也就毫不惊讶地发现那些最戏剧化地经历了无根体验的移民和少数族裔美国人写出了大量的自传作品。”[6]华裔女性身为父权压迫和种族歧视的双重受害者,对内要构建女性的性别话语权,对外要解构美国白人主流社会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这些华裔女性作家以独特的艺术手法书写的自传体小说,凭借展现了丰富的中国传统文化,并以细腻的笔触解读了华裔女性在“流散”困境中迷惑、挣扎、抗争的创伤经历,吸引了众多读者的关注,成为了华裔女性作家最重要的书写方式。

二、创伤与创伤叙事

创伤(trauma)一词最初指身体上遭受的外伤,是物理的伤口。随着奥地利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将其引入医学与精神病学研究领域,创伤的含义延伸为了无形的、重复出现的、心灵的伤害。西方当代创伤文学批评家、美国学者凯西·卡鲁斯将创伤定义为:“对意想不到或难以承受的暴力事件所作的响应,这些暴力事件在发生当时无法完全掌握,但后来以重复的倒叙、梦魇和其他重复的现象返回。”[7]也就是说,创伤主体在遭受重大、连续的伤害之后,对于过往的痛苦难以忘怀,这些创伤事件隐性地存在于主体的记忆中,以一种变形的方式不断显现,让创伤主体痛苦不堪,却又无能为力,因为受创者无法以一种冷静、理性的心态应对这些创伤事件。“不可把控性和复现性,构成了创伤的主要特征。创伤对于主体的损害除了在发生那一刻的震创之外,更在于该事件在后续的生活和记忆中幽灵般的复现和困扰。”[8]

创伤书写主要关注社会弱势群体的创伤经历。“对遭受种族主义压迫的华裔群体的创伤书写,是美国华裔小说家们自身创伤经历的重现,是他们内在主观心理活动在外在客观环境下的再现”[9]。华裔女性作家身兼“女性”和“少数族裔”的双重边缘身份,她们亲身体验了被男权制思想主导的家庭成员排挤、被白人主流文化歧视、欺压的生存状况。根据创伤理论,直面现实,言说创伤,是治愈创伤、重建自我的一个重要途径。通过合适的方式讲述创伤事件,把事件尽可能复原,让受创者有勇气面对,才能真正意义上摆脱事件带来的伤害。创伤叙事,正是文学发挥治疗作用的重要手段。就华裔女性而言,她们所遭受的,有个人创伤,有女性弱势群体的创伤,当然更有华裔少数族群遭受的集体创伤。因此,通过自传体小说讲述创伤的方式,给了她们极大的艺术表现空间和张力。其中,黄玉雪的《华女阿五》讲述了主人公个人在现实困境中冲破重重阻力努力奋斗并最终事业成功的故事。谭恩美的《喜福会》展现了华裔母女两代人在两种文化观念的巨大差异之间,经历了从剧烈冲突、到协商之后相互理解、妥协、谅解、最终走出创伤的真实故事。而汤婷婷的《女勇士》则以现实、梦境、神话等虚实结合的书写方式痛诉了封建男权社会和白人主流文化对华裔女性的压制。

三、《华女阿五》——中美文化冲突与融合中的创伤与成长

张海龙认为,“华裔的属性认知轨迹成为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循环:以拒绝排斥中国文化为起点,到被中国文化和美国文化双重边缘化的两难境地,最后回归到中国文化,融合中美两种文化,即‘否定、商讨、杂交’三部曲。”[5]35黄玉雪在《华女阿五》中对中国传统家庭伦理观的反抗和创伤刻画是深刻且直言不讳的,这种批判凸显了华裔女性因为男权思想遭受的伤害。但是读者会发现,黄玉雪很少直接批判白人主流文化,对于中美文化冲突带来的困境,黄玉雪大都归咎于母国。而事实是,不管是她红红火火的陶艺事业、还是获得巨大成功的作品《华女阿五》,最终都得益于充分利用了中华文化这个博大精深的宝库,并精明地从中选取了能够吸引主流文化关注的部分。黄玉雪的小说,很好地说明了华裔对于中国文化从否定、到商讨、最终融合中美两种文化的历程。

小说以第三人的视角展开叙述,黄玉雪借“阿五”之名,控诉华裔女性遭遇的种种不幸。黄玉雪与父权制思想的斗争,是华裔两代人之间冲突的焦点。“父(男)权制和家长制是权力操控在家庭空间中的内化。”[10]上世纪早期,中国传统文化宣扬男尊女卑的思想,男性处于主宰地位,女性属于从属地位。在家庭中,父亲有绝对的话语权,母亲大都附和父亲的观点,汉语成语“夫唱妇随”准确地描述了这种现象。父辈们重男轻女的思想也极为严重,女孩被认为是要嫁人的,也就是“别人家的人”,所以首要义务是学会操持家务而不是上学接受教育,在家里的地位远远低于要承担传宗接代、光宗耀祖责任的儿子。这些保守、落后的思想给黄玉雪造成的心理和精神伤害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她在校成绩优异,有继续深造的天赋和强烈的意愿,父亲却认为女孩不需要接受太多教育,同时也要把钱留给家里的男孩上学。黄玉雪因此不得不放弃了梦寐以求的理想大学,选择了学费较低的专科学院,通过争取奖学金和自己打工来维持学业。在交友、参加社交活动等方面,父母对她也有严格的约束,比如不允许她学习跳舞、未经父母许可不能和朋友外出等。在婚姻问题上,中国传统观念强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娶形式。但是,黄玉雪接触到的西方文化,倡导男女平等、父母尊重子女的意见、孩子有权表达自己的观点而不是唯长辈是从,在交友和结婚对象上也有自己的选择权和决定权。面对中美文化冲突和随之而来的文化困境,黄玉雪更多地遵从了美国的强势话语,对儒家父权制的屈从显得被动。毕竟在她看来,认同主流文化是她追逐成功不可回避的选择。

要冲出文化冲突的重围获得成功,背后付出的艰辛是难以想象的。虽然黄玉雪也得到了很多白人朋友无私的帮助,但是这个过程充斥着被主流社会歧视和边缘化的种种创伤。主流社会带给主人公心理和精神上的创伤,在这部自传体小说中虽然时隐时现,却一直在场。比如在英语学校上学,她有被白人男孩辱骂追打的经历;毕业后求职面试,她被白人当面歧视、嘲讽只能去华人的公司就职;在海军的单位做秘书时,即使表现突出也没有晋升的机会等等。小说中黄玉雪在白人家庭兼职打工,她为了证明主人的友善,甚至把自己跟主人家的宠物狗相提并论。很多学者将此解读为黄玉雪自甘卑微,以此迎合白人读者高华裔一等的心态。这种解读当然有道理,但是,这个情节既体现了西方强势文化带给她无形的影响,也反映了种族压迫带给她的心理和精神创伤,这种创伤对她而言是深刻、甚至是无意识中存在的。狗在美国文化中,是主人忠实的伙伴,而在中国文化中,更多地用于贬义。黄玉雪在中国文化氛围中长大,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是潜意识中,她为自己能拥有和白人家的狗同等地位而感到骄傲,这确实让华人读者感到愤怒。黄玉雪在作品中没有歇斯底里的嘶吼和对种族歧视义正言辞的抗议,没有《喜福会》中文化冲突下两代人无休止的争吵,更没有《女勇士》中精神失常的姨妈直击读者灵魂的拷问。在她笔下,只是看似风平浪静、心态平和的普通华裔女性在边缘地带挣扎的日常和永不屈服、不言放弃的努力,但这正是作者创伤的见证。黄玉雪以平和的心态、非常隐忍的方式,讲述了作为华裔女性遭受的种种苦难。这种敞开心扉、大胆地言说创伤的方式,是治愈创伤必要而有效的途径。

黄玉雪通过这部自传体小说,艺术性地描述了中国旧世界的传统道德伦理与美国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的诱惑之间的冲突。黄玉雪的成功在于她充分挖掘了中国文化这座珍贵的宝藏,成功刻画了一个华裔女孩如何将传统的中国道德观念和美国以个人为中心的理念融为一体,最后在两种文化的融合中走出创伤的阴霾。

四、《喜福会》——华裔女性历史与文化的创伤书写

谭恩美的《喜福会》是华裔女性自传体小说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小说直击封建男权社会带给华裔女性和家庭的苦难,以及她们在中美两种文化冲突和被美国白人主流文化边缘化语境中经历的伤痛,通过言说个人和家庭经历的创伤,展现整个华裔女性群体的创伤。

谭恩美的一生,是见证和经历种种苦难的一生。母亲因为在国内长期受丈夫虐待,被迫抛弃女儿独自来到美国,在美国与第二任丈夫生下了谭恩美。谭恩美十四岁那年,父亲和哥哥相继死于癌症。“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11]亲人离世,母亲没有了精神寄托,同时失去了生活来源,在异国流浪的生活举步维艰,心理上更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失去亲人的悲痛,现实生活的艰辛,还有过往生活经历留在她内心深处的痛楚,都让母亲深感绝望、更无法摆脱种种创伤带来的无助、焦虑和惶恐,性格变得狂躁易怒、且有了严重的自杀倾向并频频威胁要杀死女儿谭恩美。在“家”这个狭小的空间,绝望的情绪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伤口被母亲不断地重复撕裂、日益恶化。这种精神的创伤,难以复原,难以治愈,难以摆脱,母亲最终身患重病,在疾病和精神抑郁的双重折磨下,挣扎多年后死去。谭恩美在自传中控诉的不是母亲的喜怒无常,而是批判将她折磨至此的封建男权文化的腐朽思想和举步维艰的异国生活。母亲的创伤,一方面源自在母国伤痕累累的过往,另一方面源自在他乡亲人离世带来的伤痛和在白人主流文化压迫中生存的惶恐。这是母亲个人经历的创伤,同时也是女性这个“他者”群体和华裔这个少数族裔群体的集体创伤。作为女儿,谭恩美在被创伤笼罩的家庭和被种族歧视的社会氛围中都无处安身,心理和精神上都遭受了巨大的伤害。母亲经历的、谭恩美自己遭受的家庭暴力、情感伤害和文化困境,都带给了她本人巨大的精神创伤、最后发展为严重的心理问题,以至于有一段时间,谭恩美甚至需要专业的心理治疗,来应对自己严重的抑郁症状和创伤后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文学创作是谭恩美治疗创伤的一种方式,伤痕累累的生活经历赋予了她写作的素材、能力和动力,自传体小说写作给了她讲述残酷真相的极大自由。在《喜福会》中,几个主人公的家庭悲剧事件惊人地相似,而且几乎是谭恩美自身经历悲剧生活的再现。几个家庭各种意外灾害不断,母女被迫分离、人物大量非正常死亡等,这些都可以从谭恩美母亲和她自身的经历中找到影子。四个家庭都深受中国传统家庭文化中“家族利益和名誉高于个体价值和幸福”观念的危害,没有一个家庭是幸福的,母亲和女儿也都没有幸福的婚姻。

在中国旧社会传统的思想体制下,父母对孩子有绝对的掌控权,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孩子做他们本不愿意做的事情。孩子若有任何言语或者行动上的反抗,挨打挨骂甚至被长辈侮辱几乎是必然的后果。母亲们都是这种不被尊重,没有安全感的教育理念的受害者,这种观念在她们心里被内化和固化,于是她们又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自己子女们的“施暴者”。谭恩美见证了母亲的遭遇,自己也经历了同样的不幸,这些创伤给她带来了极大的精神伤害,深深地感受到了“一个灵魂,两种思想,两种相互冲突的力量,两种矛盾的理想”带来的困扰。[12]历经种种创伤,谭恩美明白,只有直面痛苦,才有可能走出创伤,得以复原。“……如果不动笔,我说不定会疯掉……”[13]谭恩美以文学艺术的形式,通过自传体小说的书写方式,在讲述个人创伤经历的同时,也关注了中国妇女的苦难,并表达了对本民族历史与文化的反思。她所见证的、亲身经历的创伤,都在《喜福会》中得以重现。《喜福会》既是自传体小说,也是创伤文学写作的典范。通过言说自身的创伤心路历程,谭恩美不仅治愈了自我的创伤,走出了家族创伤的阴霾,而且作品的巨大成功,也为激励华裔女性勇敢地直面现实、主动、大胆地治愈群体创伤树立了榜样。

五、《女勇士》——隐喻的创伤叙事策略和后现代的写作手法

跨国文化交流研究专家尹晓煌认为,在早期华人移民的写作中,受过良好教育的华人作者在写作时大多采用了自传的形式[14]。汤婷婷的《女勇士》从内容上而言,既是一部个人成长经历的自传、也是一部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四个女家族成员的他传。通过将自传与他传并置、现实与想象融合、神话与传说结合的方式,汤婷婷以隐喻的创伤叙事策略和后现代的写作手法,将一个华裔女孩在困惑和挣扎中成长的经历,置于华裔女性在中国男权制压迫和美国主流文化歧视这个宏大的集体叙事背景,向读者展示了一个虚实结合、意蕴深刻的创伤世界。

《女勇士》由“无名女子”“白虎山学道”“乡村医生”“西门宫外”“羌笛野曲”共五个看似相互独立、实则密切关联的故事组成,分别讲述了姑妈、女勇士、母亲、姨妈和“我”的故事,其副标题是“一个在‘鬼’中间生活的女孩的童年回忆”。从副标题“鬼”字可以看出,作者使用了隐喻的创伤叙事策略。古人认为“鬼,归也”,即人死为鬼。现代汉语的“鬼”常用于指邪恶、恐怖的东西,含贬义。作品中多处借用鬼魂和梦境隐喻叙述创伤记忆。在故事“无名女子”中,姑妈之所以没有名字并且不被亲人邻里提及,是因为她在世时丈夫去美国淘金,独守空房两年后被发现偷情怀了别的男人的“野孩子”。在当时中国旧社会男权思想极其严重,女人的不贞是家族和社会无法容忍的,姑姑被全村人逼得在猪圈分娩生下婴儿,并在当晚抱着婴儿一起投井自杀,去异世讨孽债去了。姑姑死了,村里再也没有人愿意提起她,似乎她从来就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姑姑的“无名”,她的被逼投井自杀和她死后的彻底消亡,隐喻女性在父权社会失语的生存状况。没有话语权,被男权社会漠视,到了无法承受就选择以死作为逃离的方式,最后成为“无名”的投井女鬼。这是中国传统习俗中落后的男权思想观念带给旧社会所有中国女性的集体创伤。

故事“西门宫外”中的姨妈月兰虽然有自己的名字,并且在母亲的鼓励下去美国寻夫,但是遭遇和“无名姑姑”相差无异。月兰是又一类被压迫的传统中国女性的代表:胆小怕事、对丈夫言听计从、逆来顺受,没有反抗的意识也没有反抗的能力。月兰去美国寻夫希望此后过夫妻相守的日子,到了美国却发现丈夫已经另外娶妻生子。月兰在美国语言不通,没有生存能力,被丈夫抛弃还要忍受丈夫的冷嘲热讽和精神折磨,最终精神失常。通过对月兰从寻夫到疯癫的创伤故事讲述,汤婷婷以隐喻的方式揭示了那个时代女性遭受的情感创伤。她们被认为是男人的附属品,没有资格追求自己的感情,不能拥有自己的思想和人格,否则,就只能落下像无名姑姑那样被逼死或者像月兰姨妈那样被逼疯的结局。故事“羌笛野曲”中,有多处关于“我”小时候因为自卑和被主流文化歧视导致失语的描述。面对文化差异,“我”无所适从,进入美国幼儿园的第一天便沉默了。另一个华裔女孩也面临同样的困境:依恋家庭、无法独立,沉默不语。故事中华裔女孩的沉默,甚至失去了发声的能力,隐喻在男权制思想的压迫、中美文化的差异、白人主流文化的歧视之下,华裔女孩在生存困境中失语的创伤经历。

传统的自传体小说大都以时间的先后顺序为主线,事件也主要是围绕传主展开的。《女勇士》后现代的写作技巧一直以来使得很多评论家认为该作品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自传,而是“革新并丰富了自传写作艺术”[15]。特利(E.D.Huntley)指出与传统自传中的自我塑造不同,汤亭亭“通过展现自己的思绪、猜想以及对过往事件的重构”[16]来塑造自我。《女勇士》完全颠覆了自传传统的写作手法,五个故事都有独立的发展主线和故事情节,而且讲述了家族不同的女人身上发生的故事,只有最后一个故事“羌笛野曲”围绕小女孩“我”的童年展开。相互脱节和互不关联只是一种表象,细读文本,读者就会发现,作品的所有人物和“我”紧密相关。无名姑姑被逼死、姨妈月兰被逼疯的创伤故事,隐喻女性是旧中国父权制的牺牲品。母亲、花木兰和我虽然也遭遇了生活和精神上的种种创伤,但是凭借从中国文化精神中汲取的勤劳勇敢、坚强不屈、不言放弃的优良精神品质,最终都突破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保守思想和美国社会种族歧视的禁锢,发出了属于华裔女性的声音,实现了自我价值。可以说,几位女性不管是父权制文化的牺牲品,还是中华传统文化精髓的传承者和践行者,她们的故事都是“我”亲眼见证的,她们都和“我”有同样的生存环境和直接的联系。

梦境叙事、想象和神话故事的借用与改编、并置的写作手法,都是《女勇士》后现代写作技巧的突出表征。通过梦境叙事,“白虎山学道”将“我”的所见所闻所想置于中国神话传说这个大的宝库,梦境中的“我”化身为巾帼英雄花木兰,—个多重中国文化元素杂糅在一起的“花木兰”。与“我”的梦境并置,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的日常生活:学习勤奋,成绩优异,却仅仅因为是女人身而被中国传统观念重男轻女的思想排斥,“我”逃避和反击的方式就是梦想成为“花木兰”。这种虚实结合、梦境和现实并置的写作手法,也隐喻了面对强大的父权制思想带给我的创伤,“我”想要奋力反抗的意识。

六、结语

这些出生、成长在美国,也在美国接受教育的华裔女性群体渴望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但是无论她们美国化到何种程度,白人主流社会仍然把她们当做“少数族裔女性”,成不了真正意义上的“美国人”。另一方面,她们的这种“美国化”也让坚守中国传统观念的父辈们难以接受,所以也成不了父辈们想要她们成为的“中国女人”。两种文化之间的夹缝生存状况、被边缘化的女性“他者”性别、被歧视的少数族裔身份,使得她们创伤体验更为深刻:既要忍受美国主流社会的歧视,还要面对中国旧社会父权制思想的禁锢。

根据创伤理论,讲述创伤是治愈创伤的有效途径,因而自传体创伤叙事无论对作家本身、还是对作家所代表的群体,都显得尤为重要。讲述创伤的方式是多样的,黄玉雪在学校时虽然遭受种族歧视,仍然勇敢地参加写作比赛讲述中国传统故事并获得大奖,后来又通过制作陶瓷、用传统艺术的方式讲述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最后通过自传体写作讲述自己这个普通的华裔女孩自强不息、最终获得成功的故事,通过这种积极建构自我文化身份的讲述方式,走出了创伤的阴霾。谭恩美在母亲和自身经历的种种创伤中长大,在其自传体小说《喜福会》中,几位华裔母亲一边打麻将一边讲述各自的遭遇,也正是有了讲述创伤的机会,并勇敢地言说了自己的创伤,几位华裔母亲才得以在多重压力的创伤折磨中逐渐有了面对现实、走出困境的勇气。汤婷婷在自传体小说《女勇士》中,通过现实讲述和梦境讲述并置的方式,用后现代的写作手法言说几位女性主人公种种不幸和遭遇。通过把家族几位女性亲人的不幸大胆地言说出来,主人公“我”拥有了反抗的意识和勇气,也摆脱了创伤的阴霾。可见,以自传见长的华裔二代女作家黄玉雪、汤亭亭、谭恩美等,在继承和发扬前辈文学创作成就的基础上,通过自己的叙事文本,以创伤叙事的方式,将在美华裔女性经历的生活、情感和精神创伤以及为了治愈创伤付出的艰辛努力鲜活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华裔女性自传体小说中的创伤叙事,对于在美华裔女性治疗创伤和建构主体意义重大。“创伤记忆并不局限于直接遭受创伤性事件打击的个体和一代人,它还会悄然传递给没有亲身经历过该事件的下一代。”[17]这些自传体小说中的创伤叙事不仅仅是对那一代华裔女性集体性创伤记忆的再现和诠释,也是对千千万万上一辈华裔女性被男权思想压制和主流文化歧视带来的创伤记忆的再现、撕裂、和重写。把这些创伤敞开心扉地言说出来,用艺术的手法展示给世人,是华裔女性治愈创伤的有效途径,也是美国华裔女性作家自传体小说中创伤叙事的最大价值所在。黄玉雪、谭恩美、汤婷婷等人的成功也证明,她们作品取得的成就和得到的荣誉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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