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乐体育思想研究
——兼论中国体育思想史方法的反思与革新

2022-01-01 05:31:53曹胡丹
南京体育学院学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麦氏思想史语境

曹胡丹

(广西师范大学体育与健康学院,广西桂林541006)

学者钱穆将人的重要性放在首要位置,肯定“思想要有事实表现,事背后要有人主持。如果没有了人,制度、思想、理论都是空的。”[1]所以,新思想史多以个例化、小情境的微观叙事来表达“宏大主旨”。如邓京力、Richard D.Brown 与何平借助显微镜式的观察[2]、微观叙事或小规模的分析方式[3]、个体化的经验[4]来思考较为宏达的问题。按常理说,体育思想史应“追随”母学科的发展趋势。但目下的体育思想史研究,很显然没有跟上母学科的“步伐”,仍旧动辄以“社会主流”与“精英人物”这样的宏大叙事进行书写。有学者在审读篠田基行[5]、郑振坤[6]、杨向东与崔乐全[7]等学者的研究后认为,传统的体育思想史研究比较注重对社会主流的意识形态、精英体育思想的研究和把握,而较少关注日常体育生活的思想叙事[8]。

通过查阅文献发现,“新趋势”与“旧惯例”存在明显的区别。前者旨在通过“小题大做”谋求“以小见大”的效果;而后者侧重聚焦主流与少数人的经验,容易出现下列问题:

语义方法论对材料仅从字面解释可能陷入“断章取义”,从而忽略复杂的社会结构;研究者对历史文本表达的含义领会失准,造成曲解甚至误解;由于主流与精英的线索单一,可能存在碎化历史与虚拟总体的危险[9]。鉴于“旧惯例”存在的研究缺憾,笔者尝试按照新思想史“以小见大”的学术路线,对民国体育家麦克乐进行历史社会学考察,分析麦克乐所留下的文本、所表达的思想与所身处的社会三者之间的关系。本文意在表达当前体育思想史的理论探索要“紧跟”母学科的发展,实例探究要推进麦克乐这样的国际体育人物研究走向深化,并且能够借鉴麦克乐体育思想中的有益成分,发挥体育史学“知古鉴今”作用,助推新时代体育强国事业的发展。

1 文以载道:麦克乐体育思想的文本简介与研究理路

麦克乐(C.H.McCloy,1885—1959),美国著名人体生理学家,实用解剖学及统计学专家[10],西方体育理论的积极传播者。他于1913 年与1921 年两度来华,于1916年担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体育科主任,1923年担任南京大学体育系主任,1926 年最后一次离华,在华时间13年。麦氏中文运用较为熟练,一生共计出版20 本书籍,中文写作14 本,超过半数。据台湾学者王建台等人不完全统计,麦氏在1919—1926 年发表103篇文章,主要刊登在《体育季刊》《新教育》《教育杂志》《体育与卫生》《新教育评论》《武术月刊》《教育杂志》等刊物,“共约 56 万字”[11],这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较为翔实的文本资料。著名体育史学者谭华教授对麦氏评价颇高,称其是中国体育理论、学校体育和体育科学研究的奠基人[12]。

本文在梳理麦氏文本与反思“旧惯例”研究缺憾的基础上,以麦氏的文本材料作为研究对象,尽量贴近麦氏想要通过文本所表达的真实意图,避免陷入“断章取义”的语义学陷阱;以波考克的历史语境主义[13]作为理论指导,深入具体历史语境中分析体育思想与社会结构,能够透过思想描述看见背后隐藏的社会变迁,以及这种变迁对体育的影响;以文本、思想到社会为研究理路,阐释体育思想史在进行微观研究时应该注意三者的匹配,并上升至体育人物思想史研究方法论的高度,把握普遍性理论,对其他国际性体育历史人物研究产生“互鉴”。笔者在第一部分主要探讨麦氏思想最核心的两个层面——“身体体育化”与“君子体育观”;在第二部分通过麦氏的体育思想折射中国近代社会的变迁,探讨思想与社会的关系;在第三部分讨论体育思想史“以小见大”的原因及方法论层面的思考。

1.1 麦克乐“身体体育化”的历史反思、主要思路及评价

1.1.1 中国近代以来身体积弱的背景及军国民体育的局限

自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进入近代社会。因清政府国力衰微,面对西方列强的侵略而屡战屡败,故中国民众被西方列强称为“东亚病夫”,士兵则被称为“双枪兵”(一杆火药枪,一杆鸦片枪)。因循守旧的清政府很难从根本上改变“积弊已久”的文弱状态,凭借历史的惯性一直延续到民国。国人的身体与精神萎靡不振,也就是麦氏所描述的“全靠文学,不靠肌肉”。拷问民弱的主要原因,便是儒家学说成为官方哲学以来,历代统治者沿袭了重文轻武、以文抑武的传统,强调学子“关门闭户,静坐读书”[14],科举取士所开辟的上升渠道,使得社会阶层流动有了可能,也“诱惑”部分习武民众放弃暴力造反的想法。从庙堂到江湖,从书院到官府,彼此相安无事,逐渐达到“文治”目的。然而,儒学亦有两面性,李力研先生认为“中国社会虽历经变化,但儒家精神一直没变,演变到近代就更是柔弱出名,一直无法抵抗列强进犯”[15]。面对民族危亡的险境,涌现出一批有识之士担当民族责任,对传统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文弱”身体观进行猛烈批判,且提出新的身体建设方略。从该历史时刻起,对身体的建设成为“扭转”国家命运的重要举措之一。民主人士提倡的军国民运动,延安时期的红色体育,都是这一举措的反映。

身体建设的本土探索早在麦氏来华前就已开展,具体表现为军国民体育。1902 年,清政府还未覆灭,民主革命家蔡锷便公开呼吁“居今日而不以军国民主义普及四万万,则中国其真亡矣”[16],甚至连后来的民国教育总长蔡元培、范源濂都曾竭力支持军国民体育。历史学者黄金麟认为,这种直接诉求于人民身体和精神的改造……是这场运动不同于维新或洋务运动的重要地方[17]。政府、军队以及教育界对军国民体育的鼓吹很大程度上引起国人对身体的重视,并很快付诸实践,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但如“兵式体操”这样僵化的训练内容、不符合青少年身心发展的训练体系与不遵循运动规律的操练方式严重损害民众的身体健康。有鉴于此,以麦氏为代表的体育家对军国民体育进行批判,强调“可爱的身体,即行湮灭,岂不可惜”[18]。于是很快开启另外一条身体建设之路——身体体育化。而奉行军国民主义的德国于一战中战败,更进一步动摇“军国民体育”的信念基础,并在以麦氏为首的新体育理论批判及实践中“败下阵来”,逐步退出历史舞台。

1.1.2 “身体体育化”对身体建设的主要思路及评价分析

针对军国民体育对身体健康的伤害及对体育本质认知的曲解,麦氏选择“身体体育化”作为身体建设的另一条路径。身体体育化是笔者在研读麦氏文本的基础上概括而来的,大意是表明身体强健是首要目的,培育身体强健的手段与方法是体育活动,而这种活动基本上是有利于身体健康,且具有教育意义的。麦氏“身体体育化”对身体建设是合乎价值理性的,没有像“兵式体操”那样急功近利地对待身体建设,而是注重体育过程的体验与逐步培养。诚如刘欣然认为的,人类在以自身健康为需求而进行的体育实践行为……体育见证了身体从虚弱走向康健的历程,证实了人类创造性的能力[19]。麦氏对“身体体育化”的实践有着完备的步骤。其一,制定目标。提出各个学生在毕业的时候,不但应当有良好的学问,也应当有健全的身体和充足的力量[20]。其二,分析并改进“体力不足”的具体问题。提出因轻忽身体之故,不能增长体力性,而个人之启发力决断力亦因之而减少。每致体力有不能充分发展,欲救此弊,必当多用运动[21]。其三,确定最为有利的运动形式。认为各项运动当中,以赛跑为最有兴趣,最有益于身体。从古代到现在,人类世界,皆以跑步为打猎战争脱险赶人,所以跑为天然最要紧的活动[22]。其四,对“身体体育化”进行反思。批判对新生主张过分努力,以为体育的实质都在于教育方面[23],面对体育根本目的是以教育为主,还是以身体为主时,麦氏强调最重要的目的还在于强身。认为“然而此等体育之基础(发达、教育、改正及其他方面)皆建发达身体本身上也,是故此等基础,至为先决问题”[23]。虽然麦氏对军国民体育强烈批判,对“身体体育化”也有系列实践,但总体的效果并不突出,取得的进步也并不明显。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笔者认为这与“身体体育化”所面临的三重阻力有着密切联系。

三重阻力的解读必须深入到具体的历史语境当中,积极寻找符合历史逻辑的诠释。这种逻辑不见得具有完全的客观性,也不一定是真实历史的“完美”再现,但却呈现出一种情境性真实、常识性真实或社会性真实,通俗而言就是符合当时的历史社会背景。三重阻力如下:其一,源于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禁锢身体发展的遗留“余毒”。这种“余毒”逐渐演化为普通民众漠视身体发展的社会心理,一旦形成,必将长期持久地存在下去。我国著名历史学者陈旭麓教授指出,旧体制留下了旧的社会心理。这种几千年岁月积淀而成的沉重惯性如同一种板结的地块,使新的体制难以把自己的根须扎进社会的深处[24]342。其二,源于十数年军国民体育所造成的消极影响。民国初年,学校里面专业的体育教员还很缺乏,大部分由旧式军队的退役人员担任,这些人几乎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培训,根本不懂体育教育,而且懒散成性,不守学校规章制度,“精神不振,习惯不良,身体之姿势不正,衣服则不理整齐,性情疏懒,教授时毫无兴趣”[25],这样的“兵痞”形象,严重影响体育教员的社会声誉。在体育教师职业的“刚起步”阶段,就在社会上造成了“四肢简单,头脑发达”的刻板印象,这无疑对麦氏的体育实践造成干扰。其三,源于当时国内外社会对体育的消极回应,组织体育活动的“气候冷淡”。在国内,现代体育是“新鲜”事物,时人“尚不知体育为何物”,对于体育的意义,“尤不明了”;在国外,“教育家在欧战以前对体育的态度,不过是‘赞成’两个字;对于体育的价值,也不过以为是次要的。”[26]麦氏在面临以上阻力时,一方面坚持“身体体育化”的推进,另一方面也采取某种程度的妥协、改造与中国化。如在“土洋之争”的环境下,笔者推测麦氏撰写《武术大纲》的目的之一,可能是借发扬国术来缓和东西方体育文化之间的矛盾。即便如此,他仍坚持了自己“只持武术一种,亦不能强国”[27]的真实想法。

通过研读麦氏所留下来的文本,笔者发现,麦氏不仅是解决诸如身体建设这样实际问题的“实干家”,而且还是有着自身体育信仰的“思考者”。这种信仰,其实是对体育内在价值的追求,具有很强的现实超越性,能为后来者实践提供一种“人文”启迪。笔者认为,他的这种体育信仰,虽然具备现实超越性,但也不是没有现实根基的“空中楼阁”,相反起到了很好的社会效果。下文主要探讨麦氏的体育信仰是什么?以及他的体育信仰所引起的社会效应。

1.2 麦克乐“君子体育观”的基本内涵、社会效应及思考

1.2.1 “体育信仰”解读的理论指引及“君子体育观”的内涵

笔者对麦氏体育信仰的思考得益于思想史家马克·贝维尔试图的论断。贝维尔强调,明晰个体能动性所创造而出的诠释性意义是思想家自身信仰的表达[28]。20世纪80年代,思想史界流行“作者已死”的观点,具体就是脱离作者以后,任何历史文本都会获得不受制于文本作者所表达意图的独立性意义空间[29],通俗理解为将研究者的社会意志强加到文本上,造成“扣大帽子”的现象。如某学者选取麦氏文本的“只言片语”,便认定他是“一个地道的美帝文化侵略分子在体育界的代表”[30],针对这种弊病,昆廷·斯金纳与贝维尔两大思想史“巨头”都旗帜鲜明地反对这股“潮流”,强调解读文本史料必须尊重作者本意,达成遵从作者出发的共识[31]。通过研读史料发现,麦氏的体育信仰,实际上就是运动当中的“君子精神”。君子精神的提出,一方面是源于“业余体育”的传统,另一方面可能源于麦氏对以往单纯进行身体建设的反思。因为,麦氏认为以往的体育,多半只限于身体一方面,而品格和道德上的受益是很少[32]。值得注意的是,“君子”是典型的东方词汇,包含着鲜明的道德意义与伦理价值,是中国伦理思想史上对有才德者之通称[33]。笔者认为麦氏所表述的“君子精神”,是自身较好的中文修养使然。他参照中国传统文化关于君子的“道德内涵”而赋予体育以“道德描述”,最终形成“君子体育观”,更加丰富体育的本土教育意义。从这样一个词汇,也可从侧面反映西方体育文化在“东传”过程中的“中国化”现象。

麦氏的“君子体育观”,简化为爱惜自己的名誉、尊重裁判员,和不取得不公平的利益[34]。也就是要求运动员爱惜自己的名誉,彰显体育对“公平”“正当”的追求,呼吁抵制“拜金”风气对体育精神的“腐化”。笔者从教育、秩序、个人、集体和道德五个维度诠释“君子体育观”的具体内涵。其一,“君子体育观”的教育意义超越了单纯身体建设层面的局限。因为若使教材有教育价值,必须熟练技术。否则,只有健身价值,这不是我们运动的唯一目的[35]。其二,“君子体育观”的秩序形式体现为内在的“公德心”与外在的“守法律”。举行运动会的时候,教育家应当想法使旁看的学生(和)职员,都要守秩序。既可以免掉妨碍旁看人底视线,又可以栽培一种尊重别人的公德心和守法的行为[36]。其三,“君子体育观”的个人追求突出个人素质与运动精神的一致性。个人作事的能力,个人的效力,个人的魄力,和个人的身体能力,运动的勇敢,和运动上君子的精神,成一个正例[37]。其四,“君子体育观”的集体目标旨在培育“道德”及“合群”的品质。道德及合群之性质。可以用游戏法养成。注重体操,以求生长。但体操之中,宜寓公德及合群之品性[38]。其五,“君子体育观”的道德意志倾向尊重、奉献与规则层面。并且要使学者有君子精神,尊重他人的权利,领袖资格、忠心、协同性、牺牲性、尊重规则和职员等等的目的[39]。笔者以为,麦氏的“君子体育观”不仅对上述体育秩序产生了推动作用,也对其他社会秩序产生了“同促”效果。

1.2.2 “君子体育观”对地方公共空间及社会秩序的效应

从大环境上来说,中国近代体育的发展促进了公共空间的扩展与文明化。地方体育活动的发展,也引起民众关注公共空间的建设。通过建设公共体育场,寄希望于社会民众通过体育锻炼提升文明素养,改变旧有的生活陋习。如日本学者佐藤仁史认为,“公余问题”即怎么度过余暇,成为讨论的焦点。设立公共娱乐场所是为了促进人们度过“文明”的余暇时间,意味着市镇空间和身体“文明化”有其密不可分的关系[40]。如举行体育赛事,社会民众源于“看热闹”的心理参与其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体育运动氛围的感染。有了第一次的兴致,便会接二连三,民众经常活动的场域也会由原来闭锁的家庭转移到公共空间。除了民众活动的范围扩大以外,走向“公共”的人数也在增多。包括女性也参与到体育锻炼中,提倡女子的体育,不仅是女子本身的问题,还是将来人种的一个大问题[41]。女子体育的开展,不仅是提升近代中国女性的气质形象,也是进一步促进女性解放,推动女性在体育活动中完成社会融入。麦氏工作时间较长的江苏省,其市镇体育场所建设程度远比农村要高。在这样的情势下,一些与麦氏交好的知识分子,诸如吴蕴瑞及袁敦礼以及还有陶行知等人,在吸纳麦氏“君子体育观”的思想之后,结合地方特色,融入自己的想法,并落实到地方教育与地方体育的实践上,成为了地方城镇近代化建设的动力之源,也为近代社会发展、秩序稳定,贡献出体育的一份力量。笔者认为,麦氏的“君子体育观”作为个体的信仰,对于社会的能量是有限的。那么,“君子体育观”为什么会产生扩大公共空间、推动近代社会逐步发展的社会效应呢?至少有三个层面的原因。其一,对家庭本位的“冲击”引导民众看见社会。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国人,恪守齐家治国的处世理念,将家庭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基本。而西方社会的传统是将个人主义作为“行事”准则,“君子体育观”虽然沿袭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德传统,但根本上是服务于西方体育文化的传播与发展的,有着与生俱来的社会关怀意识。这样的体育观能够促使民众从家里面“走出来”,看见社会中的群体,与群体在公共空间中互动。其二,平等理念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体育的垄断,扩大了人群基础。熟悉中国古代体育史的学者大致知晓,中国古代的体育活动,大都演变为宫廷贵族的娱乐玩物,平民百姓忙于生计或者碍于身份,是没有资格更没有机会参与到体育活动当中的。“君子体育观”中的“公平”与“平等”理念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阶层、性别、民族等因素对体育发展的思想障碍,扩大了社会人群,让公共空间的娱乐生活有了“人气”。其三,缓和了东西方体育文化的矛盾,培育了社会民众遵守秩序的精神。和谐的秩序一定是体育交流、教育实践都处于比较理性的文化生态下才有可能实现。“君子体育观”既延续了西方传统的“业余原则”,又迎合了中国民众的道德伦理心态。这样的“曲线救国”有助于缓和两种不同体育文化之间的冲突,也有助于中国民众对此观念的认同。继而由“君子体育观”所引发的文化—心理认同,逐渐消除“新鲜”事物所带的“隔阂”,加强了以体育秩序为代表的整体社会秩序向前发展的内生动力。以上三种原因,只是打开中国近代体育社会的“冰山一角”。而下文有关麦克乐体育思想与社会变迁的探讨,则是看见冰山一角的“深海潜望镜”。

2 积极入世:麦克乐体育思想的现实关怀与社会意识

传统儒家强调“入世”,旨在“投身社会”,麦氏体育思想强烈的现实关怀与社会意识也与此相契合。上文着重探讨了麦氏的思想层面,但思想史的意义并不止步于思想史料的梳理,还须对现实问题加以启迪。“在学校里边研究历史的目的,乃是一方面查考以前经过的事实是如何。不过这个目的,乃是属于我们的好奇心,没有建设的价值。另一方面,是研究经过的事实,和社会进步与退步的关系,是要查出历史上的因果的关系。”[37]也有学者认为,“今后的体育史学研究中,要进一步借鉴社会科学的理论与方法,于细微之处研究关注体育现象在整体社会层面或特定社会组织中的运作方式、存在意义以及影响。”[42]下文正是本着对这种体育史学治学理念的回应,意在通过麦氏所表达的微观思想折射近代社会变迁的轨迹,把握中国近代体育发展的社会影响。

2.1 体育文本“描述”折射中国近代社会的进步

透过麦氏思想文本的“描述”,能够反映中国近代体育的进步,也能够折射出中国近代社会的变迁。缘由大致有两种:其一,就麦氏本身而言,他的体育思想是关注社会,扎根社会的;其二,就近代体育与社会关系而言,体育扮演了某种“救国”的角色。进入中国近代社会以来,体育不仅被视为一种运动、一种娱乐,更是承载了民族渴望从弱小走向强大的美好愿望。中国近代体育的发展与中国近代社会的发展彼此缠绕,部分国人对近代体育存在着特殊的感情。麦氏对系列体育赛事、救援组织、爱国意识进行仔细“观察”与“体会”,并在体育“进步”的基础之上,折射出某些社会“影子”。

1924 年,麦氏在总结华中运动会与全国运动会时,认为“中国学生”和“中国体育”很有进步,对运动员的体育精神颇为赞扬。“如在湖南长沙华中运动会,虽然是下大雨时候,没有一个人不愿意去比赛足球和篮球。那时地面甚滑,水又深,个个球员,都勇敢奋斗。”在全国运动会的时候,“全国运动会成绩虽然差一点,因跑道松湿;比较别的运动会,好得多了。至于普通体育,舞蹈,球戏和国技,也是很有进步。”[43]除了普通体育、舞蹈、球戏和国技取得的进步以外,还有足球的进步,这对当下校园足球的发展有着现实意义。“球戏上中国的足球还算是很好,在全国大概是有进步。”民国前期军阀混战,经济凋敝,为何足球能够发展起来?且能够战胜日本与菲律宾?麦氏认为“中国的足球多半比日菲两国普及,因此中国每次都得胜。中国大概有五六个足球队,有胜远东运动会的实力。我们应当注意,这场得胜,乃是因为中国足球普及的缘故。”[37]麦氏通过体育赛事“观察”社会的眼光较为敏锐,认为除了体育所取得的成就之外,“今年还有一种进步,比较前几年非常好,就是医药部照料伤人的组织。”[36]在此之前,很少有这类组织。每当遇到运动员意外伤病时,就会陷入无序状态,说明这期间的社会组织能力在逐渐增强。上述体育事业发展所取得的成绩以及体育赛事救援组织能力的提升和服务成效的获得属于“外部观察”,而国家意识、爱国精神与体育情怀则属于“内在体验”。近代体育有助于唤醒国家意识,激励爱国热情,增进体育情怀。“从来中国人民,只知注意个人生活与本地状况。而于国家之事,绝少闻问,故不知对于国家负责。现在中国人民之状态,已大改变。不似往日无国家思想,于是一般爱国之士,咸思负国家之责任而群谋改革建设。”[44]这一转变说明,当时中国人民的思想观念已然超越了“地方”与“个人”的利益局限,上升到国家与民族的高度。不仅如此,体育教师的体育情怀也“日渐增进”,呈现出“发奋”状态,表现为对体育教育热忱的态度。“江苏及一二别省,已成立体育传习所,专以训练多数体育教员为宗旨。故该省一般体育教员之学术,遂因之日渐增进,而教授时之热忱,乃亦能随之发奋。”[45]

综上所述,近代体育逐渐走向社会生活,虽然范围较小,受众狭窄,但也表现出以下趋势:社会组织能力逐步增强,不再像往日只是被动“征用”,而有了主动意识、规则意识;民众的国家意识、爱国精神与体育情怀都有进步,超越了个人、地方的“偏见”,以国家及民族利益为重。然而历史社会结构是复杂的,虽有进步,但也存在诸多值得反思之处。

2.2 体育文本“描述”折射中国近代社会的反思

笔者认为,体育思想史一旦接触社会性议题,所受的理论启发,往往并不限于思想史本身,历史社会学也为体育思想史开启一扇“理论”的窗户。历史社会学家往往有两种关注倾向:其一,关注宏观事件的微观影响,如近代社会变迁是怎样影响家庭生活的;其二,关注微观事件的宏观影响,如日常行为的变迁如何影响社会乃至文化的变迁。下文主要遵照后一种学术倾向,通过麦氏对近代体育的“描述”,探讨近代社会的反思性议题。

麦氏观察到学校“有些不安”的情形:学生经常罢学,老师经常罢课。并以此认为中国近代政治运动对中国教育事业与体育事业产生消极影响。“学校的情形近几年有些不安,常有学生罢学,教员罢课,和国家内政外交不满意的事情,都能以破坏学生预备的精神。受这种影像(响)实在不小”[46],也由此导致了第三届至第五届远东运动会“三次退步”的结果。这样的观察,可能还比较笼统,不太真切。麦氏进一步以自身在大阪亲眼观察日本学生的体育锻炼为例,并与中国学生进行比较。“我在大阪的时候,天天晚上看见几百人在街上练习赛跑。日本各中小学大部分的学生都练习运动,试试看能否达到选手的程度。”然而,“回头看看中国,这几年完全不同。我们的学生,都是讨论政治、军事、外债、外交等问题,穿着长袍子,斯文缓步,以文士自豪,而关于运动和其他强国的根本建设方法,丝毫没有什么办法加以注意。”从史料所反映的事项来看,“我们的学生”都在讨论国家大事,与著名历史学者马勇先生提出的“中国的政治已不再限于职业政治家范围,而扩大到了知识人特别是青年学生层面”[47]的论断相一致,但从麦氏表达的意图来看,是批评“我们的学生”在建设的方法上不予以注重。笔者认为,这种消极影响一直延续到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前后。另外,麦氏直言质疑中国的校长与主管教育的官员,“有这种精神没有?”,批评“中国的报纸,每年只一二次略略地提出远东运动会问题,热心也是很少。”然而,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在菲日两国,各社会机关、各要紧人物,都是作为一种积极刺激运动进行的机关,样样事事都很顺手。”意图十分明显,麦氏是欲借与中国相邻的两个亚洲国家来“刺激”中国发展体育事业的“神经”。

由上述史料,可以反映出许多值得反思的社会性议题,这些议题对当下仍有警示作用。在社会急剧转型阶段,青年学生参与政治活动固然是一件进步的事情,但荒废青年学生“黄金时间”来讨论国家大事,以牺牲长远教育利益为代价换取的政治利益显然是不值得的;近代以来,社会整体的体育氛围不浓厚,主管教育的官员、校长,以及社会媒体对体育还不太关注,“上心”不够,这也说明体育真正融入社会仍有较大距离,中国近代体育的发展举步维艰;青年学生的根本任务,需要对“国家意识”作出正确的理解,在于沉下心来学习。不要被“运动”耽误了主要精力,不盲目行动,不干扰社会秩序的良性运行。在此基础上,结合前文“透过思想看见社会进步”来进一步思考,思想与社会究竟是一种何样的关系?笔者认为,麦氏部分的体育思想来源于对中国实际问题的思考,思想与社会彼此缠绕,无法孤立去解读彼此;思想与社会保持着相对独立性,能够通过思想看见社会的进步,也能通过思想对社会进行批评与反思;思想的敏感性与超越性,往往有助于推动社会改革,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而社会的复杂性与多变性也为思想发展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促使思想更为丰富与深刻;思想与社会的发展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波浪式前进或螺旋式上升的过程。

3 以小见大:透过体育思想看见社会的方法论追解

笔者在第一部分运用思想史的理论方法,归纳出麦氏的体育思想内涵,挖掘其作为中国近代体育“先知先行”者的体育信仰及其意义;第二部分吸纳历史社会学“关注微观事件的宏观影响”之学术营养,以麦氏所观察到的体育现象审视中国近代社会进步及其局限,从个例的具体追问抽象到对体育思想与社会变迁关系的宏观追解;第三部分是基于方法论层面,探讨体育思想史能够“以小见大”何以在理论上成为可能。并且,为体育思想史的视野拓展以及书写风格方面作出笔者个人的尝试与努力。

3.1 解读体育思想史研究的密码:史观多元化

除了体育思想史与体育社会史的比较之外,还有传播—接受史观与新文化史观的比较。就传播—接受史观而言,尚永亮教授认为,接收主体一般有三种模式,即“个体—个体”的点对点模式;“群体—个体”或“个体—群体”的点群对应模式;“群体—群体”的群体对应模式[48]。按照以上三种模式,其一,麦氏的体育思想通过与吴蕴瑞、袁敦礼、陶行知等人的交往,以点对点模式进行传播,可能会产生部分接受的效果;其二,麦氏通过讲演、文章、教材等,实现“点群传播”;其三,随着近代体育事业的起步,对体育具有一定认识的群体逐渐扩大,这类人群通过日常社会活动对其他社会群体产生影响,实现“群体传播”。传播—接受史观重点考察受众对麦氏体育思想的接受状况,但受众接受并不意味着完全理解体育思想家的表达诉求、思想动力与话语逻辑,也不能反映出“人与体育”关系在历史社会结构中的全貌,其所得出的结论存在断章取义的嫌疑,可能难以达到“以小见大”的效果。有鉴于此,新文化史观可对以上问题有着较为适度的调和。其一,新文化史立足于中国近代体育社会的本土场域,思考“外来的”体育思想是如何在双向互动中产生作用,而非以“欧美中心论”的视角去考察麦氏体育思想的单一传播及接受;其二,新文化史是从社会结构与文化模式的角度出发,学术理念是在研读麦氏体育思想的文本基础上,借以充分理解其传播主题,而不总是停留在“传播—接受”的概念思辨层面。

综上所述,单一的史观在解读麦氏体育思想与社会这一主题时,总会存在这样或那样的局限。所以,“取长补短”是解决这一类问题的突破口。值得注意的是,从事体育思想史研究的过程中,亦不能“剑走偏锋”,认为多元化就是“多多益善”。因为史观之间的观念、传统、矛盾、志趣不同而造成逻辑混乱,“盲目贪多”,不会博观约取,也是体育思想史研究的忌讳。为了避免断章取义,或者因为研究者的“不在场”而导致的望文生义,剑桥学派所倡导的历史语境主义为具体解决这些问题提供了新的思路。

3.2 契合体育思想史研究的逻辑:语境在场化

《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对语境的释义为,“语言应用的环境,内部语境指一定的上下文,外部语境指语言交际的社会环境、场合、时间、对象和话题等。”历史语境则属于专有名词,是指21世纪以来,剑桥学派关于“历史语境有多维度的指向,可以是一个特定的政治环境,也可以是社会、文化、制度语境。另外,包括历史语言语境——即特定说话方式与支配方式的规则”[49]的经典诠释。本文这里所讨论的“语境在场化”,特指历史语境的在场化,笔者将其释义为:研究者在理解、运用、解读文本材料时,要深入历史背景当中,以符合特定历史理性的“逻辑在场”代替研究者限于时代局限的“历史不在场”。语境在场化为探索“文本诠释的主观性”转向“文本产生的过程性”开辟道路。通俗理解即是避免从麦氏文本中片面地获取信息,进而随意诠释,而是应该思考麦氏思想话语的形成过程及深层逻辑。我国著名思想史学者李宏图教授也强调,切忌用今天的概念工具来生搬硬套地进行理解,随意诠释,历史语境主义的方法已经成为国际学术界占据主导性的研究范式[31]。所以下文将剑桥学派倡导的历史语境主义作为理论指引,将其细化为文化语境、制度语境、语言语境与社会语境,为体育思想史从“哲学的抽象解释”回归为“历史的具体解释”作出努力。

其一,文化语境。中国近代社会的文化生态,呈现出既猛烈碰撞、又相互融合的特征。其中包括封建文化、君宪文化、资本文化、革命文化、教会文化、实业文化、爱国文化、民族文化等。麦氏来华时,就已身处于具有包容精神的多元文化格局之中,面对这样的文化背景,其体育思想的表达及传播的策略或多或少会受影响,这不太可能是某一种模式所能应对的。其二,制度语境。20 世纪初,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统治,中国近代史进入民国时期,并建立起代表资产阶级利益的政权和制度体系。当然,教育制度包括体育制度也被纳入这一制度体系中,麦氏在民国时期的体育社会实践与体育话语表达,一定程度上是对当时“教育制度”的反映。其三,语言语境。如陈旭麓教授所言,由辛亥革命所唤起的中国社会的希望,同民国初年中国社会的黑暗之间形成一种巨大的落差,巨大的落差产生了波潮,于是而有新文化运动[24]373。笔者考察麦氏文本的遣词造句,内容多文白夹杂,有古汉语的简约,也有新白话文的生动。尤其擅长运用比喻,以此深入浅出的阐述自己对体育的认识,这很明显是受到新文化运动时期语言风格的影响。其四,社会语境。麦氏两次来华,都处在近代中国社会“新陈代谢”较为激烈的时期。

综上所述,由文化语境、制度语境、语言语境及社会语境所组成的“语境在场化”,对于探讨麦氏体育思想与中国近代体育社会的关系,打开了另外一扇窗户。透过“语境在场化”这扇窗户,得以看见体育思想史研究由“思想”再到“社会”的可能。但仅仅只是凭借“史观多元化”与“语境在场化”,学术作品可能会不太“精致”。这是源于思想与社会之间存在着较大的鸿沟,需要通过“社会学想象力”架设一座桥梁,以此精雕细琢,才能向“局外人”展现出体育思想史丰满深刻的内容。

3.3 琢磨体育思想史研究的细节:方法微观化

社会微观化,有助于体育思想史书写细节的提升。何为“方法微观化”?笔者将其释义为:运用“社会学想象力”的方法,挖掘社会细节,分析微观事件当中的宏观影响,并且把握个体与社会的关系。“社会学想象力”是1959年美国社会学者米尔斯提出的,“社会学想象力是分析作为个体的我们与塑造我们生活的更大的社会与背景的意愿和能力。”[50]根据“社会学想象力”得出的启示,研究像麦克乐这样的体育思想人物也是一样的道理。因为“不在场”缘故,思想史学者们无法深入到具体的历史情境中,只能通过能够搜集到的史料对事件做一个描述性的“在场”解读。

学术研究过程中,既要注重个体的作用,也要明晰社会的作用。过于偏向社会或偏向个人的解释均不理性。例如,1922 年,麦氏针对“远东运动会已经举办了五次;前两次中国代表得胜的地方很多,末三次中国代表在田径赛运动上就渐渐退步”的情况,进行比较严厉的公开批评。其中麦氏以“我们”的口吻,进行人类学意义上的“过渡礼仪”,继而完成社会融入与身份认同。并且指出,“我们中国运动员都是不太肯用功夫去预备;或者预备的时间也太短。中国人还有一样通病,凡是(事)都不太往精细上去求,只学个差不多就行了。”大部分学生除了缺乏刻苦训练及精心准备外,也未曾将学校习得的体育技能保持下去,迫使学校体育的社会传播受制。“除了学生以外,别种运动员太少。并且学生毕业以后都不肯运动,太依赖年轻的新手。”最后,在总结上述原因的基础上,呼吁国人,“明年的远东运动会又要到了,大家总要赶紧想法,补足这些缺陷,预备明年怎样加入呀!”[46]

综上所述,麦氏意识到自己处在中国本土社会的“边缘”位置,采取社会融入的方式,向“中心”位置靠拢,破除了“身份”这层阻碍,有助于继续传播他的体育思想。

4 结语

中国社会自进入近代以来,李鸿章称之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社会自进入新时代以来,习近平总书记称之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在“大变局”的历史交汇点上,回顾近代体育思想史,其学术意义不容小觑。思想是体育思想史研究的首要特征,本研究首先提炼民国体育家麦克乐体育思想的两大核心层面——身体体育化与君子体育观。但思想史研究,并不能仅仅局限在思想的“漩涡”里面,而是要走进现实及扎根社会。故而,透过思想看见社会尤显重要。在“看见”思想“深入”社会的基础上,尚须对“透过思想看见社会”的体育思想史方法论进行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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