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全鹏,王丹平
(海南大学 旅游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在旅游业发展过程中,黎族传统文化符号成为旅游吸引物,进入旅游场域成为旅游符号。不过,从民族传统社会场域进入到旅游场域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场域转换。在这种场域转换过程中,黎族传统文化符号会发生意义的消解或降解,由此出现民族文化不认同现象,严重的会产生民族逆反心理,导致民族情绪和民族矛盾,所以,黎族传统文化符号的旅游开发过程不仅仅是一个旅游符号化的问题,也是一个民族对其文化认同的过程。
“袍隆扣”,或称“大力神”(又称大力祖、劳峒、大将军等)。袍隆扣是黎族传统社会中最为普遍的一种始祖信仰,在海南省大力发展民族旅游产业背景下,如同其他民族传统文化符号一样也开始了旅游符号化过程。2004年,黎峒文化园在黎族传说中的圣山——五指山脚下开始启动建设,作为黎族人民祭拜祖先的圣地,同时也作为展示、研究、传承黎族传统文化的基地和旅游观光胜地(1)海南省五指山市委宣传部:《缅怀祖先业绩,祈求祖国昌盛》,《今日海南》,2015年第5期。,经过十余年的努力,2014年建成后首次举行袍隆扣祭祖大典,初步完成和实现了黎族始祖袍隆扣的旅游景观符号化。在黎族始祖袍隆扣旅游符号化过程中所涉及的民族文化认同问题和达成过程,也为其他民族传统文化符号的旅游开发提供了借鉴的案例。
黎族传统文化符号是在传统社会生产、生活实践中形成的各种符号。在黎族传统社会中,始祖崇拜是一种十分盛行的文化现象,有黎母信仰、母子传说、袍隆扣(大力神)、同胞兄妹等多种始祖崇拜神话(2)谢东莉:《黎族祖先崇拜论略》,《青海民族研究》,2014年第4期。,其中,袍隆扣在黎族民间信仰中最为广泛,历史也十分悠久。因黎族传统上有自己的语言而没有创造出文字,所以在黎族传统社会中,袍隆扣是以口头和黎锦图像为载体存在并传承,即只有口头和图像文本,而口头和图像文本的性质,在一定程度上规定了袍隆扣在黎族社会中的功能和文化意义。
口头文本是人与人之间通过语音传播的文本,是人类最为原始的一种传承方式。目前流传最广的袍隆扣口头文本是20世纪80年代初,广东民族学院中文系77级学生在五指山地区采风时,在王大陆(黎族)口述基础上整理而成(3)广东民族学院中文系:《黎族民间故事选·大力神》,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1页。,黎族始祖袍隆扣的口头文本梗概是这样的:“远古时候,天地相距只有几丈远,天上有七个太阳和七个月亮,把大地烧得热烫。有一个大力神,在一夜之间,把身躯伸高一万丈,将天空拱高一万丈。同时,他把六个太阳和六个月亮射落。临终前,他生怕老天倒塌下来,便撑开巨掌,高高举起,把天牢牢地擎住。”(4)欧阳晓芹、亚根:《浅论黎族祭祖歌的文化功能与艺术定位》,《艺术教育》,2017年第17期。此后,官方和学术界在宣传和研究时都是以此为基础。
口头文本载体使这类符号在黎族社会群体和地域分布上具有以下特点:一是广泛性。口头文本一般作为传说、故事、民谣等形式,易于记忆和流传,据欧阳晓芹、亚根(5)同③。对黎族祭祖歌调查发现,黎族社会中广泛地存在着祭祖歌,这些祭祖歌又可以再细分为祀典歌(用于驱邪、狩猎、农耕、年节、生活等)和诀术歌(用于招魂、咒语等),在祭祖、驱邪等不同生活场所中使用,一般与生活内容相结合,广泛地存在于黎族社会民众日常生活之中。二是变异性。口头传播者往往是凭借自己的记忆,难免发生误差,所以符号内容会在不同地域空间上发生变异或偏差,造成不同地域符号意义的差异;或者口头传播者代际相传,在口头讲述时融入个人的理解和所处时代的内容,符号内容随着时代变迁会发生变异。如欧阳晓芹、亚根就调查发现到两个不同版本的祭祖歌(6)同③。。根据口头文本的这些特点,口头传说中的袍隆扣在黎族社会中应有多种不同的版本,但是,因缺乏这些方面的人类学田野调查,目前发现和征集到的袍隆扣只是少数的版本。
口头文本是袍隆扣符号的原始文本,也是黎族文化认同的基础,但是因口头文本地域分布的广泛性和变异性,在历史上形成不同类型的袍隆扣符号文本,客观上也构成了袍隆扣在旅游符号化过程中的民族文化认同障碍。
黎族始祖袍隆扣的图像文本主要保留在黎族织锦上。黎锦作为黎族人的服饰,用于制作筒裙、被单等生活用品,生活气息浓郁。在服饰上织“大力神”也说明大力神这一信仰在黎族民众信仰中的广泛性。黎族织锦上织有各种图案,据王学萍主编的《中国黎族》一书中统计,黎锦纹样共有160多种,可以划分为人纹、动物纹、植物纹、场景纹、几何纹、工具纹、文字纹等种类,其中人物纹中就有“大力神”(袍隆扣)。据《黎族传统织锦》中描述:“黎族织锦大力神纹样,造型刚健有力,气势磅礴,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整体纹饰构图巧妙、奇异、抽象,人形纹非常特别和复杂,有一种超现实的幻想。”(7)符桂花:《黎族传统织锦》,海口:海南出版社,2005年,第286页。黎锦上的大力神形态各异,艺术特点十分鲜明,相对于口头本文来说,比较直观地呈现了袍隆扣的形象特征。
袍隆扣的图像文本在黎族社会群体和地域分布上具有以下特点:一是支系差异性。黎族分为润、哈、杞、赛和美孚五大支系,每个支系中的黎锦上均有“大力神”纹图,但不同支系黎锦上的大力神造型不同,其中尤以润方言中的大力神造型较为突出。其二是时代变异性。黎族有历史悠久的纺织技术,先秦时期的历史文献《尚书·禹贡》上就记载“岛夷卉服,厥篚织贝”(8)《尚书·禹贡》,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48页。。即海南岛上的族群向中央王朝进贡“卉服”(9)容观琼:《释“岛夷卉服,厥篚织贝”——兼谈南方少数民族对我国古代纺织业的贡献》,《中央民族大学学报》,1979年第3期。。黎锦可以分为不同时期、地域和支系的黎锦,每一种黎锦上都存在着较为丰富的大力神图像。黎锦上的大力神图像相对直观,是旅游符号化过程中重点参考、临摹的对象,但是袍隆扣(大力神)在黎锦上的分布差异,也涉及黎族各支系之间文化认同的障碍。
近现代以来,尤其是近三十年来,学术界运用人类学、民族学等多种学科理论,依托黎族口头文本和黎锦上的图像文本,并与其他民族的类似文本进行比较,对黎族始祖袍隆扣进行了多角度的学术化研究,构成了学术阐释文本。关于袍隆扣(大力神)崇拜的文化性质,因传说中融合了太阳、射日、开天辟地、救世、英雄等元素,因此学术上在阐释大力神时大致可以分为:(1)太阳崇拜。大力神射日神话体现了黎族社会早期的太阳崇拜。(2)男性祖先崇拜。大力神神话起源于黎族父系氏族社会,由早先的生殖崇拜转向祖先崇拜,是男性祖先崇拜的开始。(3)英雄崇拜。大力神是开天辟地、缔造万物的神,是一种民族英雄崇拜(10)陈立浩:《人类童年时代生活的追忆——黎族远古神话论析》,《琼州大学学报》,2001年第3期;王士立:《创世神话〈大力神传说〉与黎族太阳崇拜》,《戏剧之家》,2017年第22期。。这些崇拜与世界上其他民族原始父系社会阶段的崇拜类似。学术阐释文本使袍隆扣符号的意义超越了黎族自身的祖先信仰范畴,同时也是旅游景观化时的形象定位和参照,是游客理解黎族始祖袍隆扣符号意义的文化基础。同时,学术阐释文本与黎族社会民间的多元始祖崇拜,尤其是母系始祖崇拜存在分歧,也需要与黎族群众之间达成文化认同。
口头文本、图像文本和学术文本等三个不同类型的符号文本,是黎族始祖袍隆扣旅游符号化所依托的前文本,共同构成了旅游符号化的依据。同时,因这三个类型的符号文本在地域分布、时代变异和民族支系中存在的差异,客观上也使其在进入旅游场域时面临着民族文化不认同的因素和障碍。
对游客而言,旅游活动直接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感官体验,游客通过视觉、听觉等感官对旅游吸引物进行体验,所以旅游吸引物通常表现为可视性的景观,这些可视性的景观即旅游符号的文本载体。旅游符号的文本载体类型多样,比如旅游景观(景区)、旅游工艺品和纪念品、旅游演艺、旅游节庆等。以口头、图像文本存在的黎族传统文化符号,需要转化为旅游景观、园区、旅游工艺品等文本载体,才能满足游客对特定黎族传统文化符号的旅游体验,其中,尤以旅游景观(景区)符号最具代表性和普遍性。以旅游景观(景区)作为展示黎族传统文化符号的文本载体,并不是一种简单地从口头、图像文本向景观文本的转换,而是在旅游语境中一种新的创造,是对黎族传统文化符号一种全新的诠释方式。旅游景观文本载体具有以下特点。
景观文本载体是在地理空间上展开的,而地理空间的选址、大小、方位及结构划分均涉及符号意义的表达,不同文化主题和类型的景观具有不同的意义表达模式或规则。具体到祭祖园区来说,不同国家或者民族的建制模式也不同,一般在空间上会区分神圣与世俗、主祭与配祀、仪式与祭祀等空间结构。面向旅游群体的祭祖园区内还要区分祭祀和旅游服务设施的空间,既要实现民族群众对神圣的朝拜、祭祖等功能,也要满足游客观光的功能。
景观园区中一般通过建筑、广场、雕塑、道路、铭文等物质设施来表现意义,或者通过节庆仪式、祭祀大典等可视性程式来表达意义。相对于口头文本和图案文本,景观文本载体构成的要素呈几何级增长,所有这些要素均需要围绕特定的黎族传统文化符号表达意义,而建筑、广场、雕塑、道路、铭文等要素文本,因不同于传统的口头和图像文本,均面临着在新文本载体上重新诠释黎族传统文化符号意义的问题。
景观文本的艺术表现形式有园林、雕塑、绘画、书法、园艺、摄影等手法,相对于口头和图像文本,这些艺术手法对黎族传统文化符号内容和意义展示的方式、角度、层面更为多样和丰富,也更具可视性,同时也意味着需要大量超越口头和图像文本的黎族传统文化符号内容,来填充这些艺术表现空间。
旅游景观除了围绕黎族传统文化符号建构园区,同时也需要具备旅游的景区功能,向旅游市场展示,满足游客的体验,这就需要配置相应的景观和旅游服务设施。比如,因创世祖先对整个民族具有高度的象征性,所以往往携带着整个民族的文化文本,需要展示民族文化景观;园区内还需要生产和销售旅游纪念品和工艺品,或者进行旅游演艺等,这些环节和领域均面临着运用多种手法重新诠释黎族传统文化符号的问题。
具体到黎族始祖袍隆扣,需要把口头和图案等文本载体上的符号转换成祭祖园区,才能完成和实现其旅游符号化过程。黎峒文化园的景观园区特点决定了对袍隆扣符号是一种全新的诠释方式,一系列问题需要获得民族文化认同,比如:黎族传说中有多位创世始祖,为什么要选择祭祀袍隆扣?祭祀袍隆扣为什么定址在五指山而不是在黎母山?传统上黎族社会没有全民族共同祭祀祖先的习俗,全民族采取何种仪式共同祭祀袍隆扣?祭祀为什么选择陵园模式?采取何种陵园模式?祭祀园区的空间布局和结构如何安排?又如,祭祖大殿设计何种风格?是否附设配殿?配祀哪位黎族民族英雄?再又如,袍隆扣采用何种雕塑形式表现?应当塑造什么样的一种人物形象?等等。所有这些问题都是原有的口头和图像文本中不曾出现的,都是在景观符号化过程中产生的新问题,每一个问题、每一个细节均涉及黎族民众的文化认同。
黎族传统符号在旅游语境中是一个符号意义重建的过程。景观对黎族始祖袍隆扣诠释的过程涉及黎族群众对自己祖先、民族英雄形象、黎族自身形象等方面的传统文化认知,处理不好,袍隆扣符号的意义会发生消解或降解,会引起黎族民众以及相关群体的文化不认同,严重的情况下甚至会产生矛盾冲突,是一个需要严肃正视的问题。
一般来说,旅游景观建设和管理的主体是政府机构或旅游企业投资方,他们一般会委托专业的规划机构以及相关的雕塑、建筑、绘画等设计机构来完成景观的规划、设计和建设。虽然景观设计机构具有较高的专业水平,但是这些机构与黎族传统文化符号之间仍存在着“我者”与“他者”之间的文化障碍,所以考虑到黎族传统文化符号在旅游符号化过程中涉及的消解或降解问题,民族意见的参与和文化认同显得十分重要。黎峒文化园建设过程做了大量民族意见沟通的工作,为最终在园区建设上达成文化认同积累了宝贵的经验,因此,通过调查和总结黎族始祖袍隆扣符号旅游化案例,达成和增强民族文化认同的路径。
口头和图像文本是黎族传统文化符号的载体,也是民族文化认同的依托和基础。不过,因口头文本和图像文本一般存在着空间差异性和时代变异性,仅仅依托较少的文本往往不具有普遍性,难以获得整个民族的文化认同,所以只有全面调查和整理原始口头和图像文本,才能为民族文化认同奠定扎实的基础。具体到黎族始祖袍隆扣,有关组织和学术机构在建设黎峒文化园之前,已经整理和收集了袍隆扣的一些文本,是最终达成民族文化认同的基础。不过,在黎族民间仍有一些口头文本存在,需要进一步调查、征集、挖掘和整理,进行音像录制和文字整理;黎锦上的袍隆扣(大力神)也缺乏系统的整理,也需要对不同时代、地区、支系黎锦上的图案文本进行全面梳理和研究。只有建立在全面调查基础上的民族传统符号,才能为民族文化认同奠定扎实的基础。
从组织层面建立民族意见参与和协调机制,是实现民族文化认同的组织保障。黎族始祖袍隆扣的旅游符号化是在海南省民族宗教委员会领导下的海南民族学会主导下完成的,其间,在祭祖园区选址、袍隆扣塑像设计、黎祖大殿风格、园区布局等各个环节,多次与黎族相关支系、群体协商沟通,听取黎族各支系代表意见,通过反复修改、纠错,最终获取了广泛的民族文化认同。
因口头、图像等文本载体造成黎族传统文化符号呈现地域性、时代性和民族支系性等方面的特征,所以,应根据这些民族传统文化符号分布的特征选择民意代表,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提高民族文化认同的效度。以袍隆扣为例,该符号具有鲜明的民族支系特征,通过召集黎族润、哈、杞、赛和美孚五大支系中的支系代表,在短时间内就实现了协调和沟通。
学术文本是基于学术理论认识符号的性质,往往距离民族群众对传统符号的理解存在着一定距离,这就需要通过媒体、讲座等渠道和形式,向民族群众宣传和解释。
黎族始祖袍隆扣的旅游符号化已经初步完成,每年三月三黎族民众都要在黎峒文化园举行隆重的祭祖大典,大典也吸引着四方游客。不过袍隆扣的旅游符号化只是一个开始,作为旅游景观文本载体的建设还在途中,尤其面向游客的旅游纪念品、旅游工艺品等尚处于空白状态,所以要全部完成黎族始祖袍隆扣的旅游符号化,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当然也会继续伴随着民族文化认同的过程,同时这种民族文化认同也保障着传统民族文化符号在旅游文本载体上的合理性和科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