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蔚
(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北京100191;北京联合大学北京学基地,北京100191)
“自然地理空间的文学价值即在于‘发现’,并由此产生‘发现——阐释——再发现——再阐释’的良性循环。”①梅新林:《文学地理学原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80页。明清时期京郊西山是能够映照士人心灵,具有特殊意义的文学地理空间。明清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士人(本文讨论的“士人”尤指汉族士人),如李东阳、李梦阳、何景明、文徵明、李攀龙、王世贞、唐顺之、钱谦益、吴伟业、施闰章、朱彝尊、王士祯等,均留下了大量题咏西山的诗文作品,凝结成了明清士人的西山情结②按:这里主要讨论的是近代(1840年)以前的诗文。目前笔者所见明清两代文人所撰写的有关西山的诗歌大约618首。其中明末刘侗、于奕正所著《帝京景物略》卷六《西山上》、卷七《西山下》所收诗歌492首,主要包括明代李东阳、李梦阳、何景明、文徵明、李攀龙、王世贞、唐顺之、王世懋、袁宏道、袁中道、钟惺、谭元春等220多位诗人的作品。清吴长元《宸垣识略》卷十四载明清西山诗歌72首,主要收录了明代李东阳、姚广孝、陈元龙,清代查慎行、王士祯、宋荦、朱彝尊等人的诗作。另外,笔者还从清代文人别集中搜集到有关西山的诗文34篇。今人张还吾所编《历代咏北京诗词选》也收录明清西山诗歌20余首。。近距离审视这一文学空间,将对以时间维度叙述的文学史起到弥补的作用③朱万曙:《空间维度与中华文学史的研究》,《民族文学研究》2016年第4期。。
“家园—他乡”是具有本源性意义的一对空间二元结构,但现实中的文学空间可能并不一定总是处于两极,而是存在于两极之间的中性地带。如东晋士族从徐州迁到镇江,后称镇江为“南徐”,以保留对故乡的某种念想;白居易祖籍太原,出生于河南新郑,晚年居洛阳履道坊,早已把洛阳当做自己的归宿。或者说,当家园失落了以后,人们找到了一个“替代空间”,来满足自我的“恋地情结”。对于明清京师士人来说,西山就是一种具有地方感的“替代空间”。这源于西山独特的人文地理特征。
首先,西山深林幽翠却毗邻都市。西山幽深林茂,却离皇城之西仅仅30里,北京城就在西山所护卫的京西平原之上。金元时期西山泛指京西山区。明清时期有小西山和大西山之分,大西山即城西部的山,与金元时期概念相同。本文所称的亦是大西山的概念。香山、翠微山、玉泉山、鹫峰、凤凰岭等众多山峰均属于西山。西山的名气远不如庐山、泰山等诸多著名自然文学景观。相比而言,它的名字非常普通,就像古诗文里诸多的南山、北山、东山一样,仿佛都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然而,对于京师士人来说,西山却是可以暂时抖落一身尘滓慰藉心灵的家园。一座不远京师的山林,无论如何也会蒙上权力的色彩,使得他们即使身在西山,也“帝城看不远,时见五云还”①(清)于敏中等:《日下旧闻考》,北京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664页。,常常今天来了,明天又回去,“回首尘沙生客海,明朝车马又长安”②(明)方新:《碧云寺》,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64页。(这里的长安显然用来借代北京)。但这又何妨,“无人遂此辞尘去,一宿禅关也是闲”③(明)郭正域:《碧云寺》,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67页。。能够有一宿的清闲,他们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其次,虽为北方山水却带南方灵秀。西山属于太行山余脉。在人们的印象中,太行山脉具有典型的北方阳刚属性,明代诗人石珤《太行山行》诗曰:“太行之山何崔嵬,岩幽谷隐藏风雷”④(清)钱谦益辑:《列朝诗集》,上海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99页。,可见其雄奇壮伟的形象已深入人心。然而,西山却有着南方山林的灵秀之美。试看袁中道《西山十记》(其八)所描绘的西山景象:
于时宿雾既收,初日照林。松柏膏沐之余,杨柳浣澣之后,深翠殷绿,媚红娟美。至于原隰隐畛,草色麦秀,莫不淹润柔滑,细腻莹洁,似薤簟初展,文锦乍铺矣。⑤(明)孙旭升:《晚明小品名篇译注》,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第78页。
再次,佛寺禅境却伴行宫御柳。西山佛寺众多,“白塔无虑数十”,著名的有卧佛寺、碧云寺、香山寺、潭柘寺、洪光寺等。仅《帝京景物略》就收录了西山八个寺庙的诗文。明清士人来西山半是为了风景,半是为了参禅。一方面参禅礼佛可以消解乡愁,“愁客乡关意,空禅莫使侵”⑪(明)王在晋:《夜宿碧云寺》,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65。,“烟云消客思,泉石慰禅心”⑫(明)许国:《游碧云寺》,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62页。;另一方面,是为了从尘俗中暂时抽身,“忘机吾得意,鱼鸟欲惊回”①(明)冯惟敏:《碧云寺》,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63页。,“山泉相与古,不去入尘嚣”②(明)李言恭:《卧佛寺》,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81页。。
西山诗文中围绕佛寺常出现种种自然意象,如古柏、残月、夕阳、流泉、林壑、钟声、泉石、暮霭、暝色、云烟、林苑、曲沼、古洞、松杉等,叠加在一起常常构成一种禅境。士人们往往通过禅境来获得心灵的解脱。清代王士祯《碧云寺》曰:“入寺闻山雨,群峰方夕阳。流泉自成响,林壑坐生凉。竹覆春前雪,花寒劫外香。汤休何处是,空望碧云长。”③(明)周啸天:《元明清名诗鉴赏》,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01页。这首诗颇有空明、自在的感觉,尤其颈联是一幅很有审美意味的瞬间画面。“劫外”谓未遭受灾难之天地,犹净土,“劫外香”大概是说非常纯净的香味,这令诗歌带上了浓浓的禅意。
然而,西山佛寺之旁却常与行宫别垣相伴。自辽代开始,西山就建有皇家清水院,金代有玉泉山行宫,清代更有香山静宜园。西山也是皇家常常临幸之风景胜地。诗句“白头中官无多事,夕阳相对说承平”④(明)文徵明:《功德寺》,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24页。反映了西山这一典型特征。明张治《望湖亭》诗曰:“望湖亭下水如天,曾记宣皇赐幸年。玉辇不来凫雁冷,一湖杨柳锁寒烟。”⑤(清)吴长元:《宸垣识略》,北京出版集团,2018年版,第297页。玉辇缺席之下,凫雁、杨柳、寒烟共同构筑了一种寒与冷的心理状态,也是人生失落的写照。钱谦益《西山道中》(其二):“望里青山开复遮,数峰缺处有人家。沟渠流出垣墙水,篱落飘来禁苑花。夕照对衔宫树直,晚风旁掠酒帘斜。软红尘土原如许,一入东华便可嗟。”⑥(清)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牧斋初学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65页。诗中的夕阳与宫树,青山与行宫垣墙,沟渠与禁苑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无不显示出诗人对旧朝覆灭、人生失意的无奈和尴尬。
不即不离的距离使得士人没有不可跨越的障碍,北国中难得的江南风光让人心醉神迷,又使得士人中数量众多的南人更能找到家园的感觉,佛寺的钟声使人心静,而一旁的行宫又时刻提醒自己的身份,提醒自己身在“他乡”。
京师处于皇权中心,诗文又是正统文学样式,京师士人的诗文创作必然带有雅正之音,而各地士人尤其是南方士人的“国风”则相对更为自由。明末公安派、竟陵派均诞生于南方湖北,即便是文字狱盛行的清代,性灵派袁枚也主要活动于南方。一些地方文学集团一旦转移到京师也变得更为雅正清真符合正统思想。南北文学地理空间有着边缘与中心鲜明的差异性。庙堂文人群体在离开宫廷之后文学创作也会有很大不同。初唐沈佺期、宋之问被贬之后的创作比起应制诗来有更为感动人心的力量。京师西山的文学空间却介于朝市与山林之间,京师士人在这里始终涌动着痛苦与逃离、追寻与屈服的矛盾和挣扎。他们对于生命的感悟和认识,通过西山这一地理空间得到极大的触发和表达。
在明清京师文人的笔下,西山是士人精神逃离的场所。明代士大夫地位虽高于元代,但“明代政治暴虐,已是一个常识性的话题,且已获得某种象喻资格”⑦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明初茶陵派领袖李东阳在京为官五十余载,却始终能够保持一个士大夫的操守。《明史·李东阳传》载:“是时,帝数召阁臣面议政事。东阳与首辅刘健等竭心献纳,时政阙失必尽言极谏。”⑧(清)张廷玉:《明史》卷九十三,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3224页。他在与大宦官刘瑾的政治斗争中始终保持正派而渐被孤立,正德九年(1514)他坚决反对武宗调宣府君保卫皇宫,拒不起草诏书,最终借病退休。宦海浮沉中,他曾写下《西山》诗曰:“日日车尘马足间,梦魂连夜到西山。近郊地在翻成远,出郭身来始是闲。云里荡胸看缥缈,溪边洗耳听潺湲。秋风忽散城头雨,先为游人一解颜。”①(清)吴长元:《宸垣识略》,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299页。诗人似乎在官场的争斗中倍感身心疲惫,竟在梦中就连夜逃离到了西山,当走出皇城宫墙的那一刻,他感到轻松自在,心胸耳目都得到了洗涤。又有《玉泉道中》的诗句“十年几度登临约,未尽平生吏隐情”②(明)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32页。,道出了登临西山的初衷,即他与西山曾经订下“盟约”,将其作为安放“吏隐”情怀的处所,故而让他魂牵梦绕。
明清易代,士人更要承受来自皇权和士林双重的压力。“钱谦益以其文人的敏感,也一再提到了弥满着的戾气”,“他说到普遍的‘杀气’,说‘刀途血路’,说毁灭人性的怨毒和仇恨。他另由一时诗文,读出了那个残酷时代的时代病”。③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作为降清的士人,钱谦益心中是纠结的。他说“上陵何美得幽期,梦里西山慰我思”(《西山道中二首》其一)④(清)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牧斋初学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64页。,两句诗歌饱含着对生存环境的担忧,对精神自由的渴望。清尤桐《过都城》曰:“沙河门外草萧萧,落日西山影寂寥。空绕紫城寻陌路,祗看白塔起云霄。天边大老施行马,月下孤儿出射雕。三过长安缘底事?使车不为午门朝。”⑤(清)吴长元:《宸垣识略》,北京出版集团,2018年版,第251页。诗人竟三过“长安”(此处亦指京师),空绕紫禁城,远远观看落日西山的寂寥美景,不是为了进午门朝拜天子,而是为了观赏西山的美景,由此带来审美的愉悦。
西山寄托了一种被压抑的生命意识。明代蒋一葵《长安客话》中说:“西山来自太行,连冈叠翠,上干云霄,挹抱迥环,争奇献秀。值大雪初晴,凝华积素,若肖琼雕玉,千岩万壑,宛然图画。”⑥(清)于敏中:《日下旧闻考》一百六十卷,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 年版,第123页。这其中不无夸张。“仰天大叫想天闻,山只三分兴十分。”⑦(明)倪元路:《游香山》,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50页。可见,山色纵然美好,但只是三分,还有七分是发自士人的心灵呼唤。从西山诗文可以看到明清士人对自然生命的强烈渴望和歌颂。西山丰厚的植被给京师干燥的自然气候和政治气候均带来滋润,慰藉着士人干涸的心灵。
3.从学习型社会构建的角度来看待继续教育创新发展的必然性。构建学习型社会是党中央提出的全面落实小康社会的建设目标之一,强调的是由阶段性的学校教育发展为人的全面发展的终身教育[5]。学习型社会的构建就是要满足人们个性化、多样化学习的要求,这种情况下,继续教育就不能局限于既有的职业技能培训等任务,而应该主动对接学习型社会建设要求,提供丰富多样的继续教育资源,创造良好的全民学习场所。
“唯有终南寂无事,寒光不入帝乡尘。”(唐高蟾《长安旅怀》)⑧中华书局编辑部:《全唐诗》(第10册),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7710页。青山绿水是痛苦心灵的抚慰品,然而对于身处京师的明清士人来说,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虽然偶也有“南客言归久,郊游坚此心”⑨(明)欧大任:《金山寺》,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37页。的感叹,但更多的是“几欲禅栖淹岁月,终趋尘马入长安”⑩(明)方新:《碧云寺》,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64页。,或者“浮名前此遁,薄禄竟难辞”⑪(明)冯惟敏:《香山寺》,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40页。的无奈。
袁中道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二次科考落第,写作的《西山十记》把西山描绘得十分美丽动人,充满了生机活力。袁中道中进士为官之后,又写了《西山游后记》,世人读之感觉已经少有之前的性灵色彩,文学成就大为逊色。文中直抒胸臆写道:“久之而复撄世累,未汰染习,岂识及而骨柔欤?抑初心易猛,而久长难持欤?今日对此山灵,实有愧焉。”⑫(明)袁中道:《珂雪斋集》(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682页。他反思自己骨头软,失去初心,愧对山林,人格选择的矛盾与苦痛溢于言表。
因而,较之布衣文人对性灵的自由书写,士人的西山书写更多的是一种戴着镣铐的跳舞,在平静的山光水色底下涌动的是一颗颗波澜起伏的心。“风尘归骑促,怅怅下蒲团。”①(明)李言恭:《龙泉庵》,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05页。“怅怅”二字足以表明内心的不情愿,然不情愿又能奈何,终究是“下”了蒲团,归了“风尘”。“不道宦游茫似海,归玄归释也茫然。”②(明)华廷琳:《吕公洞》,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45页。心里有一万个想要归去的念头,但是归去哪里,归玄归释?终究找不到出路,只有放弃,仍旧归入宦海之中漂泊。“弱冠爱闲今皓首,缁尘依旧冗长安。”③(明)阴公鼐:《游戒台山》,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52页。如此从少年直至白首,也终究没有找到出路,依旧只能在这“缁尘”飞扬的“长安”度尽余生。
清初“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名列“贰臣传”,严迪昌评其“不大讲操守”,为人“实无本末”。④严迪昌:《清诗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39页。观其《贺新郎其十三·秋日蒙遣祭至唐家岭因游西山》,却可见其内心的凄苦与困顿。其词云:“孤鹤云中卷。喜三回、看山奉敕,九天差遣。何处麒麟高塚客,杜宇梦回啼泫。跳不出、乾坤围茧。岸柳萧疏村菊放,任宦情、也向西风浅。”⑤(清)龚鼎孳:《定山堂诗余》卷四,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编委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五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从标题“蒙遣”“唐家岭”和第二句“奉敕”可以看出,这是龚鼎孳在京师为官时期的作品。开篇“孤鹤”意象似有象征意味,貌似自比。“高塚客”何其悲凉,“杜宇啼泫”又何其哀怨,“跳不出、乾坤围茧”似有宿命论,哀叹自身命运不能把握。下片转入“少豪妄意功名显”,词意似有转折。后半段写射猎、欢宴,似乎淡漠了愁伤,忘却尘海事,一醉而剪却愁思,最终归于调和。此词可谓明清京师士人心理概貌的写照。而清初吴伟业、钱谦益、龚鼎孳等经历鼎革的“两截人”则更为典型。
相对于边缘地域空间,中心地域空间的士人更为保守、因循、板滞。虽然西山的好处就在于可以让士人出入于都市与山林之间,但他们深知“只此畿中壑,何无市上尘”⑥(明)王稚登:《弘教寺》,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94页。。他们也只能“山林朝市两茫然”⑦(金)周昂:《香山》,见孙承泽:《天府广记》(下),北京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第591页。罢了。“中国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特别是已经进入上层的士大夫阶层就在这二者(入世、出世)的矛盾中煞费苦心地寻找统一。”⑧陈望衡:《中国古典美学史》(中),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21页。但这“统一”对于明清士人来说又是何其艰难。
“文学空间是指摄取到文学文本之中的想象世界,无论这些想象是基于现实还是超越现实,在作品中都被作为一个独立而自足的存在,成为中国文学抒写情志、表达理想与寄托愿望的所在。”⑨曹胜高:《想象世界与中国文学空间的早期建构》,《中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4期。明清士人身处帝乡,浸润于京师文化之中,然常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超越于此一视域之外,表达具有更为普遍意义的家国情怀。
清吴长元《宸垣识略》载:“西山……流泉满道,或注荒池,或伏草迳,或散漫尘沙间。春夏之交,晴云碧树,花香鸟声,秋则乱叶飘丹,冬则积雪凝素,信足赏心,而雪景尤奇。”⑩(清)吴长元:《宸垣识略》,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299页。这里描述西山四季最具特色的风光,突出了其中三大自然意象。一是泉,尤其是玉泉山泉,早在明代即为燕京八景之一,当时称玉泉垂虹,清代改为玉泉趵突,其意象清新恬淡,又寄托着宏大豁达的思想感情;二是雪,明代景观“西山霁雪”清代易名为“西山晴雪”,与玉泉同列八景之中,“意象朴实纯净,饱含了厚积薄发的磅礴之情”①刘沁淳:《元明清“燕京八景”诗研究》,河北大学学位论文,2019年。;三是“秋日胜春朝”的美景,香山静宜园二十八景之中亦有绚秋林一景,乾隆御制诗序中有“绮缬不足拟其丽,巧匠设色不能穷其工”的赞叹。皇家园林景观诸名皆由帝王钦定,亦有特定内涵,寄托着官方正统思想,而众多明清士人笔下的三大自然意象内涵却与之大相径庭。
如西山的泉水,钱谦益诗曰:“泉石雨枯惟有骨,莺花春老尚无姿。归鸦禁钥愁偏急,羸马斜阳喜并迟。”(《西山道中二首》其一)②(清)钱谦益著,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牧斋初学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64页。枯泉有骨,春老无姿,无疑是借景生情,是诗人心境的写照。王崇简《碧云寺》云:“峭壁突来泉沸沸,乱山深处叶纷纷。”③张还吾:《历代咏北京诗选》,北京出版社,1996年版,第150页。沸沸、纷纷,重叠之音,绘声绘色,泉声突起,乱叶群翻,扰人心绪,没有逐泉而戏的轻松快乐,也无幻色炫彩的静赏雅致。泉水可以慰藉心灵,“烟云消客思,泉石慰禅心”④(明)许国:《游碧云寺》,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62页。;泉水又如同思乡之曲,“水流每在曲,声色使人耽……醒知听夜尽,梦即到江南”⑤(明)樊良枢:《夜宿碧云寺听泉》,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71页。。又如西山雪,洪昇的《望西山》描写西山雪景“雪霁寒沙曙日升,朔风千里逐孤鹰。马头遥见西山树,倒挂天边百丈冰”⑥张还吾:《历代咏北京诗选》,北京出版社,1996年版,第188页。,于纯净当中有一种悲凉的美感。尤桐的《花犯·西山晴雪》“遍皇州玉龙飞舞,千门六花绕……翻追忆,故园雪夜,万峰里,梅花消息早”⑦张还吾:《历代咏北京诗选》,北京出版社,1996年版,第172页。,从西山雪联想到故园雪,饱含了思乡之情。
当然,文人笔下的西山秋天一如既往地充满了愁绪。“才倚石栏容易昼,久尘都市不知秋”⑧(明)谭贞默:《来青轩次友夏韵》,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49页。,“未寒秋色愁衰老,早放黄花为送君。此去都门何所见,孤鸿天畔入斜曛”⑨(明)董应举:《送杨德秀下香山》,见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48页。。这些诗的审美内涵与一般的八景诗相比有更为曲折的情感世界和内在韵味,常常表达了京师士人深切的乡关之思。
类似洛阳的北邙山,埋葬着历代无数帝王将相,“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唐·王建《北邙行》)⑩(宋)郭茂倩:《乐府诗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126页。,西山周围有很多帝王陵墓、前朝行宫、忠臣贤相的祠堂、奸人权贵的墓地,这些历史景观常常引发文人对前代之追思,发思古之幽情。与金陵、长安、洛阳等古都的咏史怀古之作不同的是,明清京师怀古之作常带有对夷夏之别、异族主政的感慨。汉族文人多站在自身民族的立场上评价埋葬在这里的古人。
西山下的耶律楚材墓常引发文人对历史的追忆:
西山几度只空还,好事怀贤动我颜。蒙古有公方用夏,居庸从此不为关。犹闻宰地三髯委,自笑登高独影闲。今日幽燕归圣代,可怜埋骨尚荒山。(王鏊《元耶律丞相墓》)⑪(明)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48页。
斡难河水正滔天,成吉思军已入燕。破国年年兵作戏,屠城处处血成川。公于夷狄称君子,兽出流沙动上天。莫说金元如晋楚,追思宗国想凄然。(姚涞《吊瓮山耶律楚材墓》)⑫(明)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48页。
诗中痛斥成吉思汗对幽燕大地的屠虐,作者否认金元的性质类似古代晋楚,或是歌颂明代又重新恢复“圣代”,民族立场十分鲜明,尚未形成中华民族大一统的意识。
来青轩,始建于明代,是香山半腰一处悬崖边的敞轩。明清易代,西山变更了它的主人。对于汉族士人而言,他们也不得不换一种不同寻常的眼光去看待西山,造成了另一重审美的“心理距离”。清初朱彝尊《来青轩》写道:“天书稠叠此山亭,往事犹传翠辇经。莫倚危栏频北望,十三陵树几曾青?”①叶元章、锺夏选注:《朱彝尊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55页。他的视线从来青轩眺望到明十三陵,通过眼前万历皇帝所题来青轩匾额,以及遥想中的明陵景物的勾连,他的抒情空间从来青轩跨越到了前朝。往事代表着历史记忆,回忆就意味着把苦难变成一种往事。诗人让自己“莫倚危栏”“频北望”,实际上是无法找到精神皈依之所。
清代文人也纷纷从历史的追索中寻找明朝失败的答案。王士祯《故明景帝陵怀古》思索明景帝朱祁钰虽知人善任、不近声色,但天性未能尽善尽美,致使奸臣趁机作乱,最终“咫尺天寿云气接,抔土独葬西山隅”,“君臣一代尽宿草,雍门太息当何如”。②(清)王士禛著,惠栋、金荣注,宫晓卫、孙言诚、周晶、闫昭典点校整理:《渔洋精华录集注》(上),齐鲁书社,2009年版,第463页。朱彝尊《西山碧云寺记》则借魏忠贤之墓对宦官专权小人得志发出批判。“《易》曰:‘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岩’。夫身为宰辅,其地不为不峻,必先假之以颜色,而后小人得邀其文章。……呜呼!士君子立朝,务明《周易》之义,毋为小人所狎,而轻假以文章,要在岩之于始。”③谭其骧主编:《清人文集地理类汇编》(第6册),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774页。与朱王等人的应制恭纪之作相比,这些文章文字质朴,却饱含着对国家和民族的深切关怀,其文学价值更为深厚。
综上所述,相同地域的作家,尽管风格不同,作品主题各异,但透过作品内在的脉络,依旧能够找到其中共同的地理基因。④屈伶萤、邹建军:《“地理基因”的形态、内涵及其产生的根源》,《当代文坛》2020年第4期。京师士人且认西山作故乡,对西山的书写体现了共同的地理基因。由于临近京师,又有南方山林的蔚秀,西山构成了独特的文学地理空间。它处于家园与他乡之间,虽不是家园但常具备慰藉心灵的功能。它处于朝市与山林之间,士人往往表现出追求自由人格精神的强烈愿望,但又大多没有彻底投入山林的决心和勇气,“从出处两分到出处合一”⑤陈宝良:《明代士大夫的精神世界》,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37页。。它又处于帝乡与家国之间,士人虽然身处帝乡,西山诗文却体现出了与皇权文化不一样的想象空间,其中饱含着士人的家国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