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异化理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路径探究

2021-12-28 19:57周丽明
关键词:异化劳动

周丽明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150025)

自马克思主义哲学用“异化”来描述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中人被自己生产的产品奴役的现象后,一般都会将它理解为一个哲学术语。事实上这个概念的含义是多重的,被广泛地应用于社会、经济、哲学、心理等多个学科领域。如雷蒙·威廉斯便认为,异化“是现在语言中最难定义的一个词”①[英]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刘建基译,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4页。,在应用过程中,衍生出了一些具有争议性的内涵。雷蒙·威廉斯勾勒了“异化”概念的发展演变史:“异化”(alienation)虽然在当代才被广泛使用,但词源历史悠久,是由拉丁文alienationem 演化而来的。Alienationem 的词根有二:一为aliena⁃re,意思是疏离、远离;一为alienus,意思是其他地方、他人。无论后来alienation 的含义发生怎样的变化,都与这两个核心含义有关,如14 世纪在英文中由“疏离、远离”这个层面的含义发展出宗教中人与神、个人与权威关系的断裂的意涵。很明显,后来卢梭用“异化”表述人与自己本性的疏离、黑格尔哲学用“异化”表达主客体关系的疏离,以及弗洛伊德用以表明文明的发展使人与自己的力比多本性疏离,都是受此影响,直至19 世纪生发出“情感疏离”的心理学用法。15 世纪由“他人、他方”这个层面的含义引申开来,意指法律中将权力、金钱、财产等等“转让他人”的行为,尤其是“被迫转让”的负面意义,甚至演化出损失、撤回或心智错乱的拉丁文用法。总之,一直到20 世纪,对alienation 的使用主要围绕“疏离、远离”和“转让他人”两个语脉进行,且都表达负面意义。就切入角度而言,人与神、个人与权威关系的断裂,蕴含着统治与被统治的政治学理念;而法律中将权力、金钱、财产等等“转让他人”的行为,则渗透着经济学的内蕴。两条语脉看似壁垒分明,但事实上,无论是“疏离、远离”,还是“转让他人”,其本质都在描述关系的破坏、断裂,内里是一脉相承的。因此,在“异化”一词的具体运用中,上述两个用法往往纠缠在一起,不可分割,如马克思的物化理论对人的物化的阐释,就建立在两个含义联合使用的基础上,凸显了他一贯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视角。①[英]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刘建基译,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4—9页。显然,雷蒙·威廉斯对“异化”的词源学解读,也是站在这样的政治—经济学分析路径上的。

当下技术异化理论对技术异化问题的批判,主要包括针对技术与自然的关系、技术与人的关系以及技术自身的进化等三种批判理路,其中前两者更为大众所熟知。这些异化问题的研究,同样延续了异化关系断裂的本质内涵,均具有较为鲜明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立场。

一、技术—自然的批判路径

从技术与自然的关系上看,技术异化表现为技术使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断裂,这种断裂随着依赖技术程度的提高而逐渐加深。布莱恩·阿瑟发现,人类使用技术的初衷是提高自己使用自然资源的能力,让人类自身与自然都能够更好地发挥应有的功能,结果应该是人与自然亲密联系的加强。但事实却背离了这种理想的和谐图景,“我们从一个用机器强化自然的时代(提高行动速度、节省体力、织补衣服)到达一个用机器来模仿或替代自然的时代(基因工程、人工智能、医疗器械身体植入)。随着我们学习、应用这些技术,我们渐渐从应用自然,发展到直接去干预自然”②[美]布莱恩·阿瑟:《技术的本质》,曹东溟、王健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6页。。从强化到取代再到干预,布莱恩·阿瑟描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如何逐渐疏远的历程。布莱恩·阿瑟对“干预”这个贬义词的选择,表明了他的批判立场。“干预”暗示着人力强行入侵甚至进行破坏的敌对态度,这种凌驾于自然之上的俯瞰姿态、一意孤行的人类自我中心主义,必然造成人与自然的疏离以及亲密关系的破裂。

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马克思有个著名论断:“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页。,美国学者J.克拉克称之为马克思的“‘自然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之命题”④[美]J.克拉克:《马克思关于“自然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之命题》,黄炎平译,《哲学译丛》1998年第4期。。这一论断指出了人与自然的一体性,认为自然乃是人的身体在无机界的延伸。马克思强调了人对自然天然依赖的特性,人若想生存下去,必须与自然交往,从自然中汲取能量,所以,自然便构成了人的身体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人的特殊的、充满智慧和情感的本质力量,也只有通过自然界才能得以对象化,只有在与自然交往形成的“人化自然”中,人才能形成对自我的认识、获得价值感。世界各民族的神话故事,跨越了时空、习俗的差异,都塑造有大地女神的形象,如希腊神话中的盖娅、中国神话中的女娲。人们用自然母亲这一原型来表达对大自然的感恩:她孕育了万物,孕育了人类,也培育了人类文明;人类所有的知识、智慧甚至科学精神,最初都来自于同自然母亲的交往所产生的经验。直到今天,科学家们仍旧承认,现代科学精神建立在古希腊“自然的表现可以被理解”⑤[奥]埃尔温·薛定谔:《自然与希腊人》,张卜天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71页。的思维方式基础上。人们用自然母亲、大地母亲的形象,来隐喻对自然的依赖、亲密和感恩;而一切干预自然、妨碍自然、违背自然规律的行为,必然带来心理上的不适。“不自然”意味着失去安全感,意味着冒险和威胁,这就是转基因食品受到坚决抵制的社会心理根源。因此,我们在享受技术带来的优势的同时,科学技术干预自然、背离自然甚至危害自然的潜在后果,也让我们陷入了两难境地:一方面我们对科技进步抱以最深切的期望,另一方面我们想要保护自然,保持与自然母亲的亲密联系。这两方面的力量互相排挤、撕扯,让人类无所适从。如何跳出这个两难选择的窘境,走出科技进步与保护自然两者融合的第三条道路,这是当下技术批判理论所要思考的重要问题。

美国学者大卫·哈维强调,技术本质上就是与自然相疏离的。他从技术与自然的关系入手对技术进行了界定,认为“技术可以定义为利用自然过程和事物,制造产品满足人类的目的。技术从根本上界定了一种与自然的具体关系——一种动态和矛盾的关系”①[美]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许瑞宋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版,第75页。。在他看来,与自然的矛盾,是技术从诞生之日起就固有的本质特征,技术的运用必然要利用、消耗甚至损害自然的利益,它天然地站在自然的对立面。而技术与自然的矛盾,是以工业生产为基本生产方式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为大卫·哈维的观点找到确证,例如,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过程中必然要经历的城市化和环境污染。按照生物进化论来看,人类文明的进步,是割断脐带、逐渐远离自然母亲的过程:走出森林、走出草原、走出平原,进入城市。城市化是人类社会现代化的构成因子之一,而城市化从一开始就受到了批判,在很多知识分子心中,自然才是真正的家园。从英国湖畔派诗人,到巴尔扎克,再到波德莱尔,在他们对城市罪恶的书写中,我们都可以感受到精英知识分子对自然母亲的深刻眷恋。城市化过程中暴露的问题愈多,向往自然、回归自然的心情就愈热烈。大卫·哈维认为,城市是以空间的方式存在着的、人为创造的“第二自然”②张佳:《大卫·哈维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理论研究》,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9页。,在城市空间中,资本主义的资本积累、生产、消费以至于商业化运转的奥秘暴露无遗,这里就是资本演出的活生生的舞台。大卫·哈维灵活运用了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理论,指出生活于城市空间中的人,具有改造城市的权利,但如何行使这项权利却是应该深入思考的,因为迄今为止,这项权利一直被忽视。人不仅无法像农业文明时期生活在自然母亲怀抱中的人那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行使改造世界的权利,相反,人受到控制,反过来成为被改造的对象,“所以首先应该仔细思考,在推动城市发展的整个历史过程中,强大的社会力量是如何创造和改造我们的”③[美]戴维·哈维:《叛逆的城市:从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叶齐茂、倪晓晖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4页。(戴维·哈维,即大卫·哈维,不同译著,译法不同。)。人反过来被自己创造的城市所改造甚至“创造”,城市于是变成了站在人的对立面的异己力量,这种“不自然”的关系,也是一种异化关系。大卫·哈维进一步揭露了城市空间中潜藏的危险,指出由房地产经济泡沫、虚拟资本以及随处可见的多方面的“打击穷人、弱势群体和下层平民”④[美]戴维·哈维:《叛逆的城市:从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叶齐茂、倪晓晖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58页。的资本掠夺行为综合形成的“城市危机”,乃是资本主义危机诞生的根源之一。在从经济学视角历数了资本主义城市中人的城市权利受到侵害的种种现象后,大卫·哈维又从政治学角度,省思了反资本主义的城市革命诞生的原因、方式与前景,他对城市革命抱有乐观态度,认为“在这个世界里,希望和光明还是依稀可见”⑤[美]戴维·哈维:《叛逆的城市:从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叶齐茂、倪晓晖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59页。。

同城市化批判一样,科技膨胀对生态环境的破坏是技术批判的又一个重要内容,理论家们密切关注诸如技术生产造成的自然资源的耗尽、技术消费带来的自然环境的污染等等问题。自雷切尔·卡森在《寂静的春天》中揭露了化学药剂的滥用致使动物界甚至人类遭受到巨大伤害起,白色污染、光污染乃至太空垃圾、核垃圾等污染问题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成为探讨科技与自然关系时不能回避的问题。由此诞生的环保主义、反人类中心主义、生态美学等不同立场的理论派别,早已脱离了抽象的理论探讨层面,在经济、政治、文化等多个维度中影响着人类的生活。现实中人们早已不满足于穿越文、重生文、种田文等玄幻文学作品带来的虚假幸福,脱身于城市的喧嚣,回归田园,享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宁静生活,成为当下很多城市精英的选择。暂离城市,归园田居,找到属于自己的“诗和远方”,城市精英的这一选择证明,诗和远方,有时并不遥远。

但是,充满诗意的优良生存环境的获得,并非必然要剔除技术。相反,生态环境的改善,是离不开技术的。事实证明,技术开发与自然保护之间的矛盾,并非是非此即彼、势不两立、难以消除的。以我国为例,近几年有很多举措和实绩,都彰显出技术开发和自然保护之间的相辅相成、互利共赢。2014 年,《人民日报》报道了陕西省榆林市榆阳区的一个小村庄如何利用先进技术使沙漠变成良田的故事。多项技术的合理使用,使毛乌素沙漠的7 万亩沙地变成了盛产马铃薯和玉米的良田。无独有偶,沙粮农业的创始人李绍华在内蒙古通辽市奈曼旗,开发、运用了近30项专利技术,将8万亩沙漠变成了“沙漠净米”品牌“沙哥粮”的生产基地。据报道,至2018年,沙粮农业已经开辟了以沙漠水稻为主,小米、大豆、马铃薯、花生、燕麦等多种农作物为辅的“有机食材链”。更可贵的是,李绍华将这近30 项种植专利技术,无偿地教给周边的农民和企业使用,带动身边的人和他一同实现“百万亩沙漠变良田”的梦想。①李绍华:《拓荒治沙、健康国人,毕生完成百万沙漠变良田》,中国林业网,2018-01-31,http:∕∕www.forestry.gov.cn∕zsb∕982∕content-1072294.html.这是合理运用科学方法改造生存环境的经典案例,已经获得了联合国副秘书长、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执行主任埃里克·索尔海姆的肯定,被赞誉为“全球典范”②党超峰:《联合国副秘书长盛赞中国防治荒漠化成就:堪称全球典范》,中国日报网,2017-09-12,https:∕∕news.china.com∕news100∕11038989∕20170912∕31372714.html.。再如东北农村秸秆焚烧导致的空气污染问题,珠穆朗玛峰登山路上生活垃圾的处理问题,目前的一些禁罚措施治标不治本,显然只有通过新技术的开发,才能更好地解决。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其中任何一个目标的实现、任何一项难题的攻克,都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可以永载史册、万古传颂。可见,只要找到技术开发运用与保护自然环境不被破坏之间的制衡点,将技术合理地应用于自然而非干预自然,就能获得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双赢局面,就能化解对自然的异化问题。

二、技术—人的批判路径

从技术与人的关系看,技术异化表现为工业社会中,技术应用于工业生产使人被奴役为非人,整体的人断裂为工具人、商品人、动物人碎片,技术进步论解放人类的许诺落空。从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到马尔库塞对技术理性本质的揭露,这方面的内容是技术异化理论中成就最醒目、最为世人所熟知的。

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工人劳动的异化本质。他的“第一手稿”从工资、资本的利润以及地租与劳动的关系入手,揭示了资本积累、财富增长的奥秘在于对工人劳动大部分成果的占有。马克思深刻剖析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在资本运转链条上的地位及其无法摆脱资本的控制、只能沦落为“物”的悲惨命运。首先,工人也是商品,他们只是资本盈利的整个生产链条上的一个环节,是同所有商品一样可以买卖的“物”,“劳动者的生存被贬低为其他一切商品的存在的条件。劳动者成了商品”③[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页。,且无论资本市场价格如何调节、变动,劳动者这个商品都只能遭到巨大损失,基本生存需求以外的劳动产品被剥夺,作为劳动成果的劳动产品和劳动者一道,都不属于劳动者自己,而要归于商品的主人。其次,随着资本积累的扩张、科技发展导致社会分工的精细化、专门化,工人并没有从科技进步对劳动的解放中获利,反而荒谬地沦为劳动机器:“劳动者日益完全依赖于劳动,而且是极其片面的、机械式的特定劳动。随着劳动者在精神上和肉体上被贬低为机器……分工提高劳动的生产力,增进社会的财富和文明,然而却使劳动者陷于贫困以致沦为机器。”①[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8—11页。工人的辛勤劳动促进了社会财富的增加和文明的进步,工人自身却不仅不能享受自己劳动的成果,反而加深了自己的苦难。再次,工人成为繁衍劳动力的奴隶阶级,一个被剥削、被奴役、被剥夺自由和尊严的群体,被迫出租、出卖劳动,用自己的身体和作为人的资格与尊严来交换生存:“国民经济学家告诉我们说,一切东西都可用劳动来购买,而资本无非是积累起来的劳动;但是同时他又说,劳动者不仅不能购买一切东西,而且不得不出卖自己本身和自己作为人的资格。”②[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0页。劳动者进行劳动,非但不能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改善生存环境,反而要出卖自己作为商品的劳动力身份,且在买卖活动发生的那一刻起,就因为沦为商品而丧失了自己做人的资格。这些被迫出卖身体与人的尊严的人,毋庸置疑沦为奴隶,自由被剥夺。无论社会财富增加或减少,无论社会发展或滞后,以生命和自由为代价创造了社会财富和繁荣文明的劳动者却似乎与这一切无关,他们被迫失去了享受自己劳动成果的权利,被异化为“局外人”。最后,工人不被看作是完整的人,他被资本所关注的仅仅是他的劳动部分,即他体现出来的、运用技术能力可使资本升值的部分,无关技术劳动的一切都被无视,于是工人被割裂、被贬低为动物:“劳动者应当和牛马完全一样,只得到维持他的劳动所必需的东西。因此,国民经济学不考察不劳动时的劳动者,不把劳动者作为人来考察……国民经济学把劳动者只是看作劳动的动物,只是看作仅仅具有最必要的肉体需要的牲畜。”③[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13页。

工人无论是被贬低为商品、机器、奴隶还是动物,其血肉丰满的人性部分都被遗弃了,而仅仅被视为物。这种物化是马克思揭示工人劳动异化本质的前提,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才犀利地阐释了资本主义劳动的异化本质这一主题。他指出,随着资本积累的剧增,即便用增加工资的方法安抚工人,工人也并未真正获利。资本的每一分付出都是要求更多回报的,工资再高,只要不能完全占有自己的劳动产品,那么工人仍旧处于被剥削的地位。高额的工资对应高能的付出,增加的工资不是蜜糖,而是利刃。工资反过来也成为资本剥削的帮凶,成为与工人对抗的异己力量,高工资依然不能改变劳动异化的事实。工人最后得到的,仍旧是自身精神和肉体的牺牲。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劳动异化本质的揭示,在当今以高福利制度著称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其警醒作用依然振聋发聩,让我们在资本社会安抚政策的虚假繁荣中保持最基本的清醒。

综上所述,马克思谈到了劳动异化的四个表现:第一,从工人同劳动产品的关系看,劳动产品异化。作为工人劳动产物的劳动产品,反过来成为劳动者的异己力量,统治着劳动者:劳动者付出的劳动越多,他就越贫穷;劳动者的劳动如果被机器技术减轻或取代,则劳动者或者回到更艰苦野蛮的劳动中去,或者自己沦为机器。第二,从工人同劳动活动本身的关系看,劳动活动异化:工人的劳动活动不属于自己,在劳动活动中他们不仅不能展现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获得自己的价值感,反而被迫、不自愿地劳动,精神与肉体都受到折磨,甚至丧失了自我,劳动活动本身成为与劳动者对立的异己力量。第三,人的类的本质的异化:劳动生产活动是人类改造世界、能够表现人之所以为人的特殊性、直观自身的“类生活”,但劳动产品、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也造成了人的类本质的异化,将人的自由、自觉、自主的对象化活动,贬低为维持肉体基本生存本能的动物性活动,将人的本质倒置为维持基本生存的手段。最后,上述异化导致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在异化劳动中形成的经验,被作为观察、衡量、处理与他人之间的关系的参考,导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和疏离,他人也成为与自己相对立的异己力量。马克思对劳动异化问题的剖析,是揭示并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本质的重要内容,对全人类来说,其价值是不可估量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同生产劳动的关系,代表着全人类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只有清醒地认识到工人在资本社会中的真实地位,认识到工人劳动异化的本质,为工人从异化劳动中获得解放提供理论支撑,才能使人类真正地摆脱控制、获得真正的自由具有可能性。

马克思从政治—经济学—哲学的高度,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人劳动的产物反过来统治人、物性遮蔽人性、物的关系掩盖了人的关系的本质进行了创造性的阐释,成为指导后世知识分子应对社会困境的最重要的思想源泉。法兰克福学派等理论流派正是将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应用于对技术文化的反思,才提出了他们的技术批判理论。如果说,马克思对劳动异化理论的批判,是对资本社会技术异化的间接批判的话,那么,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则将批判的炮火直接指向了技术本身。在《单向度的人》中,马尔库塞同样从政治—经济学立场出发,提出科学技术在发达的工业社会国家已经拥有了统治地位,技术进步论成为一种控制性的意识形态的理论。他探讨了科学技术如何合理地干预政治生活、社会生活、日常生活并转为统治制度,指出“社会控制的现行形式在新的意义上是技术的形式”①[美]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10页。,表现为人的“否定、批判和超越的能力”②[美]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译者的话”第2页。被剥夺,技术优先观念消解了人对自由的想象和追求,成为一种从“恐怖的政治协作”向“非恐怖的经济技术协作”过渡的新的极权主义③[美]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工业文明和技术力量发展的目的,本是劳动力的解放、痛苦的免除和自由的获得,但在“技术合理化”思想支配下,技术反而同马克思笔下的劳动一样,成为与人相对立的异己力量,并渗透在政治和知识之中,操纵并危害着人的生活,使人成为没有否定能力、批判能力和超越能力的“单向度的人”,享受着对“技术合理性”一味顺从时获得的虚假幸福。

三、技术—技术的批判路径

针对技术本身进行批判的理论,最后演化出“技术异化”论,即技术丧失了其作为工具利用自然资源满足人类解放目的的本真性,相反,技术自身成为了目的;更有甚者,技术可以自行繁衍,具有了生物性。就技术自身而言,这似乎是升华,但就人类来说,这显然是一种可怖的功能失控、功能断裂。布莱恩·阿瑟眼中的技术就已经完成了化形成精的过程,有了生命力,成为了一种生命实体。他运用生物进化论,剖析了技术的进化史,提出了“技术就如同生命体一样,它的进化与生物进化也没什么本质差异”④[美]布莱恩·阿瑟:《技术的本质》,曹东溟、王健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85页。的技术进化观。“技术异化”论内涵丰富、视角各异,包含技术的拜物教、工具解放论、技术自主化乃至技术进化论等等内容。

技术产业化与技术拜物教是大卫·哈维的观点。在探讨资本社会中资本、技术与人之间的矛盾关系时,大卫·哈维剖析了技术的特征,认为技术始终处于变化之中,技术是动态的存在。技术的变化包含两重内涵:一是数量的变化,即源源不断的技术创新,使技术的家族成员急速暴增且生生不息,其背后的推手有资本(积累、追求利润)、资本家(权力再生产)、国家机器的各个分支(军备竞赛、各行政部门如医疗、司法、税务、教育等等)、科研系统等;一是身份的变化,由技术数量变化而来,从帮助资本积累、权力再生产的工具,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特别的商业领域”,最终产业化,变为资本的目的,“资本主义文化变得沉迷于创新的力量。技术创新成了反映资本家欲望的一种拜物对象”①[美]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许瑞宋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版,第77页。。基于这种技术拜物教,虽然技术在资本积累完成、流通速率提升、信息处理、货币管理以及劳动控制这五项使命方面,将最大程度地发挥令资本满意的功能,但技术的使命完成得越完美,最终它所引发的经济、政治问题也就越难以解决。尤其是控制劳动的功能,技术的提高一方面使世界人口剧增,另一方面却取代了人的劳动,使人具有了“可弃性”;而庞大的失业人群,既是经济危机的一个源头,也是政治革命的一个温床。这显然与资本的初衷背道而驰。从技术无限膨胀中必将衍生出“去技术化”,这是资本社会目前无法可解的悖论。

齐格蒙特·鲍曼考察了技术工具—目的双重身份之间的关系,提出了“工具的解放”观,认为技术作为工具“开始从目的中解放出来(现在又被重新铸造为限制)”②[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伦理学》,张成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24页。,这是现代革命的核心。通过对马克思·布莱克“技术装置”批判理论的解读,鲍曼从语言分析的角度,阐释了技术如何从“工具”发展为“目的”。“技术装置”理论解读了当下对技术进步论的盲目崇拜,即任何技术产生的问题总会通过新的技术发明得到解决,“外行的公众普遍地、不加批判地相信‘如果你遇到技术难题的话,你总是可以期望发明另一个技术装置来解决它’”③[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伦理学》,张成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20页。,鲍曼认为这种理解是一种“孪生公理”:“这是你能够··做的”④[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伦理学》,张成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20页。。这里的“能够”和“应当”加上了着重符号,警示着它们具有特殊意涵:“能够”指完成使命的能力,暗示了手段、工具身份;“应当”指向完成任务的需要,暗示了目的身份。孪生的两个公理并置,可以形成多重关系:首先,重点在第二个公理,用目的消解手段,则所谓“技术装置”就是“指‘做某事’这一命令的无条件性,不论能够做‘某事’还是在某些情况下不能做‘某事’”;其次,重心在第一个公理,后者仅是对前者的补充,强调手段的意义,“如果能做某事,就应当并且去做某事。正是手段使目的具有了合法性——这个目的是手段可以产生的任何目的:技术秘诀的存在保证了结果的价值”⑤[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伦理学》,张成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22页。。也就是说,一旦以工具身份存在的价值超过工具的应用价值时,工具就获得了独立身份,甚至对目的具有了“统治权”,“我们能做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我们能做这件事就行……目的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汽车。重要的是能够把所有的地点都视为目的地——这是惟一重要的事”⑥[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伦理学》,张成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22页。。目的地丧失,脱离目的的掌控,甚至反过来掌控目的,解构了自身存在的宏大意义,这就是技术的“解放”。鲍曼认为所谓“工具的解放”已经失控,它使现代人产生的“独一无二的、空前的自由感觉”,毫无疑问是一种虚假的泡沫;“目的地”的缺失,亦即意义的缺失、灵韵的缺失、诗意的缺失,它产生了马克斯·韦伯的“祛魅”世界。⑦[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伦理学》,张成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24—227页。

运用系统观,鲍曼对失控的技术进行了

··做的,这也是你应当全方位的立体画像,揭示了技术自我生成、自我繁衍、自我确证的异化特征:“在我们的时代,技术已经成为一个封闭的系统:它将世界的其余部分假定成‘环境’——事物的来源、技术处理的初级材料,或者技术处理废物的倾销地(有希望再利用);它将自己的恶行和罪过定义为自己(发展)不充分的结果,将由此导致的‘问题’定义为需要更多的自身:技术产生的‘问题’越多,需要的技术就越多。……就合法化的需要而言,这个封闭的系统确实是自我繁殖、自我保存的;它产生自己的合理性。”①[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伦理学》,张成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20—211页。法国技术哲学家雅克·埃吕尔将这种自我生成、自我繁衍、自我确证的技术异化现象,称之为“技术自主论”。他认为,技术的运用是所有现代社会的一个明显特征,而更可怕的是,对技术的无意识依赖导致“技术已经变成自主的了”②转引自[美]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韩连庆、曹观法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它有其自身的内在结构和发展逻辑,它对人的影响让人不能摆脱对它的依赖,甚至很少有人会产生摆脱技术的自觉性。现代社会的人已经失去了对技术的控制权,不能对技术立法,技术的合理性不需要人的认可,人被抛弃在技术的后面。从技术自身内在逻辑发展的角度,埃吕尔再次印证了大卫·哈维的“人的可弃性”观点。

在埃吕尔和鲍曼的笔下,技术已经“化形成精”,它似乎有了实体、有了生命,自我繁殖,自己生长发展,自给自足,自我立法,不仅脱离了人的控制,反过来它还控制了人。在技术批判理论家们的剖析中,我们再次深刻地感受到对技术失控的焦虑。

现实证明,对技术失控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今天的人类,除极少数地区外,就是生活在技术社会之中,从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再到社会交流与实践,我们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几乎都有技术的参与,技术流淌于我们的每一个记忆中,交织于我们的每一点经验内。技术在塑造我们的现实,塑造我们的知识,同时也在塑造我们的历史、政治和文化。面对这样的现实,如何界定技术的本质?这是我们摆脱技术的控制,摆脱深陷技术之中的精神呆滞,以人的本质力量对抗技术的力量,将技术的运用与人对生命的深彻感悟、对人生的诗意追求、对自由的无限憧憬结合起来的关键所在。有控制,必然就有反控制的愿望;有奴役,必然存在反奴役的理想。警醒民众,找到通往反控制、反奴役之路,这才是技术异化理论探讨的启示意义所在。

猜你喜欢
异化劳动
让劳动实践真正发生
劳动创造美好生活
农村聘礼的异化与治理——基于微治理的视角
商品交换中的所有权正义及其异化
快乐劳动 幸福成长
劳动使人快乐
异化图像的人文回归
分裂、异化与虚无——解读《上来透口气》的主题思想
热爱劳动
当前大众文化审丑异化的批判性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