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呼兰河传》讲“活”之苦难

2021-12-16 03:54张勇
博览群书 2021年11期
关键词:呼兰河传呼兰河萧红

张勇

人类发展的漫长历史,也是与自我、与自然无休止抗争的历史。作为一种高级生物物种,人类不断战胜各种可预见与不可预见的自然灾难、身心疾病以及困难险阻,顽强地生存繁衍至今,如瘟疫、天花等流行性疾病都曾经肆虐横行;洪水、地震等自然灾难也在无常之中打乱人类正常的生活秩序,直面上述生存的威胁,我们学会了用科学去阻止病毒的侵害,用隐忍去适应自然的无常,用乐观去面对生存的无序。肉眼可见、身体可感的疾苦与灾难,我们大多可以采取行之有效的方式去应对,但是还有一種隐而不显的苦难与我们如影随形,那就是人类内心的孤单与寂寥、命运的偶然与无常。《呼兰河传》就是这样一部经典的文学作品。

多年以来,萧红被文学史所提及的多是因为其作品《生死场》被鲁迅先生编为《奴隶丛书》之一,而一直被当作一种政治性话语而存在人们观念之中,而作为一名作家所应该具有的独特个性特征却被人们善意的遗忘了,尤其是在其生命最后时刻,倾注了自己所有精力,而书写出滴血的生命体验——《呼兰河传》,却一直长久沉眠于现代中国文学历史长廊之中,而未能纳入读者阅读的视野之中,更不用说其独特的写作方式、深邃的内涵意蕴,会被世人所了解和接纳了。难道这些还不值得让逝去先人的魂灵再一次深深地感到“不甘”吗?

吟唱凄凉的童年悲歌

生命到底是什么?我们曾不止一次地叩问,也曾无数次地尝试着回答,更是赋予了多重的意义与价值。细读《呼兰河传》后,读者定会深深地被萧红那女性特有的细腻文笔及师承鲁迅先生所特有的冷静而深刻的笔触所打动,她不断描写着底层民众的生与死、苦与乐、悲与喜。在充满童稚孩子的视野中所折射出来呼兰河畔人们生活的状况,在静静的河水中流淌着的竟是一曲曲生命悲剧的挽歌。在朴实而平淡的叙述中将普通下层民众“寂寞的生、寂寞的死”的生命本体意识及人生存在的荒诞透视得一览无余。贯穿于整部作品最为明显的意象便是寂寞与孤独,这也是萧红对自己人生最真实的认知与总结。此时萧红漂泊在异乡土地上,饱受着人们白眼和生活磨难,度过了半生漂泊流浪的艰难生涯,更加上与萧军一段并不和谐的感情经历,现实苦难的煎熬已经击碎了她那颗一向渴望永恒情爱的心。但是,她费尽了自己的余生也没有在时代的狂风暴雨中找到一个灵魂安居之所,她只有无奈地将这颗孤寂而凄冷的心倾注到了她的呼兰河畔这片生育她的土地及人们身上。这便使作品不自觉的感染上她灵魂孤寂的投影,所以作品开头两章一直在抒情,在抒情中表达了她对乡土的思念是那样深切,对生活的品味是那样的细腻,但在优美的笔触里却流淌出浓重的悲凉与哀愁。

《呼兰河传》的开头就是作者上述心境的真实再现:“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开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甚至于“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严寒把大地冻裂了”(《呼兰河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在萧瑟的环境中,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本应有的生机与活力,在这种平静冲淡的氛围中更加增加了一丝淡淡的哀愁和无限的感伤。生命在这样的世界里已经失去了其本应有的意义。染缸房里面的两个年轻学徒为了争夺一个街上的妇人,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按进染缸里给淹死了,活着的也判了无期徒刑。在呼兰河人们记忆中,“过了三年两载,若有人提起那件事来,差不多就像人们讲着岳飞,秦桧似的,久远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我”正是在这样因年深月久而“日常生活化”的麻木状态的环境中度过了自己童年的时光。

童年本应在每个人的心中烙刻上最为纯洁和美好的印记,这段生活的经历将会给人生提供一份永恒的回忆。经过现实苦难深深折磨的萧红已经无法重新找到振作起来的勇气,她只好企图挣扎着借助童年呼兰河畔的记忆实现从痛苦现实的深渊中挣脱出来,但她在现实中受得伤太重了,女性特有敏感而脆弱的心灵使其在童年的记忆中也不自觉表现出了无限的寂寞和哀伤的情绪。

和祖父生活在一起快乐的时光成为其童年记忆深处最为亮丽的色彩。作者在回忆这段生活时用了散文诗一样优美的意境来表述自己对于那样一段时光的无限眷恋和向往。在与祖父相处的日子里“我”不必有任何顾忌,可以任童心随意的释放,“使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用针刺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在祖父的庇护下,“我”的个性得到了发展。祖母的死在全家人看来是十分重大的事情,但在我看来,却增加了我的寂寞,因为祖父似乎把我忘记了,我从后园里抓了一个特大的蚂蚱送给他看,可他却连看也没看。童年本应是在父亲的关怀,母亲的珍爱中成长,而“我”却只能与祖父为伴。在寥寥数语的“尾声”中便可看出她在回忆她那寂寞的幼年时,她的寂寞的心境。“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一死一逃的童年记忆的结局,给人产生多么大的荒凉感啊。

悲欢离合的痛楚、对酒当歌的无奈、感时伤怀的凄凉等情绪对于历经沧桑的中年人来讲可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可对于幼小稚嫩的儿童来说无疑是一场一生也无法摆脱的梦魇,萧红在《呼兰河传》中用自传体的叙事方式勾勒出童年凄楚的人生底色,也为行将结束的自我生命增添了无尽的悲情。

解构无常的生死之恋

人类心理建构中有一块坚固的基石,那就是对死亡的无尽恐怖和对生命永恒的绵长幻想,每个人都希望在其有生之年尽可能地延长其短暂的一生。呼兰河畔的人们也许注定要像呼兰河水一样静穆地流淌着,可在平静的生命中却流淌着几近麻木的血液,在这样麻钝的人群中不知其生的价值,亦不知死的意义。

《呼兰河传》是一篇有关生死思索的情感叙事,是一篇关乎命运偶然的静观思索,萧红孜孜不倦的用细腻的笔触描绘出生长于呼兰河畔的民众面对生时并不知其生的乐然,突遇死亡时不解其死的恐慌,他们在能够“活着便是一切”的人生信条中完成乐对人生所有价值和意义的消解。“天黑了,就睡觉。”“天亮了就起来工作。”“生,就任其自然的长大,长大就长大,长不大就算了。”在这种表面上忘却一切人生欲望,消解人生意义的态度下,必将会把人的生存引向麻木、无知、愚昧的境地,使人们只是在被动的感知中去体会生命的存在。正如因这样严寒的冬季的大雪冻僵了人一切的精神活力。

注定我们每个人无论如何生活却总不可避免地要面对死亡,对一个有理性的个体来说他应该通过自己对死亡意义的理解来消解生命结束时莫名的恐惧感。写就《呼兰河传》时萧红已疾病缠身,当自身也不可避免地要面对死亡到来时,她赋予笔下这群朴实而又为社会所迫害的呼兰河大众们矛盾的心情,他们表现出对生的愚昧的挽留及对死亡漠然的接受。呼兰河的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保留着不少盛举,如“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4月18日娘娘庙大会,这些盛举都是“活人为鬼而做的,并非为人而做的。至于人去看戏,逛逛庙,也不过是揩油借光而已”。这群麻木的生存者们他们注重的是“彼生”,而不是“此生”的存在。在他们心目中是多么渴望这些鬼魂能够带给他们永恒的生命。在他们愚昧的内心里认为只要能够定期地给鬼魂进行虔诚的膜拜,鬼魂们是不会夺去他们的生命的,但即使是夺去他们的生命,他们也希望能够在阴间得到超脱,麻木呆滞的生活并没有使他们忘记为自己来生做好准备。

恰如这样神秘面对生死消解的姿态,使这群愚昧麻木而善良淳朴的呼兰河下层民众表现出那么强烈的对于传统愚昧的固守和对于现代文明的扼斥。拔牙的洋医生的门前虽挂着很大的招牌,但这广告在这小城里面无乃太不相当,使人们看了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传统固有愚昧落后的因子已经在这群封闭的下层人们中生发,从而形成了一道对外来文明坚不可摧的本能防线,在他们内心里已经深深打上了难以消失的烙印,任何与之相左的文明试图进入其内都显得是那么徒劳,即使是强行进入所获得命运只能是被同化。缓缓流淌的呼兰河水依然不能冲击掉根深于麻木群体的内在基因。

谱写异常的悲情音符

《呼兰河传》写作于20世纪40年代,能够以此种样式的作品出现在中国文坛不能不说是一件非常奇特的现象。此时正值民族战争处于最为关键的时刻,战争的阴霾笼罩于每一片被战火吞噬土地上的民众内心,面对残酷的战争此时人类的恐惧、无措以及选择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因此大部分作家都将自己的笔触投注到了这场战争中希望能够唤起民众的民族热情,而萧红却远离了浓烈战火的硝烟,她执着地将自己视角定格在呼兰河边一曲生命的挽歌,在这里我们看不到民族抗争的激情,看不到英雄豪迈的人物,有的只是生与死的交织,麻木与愚昧的混合,她关注的只是国民性的改造,更为独特的价值所在应该在她那独特的审美感知与把握和艺术抒写方式,恰恰如此《呼兰河传》表现出了萧红面对战争灾难的另外一种思考和抉择。

《呼兰河传》初读起来宛如一篇篇的散文,作品的气氛是那么和谐,但在这样和谐的氛围中却演绎出那么多荒诞的事件,从而给人一种苍凉之感。作者在描述七月十五盂兰会时写道:

河水是寂静如常的,小风把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边并不像在海水上边闪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渔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来似的。

可在这样和谐而宁静的气氛中,呼兰河畔的人们却在为鬼神释放河灯,这又显得那么不和谐的存在。

这种和谐的审美把握对于作者抒发自我感情有着重要作用。正是在这样和谐的环境里,才能塑造出这些再普通不过的而太容易被遗忘的人和事。淋漓痛快的宣泄后的死生总会使人们体验到生命价值崇高的含义,而这种平平淡淡,无声无息中的生死更加让人们感受到的是荒唐与无奈。这样的描写手法更加增加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苦难的人生经历造成了萧红独特的主体感受对于体裁及抒情方式的选择。作为一个女性作家,萧红内心深处是那样渴望着人世亲情之爱,渴望着和谐而安稳的生活,然而现实苦难的人生却无情地击碎了她绚丽的梦想,使她内心营造的和谐氛围很快倾斜。这样的经历和感受使她的作品呈现出了一种和谐氛围中不和谐的意象情景。

当时中华民族正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当时处于主流地位的文化要求文学创作要具有“中国作风,中国气派”。文学首先要为民族解放战争服务,可以说在这种特殊的形势下对文学做出这种简单化的要求是有合理的一面,不过在这种要求下却使文学不自觉中丧失了自身的特征和价值。萧红此时却以独特的审美视角和抒情形式走上了一条与当时主流文学背反的道路。虽然这种创作的方式及反映的问题不能被当时社会所接受与理解,但是,她却在不经意间恢复了文学的本质,丰富了上世纪40年代的文学创作,给这个年代的文坛增添了一笔浓重而亮丽的色彩。

也许选择了文学便选择了一条孤独与冷清的人生之路。战争的灾难、婚姻的不幸、生活的漂泊以及疾病的折磨使蕭红的生命匆匆走完了32个短暂的春秋便长眠于香港浅水湾畔。弥留之际,她挣扎着写下“毕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的遗言。如此孤寂而凄凉的生命历程,也恰好映射了《呼兰河传》多悲多难的人生苦旅,以及孤单活着又安静离去的无奈又现实的生命历程。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研究员。)

猜你喜欢
呼兰河传呼兰河萧红
让萧红真正为人所知(创作谈)
童年里的《呼兰河传》
梦游呼兰河(组诗)
萧红墓畔口占
读《呼兰河传》有感
译者主体性之动态研究
浅析葛浩文《呼兰河传》的英译
《呼兰河传》
从《呼兰河传》看萧红笔下旧中国人民的生存图景
萧红临终讲述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