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清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辋川集》是唐代诗人王维隐居辋川别业时和好友裴迪往来唱和的一组诗歌。诗中出现了大量具有浓厚的自然田园色彩的意象,且用颜色词、季节词、拟人词和通感词来修饰,这些意象的修饰语含蓄表达了诗人的情感。用隐喻理论和概念整合理论等认知语言学理论来分析这些意象修饰语,可为理解《辋川集》①及诗人的情感提供新的视角。
不同于王维其他题材的诗歌,《辋川集》的意象几乎全部集中在山、水、草木以及鸟虫兽等自然景物上,从而成为诗人表达情感的语言符号。同时,这些意象也生动地展现了一幅幅田园图画,使读者感受到诗人寄情于山水的喜悦。整理《辋川集》中具有自然田园色彩的意象并对其进行分类(表1)。
表1 《辋川集》中的意象
由表1可知,诗人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及身之所感都和自然田园有关,而诗人的情感又含蓄地隐藏在这些意象的修饰语中。文章选取《辋川集》中明显蕴含诗人情感的典型意象加以整理,并根据意象修饰语的性质将其分成以下几类:
1.青苔、青林、青菰、青草、青簟、青山、绿蒲、绿竹、绿水、绿笋茎、翠岭、白云、白鸟、白水、白沙、素鲔、朱阑、朱实、红萼、红桃、红莲和红叶。
2.春风、春草、夏木、秋色、秋山、秋雨、秋水、秋原和秋月。
3.轻舟、轻霞、孤烟和孤棹。
4.寒山、寒流、寒灯、寒原、疏钟和香烟。
第一类修饰语为颜色词。在古人的认知里,颜色具有一定的文化内涵,选择不同的颜色,除了说明事物本身的颜色之外还有一定的文化意义蕴含其中。第二类修饰语为季节词。受认知思维的影响,季节词对诗人情感的表达具有一定的提示作用。第三类修饰语为拟人词。以拟人化的手法来修饰客观事物,这类修饰语通常寄托着诗人的情感。第四类修饰语为通感词。修饰语和中心语之间存在通感现象,诗人将自己的情感附于所见所闻,使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事物变得有情有感。
隐喻最初被看作一种比喻修辞,被视为语言的装饰物和附属品。1980年,莱考夫和约翰逊提出隐喻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同时也是一种认知思维方式,正式将其纳入认知科学的领域中。隐喻思维是基于事物之间的近似性,用人们熟悉的概念表达陌生的概念。运用隐喻理论对《辋川集》中作意象修饰语的颜色词和季节词进行分析,能够更加深刻地体会诗人的情感。
《辋川集》中常用颜色词来隐喻诗人特定的情感,作修饰语的颜色词可分为“青、白、红”3个色系,共有“青、绿、翠、白、素、朱、红”7个词语。
1.青色系
《辋川集》中,青色系的修饰词有青、绿和翠,都表示绿色。如《辋川闲居》“青菰临水拨,白鸟向山翻”[1]484、《林园即事寄舍弟紞》“青草肃澄陂,白云移翠岭”[1]510、《别辋川别业》“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1]516以及《山居即事》“绿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1]493。用绿色来映射充满希望、生机勃勃和自然清新等感觉,绿色便具有了希望和生机等隐喻意义,这是用简单概念隐喻复杂概念的体现。因此,表示绿色的青系词即使在如实反映事物颜色的时候也容易令人眼前一亮,心情愉悦[2]。《辋川集》中表示绿色的青系词多形容植物或山水的颜色,其出现的环境都隐喻着诗人生机勃勃的状态与轻松自在的心境。如“青菰”“青草”“青山”“绿水”“绿竹”和“翠岭”等意象,颜色清新,以这些绿色的景物来映射诗人沉浸自然的心情,诗句也自然带有一层清新空灵的色彩。
2.白色系
《辋川集》中,白色系的修饰语有素和白。康殷在《文字源流浅说》中指出:“‘白’的金文像一粒白色的壳米、稻米或米饭之类,用以代表白色……谷稻美则曰白,有赞美农业生产者技术高明等意,引申为美称。”[3]虽然这种说法在学术界不占主流,但白色在中国古代诗词中多隐喻美,如李白《浣纱石上女》“玉面邪溪女,青娥红粉妆。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素,本义是没有染色的帛,后来有了“白”义,且与“素”同步引申,都有了“什么都不添加”[3]之义,即无瑕、纯洁与高贵。以质朴的白色来映射纯洁美好的气质或品格,白色便具有了高贵纯洁的隐喻意义。《辋川集》中“白、素”出现的诗句有:《答裴迪辋口遇雨忆终南山之作》“君问终南山,心知白云外”[1]471、《辋川闲居》“青菰临水拨,白鸟向山翻”、《春园即事》“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1]492和《酬诸公见过》“静观素鲔,俯映白沙”[1]513。其中,“白云”“白鸟”“白水”“白沙”与“素鲔”不仅客观反映了事物的颜色,也隐喻着诗人淡泊纯洁的高贵品质。
3.红色系
《辋川集》中,红色系的修饰语有“朱”和“红”。朱,大红色,在众多表示红色的颜色中是最纯正的,因此古人将“朱”视为十分贵气的颜色,皇家贵族经常使用这种颜色[4]。久而久之,“朱”便具有了“高贵富丽”的隐喻意义。如《北垞》“北垞湖水北,杂树映朱阑”[1]465,“朱阑”隐喻着建筑物的华美和建筑物主人的身份高贵。又如《山茱萸》“朱实山下开,清香寒更发”[1]501,由于“朱”具有高贵的隐喻意义,诗人用“朱”形容“山茱萸”的颜色,实则是在暗示“山茱萸”的高雅品格,愈寒愈清香,诗人对山茱萸的欣赏之情也由此含蓄表达出来。“红”在《辋川集》中多表示粉红色,常用来修饰植物的颜色。粉红色给人一种活泼可爱的感觉,用“红”来映射一种活泼可爱的娇媚,“红”便由此具有可爱、美丽与活泼的隐喻意义,这也是用简单概念隐喻复杂概念的表现,如花红柳绿和桃红似锦等成语中常用“红”来修饰花朵[4]。“红”在《辋川集》中出现的诗句有:《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1]466、《春园即事》“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山居即事》“绿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以及《山中》“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这些诗句中“红”在形容植物颜色的同时,也隐喻了植物的可爱美丽与诗人的欢欣喜爱之情。
不同的季节能使人产生不同的感知,《辋川集》中,作为意象修饰语的季节词也隐喻着诗人特殊的情感。季节词还可以隐喻植物生长的不同阶段和不同特点,如“春草”隐喻着草的初生阶段,“秋雨”隐喻着雨水的寒凉,而不同生长阶段的植物和不同状态的自然现象也会给人不同的感受,如“春草”给人希望之感,“秋雨”则给人悲凉之感,这些都间接证明了季节词隐喻着一定的情感。
“春属于东,其色为青,春季是万物生长勃发的季节。”[5]春天是一年的开始,天气渐暖,万物复苏,能够带来生机,使人产生希望,激昂向上。因此,诗人在《辋川集》中常用“春”来映射这种积极乐观的心态,使“春”具有积极向上的隐喻意义。如《赠裴十迪》“春风动百草,兰蕙生我篱”[1]471,“春”形容风的和煦温柔,也隐喻着诗人欢快怡然的心情。又如《归辋川作》“东皋春草色,惆怅掩柴扉”[1]490,“春”隐喻着青草生长的早期阶段,诗人借助嫩绿的青草营造出淡雅的色调氛围,表达了自己惬意舒适的心境。夏季是植物生长的繁盛时节,诗人在《辋川集》中常用“夏”隐喻热情洋溢的情感。如《积雨辋川庄作》“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1]486一句,“阴阴”隐喻“木”的茂盛,“夏”同样也隐喻“木”正处于生长的茂盛期,黄鹂在茂盛的树荫里欢快地啼叫,这种充满热情与喜悦的氛围感染了诗人,诗人的心情无疑是欢快的。秋季草木凋零,给人一种萧条冷寂的感觉,隐喻着伤感的心情。在《辋川集》中,诗人用“秋”为全诗奠定伤感的基调。虽然《崔濮阳兄季重前山兴》“秋色有佳兴,况君池上闲”[1]422展现的是闲适悠然的意境,但尾联“故人今尚尔,叹息此颓颜”仍表达出诗人的失落之感。此外,《柳浪》“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1]463、《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1]470、《登裴秀才小台作》“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1]475以及《山茱萸》“幸与丛桂花,窗前向秋月”等,都营造出一种落寞寂静的氛围,隐喻了诗人的落寞与孤寂。不同的季节词隐喻着诗人或喜或悲的不同心情,含蓄地传达出诗人的情感。
概念整合理论是以福柯涅为代表的一批美国学者在1996年提出的关于语义架构的认知理论,其中的“概念整合”是指心理空间的整合,心理空间是指人们在交谈与思考时为了达到局部理解与行动目的而建构起来的概念集。该理论通过对心理空间的映射和认知构建了一系列相互联系的心理空间网络,共包括4个空间:两个输入空间,一个类属空间和一个合成空间。其运行过程是:首先,两个输入空间的对应部分跨空间映射,形成类属空间;其次,两个输入空间的相应元素部分映射到合成空间,再从合成空间提取突显元素形成层创结构[6]。运用概念整合理论对《辋川集》中作意象修饰语的拟人词和通感词进行分析,可以体会诗人蕴藏于景物中的情感。
《辋川集》中的意象修饰语是拟人词的有:轻舟、轻霞、孤烟和孤棹。“轻”是轻快的意思,“孤”表示孤独。“舟”“霞”“烟”和“棹”都是客观存在的物体,不会感受到自身的轻快和孤独,这是诗人把自己的感受赋予在自然景物上。例如,《南垞》“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1]461,“舟”是诗人所见,是没有任何情感的客观事物,而“轻”是人具有的情感,“轻舟”体现的不是“舟”自身的状态。用概念整合理论来解释,“轻舟”便有了深层的意义(表2)。
表2 “轻舟”拟人隐喻的概念整合模式
由表2可知,舟的快速航行和诗人的轻松心情是两个输入空间。舟和诗人都是事物状态的承载者,行驶速度快和心情轻松都是舟和诗人的状态,彼此在本质上具有相似性,因此舟和诗人、速度快和心情轻松构成类属空间。合成空间里,舟和诗人融合为一体,舟行的速度和诗人的心情也彼此互通,诗人因为自己心情的轻松愉快而感到舟行驶飞快。因此,层创结构的“轻舟”是诗人将“舟”拟人化的结果,也暗示着自己的轻松心情。同样,在《酬诸公见过》“山鸟群飞,日隐轻霞”一句中,“霞”自身也不会感觉到轻快,“轻”是诗人的情感,也是诗人将意象拟人化的结果。再如《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烟”是诗人所见的客观事物,“孤”是人才能体会到的,用概念整合理论来分析,“孤烟”便有了深层的意义(表3)。
表3 “孤烟”拟人隐喻的概念整合模式
由表3可知,墟里的一支炊烟和诗人的孤独感是两个输入空间。炊烟和诗人是事物状态的承载者,一支和孤单是炊烟和诗人的状态,形成类属空间。合成空间里,炊烟和诗人融为一体,炊烟的单独一支恰似诗人的孤身一人,令诗人感到自身的形单影只。因此,层创结构中,墟里的孤烟是诗人将炊烟拟人化的结果,暗示着诗人独身落寞的状态,是一种隐居山林且少有志同道合者的孤独。同样,《汎前陂》“此夜任孤棹,夷犹殊未还”[1]500中的“棹”也不会感到孤独,“孤棹”带有诗人的情感。这些拟人化的意象都是概念整合后的产物,饱含了诗人的丰富情感。
诗人王维将隶属于不同感觉范畴的语汇组合在一起,在诗中常形成定中结构,使修饰语和中心语之间便产生了通感现象,用概念整合理论来分析这一通感现象,能够更深入地体会诗人丰富又复杂的情感。《辋川集》中,通感现象主要存在于诗人触觉和视觉、视觉和听觉以及嗅觉和视觉的相互糅合中。以《黎拾遗昕裴秀才迪见过秋夜对雨之作》一诗为例,对“寒灯坐高馆,秋雨闻疏钟”[1]473中“寒灯”和“疏钟”的通感现象作概念整合分析(表4—表5)。
表4 “寒灯”通感隐喻的概念整合模式
表5 “疏钟”通感隐喻的概念整合模式
这首诗描绘了一幅秋雨之夜诗人掌灯高坐的画面:秋雨夜晚,灯光微弱,诗人感到寒凉。“寒”是诗人对外界温度作出的触觉反应,“灯”是诗人的视觉所见。“灯”本身不会感受到寒冷,是诗人将自己的触觉赋予给“灯”,是一种通感现象。“寒”在这里除了表示诗人感知到的温度的刺激以外,还隐喻着诗人内心的寒凉和伤感。又如《酬虞部苏员外过蓝田别业不见留之作》“渔舟胶冻浦,猎火烧寒原”[1]502一句中,“原”即平坦的原野,是诗人见到的事物,原本不具有寒冷的感觉,诗人用“寒”来形容“原”,是将自己的触觉感受寄托在客观事物上,也是一种通感现象。此外,“寒”在这里也隐喻着诗人内心的寒凉和伤感。
“疏”通过视觉辨认,“钟”通过听觉感知。远处的钟声隐隐约约,如同视觉所见的稀稀疏疏,这也是一种存在于修饰语和中心语之间的通感现象。此外,“疏”还隐喻着一种寂静的悲凉,表达了诗人内心的低落。再如《游感化寺》“翡翠香烟合,琉璃宝地平”[1]481一句描绘了感化寺香烟缭绕的场景,其中“烟”是诗人目之所见,“香”是诗人鼻之所闻,用“香”来修饰“烟”,也是一种通感现象。同时,“香”是令人欢喜的感知,也隐喻着佛教寺院在诗人心中的圣洁美好。
诗贵含蓄,想要更好地在诗中表现自己的情感就需要选择恰当的意象以及修饰语。因此,诗歌中的意象及其修饰语都是诗人精心选择的结果,暗示着诗人的心情,也常隐喻着诗人的情感。从认知的角度出发,用隐喻理论和概念整合理论分析王维《辋川集》中作为意象修饰语的颜色词、季节词、拟人词和通感词等,可更加全面深入地体会诗人的思想与情感,从而领略诗歌的魅力。
注 释:
① 《辋川集》只收录了20首王维的田园诗,但陈铁民的《王维集校注》将《辋川集》列为第五卷,收录了王维在辋川别业隐居时创作的全部诗歌。因此,文章将陈铁民的《王维集校注》作为主要的语料来源,并据此将《辋川集》的范围扩大到王维在辋川隐居时创作的全部诗歌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