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佳妮,梁祖萍
(宁夏大学 人文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连珠体是中国古代一种较为通用的文体形式,其体制短小精巧,常以事例或比喻起兴,用笔精炼含蓄,同时注重逻辑推理,在诸多文体中显得较为独特。关于连珠体类别及来源,刘勰《文心雕龙》将其归入“杂文”一类,认为“连珠”一体始自扬雄。刘勰持此观点,是因为扬雄《连珠》二首之前,未见以“连珠”命名的作品,也没有以“臣闻”开头的固定格式,并且扬雄《连珠》二首以后,才相继出现了《拟连珠》《仿连珠》《演连珠》等诸多连珠体作品。因此,“连珠”创自扬雄,较为合理。
“连珠”一体自创制以来,作品颇多。但在刘勰看来:“杜笃、贾逵之曹,刘珍、潘勖之辈,欲穿明珠,多贯鱼目。可谓寿陵匍匐,非复邯郸之步;里丑捧心,不关西施之颦矣。”[1]直到陆机《演连珠》50首出现,连珠体的创作才趋于成熟。《文心雕龙·杂文》有论:“唯士衡运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岂慕朱仲四寸之乎!夫文小易周,思闲可赡。足使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磊磊自转,可称珠耳。”[2]陆机的《演连珠》构思新颖,文思敏捷,不管是谋篇布局,还是写作技巧,都对前人连珠体创作有所突破。
“理新文敏”是刘勰对陆机《演连珠》做出的总体评价,是这50 首连珠体作品最为突出的特点之一。何为“理新文敏”?王运熙、周锋认为是“说理新颖,文思敏捷”[3]的意思,陆侃如、牟世金也认为所谓“理新文敏”就是指“道理新颖,文辞敏捷”[4]。郭晋稀《文心雕龙注译》解释为“意义清新而文辞畅快”[5],周振甫则将其翻译为“构思、用意新颖,文思敏捷”[6]。综合以上各家观点,我们可以将“理新文敏”理解为构思新颖,文思敏捷。
《演连珠》构思新颖、文思敏捷首先体现在对三段式连珠体格式的开创上。
扬雄首创《连珠》二首,以“臣闻”总领全文,开创两段式连珠体。此后,班固、贾逵、刘珍、潘勖、曹丕等人均采用这种两段式结构进行连珠体创作。例如:班固《拟连珠》以“臣闻”和“故”组织逻辑关系,先从反面论述,再从正面论述,一反一正,相辅相成。潘勖仅存的一首连珠作品也是两段式结构,以“媚上希利者,主之所患;忘身忧国者,主之所愿”[7]的道理为前提,然后据此得出“忠臣背利修难,明主排患获愿”[8]的结论,旨在强调君主要选贤举能。到了建安时期,王粲、曹丕等人依然没有突破两段式连珠结构。
陆机《演连珠》的说理形式对前代连珠的两段式结构虽有沿袭,但亦有新的构思。通过仔细阅读,我们发现陆机《演连珠》中出现了一种比两段式更为复杂的论说方式,即三段式连珠体,这种三段式连珠体与西方逻辑学中的三段论类似,常常将演绎、类比、归纳多种推理方式结合起来,论说某一道理。按其句式结构的不同分为两种:
1.以“臣闻……何则?……是以……”句式构成三段式连珠体。陆机《演连珠》开创的第一种结构是以“臣闻……何则?……是以……”句式构成全篇。如:“臣闻鉴之积也无厚,而照有重渊之深;目之察也有畔,而视周天嚷之际。何则?应事以精不以形,造物以神不以器。是以万邦凯乐,非悦钟鼓之娱;天下归仁,非感玉帛之惠。”[9]大意为:我听说镜子质地轻薄却能照到深渊之处;眼睛形状小巧却能看见周边的开阔的天地。这是为什么?对待事物应该用精神领悟而不是借助形体,创造万物也应该是用精神领悟而不是借助有形的器物。所以国家和乐并非是以乐器来制造欢乐,天下人向善也并不是因为感念财物的恩惠。第一段中陆机以镜子虽质地轻薄却能照进深渊、眼睛看到的东西虽然有限却也能环顾四周的天地两个具体事例开篇,实际上是为了引出第二段“应事以精不以形,造物以神不以器”的道理。第三段又这一道理作为前提条件,通过演绎推理的方式,得到最终的结论。与此首相同的结构《演连珠》中还有两处:“臣闻寻烟染芬,熏息犹芳;……何则?……是以玄晏之风恒存,动神之化已灭。”[10]“臣闻冲波安流,则龙舟不能以漂……何则?……是以淫风大行,贞女蒙冶容之诲;淳化殷流,盗跖挟曾史之情。”[11]都是在第一段举出具体的事例,然后以反问引起回答的形式阐发道理,第三段用第二段阐发的道理为前提,进行演绎推理,从而得出结论。
2.以“臣闻……是以……故……”句式构成三段式连珠体。“臣闻……是以……故……”句式是陆机开创的另一种三段式连珠体类型。这一句式在《演连珠》中一共出现四次,分别是:第2 首、第27 首、第42 首、第43 首。以第2 首为例:“臣闻任重于力,才尽则困;用广其器,应博则凶。是以物胜权而衡殆,行过镜则照穷。故明主程才以效业,贞臣底力而辞丰。”[12]第一段中陆机提出:责任与能力应该是相互匹配的,一旦人承担的责任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就会使自己陷入困境;就好比使用工具,如果将它用在不合适的地方,难免会对它造成损害。这一段论述中既包括人,也包括物,是整个推理的前提。由它可推出第二段“物胜权而衡殆,行过镜则照穷”,甚至第三段“明主程才以效业,贞臣底力而辞丰”的结论。而第二段的结论实际上又可以作为第三段的前提,从第二段到第三段的论说可以看成是一个类比推理,第二段中连用秤砣、镜子两个事例,不仅是为了引出第三段的结论,也使整个推理过程更加具有逻辑性。又如第27 首“臣闻音以比耳为美,色以悦目为欢。是以众听所倾,非假北里之操;万夫婉娈,非俟西子之颜。故圣人随世以擢佐,明主因时而命官”[13],这一首的推理过程极为复杂。首先,陆机用了一组全称判断:悦耳之音皆为百里之操,悦目之颜皆为西子之颜。然后,作者否定了这一命题,提出:并非所有悦耳动听的声音如百里之操一样,也不是所有赏心悦目的容貌都是西施一般的容貌。由此可以推导出:《百里》琴曲、西施之颜都只是欢乐美好的事物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所以,“臣闻”一句与“是以”一句虽然没有直接的推导关系,但因为中间包含了上面的逻辑推理过程,所以也是正确的结论。然后再通过这一推论,以演绎的方式,总结出“圣人随世擢佐,明主因时命官”的道理。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从结构上而言,陆机《演连珠》50 首继承了扬雄的两段式连珠结构,在此基础上开创了“臣闻……何则?……是以”“臣闻……是以……故”两种形式的三段式连珠体。与两段式连珠体相比,三段式连珠体无论是推理形式,还是推理过程都更加丰富、复杂;从这些连珠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陆机的文思是何等的精巧缜密。
不仅在说理形式上体现新意,陆机《演连珠》在内容上有新的开创。陆机打破汉代以来用“连珠”阐发政治见解的思维僵局,以自己独特的眼光和敏捷的文思将连珠体的题材拓展到知人论世和探索事物发展的普遍真理两方面,使得连珠体的内容更加丰富。
1.用连珠体抒发人生感慨。用“连珠”形式抒发感慨,诠释为人处世的道理是陆机《演连珠》对前代连珠作品在内容方面的一大改造。如第22首,刘孝标注曰:“言恕己及物也。”[14]金涛声云:“谓既不求备于己,自亦不应求备于人。”[15]31 首,刘孝标注曰:“此言物有因而易彰”[16]此两首都是陆机对人生的理解与感悟,一个人想要获得名誉不仅要凭借内在的能力和操行,还需要一些外在条件的辅助,比如待人接物要宽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也不要强加给他人。又如:“臣闻托暗藏形,不为巧密;倚智隐情,不足自匿。是以重光发藻,寻虚捕景;大人贞观,探心昭忒。”[17]前两句共同揭示一个道理,即自作聪明地隐藏一些事情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终究都会被人察觉。然后,陆机借太阳散发光芒会使阴暗的地方显露原形的自然现象说明君子应该做到不偏不倚,用公平公正的态度去判断世事,这样才能分别内心的真实与虚假。又如第16 首主要分析了隐士、贞女两种人的心理活动。刘孝标注:“名则传之不朽,穷则身居万全,故谓之胜。所以烈士贞女,弃彼而取此也。”[18]隐居世外的高人不是挂在枝头的匏瓜,也需要吃东西维持生命;久居深闺的女子,也并非没有怀春之情。他们都是因为追求名声超过自身的欲望,所以才会深居简出。因此甘于忍受贫贱、寂寞,高过凌霄的气质才能愈发显露。又如第50 首:“臣闻足于性者,天损不能入;贞于期者,时累不能淫。是以迅风陵雨,不谬晨禽之察;劲阴杀节,不凋寒木之心。”[19]吕延济注:“此章明贞操之士,时乱不能易其节。”[20]刘孝标曰:“夫冒霜雪松柏不凋,此由是坚实之性也。”[21]天性完足的、坚守信念的人,能够始终保持高尚的节操,不会因为外部环境的变换而改变。就好比疾风骤雨不能阻挡公鸡报晓,寒风大雪不能使松柏凋零。将日常生活经验与人生感悟融入创作中,突破了以往连珠体只论政事的固化思维,一定程度上充实了连珠体作品的内容。
2.利用连珠体阐发复杂的哲学问题。此外,陆机的《演连珠》也经常利用连珠体擅长逻辑推理的文体优势阐发一些较为抽象、复杂的哲学问题。如第34 首:“轮匠肆目,不乏奚仲之妙;瞽叟清耳,而无伶伦之察。”[22]道理存在于奚仲、伶伦这样的高人心中,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所谓“言事在外则易致,妙在内则难精”[23]。又如:“臣闻性之所期,贵贱同量;理之所极,卑高一归。是以准月禀水,不能加凉日引火,不必增辉”[24]。刘孝标注:“言物虽贵贱殊流,高卑异级,至其极也,殊途共归。”[25]这一首体现了事物的发展是量变与质变统一的哲学观点。量变积累到一定程度必然会引起质变,因此,要把握事物发展的“度”。又如第13 首:“臣闻出乎身者,非假物所隆;牵乎时者,非克己所勖。是以利尽万物,不能睿童昏之心;德表生民,不能救栖遑之辱。”[26]陆机借日常生活中的现象实际上反映一种客观规律,即事物本身不会因为外力的强加而达到自身的增长,正如李善所评:“下愚由性,非假物所移;弊俗系时,非克己能正。”[27]愚笨的人即使借助外力也不能使自己变得聪慧;时代凋敝也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努力而改变。再如“:臣闻示应于近,远有可察;托验于显,微或可包。是以寸管下,天地不能以气欺;尺表逆立,日月不能以形逃”[28]。是说即使事物隐蔽委曲,但也有其征兆。只要牢牢抓住这些征兆,就能把握事物的本质规律。以上诸例,都是从认识论的角度出发,关注事物本身,具有浓厚的哲学思辨意味。
当然,从总体上来说,“以上谏下”仍是陆机《演连珠》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题材类型。但是,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到这50 首作品也有很多涉及知人论世、哲学思想等其他题材。因此,陆机《演连珠》50 首所涉及的内容并不限于政治这一特定的写作范畴,较之前代其题材更为广泛和丰富。
“事圆音泽”是刘勰从创作手法角度出发,对陆机的《演连珠》50 首做出的高度评价。“事圆音泽”按詹、周振甫等人的解释,“事圆”即指引事圆满,“音泽”则是说陆机《演连珠》结构对称,音调和谐,如珠之结排。
“音泽”主要针对陆机《演连珠》高度骈俪化特征而言。据学者钟涛[29]统计,《演连珠》全文共369句,其中对偶句有364 句,四六隔对有96 句,对偶率高达98.6%,骈俪化程度之高在前代连珠体中从未出现。
陆机《演连珠》50 首大多采用四六句式。一首中如果前提和结论都是四句的对称结构,其句法一般也是四四相对或四六相对。如第40 首,除“臣闻”“是以”两个连接词外,其余部分皆为四字句,句法极为工整。又如第25 首:“臣闻智周通塞,不为时穷;才经夷险,不为世屈。是以凌飙之羽,不求反风;曜夜之目,不思倒日。”[30]也是以四字句构成全篇。又如第17 首,以“臣闻”“是以”构成逻辑关系,“听极于音,不慕钧天之乐;身足于荫,不假垂天之云”[31],是四六句式,则结论“蒲密之黎,遗时雍之世;丰沛之士,忘桓拨之君”[32]。采用四五句式,但对仗工整。这样的句子在《演连珠》中俯拾皆是,如第1 首、第30 首、第32 首、第35 首、第39首、第44 首、第48 首等都采用这样四四相对或四六相对的句法结构。当前提是由四句构成,结论是由两句构成时,结论句则是六六相对。如:“臣闻披云看霄,则天文清;澄风观水,则川流平。是以四族放而唐劭,二臣诛而楚宁”[33]。中“臣闻”一段是由四个四字句构成,而“是以”一段则由两个六字句构成,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避免因前后两段句数不同致使全文结构不对称的问题。类似的句式还出现在第21 首、第28 首、第31 首、第37 首中,这里不一一赘述。
除句式对仗外,陆机《演连珠》的用词也极为工整。例如第6 首中“灵辉”与“时风”,“朝觐”与“西洒”,“称物”与“程形”,无论是词性还是词义都极为对仗,足见陆机之才力。又如第33 首“春风”对“秋霜”,“朝煦”对“宵坠”,“萧艾”对“芝蕙”,“蒙其温”对“被其凉”,对仗工巧,同时又不失自然。第5 首:“三卿世及,东国多衰敝之政;五侯并轨,西京有陵夷之运。”[34]第11 首:“四族放而唐劭,二臣诛而楚宁。”[35]采用数字对的形式,可谓别出心裁。
句式工整、用词讲究赋予了陆机《演连珠》50首音节上的对称之美。大量运用两两相对的双音节词,全文具有间隔明确的节拍。并且,陆机虽频繁使用四六骈句,却极为灵活,四四、四六、六六交替使用,并偶尔杂以虚字构成五、七言形式,这50首连珠体作品的音节整齐中富有变化,音调自然和谐,错落有致,读来朗朗上口,历历如贯珠,此为之“音泽”。
“不直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36]是连珠体创作的标志。孙梅的《四六丛话》“序杂文”云:“猗彼连珠,委同繁露,珠以喻其辉之灼灼,连以言其排之累累。参差结韵,比兴为长。倘兴情罔寄,则圆折而未见走盘,比义不深,则夜光而犹非缀烛。唯士衡子山,意趣渊妙,径寸呈姿,阑干溢目矣。”[37]强调比兴手法在连珠体创作中的重要性,称赞陆机《演连珠》用比之精妙。钱锺书曾论陆机《演连珠》也说:“立譬多匠心切事,拈而不执,喻以边殊,可悟活法。”[38]《演连珠》50 首几乎首首用比,用比数量在连珠体作品中当为翘楚。并且,陆机用比不是单纯地以彼物比此物,而是抓住喻体的形状、功能等特点以及喻体与本体之间细微的联系巧妙地传达意思。正因为有了这些奇巧精妙的比喻,才使得《演连珠》在诸多连珠作品中脱颖而出,成为刘勰眼中引事圆满之典范。
1.以自然景物为喻。《演连珠》50 首中有很多篇目都是以自然景物设喻,指事说理。如第42 首:“臣闻烟出于火,非火之和;情生于性,非性之适。故火壮则烟微,性充则情约。是以殷墟有感物之悲,周京无伫立之迹。”[39]用烟、火来比喻情、性。实际上,以自然景物为喻,探讨人性问题,在中国古代典籍中并不少见。如《孟子·告子上》中将人性比作湍急的水,董仲舒《春秋繁露》以禾与米喻性与善,嵇康《答难养生论》将欲望与人身的关系比作蠹虫与树木,这些都是古人谈论人性时用到的较为经典比喻,但陆机却并未拘泥于这些经典之中。他通过日常观察与积累,另辟蹊径,以烟、火为喻,借“火壮则烟微”这一自然现象说明“性充则情约”这一抽象的道理。实际上,陆机用烟、火为喻,较之前代,更加准确地描述了情与性的关系。这里重点比较嵇康的蠹虫之喻与陆机的烟火之喻。嵇康在《答难养生论》一篇中将人的情欲比为蠹虫,认为如果不及时清除蠹虫,树木就会被腐蚀,同样的道理,人的情感、欲望如果不加控制就会腐蚀人性。而陆机是将人的情感、欲望比作烟。因为,在他看来,烟不可能像害虫一样被完全消灭,就如同人的情欲,乃是天性使然,只能克制,不能完全摒弃。较之嵇康的蠹虫之论,陆机的比喻更加客观、合理。钱锺书先生评此首:“前之道家,后之道学家,发挥理性,亦无以过此。”[40]第6 首用阳光普照、春风化物设喻,说明教化要惠及天下百姓。第33 首以春风、秋霜比喻君王之恩、威……这些巧妙、贴切的比喻使原本抽象的道理得到了形象生动地阐释,同时也增强了文章的说服力。
2.以人体为喻。陆机《演连珠》中也有大量喻体与人的身体有关。用人体器官的不同功能和各自的优缺作比,往往能起到以小见大的作用。例如第8 首:“目之察也有畔,而视周天嚷之际。”[41]眼睛所见虽然有限,但仍能观察周围的天地。因此,君主应该用内在的德行修养感化天下,而不是靠钟鼓之乐、金银玉帛而使天下归顺。第21 首“轮匠肆目,不乏奚仲之妙;瞽叟清耳,而无伶伦之察。”[42]奚仲手艺的精巧体现在器物上,轮匠可以用眼睛仔细观察,学习到他的手艺;伶伦的音乐之妙在其神,乐师们无法用耳朵捕捉,所以“事在外则易致,妙在内则难精”[43]。又如第38 首“目无常音之察,耳无照景之神”[44],眼睛没有听的功能,耳朵没有看的功能,故人无完人,不能过分苛责。再如“放身而居,体逸则安;肆口而食,属厌则充”[45],以身心放松的生活可以使人内心安宁,长期不加约束的吃喝,就会因为厌倦事物而得到满足两个例子说明,人因各当其所而无企羡之心。第9 首“都人冶容,不悦西施之容”[46],用美女的影子作比,说明有名无实的道理,让人耳目一新。结合这些例子,我们可以看到人体之喻在陆机的连珠体创作中极为普遍。以耳朵、眼睛等五官设喻,不仅形象生动,更能引起读者共鸣,使文章更有感染力。
3.以生活中的器物为喻。除了借自然现象、人体器官指代事情,说明道理外,陆机也擅长用日常生活中的器具打比方,传达自己的思想。如第2首:“臣闻任重于力,才尽则困;用广其器,应博则凶。是以物胜权而衡殆,行过镜则照穷。故明主程才以效业,贞臣底力而辞丰。”[47]以秤和镜子作比喻,用物品不能超过秤所负荷的重量,身体不能超过镜子所能照见的范围两个例子说明君主应根据臣子的才能授予官职,臣子也要根据自己的能力来选择恰当的职位以便更好地辅佐君主。第8 首“鉴之积也无厚,而照有重渊之深”[48]也以镜子作比,但喻义却有所变化。陆机从镜子质地轻薄却能照进深渊这一事实出发,领悟到治国理政,重在精神而非形式。第35 首仍以镜为喻,但喻义则是说为人处世应该谦虚理智,不能有主观成见。又如第36 首:“祝希声,以谐金石之和;鼙鼓疏击,以节繁弦之契。”[49]用乐器设喻,以其演奏时的疏密隐喻治理国家因抓住关键,删繁就简。第44 首“贲鼓密而含响,朗笛疏而吐音”[50],以不同乐器作用不同喻各种本领各有其用。第45 首“万殊之曲,穷于五弦”[51],仍以丝竹为喻,但旨在强调做事得其要领,这样才能事半功倍。镜子、乐器本都是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之物,陆机能从这些普通的器物身上得出启发,并用精妙的比喻和形象生动的语言阐明为政、做人的道理,足见其才。
“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扬班以下,莫不取资。”[52]经书典籍数量众多,内容沉厚渊深,它们是记载先贤言论的宝库,展现作家思想智慧的载体。自扬雄、班固之后,文人莫不运用此法进行文学创作,陆机也不例外。《演连珠》五十篇中,陆机大量征引史书典籍,以精简为标准选事成辞,考核提炼务求精当,采摘义理必抓核心。这是《演连珠》“引事圆满”的又一重要体现。
“臣闻禄放于宠,非隆家之举;官私于亲,非兴邦之选。是以三卿世及,东国多衰敝之政;五侯并轨,西京有陵夷之运。”[53]按刘孝标注解:“言三桓专鲁,而哀公见逐;五侯用权,而汉室以亡”[54]“三卿”一句乃化用《论语·季氏篇》中:“孔子曰:‘政逮大夫四世,夫三桓子孙微矣’。”[55]“五侯”一句源出班固《汉书》:“成帝悉封舅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列侯,五人同日封,故世谓之五侯。”[56]陆机以春秋时期的鲁国三桓孟孙、叔孙、季孙专权以至鲁哀公被逐,西汉成帝封舅王谭、王商等五人为侯致使汉室衰微的事实,说明宠信亲故会给国家带来灾难,颇有说服力。又如第7 首:“臣闻顿网探渊,不能招龙;振纲罗云,不必招凤。是以巢箕之叟,不眄丘园之币;洗渭之民,不发傅岩之梦。”[57]则借巢父渭水洗耳、许由隐居箕山等典故,委婉说明只有施行王道,才能招徕高士的道理。再如第37 首:“臣闻绝节高唱,非凡耳所悲;肆义芳讯,非庸听所善。是以南荆有寡和之歌,东野有不释之辩。”[58]“寡和之歌”语出宋玉《对楚王问》,“不释之辨”则化用《吕氏春秋》中孔子行于东野一则故事。陆机借宋玉的曲高和寡和东野之人不懂子产之辩,说明一些善言和忠谏往往不被常人所理解。又如第35 首,李善注曰:“弦有常音,故曲终则改。”源自《文子》:“事犹琴瑟,每终改调。”[59]“镜无畜形,故触形则照”则取自《淮南子》中“镜不设形,故能形也”[60]之意。每根琴弦都有固定的声音,一曲终了必然要改弦换谱,才能演奏新的曲目;镜子不会提前预设人的形貌,故镜随人形。陆机巧妙化用《文子》《淮南子》中的琴、镜之喻,将“虚己应物”这一抽象的哲学道理变得可观可感。再如:“臣闻良宰谋朝,不必借威;贞士卫主,修身则足。是以三晋之强,屈于齐堂之俎;千乘之势,弱于阳门之夫。”[61]一篇化用《晏子春秋》《礼记》中晏子折服晋国使臣,使晋国不敢派兵攻打齐国;子罕阳门哭丧,逼退晋人千乘之军的历史故事,说明良宰贞臣的品德修养足以战胜强大的敌国。又如第四十八:“吞纵之强,不能反蹈海之志;漂卤之威,不能降西山之节。”[62]秦吞并六国却不能改变鲁仲连跳海以明志的决心,武王时纵然血流漂杵,但其威力也不能使伯夷、叔齐变节投诚。陆机化用这两个历史典故旨在说明君主不能依靠自己手中的权力来改变仁人志士的气节,而有志之士也绝不会为五斗米折腰。在结论中化用典故,使结论具有例证的作用,增强了说理性。同时也让说理过程更加含蓄凝练,委婉且透彻地传达出作者的旨意。
综上所述,我们对陆机的《演连珠》50 首的创作风貌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从形式上看,陆机《演连珠》在沿袭汉代两段式连珠体结构的基础上,创造性地运用“臣闻……何则?……是以……”与“臣闻……是以……故……”两种句型构成三段式连珠结构进行逻辑推理,为后世连珠体创作提供了新的推理论证思路。与此同时,陆机也大胆突破前代的连珠体作品以下谏上的题材限制,将自己的生活感悟和生命体验融入连珠创作当中,并巧妙地运用连珠体善于推理的文体优势阐发一些复杂难懂的哲学问题。而从写作技巧方面来谈,陆机《演连珠》50 首除“臣闻”“是以”“则”等必要的连接词外,几乎全是骈体句,工整的对仗形成较有规律的节奏,从而达到与古诗相似的声律效果,这是前代的连珠作品所不具备的特点。此外,陆机还大量引经据典、以自然景物、生活器物及人体器官作比,生动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与思想,增强了作品的文学性,使其成为中国古代文苑中一颗璀璨的明珠。据此,刘勰所论的“理新文敏”“事圆音泽”,陆机《演连珠》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