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文人画核心旨趣“逸”的美学内涵及成因

2021-12-05 17:08
齐鲁艺苑 2021年4期
关键词:倪瓒黄公望赵孟頫

章 辉

(西南医科大学人文与管理学院,四川 泸州 646000)

元代绘画的崇高地位,前人已多有言之。明代董其昌认为“元时画道最盛”[1](P100),潘天寿认为元画“达吾国山水之最高潮”[2](P168),日本人内藤湖南甚至认为,“元末时期,中国绘画达到了顶峰,这时绘画达到了登峰造极的时代,从此以后,只是重复前者而已”[3](P106)。从艺术史角度总体而言,宋画重写实,明清画重写意,元代绘画便成为承上启下的重要转折时期,承上,有赵孟頫等倡“复古”,师法唐五代及北宋,并熔铸创新;启下,则“倪、黄辈出,风流豪荡,倾动一时,而画法亦大明于天下。后世士大夫追风效慕”[4](P123)。

在元画中,文人画占据最突出的主流地位。北宋苏轼等人所倡导的“文人画”思潮,在元代特定情境下得到了更多的反响。元代文人画的长足发展,成为中国艺术史上令人瞩目的现象,也是元画的主要价值所在。故而,从理论上总结元代文人画的美学旨趣与内涵甚为重要。笔者认为:元代文人画的最重要特点是体现了“逸”这一具有时代色彩的审美旨趣,下文即加以深入分析并探讨其成因。

“逸”作为一个美学术语,自先秦即已有之,主要是用来品评人格气质、外表风貌、生活态度等。魏晋南北朝以来,“逸”逐渐步入诗学领域,涉及艺术创作论、风格论的内容。例如《文心雕龙》里就大量采用“逸”来评价文人的艺术特点。而“逸”成为一种流行的书画品格和美学范畴,始于唐代。到宋代,“逸”范畴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崇高地位,成为标志文人审美倾向的重要概念。此时,“逸”主要指对于传统技法的某种突破,而并没有特定的风格意味。到了元代,“逸”这一审美范畴得到完全的成熟,内涵得到充分的展示,“逸笔”成为文人画创作的主导旨趣。正如叶朗先生所言:“‘逸品’到了元四家才发展成熟。‘逸品’的美学内涵也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得到充分的展示。”[5](P294)

那么,元代的“逸”范畴在作家论、创作论上有哪些具体内涵,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虽然明代唐志契说“唯逸之一字,最难分解”[6](P27),但我们还是可以通过各种文献分析其语义要素并归纳其成因。

一、“无求于世”:超脱尘俗的创作主体

作为元画核心范畴的“逸”,首先是作家主体的一种远离功利、特立独行的风度与人格,它的对立面是俗。元人已经意识到人品决定画品。杨维桢在《图绘宝鉴·杨序》中明确说:“画品优劣,关于人品之高下。”[7](P1)元代画家普遍标举“士气”“逸气”,即是对创作主体之人品和精神气质的要求。赵孟頫曾请教钱选什么是“士气”,钱回答:“要得无求于世,不以毁赞扰怀。”[8](P257)到了倪瓒那里,则直接拈出了“逸气”一词,自称“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9](P302),只有“逸民”才是他的知音:“自知不入时人眼,画与蛟溪古逸民。”[10](P30)可见“逸气”与“俗气”相对,要求不拘外物,出世脱俗。

事实上,元代文人画家普遍具有“逸”的心胸。他们不同于奉召待命、邀功请赏的宫廷画家,也不同于见识浅陋、为稻粱谋的工匠画家。作为知识分子群体,他们有较高的文化学养和拔俗境界,看重人品节操,反对趋炎附势,创作目的是要在作品中表达对历史、人生、自然、社会的种种思考。

近人郑午昌称钱选“与友诸公,皆相附取达官,选独龃龉不合,流连诗画以终其身”[11](P200)。赵孟頫认为高克恭“其人品高,胸次磊落,故其见于笔墨间者亦异于流俗耳”[12](P1851)。倪瓒也称高有“清介绝俗之标”[13](P364)。赵孟頫夫人管道升为人淡泊,还作《渔父词》劝丈夫归隐。潘天寿称张雨“高逸振世……韬光山水间”[14](P172)。清人张庚称陆广、方从义“超然物外,宜其超脱绝尘不囿于畦畛也”[15](P82)。又以“元四家”诸人来看,唐志契称“子久、倪元镇俱逸士”[16](P3)。吴镇被当朝人孙作称为“为人抗简孤洁,高自标表,号梅花道人。从其取画,虽势力不能夺”[17](P74)。张庚称他“孤高而清介,故其画危耸而英俊”[18](P82)。倪瓒自称“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富贵乌足道,所思垂令名”[19](P16)。张庚称他“一味绝俗,故其画萧远峭逸,刊尽雕华”[20](P82),郑午昌称他“有晋人风气,性狷介好洁”[21](P202),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晚清陈师曾言:“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22](P153-154)可见文人画所最重者乃精神气质。正因元代文人画家普遍具有清正耿直、冷眼看世的个性,脱略凡庸、独立思考的思想,才使元代的“逸”逐渐成为一种绘画美学的追求。

元代文人画家之所以具有“逸气”,与当时社会政治、文化的大环境有直接的关系。正如李泽厚所指出:“元画与宋画有极大不同。……最重要的差异似应是由于社会急剧变化带来的审美趣味的变异。”[23](P172)元朝是外族高压政治,在民族压迫和阶级压迫之下,汉族文人地位较之前代一落千丈。加之元初曾长期废止科举,导致大量知识分子无用武之地,沉沦下僚,社会地位竟次于妓女而仅高于乞丐。后来虽然恢复科举,但情况并无根本性改变,考试科目与录取规模较唐宋少得多,且在录取中对汉人有歧视和限制,绝大多数读书人仍出仕无望。何况,汉人(原金代遗民)即使做官也只能屈就低职、副职,要职、正职通常由蒙古人或色目人担任,南人(原南宋遗民)更是不得任官职,加之朝廷不设画院,对于画家而言又少了一条出路。故而,和宋代文人的得志相比,元代文人画家长期苦闷,被迫选择了对社会集体性的退避,常常采取隐遁乡里的方式表示消极的抵抗。

正如董其昌云:“宋迪侍郎,燕肃尚书,马和之、米元晖礼部侍郎,此宋时士大夫之能画者。元时惟赵文敏、高彦敬,余皆隐于山林称逸士。”[24](P106)举凡罗稚川、王迪简、赵孟坚、钱选、吴镇、龚开、王英孙、郑思肖、赵弈、张雨、王冕、倪瓒、方从义、顾瑛等人,无论家境贫富,在元代均是终身不仕,隐居至死;而黄公望、曹知白、王蒙等在短暂为官后亦选择了长期归隐。可以说,正是文人“逸士”,造就了元画创作路数的“逸笔”。

二、“不可端倪”:不守成法的创作态度

在卓尔不群、不拘泥于外物的风格下,自然地隐含着一种不守成法的创新态度,这是主体内在精神在创作上的外化。元代的“逸笔”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反陈规的笔法,即唐人李嗣真在“逸品”里所说的“倏忽变化,莫知所自”[25](P135),也即宋人黄休复在“逸格”里所说的“莫可楷模,出于意表”[26](P6)。元代胡祗遹指出,文人画胜过画工之画就在于不循规蹈矩:“士大夫之画如写草字,元气淋漓,求浑全而遗细密;画工则不然,守规导矩,拳拳如三日新妇,专事细密,而无浑全之气。”[27](P288)尽管赵孟頫打出“复古”的理论旗号,称:“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28](P515)但究其实质,实是为了去除前代(南宋)院体画之旧规而采取的“托古改制”策略,其目的恰恰是要使众人在师承院体之前的古人之基础上有所创新。这正如内藤湖南所言:“赵子昂思想感化的重点主要在于脱离南宋画院风格,各人可以充分发展自己的特长,各得其所。”[29](P99-100)也正如郑午昌所总结的:“学古入化,惟元人能之。……元人之能师古人而不为古人所拘泥”[30](P191-192)。

从实践上,元初以钱选、赵孟頫、高克恭为代表,均对传统山水进行了探索,托复古以寻求新路。钱选在广泛吸收传统的基础上自出新意,王伯敏称“他的可贵,在于自有变法”[31](P485)。赵孟頫继承了晋唐五代和北宋的优秀绘画传统,并加以熔铸,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例如其《鹊华秋色图》,融五代董源、巨然和五代李成、北宋郭熙南北两派的山水画于一炉,使“水墨”“丹青”创造性地融为一体,大胆创新却又能令识者“知其近古”。赵孟頫早年学画于钱选,深受影响,赵的融合创新,钱选功不可没。高克恭也是复古创新的倡导者与践行者,董其昌称之为“兼有众长,出新意于法度之中”[32](P47),恽寿平称他“墨华游戏,脱尽畦径”[33](P159),郑午昌称他“平时不轻着笔,遇酒酣兴发,研墨染毫,墨竹山水,随手挥洒,而奇逸之趣盎然”[34](P194),又称他作画“乘快为之,神施鬼没,不可端倪”[35](P200),故而赵孟頫“独推重高彦敬,如后生事名宿”[36](P50)。

三人之后,反陈规的“逸”论与实践为元四家所不断深入。明朱存理录吴镇言:“墨戏之作,盖士大夫词翰之余,适一时之兴趣,与夫评画者流,大有寥廓。”[37](P791)吴镇的“墨戏”,正是对“逸笔”不守成法之内涵的绝好例证。而倪瓒提出的“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38](P319)是更著名的论述,也最能代表元代“逸”范畴的精神实质。这样的美学创作论指导思想,是宋代主流画坛所没有的。

从实践来看,元四家的画普遍达到了不守旧、不可测、不可言、不可学的“境界”。明人王时敏这样总结:

元四大家画皆宗董巨,其不为法缚,意超象外处,总非时流所可企及。[39](P173)

元季四家皆宗董巨,参以变化神明,故能脱尽窠臼,超秩出尘。[40](P182)

具体来说,王时敏尤其称赞黄公望,说他“专师董巨,必出以新意,……故为元四大家之冠”[41](P116)。他自称见过黄公望不下二十余幅画,发现笔法没有一幅是相同的。他赞叹黄公望的《富春山卷》,因为“不落笔墨畦径,故非人可企及,此诚艺林飞仙,迥出尘埃之外者也”[42](P123)。此即当代徐琛所言:“(黄公望)无论构图还是形象,无论塑造还是笔墨技法,都不为一种模式局限。”[43](P313)在王时敏眼中,黄公望的画除了有新意,还不可言、不可学,这就是“逸气”:

皴法浓淡疏密,随宜濡染,变化不穷,有不可言喻之妙……[44](P86)

唯痴翁笔墨外皆有一种淡逸之致、苍莽之气,……不可学而能……[45](P171)

所画山容树色,斐亹映带,趣味无穷,非盘礴家所能仿佛。[46](P175)

余于诸君子中更服膺子久者,以其笔墨之外,别有一种荒率苍莽之气,迥出天机,绝非工力所企及,故习学尤难。[47](P182)

笔墨之外,别有一种荒率苍莽之气则不可学而至,故学者罕得其津涉也。[48](P188)

此外,孙作记载吴镇作画,必须“欣然就几,随所欲为”[49](P74),否则不画。唐志契称赞倪瓒、黄公望的画“不拘规格,以画自娱,天趣飞跃,摹拟难肖”[50](P108)。清人王原祁称倪瓒:“在章法笔法之外,为四家第一逸品。”[51](P9)王蒙的画作被王时敏称为“尤脱化无垠,……使学者莫能窥其涯涘,故求肖似良难”[52](P173)。被王原祁认为是“纵横离奇,莫可端倪”[53](P70)。这些都很好地说明了“逸笔”不守成法、变化多端的情状。

与此相反,元代那些少数仍然墨守成规的画家,受到后世的贬低。董其昌评价盛懋和吴镇的高下时说:“盛虽工,实有笔墨畦径,非若仲圭之苍苍莽莽、有林下风气。”[54](P52)即是说,盛懋虽画作精巧,但过于讲究规矩而显示出匠气,不如吴镇之苍莽率性。据说盛懋和吴镇曾比邻而居,开始时盛懋曾以画风精巧而导致求画者甚多,而吴镇则门可罗雀。吴镇面对妻子的讥笑,自信地回答:“二十年后,不复尔。”[55](P202)吴镇正是看到了画风转变的必然趋势,自信文人画不蹈旧窠的价值。

唐宋时期,书画崇尚法度,恪守规范,从笔法构思到应物象形,以及景物的组合与意境的构成,都有明确的规定乃至模式。而元画却是不拘一格的“散笔”方式,清人李修易指出:“散笔之法,有元始创……元人随勾随皴,初无定向,有不足处,再以焦墨破之,亦不拘定轮廓,所谓散也。”[56](P276)元代之前甚至于绘画的主旨立意,都要事先确定。这一点到了孤高超逸的元代文人那里也被打破了。唐志契称:“古画首以劝戒为名,次以隐逸为高,莫不先有题后有画。画可以不必用题者,以其潇洒不拘也,盖自元人始。若宋代……题目尤重焉。”[57](P118)可见元代文人画家在方方面面都能打破俗套,有别于常规,以显示潇洒不拘的个性。正如内藤湖南所总结的:

至赵子昂以前,画家们一般按照一定的格式练习绘画,这些格式是经过职业画家开创并传承下来的,而元末四大家的时代则不同,他们尽力摆脱职业画家的笔法和格式,在画中表现出一种自由的风格,……黄公望在书法方面还多少保留传统的手法,但是在绘画方面则另辟蹊径,努力摆脱传统的模式。到了这个时代,从技术方面而言,职业画家已经丧失了存在的意义。作画并不是不要求技巧,但是,画家们已经脱离了形式上的技巧,凭借自由发挥来作画。所以,在这个时期绘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58](P103)

在这个从崇尚法度到自由发挥的转变中,赵孟頫起了关键的开启作用。元代中后期文人“在艺术上不同程度地受到赵孟頫的影响”[59](P248),他们使得元代画家普遍取法五代董、巨,但都能发挥各自的天才,在前人的基础上加以变化。正如董其昌所言:“巨然学北苑,元章学北苑,黄子久学北苑,倪迂学北苑。一北苑耳,而各各不相似。”[60](P118)

三、“不在形似”:轻形重意的创作路数

陈望衡有言:“元代在中国绘画史上的地位十分重要,它是中国画由尚真到尚意的转变的时代。”[61](P371)这也是古代画论家的普遍看法。唐志契解释说: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有山林逸趣者,多取写意山水,不取工致山水也”[62](P118),即讲究逸趣的人自然不会趋向细致、精工的画风。

和宋画相比,元画在创作论、鉴赏论上不讲形似,也很少讲神似,其突出的是浓厚的意趣。宋末元初画家罗稚川曾言:“天地万物皆吾师。吾能得其意与理,貌取色相特其皮。”[63](P43247)此已开启重意轻形的审美趣味。赵孟頫认为:“唐人善画马者甚众,而曹、韩为最。盖其命意高古,不求形似,所以出于众工之右耳。”[64](P539)其后画论家中汤垕更多次论及形、意关系。他这样告诫画家和欣赏者:

今人看画多取形似,不知古人最以形似为末节。[65](P324)

画者当以意写之,不在形似耳。[66](P327)

观画之法,先观气韵,次观笔意、骨法、位置、傅染,然后形似。此六法也。[67](P871)

高人胜士寄兴写意者,慎不可以形似求之。先观天真,次观笔意,相对忘笔墨之迹,方为得趣。[68](P872)

杨维桢亦有言:“画以神似之得为高,专以形似之求为末。”[69](P559)他们均把形似作为鉴赏绘画的最末一个环节,而不是首要环节,这和魏晋“得意忘象”的美学命题有着高度的一致性。此外,黄公望有“画,不过意思而已”[70](P89)之言论,夏文彦亦云:“逸品,皆高人胜士寄兴寓意者,当求之笔墨之外,方为得法。”[71](P2)从作品来看,明代王世贞称“彦敬等直以写意取气韵而已”[72](P728)。恽寿平称方从义:“方壶泼墨,全不求似,……宇宙之间,当不可无此种奇境。”[73](P116)

元人中轻形重意最具代表性的当属黄公望、倪瓒。恽寿平称“子久以意为权衡”[74](P46)。徐琛称黄公望“画山水,所求非形似,……绘制出名山胜景在自己胸中的丘壑。”[75](P312)事实上,凡见过《九峰雪霁图》者可知,其笔下的九峰完全是意兴而夸张的结果。内藤湖南说:“到了四大家的时代,……他们已经不再注重山峦的形状,而是凭主观来画山。……自然景色和艺术夸张互相撞击,浑为一体。”[76](P103)郑午昌言:“当时诸家所作,无论山水、人物、草虫、鸟兽,不必有其对象,凭意虚构;用笔传神,非但不重形似,不尚真实,乃至不讲物理”[77](P188)。此二总结性言论,正可作为此画之注脚。

在倪瓒看来,绘画是为了表达主观意趣,而不是为了满足他人对形似的需要。他明确表示了对形似爱好者的鄙薄:“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它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辨为竹。真没奈览者何!”[78](P302)据明人记载:

(倪瓒)晚年随意抹扫,如狮子独行,脱落侪侣。一日灯下作竹树,傲然自得,晓起展视,全不似竹。笑曰:“全不似处,不容易到耳。”[79](P140)

可见,倪瓒已经完全忽视形似,不以“离形得似”而以“离形得意”作为最高境界。这样一种美学指导思想,与前代迥异。故恽寿平称“迂翁之妙会,在不似处。……近人只在求似。愈似所以愈离”[80](P19)。

明人对此现象早有总结。明初王绂说:“逮夫元人专为写意,泻胸中之丘壑,泼纸上之云山。”[81](P100)董其昌的评论更为有名:“东坡有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余曰:‘此元画也。’”[82](P28)明末张泰阶言:“北宋尚法,南宋尚体,元人尚意,各各随时不同,然以元继宋,足称后劲。”[83](P741)亦是同调。总之,宋代偏形似的写实画风被元代以情构境、托物言志的写意画风所取代,过于形似而缺乏意趣者则受到批评。元末夏文彦就这样批评过盛懋:“精致有余,特过于巧。”[84](P102)

而元人逸笔所追求的“意”是什么呢?大抵乃是一种孤高淡泊之意趣。黄公望提出文人作画应该“去邪、甜、俗、赖”[85](P666),实际上从反面指出了“逸笔”的创作要求,即在意趣上反对媚俗,崇尚孤高。元代绘画题材重视山水,正是借以表现文人的隐逸与孤高。例如倪瓒的山水画中,往往不见人烟,当代陈传席评价其画“表现出一种极其清幽、洁净、静谧和恬淡的美,给人一种凄苦、悲凉、索寞的感觉。在倪之前,山水画能表现这样一种美的境界是没有的。……元画又以高逸为尚,……高逸的画,又以倪瓒最为典型。……明清的画家没有不学倪瓒的”[86](P109)。除山水外,元人又特喜梅兰竹菊四君子题材,《图绘宝鉴》录元代画家178人,专长四君子者几占2/3。此亦是意图展现文人群体的正气与节操。有时,四君子题材还直接暗示了民族压迫的寓意。例如郑思肖所绘之兰花,刻意只画花而根不著土。“人问之,曰:‘土为蕃人夺,忍著耶?’”[87](P363)明确寓意了愤懑的民族之情。又如龚开,尤喜画瘦马,借昔日骏马老而无所施展自况壮志未酬的遗民之痛。

轻形重意的创作路数之成因,从内在而言,是元代文人讲究逸趣,反对俗人品位“形似”的必然,也是表达脱俗、深刻的内心志趣和苦闷、愤懑的主体精神之需要。就外在而言,元代统治者虽然在政治、军事上压迫着汉族文人,但是对汉文化尚能采取包容、宽松的政策,对艺术自由没有过多干涉。有些学者甚至认为元朝“为中国封建历史上思想文化禁锢制度最少的政府”[88](P100),文人的文化语境较为宽松。故李泽厚言:“山水画的领导权和审美趣味由宋代的宫廷画院,终于在社会条件的变异下,落到元代的在野士大夫知识分子——亦即文人手中了。‘文人画’正式确立。”[89](P172)

四、“简淡为之”:简淡为贵的创作笔法

元人不追求形似,也必然带来求简去繁的笔法。钱钟书说过:“元人之画最重遗貌求神,以简逸为主。”[90](P10)前文胡祗遹说文人画求“浑全”而不求“细密”,即是表明了其笔法简约之内涵。不满南宋画作用笔纤细琐碎、傅色浓艳,赵孟頫率先提倡用简笔。在他看来,这是“古意”所内涵的要求,而自己作品的成功也正在于此:“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91](P515)可见赵孟頫以文人画的审美旨趣来贬斥南宋“院体画”和“画工画”的工细格调,认为其外露巧密、内乏神韵,而提倡北宋以前重气韵、讲古法的画风。他自己作画“初不经意,对客取纸墨游戏点染,欲树则树,欲石则石,然才得少许便足”[92](P67)。他的《双松平远图》,便可谓简括异常。徐琛指出:

赵孟頫提倡“简率”说及其艺术实践,为有元一代文人画创作确定了发展方向,……直接影响明清画坛。“简率”……是一种高品位的审美追求。有元一代的文人画家无不在赵孟頫的影响下向这一目标进取。元末四大家的创作也是遵循着赵氏开创的“简率”之路而臻于新境界。[93](P307)

例如黄公望,明代张丑称“大痴画格……笔意尤为简远。”[94](P533)他的《江山图》,王世贞称“用笔极简,而意恒有余”[95](P574)。他的《九峰雪霁图》,山石勾斫同样用笔极简。后人赞美元画,正是因其笔法之简易。清代钱杜认为元人因简而胜宋人:“宋人写树千曲百折,……至元时大痴、仲圭一变为简率,愈简愈佳。”[96](P66-67)潘天寿亦言:“元人能以简逸之韵,胜唐、宋精工富丽之作。……不失为吾国绘画史上又一进步焉。”[97](P163)这个从宋到元的转变,具有根本性的意义,其间亦可见出黄公望、吴镇的作用。

而倪瓒更值得我们重视。他的“逸笔”,也就是简笔。明代沈周称他“笔简思清”[98](P711),王世贞称“元镇极简雅”[99](P728),董其昌称“倪云林品格尤超,……自成一家,以简淡为之”[100](P116),张丑称“元镇……画品原初详整,渐趋简淡”[101](P556);清代恽寿平称“云林画天真淡简”[102](P160),王原祁称倪瓒“平易中有矜贵,简略中有精彩”[103](P9),故以为四家第一逸品。倪瓒的山水画常常是这样的简率之笔:近景是一块土坡,旁边是树木几株,茅屋一间,远处则是淡淡的山脉。画面上方留白,以示水波和天空。简单的笔墨,却境界旷远。此种格调,前所未有。《渔庄秋霁图》就是此类简括至极的构图之代表。倪瓒自己则说:“若要茅屋,任意于空隙处写一椽,不可多写,多则不见清逸耳。”[104](P190)

以上主要是山水画。再从花鸟画来看,张中的花鸟,笔法粗简,近于写意画法,影响很大。而和前代相比,元人尤其爱画梅兰竹菊,和它们造型简单也有一定关系:“‘四君子’造型单纯,构图多以简驭繁,……因此容易做到‘笔过形具’‘形具神完’。”[105](P322)

而求“淡”必然意味着不贵五彩。虽然唐代张彦远提出:“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无色,则物象乖矣。”[106](P87)但真正实现了这一理想的,是讲求水墨趣味的元画。正如清人所言:“古人作画,五彩彰施,……至元人始尚水墨,而以高简为工。”[107](P121)元代逐渐产生了贵墨轻彩的变化。赵孟頫认为颜色浓艳是一种病态:“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108](P515)吴镇指出意趣比真实色彩更重要:“尝观陈简斋墨梅诗云: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此真知画者也。”[109](P791)王原祁称黄公望“画以平淡天真为主”[110](P79)。事实上,元四家的山水几乎都不设色,而以淡岚轻施、淡水素描的水墨线条取胜,其他山水画家如陆广、唐棣、曹知白等也多半如此,构图简洁,用墨淡逸。

元代花鸟画更是大转变。元代初期尚有工于敷色之作,随着文人画思潮的兴起,以王渊为代表的元人将黄筌一派艳丽丹青改为纯是水墨迹象。正如郑午昌所言:“夫墨笔花鸟,前代极少,而元人常能为之。”[111](P189)并产生了以某种墨写专胜的画家,例如高克恭、李衎、管道升、赵雍、吴镇、柯九思、顾安、杨维翰、张逊、伯颜守仁、赤盏君实等以墨竹闻名,王迪简、赵孟坚以墨水仙闻名,赵孟坚、管道升、释普明、邓觉非、瞿智、郑思肖、李至规等以墨兰闻名,龚开以墨马闻名,王渊以墨桃花闻名,吴太素、邹复雷、陈立善、陈处亨、吴镇、王冕以墨梅闻名,赤盏希曾以墨菊闻名,等等。故而,不少学者将元代绘画视为墨笔画发展的顶峰。

元代把简淡的笔法作为创作的要求,对后世美学观念产生了重大影响。清代王翚就称:“元人一派简淡荒率,真得象外之趣,无一点尘俗风味,绝非工人所知。”[112](P34)元人使他们越来越能领悟到:“画之妙处,不在华滋,而在雅健;不在精细,而在清逸。盖华滋、精细,可以力为;雅健、清逸,则关乎神韵、骨骼,不可强也。”[113](P14)“简淡高古,画家极难事,……简非不用笔,淡非不用墨,别有一种高古之趣。”[114](P521)郑午昌认为,元四家“其简淡高古之画风,实能变宋格而为元格,且已启发明清二代南宗画之大辂。”[115](P190)正因为有了元人简淡的画风,传统国画的韵味才变得更加丰富,品位才更加高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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