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语言学的视角看涟源(桥头河)方言中的亲属称谓

2021-12-01 05:43
文教资料 2021年26期
关键词:涟源夫家桥头

阳 扬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6)

涟源方言属于老湘语,其词汇系统较好地保留了地区特色。作为词汇系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亲属称谓,在体现当地词汇特色的同时,蕴含丰富的地区文化心理。涟源方言内部大致以蓝田、桥头河、杨家滩、白马四地为中心,分为四个小方言点。[1]本文所指的涟源方言实际上是以桥头河区为代表的老派方言。

一、涟源方言亲属称谓体系

本文将对涟源方言中具有地方特色的部分父系、母系、夫系、妻系称谓词进行举例。

(1)父系。高祖父/高祖母:太太唧、太太公/太太婆;曾祖父/曾祖母:太唧、太公/太婆;祖父/祖母:阿公、公公/姆妈;父/母:爹爹、爷、爸爸、奶爷(叙)、爷老子/爷老娘、伊呀、妈妈、奶娘(叙)、娘老子;伯父/伯母:伯伯/伯唧;叔叔/叔母:叔伊、叔唧/婶唧;姑母/姑父(父亲的姐姐及其配偶):媠唧、姑姑/媠爷子、姑爷;姑母/姑父(父亲的妹妹及其配偶):嫚嫚、姑姑/姑爷子、姑爷;哥哥/嫂子:老兄(叙)、哥哥/老兄嫂(叙)、嫂嫂;弟弟/弟媳:老弟/老弟嫂(叙);姐姐/姐夫:姐姐/姐夫、哥哥;妹妹/妹夫:妹妹/妹郎(叙)、妹郎子(叙)、妹夫子(叙)、妹夫(叙);儿子/儿媳:崽、崽唧、伢唧、满崽/媳妇(叙);女儿/女婿:崽、崽唧、妹唧、伢唧、女、满女/郎牯子(叙)、郎把公(叙)、郎(叙);孙子/孙女:孙(叙)/孙女(叙)

(2)母系。外曾祖父/外曾祖母:外太唧、外太公/外太婆;外公/外婆: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舅唧/舅母;姨父/姨母(母亲的姐姐及其配偶):大姨爷/大姨娘、姨娘;姨父/姨母(母亲的妹妹及其配偶):姨爷子/姨唧

(3)配偶。老公/老婆:我男人(叙)、老馆(子)/堂客、老母亲、老婆

(4)夫系/妻系。公公/婆婆:家爷(叙)、家爷老子(叙)/家娘(叙)、家娘老子(叙);岳父/岳母:丈人公(叙)/丈人婆(叙)

二、从文化心理及文化习俗看涟源亲属称谓

地区的文化与亲属称谓体系的内部结构及某一特定亲属称谓词的形成息息相关,以当地的婚姻习俗为主线,可以探讨构成涟源方言亲属称谓的内在理据。

在传统的桥头河婚嫁习俗中,女儿出嫁前要辞堂,辞堂即辞别宗祖。辞堂首先邀请先祖,让出嫁的女儿一一辞别宗祖,教育女儿在出嫁后学会做人、孝敬长辈、尊老爱幼。辞堂完成后新娘不再属于亲生父母所在的宗族,而是进入夫家祠堂,孝敬夫家宗祖,到夫家的宗族做“太婆尖子”([tsi44]本字未考,因其与涟源方言中的“尖”同音,所以暂以“尖”代替),为夫家生儿育女,未来做夫家受人尊重的长辈。桥头河地区婚嫁习俗反映了多样的文化心理,下面结合其他习俗进行具体分析。

(一)祖同神思想

桥头河地区嫁女辞堂需邀请先祖,除辞堂以外,祭祖等重大家族活动也需邀请先祖。请祖即请神,每个家族有不同的祖宗,即存在不同的神,反映了祖同神的思想观念。

这一观念在对高祖父及曾祖父的称谓中得到体现。涟源隶属于娄底市,涟源方言与娄底方言在词汇上体现出了较高的一致性,“太唧”在《娄底方言词典》中存在两个义项:①曾祖父,②指本姓始祖之神。“太公”在《娄底方言词典》中的释义为本姓始祖之神。[2]把指神的称谓词与指称高祖父、曾祖父的称谓词一体化,实际上说明在当地人的心目中,家族中的先祖就是庇佑整个家族的神。

(二)宗族观念

传统中国一直是小农经济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男耕女织,自给自足,但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耕种技术有限,单靠个人或单个的家庭难以征服自然与土地,这时以力量主体男性为核心的家族逐渐形成,并为了生存与发展,家族内部形成了强大的向心力与排他性,以维持宗族内部的稳固,即严格的宗族亲属制度,因此女性出嫁后需要被严格划分到夫家宗族。

在桥头河的传统习俗中,嫁女需要经过两个基本流程:辞别高堂与另上高堂。“高堂”指宗族的祠堂,辞别高堂与另上高堂就是离开一个宗族加入另一个宗族必须举行的仪式。由于宗族是以男性为核心组成的社群,因此孩子认可的是父亲的宗族,而非母亲的原生宗族。父系的宗族是“内”,母亲的原生宗族是“外”,母亲的祖父、祖母被称为“外太唧”“外太婆”,母亲的父母辈称为“外公”“外婆”,母亲的兄弟姊妹之子女是表兄弟、表姊妹。父亲的姊妹出嫁后也归入其他宗族,因此父亲姊妹的子女也是表兄弟、表姊妹,“表”即含“外”之意。

可以注意到,女子在出嫁后,对亲生父母的叙称变成了仅强调养育之恩的“奶爷”与“奶娘”,对丈夫父母的叙称则是一种标志着归属性质的“家爷”“家娘”。说明出嫁的女子已被严格地划分到了男方宗族,从关系层面来说,原生父母仅仅作为养育者存在。与嫁出相对,妻子是嫁入,入了本族祠堂就是“堂客”。“堂客”即堂屋里的客人,体现出对妻子尊重的同时,也是对宗族归属问题的重视。

(三)男尊思想

男尊思想与宗族观念一脉相承,宗族是以父系血缘为基础的社群,女性一般不赋予为本姓宗族开枝散叶的权力。在桥头河地区流传着一句俗语“崽分田地,女分嫁妆”,女儿嫁人后便不再属于本宗族,因此不能参与本宗族的利益分配。

受这种观念的影响,亲属称谓在一些男女称谓中显示出一定的差异。“太唧”这一称谓词是“祖同神”观念的体现,有“本姓始祖之神”的含义,太唧在曾祖辈只能用于称呼曾祖父,不能用于称呼曾祖母,称呼曾祖母只能是“太婆”,“太婆”在《娄底方言词典》中仅存在“曾祖母”这一释义[2],可以说明在传统的观念之中,“祖同神”中的“祖”更趋于指向男性祖先。

这一思想观念同样在对晚辈的称呼中得以体现。“崽”与“孙”两个称谓在当地传统中专指男性儿辈与男性孙辈,一般不用来称呼女性晚辈,若需指称女性晚辈则可直接用性别替代,比如“佢是卬咕女”,意为“她是我的女儿”,或在表示辈分的中心词后加上“女”以区分性别,比如用“孙女”指称孙辈女性。在称谓上表现出刻意的性别区分,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当地人在性别上的男尊思想。

(四)对生殖权力的敬重

对生殖权力的敬重可以看作母性氏族社会的遗留,且历来受到重视。生殖权力在这里强调的是生与育两个方面。家庭这一概念在人类学上有明确的界说,即亲子所构成的生育社群。亲子指它的结构,生育指它的功能。亲子是双系的,兼指父母双方,子女限于配偶所生的孩子。这个社群的结合是为了子女的生和育。[3]

从女性夫家的角度看,桥头河人在嫁女儿时,并不认为女儿将作为夫家的附庸存在,相反,当地人认为女儿嫁去夫家是做“太婆尖子”,掌握夫家的生育权,为夫家生儿育女,应当受到夫家的尊重,是夫家宗祖的“功臣”,因此出现了丈夫对妻子的“老母亲”称呼。妻子承担生育的权力与责任,丈夫以儿辈的姿态用“老母亲”称呼妻子,是一种对源于母性生殖权力的肯定。

从女子本家的角度看,桥头河地区存在一句俗语“女回娘家是天下的大事”,在当地人看来,女儿在娘家出生、长大,承载娘家的生养之恩,因此,女儿出嫁后回娘家尽孝道是十分重要的事。女儿在出嫁后,对亲生父母的叙称“奶娘”“奶爷”即是一种对生养之情的强调。今人谓乳房为奶,乳汁亦为奶,“奶”是“乳”的音转[4],同含哺育之意。

(五)严谨的长幼秩序

在桥头河的传统习俗中,若有亲人去世,则需要“戴孝”,“戴孝”分为“大孝”(头上戴白色麻布)、“小孝”(手上系白色麻布条)。年龄长幼是区分戴“大孝”或“小孝”的重要原则之一。“长幼”既强调辈分又强调年龄,在一定的代际之内,辈分比死者大的不需要为死者戴孝,辈分比死者小的必须为死者戴孝。平辈之中,由于受当地“长兄作父”观念的影响,若父亲去世,则可把兄长看作父亲,这时的兄长实质上上升到了父亲的地位,相当于长辈,因此不需要为年幼于自己的兄弟姊妹戴孝。但相反,平辈之中,年龄较小的必须为年龄较大的兄弟姊妹戴孝,可看出存在于涟源地区长幼秩序的观念十分严格。

与此相应的,在涟源方言的亲属称谓中存在严格的长幼区分。这种严格的长幼区分首先体现为属同辈分的亲属根据年龄的长幼不同存在不同的特定亲属称谓词。这种特征在普通话中有所体现,在涟源方言亲属称谓中表现更甚。在普通话的亲属称谓体系中,只对父亲的兄弟存在特定的称谓区分长幼,涟源方言体系中,除对父亲的兄弟由长幼区分外,对父亲及母亲的姐妹同样存在长幼区分:父亲的姐姐称“媠唧”,妹妹称“姨唧”;母亲的姐姐称“大姨娘”,妹妹称“姨唧”。

另外,涟源方言亲属称谓中,存在特定的表示长幼的标识“太”与“满”。“太”在涟源方言亲属称谓中可用来区分辈分大小,且只用于区分曾祖辈与其以上的亲属称谓。“满”在涟源方言亲属称谓中一般特指平辈或晚辈中年龄最小的那一个亲属,如“满崽”。需要注意的是,“满”在这里只是一个音,与涟源方言中与“满”的发音相同,关于“满”的本字,王路宁曾在文章《衡阳方言亲属称谓中“满”之本字探究》中,通过语义及语音两个角度进行筛选,分析出在衡阳方言中“晚”与“满”代表的含义同时具备“辈分小”“居后的”“亲属称谓”三个语义特征,同时“晚”与“满”在上古时期同属明母,据此推断出了“满”的本字为“晚”。[5]这一推断对涟源方言同样适用。

三、涟源亲属称谓的发展趋势

由于受到共同语及现代城市文明的冲击,涟源方言亲属称谓出现了同化与泛化两个主要的演变趋势,且这种演变在直系亲属与配偶的称谓中表现得最突出。

(一)同化

同化是指涟源方言亲属称谓词逐渐与共同语的称谓词趋同,下为同化趋势在涟源方言亲属称谓词中的部分体现,其中箭头前为传统称谓,箭头后为后起称谓。

由于对外交流逐步增多,涟源方言受共同语影响逐渐增大。在这一趋势的演变下,涟源方言亲属称谓词受到了较大的冲击,首先体现为数量的减少,从上面来看,称呼父亲的传统称谓语有“爹爹”“爷”“奶爷”“爷老子”四种,今受共同语影响产生的“爸爸”这一称谓语有取代前四种称谓语的趋势,与称呼父亲的称谓语类似的还有对母亲的称呼的变化。

除数量减少外,该地亲属称谓语的类型丰富性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涟源地区受严格的长幼观念影响,对大量女性亲属称谓语做了长幼区分。在涟源方言中,父亲的姐姐与妹妹分别存在对应的特定称谓词,即“媠唧”“嫚嫚”。与此相对的,普通话中的亲属称谓语在女性亲属称谓上并未做过多区分,因此涟源方言受共同语的影响,对父亲姊妹的称呼类型由两类降为一类,类型的丰富性受到一定冲击。

(二)泛化

泛化是指涟源方言亲属称谓词存在由男性称谓向女性称谓的转换,宗亲称谓向非宗亲称谓的转换,体现为词的外延或词缀使用范围的扩大。本文将对涟源方言亲属称谓词中部分称谓词或词缀进行义素分析,以便更清晰地体现涟源方言亲属称谓泛化的趋势。

部分称谓词(缀)的义素分析

从上表中可以看到,“崽”“孙”“伢唧”三个称谓词及“牯”这个词缀从过去只能专指男性或专用于男性亲属称谓,发展到了现在两性兼指、两性兼用,这种演变表现出由男性称谓到女性称谓的泛化。“太唧”这一称谓词在传统中专指曾祖父,现在这一亲属称谓词也可在一定的场合指称外曾祖父,这一演变表现为父系到母系的泛化,另外对曾祖母、祖父、祖母等亲属称谓的演变在一定程度上体现这一趋势。

体现在涟源方言亲属称谓中的“男性到女性”“父系到母系”两种演变趋势的速度并不同一,相对而言,后者较之前者的演变速度更缓慢。由男性泛化到女性的亲属称谓词,用于女性亲属的频率,相较于由父系泛化到母系的亲属称谓词用于母系亲属的频率更高,固定性更强,比如说“崽”这一称谓词由男性泛化到女性后,可固定用于称呼女儿,且可同时用于面称与叙称,但“太唧”这类称谓词在用于称呼母系亲属时并不固定,且一般只用于面称。

产生这种演变趋势发展的不协调走向与文化心理存在一定的联系。由于男女平等思想的普及,亲属称谓出现由男性到女性的泛化趋势,但父系到母系的泛化一方面需要冲破男女性别的藩篱,另一方面需要冲破宗族观念的束缚。以农立国、以水溉田是中国传统社会的基本特征之一,我国绝大多数人口从事着简单的农业生产。[6]即便是在今天中国的一些农村,特别是相对偏远的农村,距离摆脱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模式的时间尚短,以家庭、家族为基础的宗族观念对人们的影响依旧巨大。因此,联系到亲属称谓,由父系泛化到母系的趋势依然会因受到宗族观念的影响而进程缓慢。

伴随同化与泛化的趋势,部分传统亲属称谓逐渐沉寂,并有走向消亡的态势,比如称呼父亲的“爹爹”、称呼妈妈的“伊呀”等称谓词在涟源地区的认知度都出现了很明显的下降。在传统亲属称谓衰落的同时,当地的传统习俗与文化逐步被人遗忘,因此,对传统亲属称谓与传统文化的记录和保存显得十分必要。

注释:

①在本文第一部分对亲属称谓的例举中,标注“(叙)”的亲属称谓词表示该词一般用于叙称(当听话人与被称呼人不是同一个人时所用的称呼),未进行标注的亲属称谓词一般用于面称(当听话人与被称呼人是同一个人时所用的称呼)或面称、叙称两用。

②本文涟源方言亲属称谓词及相关文化习俗的主要提供者是阳岳恒老人(80岁)和王胜花老人(78岁),两位老人皆为桥头河人,母语皆为桥头河方言且各类感官正常,没有长期旅居外地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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