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晓琳 李学盈 邱鸿钟
什么才是适合现象学(phenomenology)研究的课题?什么样的视角和研究方式、方法才算是符合现象学的要求?胡塞尔和海德格尔一再表明,他们都希望通过现象学具体的课题研究来澄清现象学的本来意义,而不是要建立什么特别的哲学体系,现象学所想要的就是具体课题内容本身。就研究的取向而言,现象学主张通过词源考证,回溯到问题提出的历史起点,以便将传统形成的所有遮蔽打破,将一些传统的内容重新解构为一些本源的直观经验,结果要么澄清了一些原先晦暗不明的或混为一谈的概念,要么让传统概念获得了新的理解和解释。笔者在之前对中医理论的现象学研究的基础上[1-6],继续运用现象学的研究方法,以中医学的空间概念为考察对象,探索中医理论建构中的意向性和范畴直观的现象。
时空被认为是物质存在的基本形式,时空观是所有学科立足的地基,是其描述世界的基本坐标。检索《黄帝内经》可以发现,上下、左右、前后、内外属于中医奠基性的空间概念中的高频词汇。其中“上”的词频为1 203次,“下”的词频为1 193次;“内”的词频为515次,“外”的词频为401次;“左”的词频为229次,“右”的词频为234次;“前”的词频为115次,“后”的词频为319次。这些空间概念为中医描述存在和揭示其存在提供了一个基本框架,是人这个此在“在-世界-中-存在”的时空特性在语言逻辑上的具体体现,是此在之自身和世界中的其他一切存在者得以显现的范畴直观的条件。对比西医而言,这些空间概念无论在应用的普遍程度,还是在其语义解释和认知功能上,两者之间都有很大的差异。本文认为,中医空间概念的现象学分析,将有助于揭示意向性结构和范畴直观在中医理论建构中的作用与意义。
范畴是哲学和逻辑学中最基本的概念,是指对事物进行归类所依据的某种共同性质,是事物种类的本质,而不是指种类本身,如“时间”概念是时刻与时段的范畴,“空间”概念是距离、方位和体积的范畴等。由于一个种类的本质往往由多个性质所构成,而本质与构成它的各个性质之间又总是以一定的结构方式互相联系着的,所以范畴的符号定义式就是:A{B/C},读作A是B涵反C之合,即A↔{B/C}。换言之,如果正概念B涵盖着其反概念C,那么它们就构成一个范畴,可以用A{正/反}来合称。
中医理论中的空间概念或范畴都是以人的肉眼观察的感性经验为前提的,无论上下、前后、左右、内外的方位都是以人这个此在为中心出发而意指的,因此,中医在病因分析、诊断与治疗中呈现的空间概念均具有意向性的特点,中医的空间概念的内涵与外延因人在场的意向性不同而不同。例如,下面这段经文可以很清晰地说明这一点。《素问·阴阳离合论》有云:“愿闻三阴三阳之离合也。岐伯曰:圣人南面而立,前曰广明,后曰太冲,太冲之地,名曰少阴,少阴之上,名曰太阳,太阳根起于至阴,结于命门,名曰阴中之阳。中身而上,名曰广明,广明之下,名曰太阴,太阴之前,名曰阳明,阳明根起于厉兑,名曰阴中之阳。”可见,何处为前,何处为后;何处为上,何处为下,以人脸面的朝向为基准。
中医观察天文和地理,推算五运六气也与此在的定向与意指的空间有关。如《素问·五运行大论》中说:“论言天地者,万物之上下,左右者,阴阳之道路,未知其所谓也。岐伯曰:所谓上下者,岁上下见阴阳之所在也。左右者,诸上见厥阴,左少阴,右太阳;见少阴,左太阴,右厥阴;见太阴,左少阳,右少阴;见少阳,左阳明,右太阴;见阳明,左太阳,右少阳;见太阳,左厥阴,右阳明。所谓面北而命其位,言其见也。”可见,在辽阔的天空上想要标识出运动中的日月和其他星体的位置,就必须先给此在自己确定一个相对位置,切记:当人南面而立和北面而立时,确定的左右方向恰恰相反。
中医对六气(火气、燥气、寒气、风气、热气、湿气)运行规律的分析也与意指和操作的空间有关。《素问·六微旨大论》有云:“帝曰:愿闻天道六六之节盛衰何也?岐伯曰:上下有位,左右有纪。故少阳之右,阳明治之;阳明之右,太阳治之;太阳之右,厥阴治之;厥阴之右,少阴治之;少阴之右,太阴治之;太阴之右,少阳治之。此所谓气之标,盖南面而待之也。故曰:因天之序,盛衰之时,移光定位,正立而待之,此之谓也。”“气之标”就是用“三阴三阳”对六气的标识;“移光定位”是古人用圭表日照测定节气的方法,在中医眼中,所谓自然之天道就是六气盛衰升降依照一定的次序到时在场的呈现,而且人只能通过某种操作而与这种存在际会。
中医的空间概念及其对其他存在物运动形态的认知与人上手的操作有关。例如,《素问·刺要论》有云:“黄帝问曰:愿闻刺要。岐伯对曰:病有浮沉,刺有浅深,各至其理,无过其道,过之则内伤,不及则生外壅,壅则邪从之,浅深不得,反为大贼,内动五藏,后生大病。”病的浮沉判断源自脉诊,刺的浅深确认源自针灸操作,其意自明。中医说:“夫脉之小大滑涩浮沉,可以指别。”可见,中医之脉象(浮、沉、迟、数、虚、实等)是通过触摸脉搏这种初级的切入人体世界的通达方式,运用上下、高低等直观范畴和解释的“人工自然”,而不能简单地解释为“名之为手的一种物切近另一种离他而去的物的运动”这个意义上的客观自然。
现象学认为,范畴直观作为一种嵌入成分渗入到一切具体的日常的感知和经验中,即存在着一种对于范畴之物的简捷的直观把握。范畴化直观是一种关于“型式”“型相”和 “种类”等一般相的观念直观,而观念直观构成了一种新的对象属性,即所谓一般属性。范畴化是意向性根本枢纽的一种具体化,以意向性为基础的范畴式行为才可以让存在者的一种新的对象属性为人所见。海德格尔认为,范畴直观发现的意义在于,显示了对一种对抽象、一般概念和观念之把捉的真正理解,暂时解决了哲学上关于一般性质的意识究竟有没有任何对象之物与其对应的争论。笔者认为,在人的认知活动中,上下、左右、内外是众人都熟悉的或运用熟套的空间范畴,在认识活动中具有指引、标识、划分、显现存在者及其存在之何所在和如何存在等多种认识功能和范畴意义。
其一,指引功能。上下、左右、内外构成了一个标识和显现存在者存在的空间背景,而这一背景成为何所在和如何在的一种指引。海德格尔认为,世界上的事物总是经由对一个它物的指引并作为对它物的指引而照面的[7]256。所谓指引,就是那种能让存在者当下显现存在的东西。被认知的某一存在者的存在就被嵌入这个空间而得以开显。基于指引整体之在场的优先性,以及指引先于在指引本身中显现出来的存在者存在的优先性,所以可以认为上下、左右、内外是中医揭示世界的奠基性的先天范畴,是此在寰世中与自己和其他存在照面的际会空间结构。这一际会结构不仅具有先天意向性的特点,而且因语境不同而不同,切记不要将意向性结构等同于客观之物的结构,这样才不至于将中医理论中的有关命题误读。
其二,标识功能。例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中有:“天地者,万物之上下也;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也;左右者,阴阳之道路也;水火者,阴阳之徵兆也”。在这里,上下、左右只是一种从此在出发,方便对阴阳进行标识的意向性空间,并非指某种空间有何实质性的差别。事实上,上下、左右、内外、前后范畴具有细化标记存在者在何处存在的功能,例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中有:“清气在下,则生飧泄;浊气在上,则生(月真)胀。此阴阳反作,病之逆从也”。上和下对应标识了不同性质的清气和浊气所处的位置,并且指出了如果这种对应的位置关系发生了倒错,那就意味着发生了一种病理变化。换言之,疾病的存在是通过空间位置变化的标识而被揭示的。尤其对于无处不在应用气和阴阳这些概念的中医来说,正是由于上下、左右、内外这些范畴的辅助才使得混沌一体的气或阴阳区格化为方便识别的存在。
其三,显示功能。现象学认为,对每一具体被意指的对象化的解析都不是漂浮无根的,而是基于已知的范畴之上的一种解析。中医基于内外范畴的划分而建立的司外揣内方法使得脏腑的生理和病理变化得以被显示。如《素问·五藏生成篇》阐述了五藏所生之气如何显现于体表之外的独特理论,曰:“五藏之象,可以类推;五藏相音,可以意识;五色微诊,可以目察。能合脉色,可以万全”。只有在中医范畴意向性背景下才可以通过皮肤看见和解读五藏衰败之死色或五藏健康之荣色。
其四,分类功能。如《难经·论病·五十五难》中说:“病有积、有聚,何以别之?然:积者,阴气也;聚者,阳气也。故阴沉而伏,阳浮而动。气之所积,名曰积;气之所聚,名曰聚。故积者,五脏所生;聚者,六腑所成也。积者,阴气也,其始发有常处,其痛不离其部,上下有所终始,左右有所穷处;聚者,阳气也,其始发无根本,上下无所留止,其痛无常处谓之聚。故以是别知积聚也。”中医认为可以通过对疼痛上下左右方位的辨别而对“积”和“聚”之病进行区分。
海德格尔认为是胡塞尔第一次成功地厘清了明见现象,并借此而赢得了超越一切传统上笼罩在逻辑学和知识论中的晦暗不明的决定性进步[7]63。现象学所说的明见(或自明性)是指认识过程中的一种直观的被给予,原初的直观的意向体验就是指对事物的视觉感知,它是不能再作进一步规定的东西[8],也是被意指者真凭实据的直观自证性的充实意向式行为。然而,就直观所可能给出的充实的终极程度和完满程度而言,明见性在不同的学科领域还存在着不同的通达方式和不同程度的严格性的区别。例如,中医关于上下、左右、内外概念的内涵与外延因语境不同而有所不同,有时是实指,有时是虚指或空意指;有时虽然有含义却没有指称;有时有真假的判断,有时却只是此在的一种规定。中医空间概念的明见性和真假检验可以分为两类情况。
其一,可以经观察和实验求证或证伪的命题。例如,源自类比推理的命题可能真,也可能假,但仍可求证或证伪,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有云:“天不足西北,故西北方阴也,而人右耳目不如左明也。地不满东南,故东南方阳也,而人左手足不如右强也”。这就属于类比命题,现代调查和实验可以对此加以求证或证伪,结果显示,右手利、右眼和右耳优势者占多大数。源自生活观察的命题,观察为真,但解释却充满文化规定和意向性,如《素问·上古天真论》中说: “六八,阳气衰竭于上,面焦,发鬓颁白。”增龄性的面容与发色变化为真,但有关阳气的解释只属于中医语境。源自临床治疗经验的命题,如“故善用针者,从阴引阳,从阳引阴,以右治左,以左治右,以我知彼,以表知里,以观过与不及之理,见微得过,用之不殆”。或者源自对上下左右脉象观察比较得到的命题,如《素问·三部九候论》中说:“上下左右之脉相应如参舂者,病甚。上下左右相失不可数者,死”。可以经现代临床观察进行检验,同样其理论解释充满文化性。还有一些混合命题,如《素问·缪刺论》中说:“帝曰:愿闻缪刺,以左取右以右取左,奈何?其与巨刺何以别之?岐伯曰:邪客于经,左盛则右病,右盛则左病,亦有移易者,左痛未已而右脉先病,如此者,必巨刺之,必中其经,非络脉也。故络病者,其痛与经脉缪处,故命曰缪刺。”可以分成观察命题和治疗性试验命题两个命题进行检验。
其二,有些空间命题与此在的文化约定有关,不能用临床观察和实验检验其真假。如关于左右脉与五藏对应关系的命题等。脉诊的寸口是一个定位清楚的空间部位,但为何这个部位如此重要?《难经·论脉·一难》中解释:“寸口者,五脏六腑之所终始,故法取于寸口也。”可见,将寸口视为是五脏六腑之所终始,这是一个与意指有关的文化规定。《难经·论脉·二难》中继续追问并做出解释:“脉有尺寸,何谓也?然:尺寸者,脉之大要会也。从关至尺是尺内,阴之所治也;从关至鱼际是寸内,阳之所治也。”中医对脉诊的尺寸部位及其意义都给出了自己独特的解释和规定。显然,这些规定无真假可证。你只能选择遵循或不遵循。如果遵循如此观察的规则就可能触摸到意指的现象,否则就什么也摸不出[6]。《难经》在三十六和三十九难中还提出了“肾两者,非皆肾也。其左者为肾,右者为命门”的命题,不难证明,这是一种与此在解释为转移的规定,而难以想象这是一种客观生理事实[9]。
根据海德格尔的理解,现象学这个词有两个组成部分,即“现象”和“逻辑”。现象学所说的“现象”不是一种在其背后还存在着某物的东西,而是指存在者的一种自足的照面方式,即自身显示自身,经验直观可以通达地置于光明中的公开者。“逻辑”的基本含义就是“有所展示的话语”,或“使(某物)……敞开”或“让……为人所见”,即让人来看话语谈及的东西或让人觉知某种存在者,所以它才可能是真的或假的。基于上述关于现象和逻辑的理解,所谓现象学就可以简要地理解为是“让那依持于自身的公开者出自其本身而为人所见”的一种研究方法[7]114。现象学的研究眼界与方法基于三个发现,即意向性、范畴(观念)直观和先天。所谓意向就是指人意识行为的指向,意向性是感知行为和理性本身的结构,是心灵活动的原本的特性。对意向性必须从意向行为和意向对象两方面的结合来理解。基于现象学将意向性确定为一切朝向某物的行为本来所具有的结构,那么,范畴直观就已经是意蕴在其中的结构。现象学认为,意识是自我构成的存在,所谓“先天”的含义是指在认识过程和认知构成方式上,此在的意识具有先于一切客体之物形式的优先地位,因为意识被规定为非实在的观念的存在,因而也被称为是纯粹的存在,意识在种属化的一般意义上规定着体验的种类或左右着一种体验的结构性关联。现象学的上述三个发现是相互关联和相互依赖的探索工具。如果说,意向性开辟了现象学的研究领域,先天是探索意向性诸结构的着眼点,那么,范畴直观就是对这一结构的把捉方式。正是基于对意向性、范畴直观和先天意义的澄清,现象学探究的就是关于存在者本身之存在的规定,就是对意向性的现象上的既与结构的探究。本文的研究表明,源自日常生活的上下、左右、前后、内外等空间概念为中医阐述气和阴阳五行核心理念提供了一个“先天的”辅助的网格化认知框架,具有指引、标识、分类和显现等多种存在的认知功能与意义,使得各种晦暗不明的存在者的存在得以最原始的揭示。可以认为,中医提供了一个非常合适现象学研究的中国化的课题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