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锋
(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明中期是白族乃至整个西南边地少数民族文学交往的第一个高峰期。这一时期的白族代表性诗人杨士云、李元阳、杨南金、樊相、董难、吴尧献、吴懋等,通过广泛的文学交往,不仅开拓了他们的视野、提升了他们的诗艺,而且对于白族文学乃至整个南方少数民族文学的发展都具有重要意义。相关研究中,陶应昌的《杨慎与明代中期的云南文学》涉及杨慎与白族文士的交往[1],刘辉亮的《杨慎与李元阳交游考》对杨、李二人的文学交往进行了考证[2],姜晓霞的《李元阳诗歌的艺术精神》认为其唱和诗体现了重视情谊的个性[3]。此外一些年谱、硕博论文对杨士云、李元阳等人文学交往的研究有一定贡献。不过总体而言,对白族群体的文学交往缺乏整体性观照,对其文学交往的成因也缺少深入分析。
明中期白族的文学交往涉及云南内外的文士,类型多元、人数较夥。本文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结合对地方志、诗文别集等的梳理,进行了补考。
杨士云(1477—1554),字从龙,号弘山,别号九龙真逸,太和人,正德十二年(1517年)进士,以文望改翰林庶吉士,历官工科、兵科、户科给事中,监察御史等职。后辞官回乡,潜心经史,兼工诗文古辞。著有《黑水集证》《郡大记》《皇极》《天文》《律吕》《咏史》等,现存《杨弘山先生存稿》(以下简称《存稿》)十二卷。
杨士云的交往对象,现已考明者,外地人士主要有杨慎(升庵)、文征明(衡山)、姜龙(时川)、刘渠(清甫)、毛凤韶(瑞成)、汪尚宁(周潭)、胡尧时(仰斋)、郭春震(菊坛)、孟震、余承业(草池)、王惟贤(卓峰)、崔官(懋德)、蔡绍科(龟厓)、石宝、黄臣(安厓)。其中,除杨慎、文征明、黄臣外,多为云南巡抚、巡按、三司官员或府县主官。刘渠曾以副都御史巡抚云南[4]551。毛凤韶曾以监察御史巡按云南,著有《聚峰文集》[4]553。汪尚宁曾任云南按察使、布政使[4]555562。姜龙、余承业、胡尧时、郭春震曾任云南按察副使[4]565-566。王惟贤、崔官曾任云南按察司佥事(崔氏后升任云南布政司左参议)[4]571,560。蔡绍科曾任大理知府[5]362。石宝曾任太和知县[6]434。孟震曾任大理府教授[7]432。黄臣虽未在云南为官,但曾参与正德十二年会试的阅卷,为同考官[8]3,与杨氏有师生之谊。杨士云《谢黄安厓翁》诗中有“三十三年旧座主,七十三岁老门生”[9]10847之句,亦可为证。
本土人士主要有张志淳(南园)、高昂(天台)、高崶(云川)、赵仪(春汀)、赵汝廉(雪屏)、张云鹏(东洱)、王嘉麟(仁伯)、杨宗尧(复斋)、杨珮(琢庵)、韩宸(石园)、张拱文(献仁)、董云汉(倬庵)、雷应龙(孟升)、梁佐(应台)、李元阳(中溪)、樊相(沙坪)等。其中,张志淳为永昌人,成化二十年(1484年)进士,官至南京户部侍郎,著有《南园集》[10]215。高昂、高崶父子分为弘治十七年(1504年)举人、嘉靖十四年(1535年)进士,昂为沅江、桃源知县[6]457,崶官至湖广布政司参议[11]542。赵仪、赵汝廉父子分为弘治十四年(1501年)举人、嘉靖十一年(1532年)进士,仪官终泸州知州,汝廉官至副都御史[6]451。张云鹏为弘治十五年(1502年)进士,官至四川按察司佥事[6]450,著有《啾鸣集》等。董云汉、雷应龙同为正德九年(1514年)进士,董氏为徵江人,官终按察司佥事[12]243,雷氏为蒙化人,官至都御史、两淮盐政[13]150-151。王嘉麟为正德十一年(1516年)举人,官至同知。杨宗尧、杨珮同为正德十五年(1520年)进士,宗尧为观政,珮累官衡州、高州知府。韩宸为嘉靖七年(1528年)举人,曾任什郭知县。张拱文为嘉靖十四年(1535年)进士,官终四川按察司佥事[6]345,456,458,460。梁佐祖籍兰阳,大理卫军籍,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进士,官福建布政司参政,他也是杨慎的门生,著有《有本亭集》[14]。以上诸人,除标明籍贯者外均为太和人。李元阳、樊相生平详见下文。
据《存稿》看,杨士云交往最为频密者当属杨慎,杨士云写与升庵的诗作计有33首,其下依次为杨珮(28首)、姜龙(14首)、樊相(14首)、胡尧时(12首)、李元阳(11首)、郭春震(7首)、余承业(7首)、汪尚宁(6首)、高昂(6首)、蔡绍科(4首)、王惟贤(4首)、张志淳(3首)等人。考虑到《存稿》经过了李元阳的编选,实际的诗作当不止于此。
李元阳(1497—1580),字仁甫,号中溪,太和人。嘉靖五年(1526年)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历江阴知县、户部主事、江西道监察御史、福建巡按御史、荆州知府等职,嘉靖二十年(1541年)以丁艰回乡,遂不复出。著有《心性图说》《中溪漫稿》等,编有《大理府志》《史记题评》等,现存《李中溪全集》(以下简称《全集》)十卷。
其交往对象,外地人士中除与杨士云相重叠的文征明、杨慎、姜龙、胡尧时、王惟贤之外,还有陈善(敬亭)、陈时范(狮冈)、卢岐嶷(希稷)、杨守鲁(魏村)、陈鎏(雨泉)、谢东山(高泉)、何镗(宾岩)、田应弼(洛浦)、彭谨、李贽(卓吾)、刘璧、周集(万峰)、莫天赋(丹崖)、高镛、刘时举、萧缙(省庵)、张居正(太岳)、王慎中(遵岩)、唐顺之(荆川)、任瀚(忠斋)、熊过(南沙)、陈束(后冈)、林云同(退斋)、李开先(伯华)、罗汝芳(近溪)、罗洪先(念庵)、王畿(龙溪)、毛宪(古庵)、赵时春(浚谷)、许勉仁(玉林)、汪佃(东麓)、张舜臣(东沙)、江以达(午坡)、白悦(洛原)、吴仕(颐山)、邵经济(泉崖)等人。这当中,自杨慎至萧缙都在云南有任职经历,除前文已及诸人外,陈善历任云南按察副使、参政、布政使[4]555,559,566。陈时范曾任云南按察使、布政使[4]555,563。卢岐嶷曾任云南布政司参议、参政[4]560、559,著有《吹剑集》。杨守鲁历官临元兵备、提学副使[4]653。陈鎏曾任云南按察副使[4]566,著有《已宽堂集》四卷。谢东山、何镗曾任云南参政[4]559。彭谨、田应弼曾任云南按察佥事[4]571,572。李贽曾任姚安知府。刘璧、周集曾任鹤庆知府(刘氏由太和知县升任)[15]422。莫天赋曾任大理知府。高镛曾任大理府同知[6]309,310。刘时举曾任楚雄知县[16]11220。萧缙曾任宾川知州[17]547。
本土人士,除与杨士云相重叠的高昂、高崶、赵仪、赵汝廉、韩宸、董云汉、樊相之外,还有董难(西羽)、吴尧献(夏云)、吴懋(高河)、张含(禺山)、木公(雪山)、杨湜(玄谷)、朱光霁(方茅)、唐时英(济轩)、杨和(洱矶)、高岐(阳川)。重叠之人详见上文。樊相、董难、二吴见下文。此外,张含为张志淳之子,永昌人,正德二年(1507年)举人,著有《禺山集》等[10]215,后人编有《张愈光诗文选》(《张禺山诗文选》)行世。木公为丽江人,土司。张、木二人均为杨慎密友,相互多有诗文往来。杨湜为正德五年(1510年)举人。朱光霁为蒙化人,正德八年(1513年)举人,官至西安府同知。唐时英为南宁(曲靖)人,嘉靖八年(1529年)进士,官至陕西巡抚。杨和为嘉靖十六年(1537年)举人。高岐为高昂之子、高崶之兄,嘉靖十年(1531年)举人,官至太仆寺丞[6]451,457。以上诸人,除标明籍贯者外均为太和人。
据《全集》所载李元阳的诗作,与其有较密切交往的主要有杨慎(17首)、杨和(10首)、高岐(10首)、刘璧(9首)、任瀚(7首)、林云同(7首)、杨守鲁(6首)、赵汝廉(6首)、王惟贤(4首)、张含(4首)、吴尧献(3首)、朱光霁(3首)等人。与杨士云的情况相类,李元阳的全集乃其子李传辑录之作,并非原貌,原有的诗作数量当不止于此,一些人物与李元阳的密切联系,也没有通过诗作完全体现出来,而是散见于书信、墓表、墓志、游记等当中。
杨南金(1458-1538),字本重,号用章,晚号两依,邓川人,弘治十二年(1499年)进士,历官江西泰和知县,陕西、江西两道监察御史,湖广按察司佥事,江西布政司参议。著有《禆乡集》《守土训》《三教谕》,主纂《邓川州志》,皆散佚。咸丰《邓川州志》载其《重修河堤记》《崇正祠记》《(邓川)旧志序》《土著变》《玉泉》《登德源城有感》《收春台》等诗文[18]326,327,336,358,366,371。
据现存的文献来看,杨氏的文学交往对象,已考明者中,外地人士有杨慎、聂贤、姜龙、朱应登等。姜龙见上文。聂贤曾任云南按察副使[4]651,朱应登曾任云南提学副使、左参政,与李梦阳、何景明并为“十才子”之一。本土人士有李元阳等。
杨慎有《邓川杨少参两依庄》[19]195一诗,又李元阳《游石宝山记》云:“嘉靖辛卯暮春,成都杨修撰约予同游,初抵,邓川杨少参两依翁招浴温泉,饮于其家,欢甚。坐上赋诗投赠。”[16]11291疑杨慎此诗即作于是年(1531年)。杨南金曾为杨慎的《升庵知短句》作序。可惜的是,杨慎、李元阳与杨南金的交往,除了上述一诗、一记、一序之外,未见其他文献。聂贤作有《送两依杨少参南还》。朱应登作有《访两依山庄》[18]366。杨南金著有《姜公弥患记》[18]328,载姜龙平水患、缉盗寇、建社学等诸善政。又咸丰《邓川州志·人物志》樊相本传载其“与杨升庵、李中溪、杨宏山、杨两依诸公相唱和”[18]311。则杨南金当与杨士云、樊相等人亦有文学来往,但诗文未见。
樊相,字汝弼,号沙坪,邓川人,贡生,曾任教谕[18]311。
据咸丰《邓川州志·人物志》樊相本传所载,其交往对象有杨慎、杨士云、李元阳、杨南金诸人。但樊相所作唱和之诗,今可见者惟《秋夜陪杨升庵太史泛舟》《陪杨宏山杨琢庵秋日泛舟》[18]354,367二首。另有杨士云写给樊相的诗作十四首,李元阳《题樊沙坪族谱》一首。
董难(1498-1566),字西羽,号凤伯山人,太和人,其先曾为土官巡检。著有《百濮考》等[20]130。
董难最为人所乐道的是他与杨慎的交往,李元阳《董君凤伯墓志铭》载,杨慎“每考索群书,必曰:董生、董生。寓荡山楼、写韵楼,汇辑《转注古音》,亦惟董生侍笔砚”。“修撰涉历游览,必以董生相随。谓人曰:西羽时有奇思,山水间不可少此人也。”[16]11333-11334杨慎写与董难的诗作,《升庵集》中唯存《招董西羽》一首,但乾隆《大理府志·艺文志》又载有《梦游感通寺简董西羽》《五日苍山避暑喜董西羽见过》[20]199,203等诗。
据文献来看,董难其他的交往对象主要是李元阳、张含等人。李氏《全集》中虽未见写与董难的诗作,但通过他为董难作墓志铭,并强调“交非一日”等语,二人亦当有诗文往来。张含有《凤伯山人歌为董西羽作》等。
吴尧献(1486—1546),号夏云,太和人,正德十一年(1516年)举人,曾任垫江、通山知县,著有《乐天集》[6]457。吴懋,尧献之子,字德懋,号高河,嘉靖十九年(1540年)举人,曾任阶州知州,著有《乘槎集》《南霞集》等[6]467。
吴氏父子与李元阳的交往主要见于李氏的《夏云吴一避暑禅房》《嘲吴夏云洗石》《宿帝释山怀吴階州》《梁氏林亭闻吴德懋雨中道》诸诗和《看山楼乡耆燕集序》。此外,吴氏父子还与杨慎、张含等人有交往。张含有《夏云先生诔》一文,文中言及杨慎为尧献墓撰写铭文事[21]11042。张含又有《寄吴德懋》《次韵答高河见寄二首》等作,《寄吴德懋》诗云“诗凌谢客才何忝,篆拟阳冰妙入神”[21]10998,对其诗才颇为推崇。吴懋有《写韵楼歌》一首,极赞杨慎之才[22]18523。
通过对白族文士及其交往对象生平的考证,可以看出,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是科举出身或具生员身份。另外,其交往的外地文士中绝大部分又都是明廷派遣的官员。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在于明廷对西南的政治战略及相关的文化、政治制度。
明廷自一开始就非常重视西南边地的“开化”问题。明代对西南边地、尤其是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化开发首先是基于对前代、特别是元代统治策略的反思。明廷认为,要实现对西南边地的有效统驭,除了完善以土司制度为代表的政治制度之外,更应加强文化上的“认同”教育。故而在立国之初,明太祖就在著名的《谕中原檄》中提出“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国之人抚养无异。”[23]404他在其他场合也多次说过类似“武功以定天下,文教以化远人”的话[23]667。正是基于这种战略思想,明廷一方面坚持执行土司子弟入学制度,即要求应袭土司子弟要入学学习[24]73-76,另一方面又在南方民族地区大力推行成体系的学校教育。
首先,这种体系性表现为建立府、州、县、卫学与书院相配合的学校体系。以白族文士相对集中的大理府为例,其府学的建设历史虽可远溯至唐代南诏王晟罗皮立孔庙,但下辖州县多在明代方才设立学校,如太和县学始建于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6]286,浪穹县学由知县金文举建于洪武十八年(1385年)[6]290,宾川州学建于弘治七年(1494年)[6]291,云龙州学建于天启四年(1624年)[25]194。与学校相对应的是书院,从史料看也多建于明代,如大理府的桂香书院为嘉靖间李元阳所建[11]277,苍山书院为弘治十二年(1499年)御史谢朝宣所建[6]292,崇敬书院为嘉靖间同知汪应昴所建,[11]282桂林书院为嘉靖间邑人张拱文所建[11]284,赵州的玉泉书院为嘉靖间按察副使姜龙所建,凤仪书院为成化间通判殷才所建,云南县的青华书院为弘治间副使林魁所建,五云书院为嘉靖间副使沈桥所建,浪穹县的宁川书院为明代知县雷杲所建,龙华书院为弘治间知县蔡霄杰所建,宾川州的秀峰书院为嘉靖间知州朱官所建[6]293。大理府的设学历史实际上是整个云南、乃至西南设学历史的一个缩影。
其次,这种体系性还表现在学校教育与科举制度的对接。如前言,大理府学之历史虽可追溯至唐代,至宋元时期,又有段正淳、郝天挺搜求典籍、建学立庙,但在“学而优则仕”的古代社会,学校教育没有与科举制度进行有效的接合(1)关于这一点可以从明以前云南科举的中试数据看出。以元代为例,不同的资料虽然记载的云南中试人数略有不同,如乾隆《云南通志·选举志》所载为5人,道光《云南通志稿·选举二》所载为6人,但人数有限可成定论。,士子缺乏有效的上升渠道,其就学的动力如何、学校的效用如何,实难测度。而直至明代,这种情况才彻底改观。所谓“董之以师儒,升之以科目,举向者鸟言草服之乡,忽变而为诗礼衣冠之俗”[6]257。在提供上升通道之后,明廷为在云南推行科举制度,还着意拓宽这一通道,其最为明显的举措就是增加额数。明廷先后十余次增加云南乡试的录取额数,从最初的10名(洪熙元年),最终增加到49名(崇祯十五年)[26]569(2)乾隆《云南通志》载,崇祯十五年乡试录取额数为54名。。再加之自嘉靖十六年(1537年)开始,云南、贵州分开举行乡试,等于又变相增加了云南的额数。在这种制度背景下,大理也真正进入了科举时代,并成为云南中试人数最多的地区之一,终明一代,大理共产生进士51人,举人477人,各类生员近千人[6]344-379,所谓“鸾翔凤哕之士、虎豹炳蔚之文,揭日星而辉廊庙者,史不胜书矣”[6]343。
因为文化开发的成功推行,培养了一批有着良好汉文学修养的文士,明代也自此成为西南地区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节点,甚至被认为是西南文学真正的起点。主编《滇南诗略》的清代云南名士袁文典在回顾云南汉诗发展史时有云:“迄于有明,尽变蒙、段旧学,士大夫多能文章、娴吟咏,一时名流蔚起,树帜词坛,滇诗始著。”[22]18397其弟袁文揆亦云:“滇自明初风气渐开,迄于中叶,声名文物之美几埒中州矣。”[22]18399罗瑞图《重刻滇南诗文序》云:“滇虽边陲,然自有明以迄国初,风气宏开。”[22]18395不惟云南,布依族大儒莫友芝在回顾贵州诗歌发展历史时亦云:“黔自明始有诗,萌芽于宣、正,条衍于景、成以来,而桐豫于隆、万。”[27]41并罗列了每个时段的代表性诗人。除了本土人士有此观察,外来者如曾任普洱知县的川人萧霖在《滇南诗选序》中也提出:“肇开文运,实始前明。上多董劝之师儒,下有振兴之贤哲,加以孤臣放逐、时作悲歌,远客栖迟、间留题咏,因风移而俗易,乃户诵而家弦。”[22]18407-18408
白族文学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兴起的,如杨士云、李元阳、杨南金、吴尧献、吴懋均是科举出身;樊相是贡生,来自学校系统;至于董难,虽然没有他入学的记载,但是李元阳《董君凤伯墓志铭》中曾明确提到董难“习举子业,受《春秋》”[16]11333。另外,如上文所及,他们的本土交往对象,绝大多数也是科举出身或具生员身份。
设学与科举等制度的推行,不仅提升了少数民族文士的汉文水平,为他们的文学交往奠定了基础,而且相关政策也为他们在云南内外的文学交往提供了更多的机会和更为广阔的平台。如李元阳与杨士云同为太和人,且对杨氏心存仰慕,但却一直未曾谋面,直到二人通过科举,同任京官期间,才得以在北京相识,并开始诗文往来。同时,杨士云、李元阳等人也通过科举及其相关的仕进制度,极大地拓展了其文学交往的范围。杨士云在第一次参加会试失败后,曾游太学,结识了陈献章的门生曾确(子鲁)。中试后,又结识了同馆的崔如玉。惜与二人的交往只见于李元阳所写《户部左给事中弘山先生墓表》,未留下诗文。杨士云第二次参加会试,得以结识考官黄臣,并留有《谢黄安厓翁》《奉和黄安厓先生寄韵》诸诗作。李元阳任京官期间,先后得与“嘉靖八才子”中的唐顺之、王慎中、李开先、熊过、任瀚、陈束、赵时春等人交游,后调任荆州知府,得与张居正相识。其巡按福建期间,又结识了林云同、汪佃、张舜臣、江以达诸人。李元阳与这些人的诗文交往均可见于李氏的《全集》及相关人物的别集当中。
从已经考明的外地交往对象的身份来看,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任职云南者,包括巡抚、巡按、三司官员和府县主官等,如杨士云的十五位外地交往对象中,十二人是任职云南者,李元阳的四十一位外地交往对象中,十九人是任职云南者。这些又反映了流官派遣制度对于白族文学交往的深刻影响。
明代对西南边地的统驭,就政治策略而言,一方面是强化、完善土司制度,通过征调、纳贡、授职等方式强调土司对于明廷的归附关系。另一方面也在巩固既有的流官制度,并在不少地区尝试“改土归流”。至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云南已有16个府、州、县进行了改土归流,虽然至明末,阿迷、元江、孟连等地又恢复了土司制度,但是总体看来,流官制度仍是主流与趋势所在。流官制度的确立,不仅有利于文化政策在相关地区的推行,如上文所述,大理地区的很多学校与书院都是在明廷派遣的官员倡导和推动下才得以建立的,而且大量具有较高文学素养的官员的流入,也为包括白族在内的本土文士的文学交往提供了更为多元和理想的对象。
如果说文化、政治制度为文学交往奠定了基础、提供了机会,那么白族文士作为一个群体,其相对较高的文学修养和积极的交往态度则直接促成了明中期文学交往高峰的出现。
相较于西南其他少数民族,白族与中原地区文化交流的历史更长,其接受汉文化的程度也更深。这也体现在汉文创作方面。以云南的诗歌总集《滇南诗略》为例,该集是嘉庆年间的袁文典、袁文揆兄弟所编,收录了上至西汉、下迄清中期云南464位诗人(包括7位流寓诗人)及早期无名氏的诗作共五千余首(3)《滇南诗略》各卷共计诗人480人,除去重出之诗人王思训、时亮功、杨履宽、唐尧官、何邦渐、闪继迪、王来仪、尹邹铸、阚祯兆、段标麟、苏霖泓、李凤彩、段昕、张紫文、张凌云、张凌云、唐文灼、钱沣、施炯、段时恒,及误将李枝挺《选古》诗题作为人名的情况,又加上总目、子目皆未载的刘晟基、袁文佑、张昂、李宣、韩锡章,实际共464位诗人。,其中选录了42位白族诗人共577首诗作(4)其中,杨士云诗目录注明为116首,实收114首,杨晖吉诗目录注为32首,实收33首。,从时间看,上起唐代,下至清中期;从人数分布看,以明清诗人为主,其中明代15人,清代20人。从《滇南诗略》所载诗人、诗作的数量来看,白族是仅次于汉族的第二大创作群体,位列其后的纳西族、回族、彝族,诗人、诗作的数量都与其差距甚大[28]。不仅如此,自明代起,白族还相继产生了浪穹何氏、剑川赵氏、太和杨氏、赵州龚氏、太和赵氏、赵州师氏、赵州赵氏、剑川张氏、鹤庆李氏等9个较大的文学家族,他们通过对以唐诗为代表的汉诗传统的积极接受,为白族乃至整个西南的汉文诗歌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29]。在云南众多的少数民族中,白族的汉文创作显得尤为发达,可谓一枝独秀。正是因为具备较高的汉文文学修养以及对于汉文诗文创作的热爱,使得白族文士能够以一种积极的态度对待文学交往,从而产生了数目可观的诗文作品,如杨士云的《存稿》中,涉及文学交往的诗作计有二百余首,李元阳《全集》中涉及文学交往的诗作更是多达四百余首。其他同时期白族文士因为诗文集不存等原因,不得窥其大概,但是从他们的行止和留存下来的诗作来看,其文学交往亦相当积极。
对于这些文士而言,文学交往,特别是与当时文坛、政坛巨擘,如杨慎、文征明、李贽、张居正等人的交往,对于开拓视野、提升诗艺、激发创作热情无疑有着重要的作用,文学交往也使他们的诗文作品走出了本土,产生了更大的影响,获得了更高的声誉。同时,他们的文学交往对其本民族文学、乃至整个南方少数民族文学和西南地区文学的发展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这种意义首先体现在大大充实了相关民族、地区的文学文献。以《云南丛书》为例,其所收明代滇人诗文别集共17种,其中白族文士的集子,除杨士云、李元阳之外,还有明末赵炳龙的《居易轩遗稿》,三人共占《云南丛书》所录明人别集的近两成。赵氏的别集中也有不少涉及交往的诗文,交往对象有高应雷(澹生)、杨畏知(介甫)、何闳中(蘧庵)、段存蓼、杨浚甫、殷弼(梦臣)、周麓山等。另外,《滇南诗略》所录15位明代白族诗人的诗作中,有关文学交往的诗作也在百首以上。其次,文学交往也极大丰富了这一时期相关民族、地区文学创作的题材、主题、文体等。因为文学交往活动产生的唱和、寄赠、宴饮、怀人、悼亡等类型的诗作,以及书信、墓表、墓志、游记等文体的写作,使得今人可以更加全面地观察明中期白族乃至南方少数民族和西南地区文学的发展状况。再次,相关民族、地区的文学通过交往走出了本土,与域外的文学产生了积极的互动,融入了主流文学,参与了汉文古代文学的发展进程,成为中华民族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尤其需要强调的是,白族文学交往还是明代各民族文化交融的一个历史缩影。白族文士的交往对象,除了本族与汉族之外,还有纳西等民族的文士。他们在明廷文化开发的大背景之下,运用同一“文学话语”进行的交流及成果,是中华各民族文化交融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从一个角度展示了“中华民族”形成与发展的历史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