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笑
(北京语言大学 高级翻译学院, 北京 100086)
《关雎》不仅是《国风》之始,也是《诗经》的首篇,千百年来备受关注。但是,随着科举废、经学死,人们不再关心《关雎》所谓的美后妃之德、刺康王宴起等伦理说教,而是在西方民主、科学和自由思想的影响下,对《关雎》展开了全方位的文学审美。学者标新立异,新解纷至沓来,然则不脱婚恋主题之说。《诗经》被誉为“世界最美丽的书”,不但深受国人垂爱,异域同样喜欢。与中国现代诗经学相呼应,《诗经》英译者们,也似乎不谋而合,皆不认同《关雎》传统经学阐释的政治意义。由此可见,中外现代阐释者把诗歌主题的研究重点已经由《诗经》的文本编诗之义转移到诗歌语境意义的解读上。然而,当历史的车轮驶入社会主义新时期,反思20世纪以来所遭遇的生态危机、道德失序等种种重大社会问题的时候,我们发现了古老经典的力量,回眸《诗经》,捧读《关雎》,分明感受到这盏旧灯的温暖。本文不揣谫陋,尝试运用马克思主义辩证学说,对古今《关雎》主题的阐释进行反思,并尝试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从接受史的角度来说,《诗经》文本一经诞生,便不能自已。人各其异,因为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于是造成“一千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诗经》已经有2 000多年的阐释史,对篇首《关雎》的阐释尽管众说纷纭,却也是有规律可循的。因为《关雎》文本的接受,既有接受者的差异性,也有时代和地域的共同性,以下将对《关雎》主题的历史演变从古今和中外两个维度作一大致梳理。
汉代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经典地位提高。今文学派齐鲁韩三家诗在西汉就被立为官学,分别设有诗经学博士。毛诗学派晚出,在民间传播,至东汉地位才渐有提高,汉末超越三家。今古文学派阐释《关雎》虽大异其趣,但其积极参与政治的目的是一致的。他们的阐释观念与方法对后世直到明清影响很大。宋至明清阐释《关雎》虽有变异,但大致不出修齐治平的主流框架。
1.三家诗基于历史兴亡的刺“康王晏起”说。两汉今文学派即三家诗认为,《关雎》是一首关于王朝历史兴亡的诗,是说成康盛世,王室大臣从康王后夫人一日晏起的事件中,预见王朝将衰,故咏《关雎》以刺。《鲁诗》《齐诗》《韩诗》在某方面尽管有些微不同,但综览三家,王先谦认为“义归一致”:“盖康王时当周极盛,一朝晏起,应门之政不修而鼓柝无声,后夫人璜玉不鸣而去留无度,固人君倾色之咎,亦后夫人淫色专宠致然。毕公,王室荩臣,睹衰乱之将萌,思古道之极盛,由于贤女性不妒忌,能为君子和好众妾,其行侔天地,故可配置尊,为宗庙主。今也不然,是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陈往讽今,主文谲谏,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风人极轨,所以取冠全诗。”[1]7所谓“义归一致”是指《关雎》的诗旨。首先,三家诗皆以《关雎》为刺诗,有的以为刺康王,有的以为刺后夫人,《鲁诗》以为王、后皆刺,整体来看,三家诗更看重女人在兴亡中的地位和作用;其次,作者为当朝的大臣,《鲁诗》以为是毕公,乃王室忠臣,有强烈的危亡意识;其三,《关雎》的篇次,三家以为“本在《汝坟》之后,《麟趾》之前”,因“孔子大之”而“列冠篇首”[1]4-8。也就是说,三家诗对于《关雎》在创作动机、编诗意图上都是指向讽谏的。需要指出的是,《关雎》内容本身并非讽谏,恰恰相反,君子和淑女都是被礼赞的对象,三家诗目的是想借助《关雎》之美德来规劝引导康王和后夫人向善,因此具有反兴的意味。
2.诗经汉学基于风俗教化的美“后妃之德”说[2]4-29。毛诗学派认为,《关雎》是一首关于家庭政治伦理的诗,诗人(即二《南》之人)赞美“后妃之德”而创作的。君子为文王,淑女为后妃。文王化行天下,始自后妃。所谓“后妃之德”是指后妃“性行和谐,贞专化下,寤寐求贤,供奉职事”(2)所谓“性行和谐,贞专化下”,一方面指后妃悦乐君子,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另一方面是指后妃不专宠,寤寐求贤,以琴瑟钟鼓之盛礼乐群贤,正如孔颖达《正义》所云“后妃化感群下,既求得之,又乐助采之。……既化后妃,莫不和亲,故当共荇菜之时,作此琴瑟之乐,乐此窈窕之淑女”“后妃能化淑女,共乐其事,既得荇菜以祭宗庙,上下乐作,盛此淑女所共之礼也。”。毛诗学派在阐释《关雎》篇的时候,强调两个价值维度:其一是《关雎》的编诗之义,即作为诗首与“风始”的意义;其二是《关雎》的题材,即男女之事,也即夫妻之伦。就“编诗之义”而言,《诗大序》说:“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2]5也就是说,《关雎》从篇序角度而言,是风教的开始。对此,孔颖达阐释得更为详细:“序以后妃乐得淑女,不淫其色,家人之细事耳,而编于《诗》首,用为歌乐……言后妃之有美德,文王风化之始也。言文王行化,始于其妻,故用此为风教之始,所以风化天下之民,而使之皆正夫妇焉。”[2]5就题材而言,毛诗学派关心的是,《诗经》中为什么那么多写男女之事的诗歌?为什么要将写男女之事的《关雎》放在首篇,而不是其他题材?孔颖达认为:“二《南》之风,实文王之化,而美后妃之德者,以夫妇之性,人伦之重,故夫妇正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是以《诗》者歌其性情,阴阳为重,所以《诗》之为体,多序男女之事。”[2]5在毛诗学派看来,人伦之中,夫妻关系是最重要的,是枢纽,是核心,夫妻关系理顺了,其他一切关系也就跟着顺了。在《关雎》主题阐释中,毛诗学派体现了深刻的忧患意识,因此注入了修齐治平之意。夫妻关系既是人伦的核心,那么,治国平天下就要从齐家正夫妇开始。其实,美后妃之德,实质上强化并赋予了女人在家国兴亡中的角色地位和社会责任。
3.诗经宋学基于心性理学对“后妃之德”说的内在转向。自东汉到唐代,毛诗学派的“后妃之德”说可谓一统天下,数百年无异议。后来,以朱熹为核心的诗经宋学,在《关雎》的阐释方面与毛诗学派出现很大差别:其一,作者不同。朱熹在不同场合一再强调作者为宫人,出自宫闱,不可能是民间人。原因在于“《关雎》一诗文理深奥”,读之“便使人有齐壮中正意思,所以冠于三百篇”[3]2094-2095。其二,结构和情节简化。《毛诗》经文五章,朱熹将其整合为三章。《诗集传》阐释的内容情节简单,没有《毛诗》那么迂曲,全诗淑女就是指后妃太姒一人,二章言未得,三章言始得。其三,价值侧重点转向,受当时理学风气影响,朱熹说《关雎》也不离修齐治平,但已不是汉学的外王指向,而是侧重强调内圣性情。他也谈内治,谈纲纪和王化,但他更感兴趣的是,在此框架内,如何修为。朱熹说《关雎》强调“圣”,称文王有圣德,姒氏为圣女;强调“性情”,他说“此言为此诗者,得其性情之正,声气之和也”;强调“养心”,他说“虽若可恨,然学者姑即其词,而玩其理以养心焉,则亦可以得学诗之本矣;强调“天命”,他说“匡衡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这正是后妃“幽闲贞静”之德的充分彰显和价值体现。[4]2-4
由上可见,诗经宋学与汉学尽管在价值取向上有内外不同,但仍然是基于“纲纪之首、王化之端”的编诗之义,主旨不离美“后妃之德”。其不同,一方面在于理学风气使然,另一方面,朱熹不仅是经学家、哲学家,同时也是文学家,在很大程度上更为关注和尊重《诗经》文本的语境意义。三家诗对《关雎》题旨的理解,实质上与《毛诗》的美后妃之德说相差甚微,只是三家诗更突出《关雎》诗的讽谏作用而已。
近代以来,中国闭关锁国的局面被打破,社会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各个领域都发生巨大变革。中西方文化激荡,彼此开始互融。就《关雎》的阐释而言,西方了解中国似乎要早于中国了解西方。而且富有意味的是,不仅中国接受了西方的影响,而且西方也在很多方面认同中国。
1.西方汉学关于《关雎》的“贵族祝婚”说。现代学者往往把《关雎》的“贵族祝婚”主题,追溯到南宋朱熹。[5]29其实,正如上文分析,朱熹的《关雎》阐释,目的仍是美“后妃之德”,不过,里面的细节毕竟可以寻到“祝婚”的影子。《诗集传》说:“周之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为之配。宫中之人,于其始至,见其有幽闲贞静之德,故作是诗。”[4]2-4其一,所谓“始至”,就是指后妃婚嫁之日;其二,所谓“见其有幽闲贞静之德,故作是诗”,便是美“后妃之德”。赞美,亦可看作是祝贺的同义语。清代姚际恒在人物身份上发生了改变,他说:“此诗只是当时诗人美世子娶妃初婚之作,……不必实指出太姒文王。”[6]屈万里继承并发展了这一观点。他说:“(《关雎》)贺南国诸侯或其子之婚也。”[7]这样,就逐渐形成了贵族婚歌说。而《关雎》祝婚说这一观念在中国本土的现代诗经学领域并没有得到普遍地积极回应,却在西方发展为主流学说。
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年)、詹宁斯(William Jennings,1847—1927年)、韦利(Arthur Waley,1889—1966年)和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1889—1978年)四位译者都将《关雎》阐释为王室、贵族青年的恋歌,把诗中男主人公译为“王子”(prince)或“君主”(lord),理雅各和詹宁斯更是在注释中点明诗中的男女主人公为文王和太姒。尤为特别的是,四篇译文中均出现了除“君子”“淑女”之外的叙述者“我们”(we),不过“我们”的身份和诗中扮演的角色(旁观者、参与者)略有不同。詹宁斯将这首诗解读为“文王新娘的欢迎之歌”,并于注解中表示,这首诗为宫中其他后妃所作,她们对太姒没有丝毫的嫉妒之心[8]。在詹宁斯的译文中,“我们”是一个旁观者,类似的,在高本汉的译本里,“我们”是一个“采摘”荇菜的群体形象,是君子追求淑女的见证者[9]。而在另外两个译本中,“我们”不只是见证者和叙述者,还是努力促成二人姻缘的参与者。理雅各在译文第一章表示,“我们”想要向适合“王子”的“淑女”介绍俊美善良的“王子”。而在诗歌结尾,“我们”采荇菜、奏琴瑟、鸣钟鼓来欢迎“王子”追寻到的“淑女”[10]59-60。虽然理雅各并未明确指出“我们”身份为何,但在译文前注中,他表示认同朱熹的阐释[10]59-60,而且结合他对男女主人公身份的认定,可以推测能够欢迎文王新娘的人应当是朱熹所说的“宫中之人”。而在韦利的译文中,男主人公“君主”在诗歌故事结束时还未得到“淑女”垂青,“我们”充当“君主”追求“淑女”的协助者,通过“弹琴”、“敲鼓”来激励她、取悦她[11]。
由于《关雎》本身很难看出阶级性、历史性的特点,四位外国译者对于男女主人公贵族身份的认定显然受到了主流传统阐释的影响。因此,译者们更偏向将这首诗定义为“婚恋诗”而非单纯的“求爱诗”“单相思”。韦利直接将《关雎》分到“婚姻诗”这一主题之下,而理雅各和詹宁斯在题目和注释中表示此诗所体现的是“欢迎文王新娘”的主题。与中国古代的主流阐释相比,译者们否定了《诗经》的编诗观念,以及《关雎》首篇所彰显的经学价值、教化作用。韦利将所有译诗重新分类排序正是基于这一思想。
与中国现代阐释也有不同的是,西方汉学家并非主要从文本上下文的客观语境出发阐释诗歌本身的含义,而是加入了一些主观成分。也就是说,他们结合自身所处的文化语境,翻译这首诗歌。例如“我们”是诗中没有直接体现出来的,译文中“我们”这个形象的出现,侧面烘托了男主人公对“淑女”的爱之深、求之切,同时整个追求过程也因此变得热情,欢闹,和谐,颇具戏剧性,从而丰富了文本内涵。
2.现代诗经学关于《关雎》的“婚姻恋爱”说。有学者认为,最早提出“恋诗说”的,可能是清代的陈启源[5]30。此说恐为不妥。其实,在朱熹《诗集传》中,已经包含求爱之义。朱熹将《关雎》断为三章,认为二章章八句“本其未得而言。……此窈窕之淑女,则当寤寐不忘以求之矣。……求之不得,则无以配君子,而成其内治之美。故其忧患之深,不能自已至于如此也”[4]3。三章章八句“据今始得而言。……此窈窕之淑女,既得之,则当亲爱而娱乐之矣。……”[4]3自“未得”到“始得”,标明了求爱的历程。只不过,在传统经学的语境里,他的指向不是求“爱”,而是求“贤”。而明确撕破这层纸的是瑞典学者高本汉,他说:“这是一篇求爱和结婚的诗,而与后妃之德毫无关系。”[12]高本汉明显是从朱熹而来,但是有二点不同:其一,舍贤言爱;其二,摆脱后妃的传统说法。高本汉的改造,从此成为中国现代诗经学与传统经学阐释《关雎》的分水岭。此后,中国学界言《关雎》大致不离“爱情”主旨。胡适认为《关雎》“完全是一首求爱诗,他求之不得,便痛寐思服,辗转反侧,这是描写他的相思苦情;他用了种种勾引女子的手段,友以琴瑟,乐以钟鼓,这完全是初民时代的社会风气,并没有什么稀奇……”[13]刘大白则直言男子为“单相思”,所谓“琴瑟友之”“钟鼓乐之”,那只是男子在“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时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而已,并非指事实上的结合。[14]他明显地是受了陈启源的影响。余冠英认为“这诗写男恋女之情。大意是河边一个采荇菜的姑娘引起一个男子的思慕,那‘左右采之’的窈窕形象,使他寤寐不忘,而‘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便成为他寤寐求其实现的愿望。”[15]总体而言,现代恋诗说的结局大体是为求爱不得的单相思。
就特征而言,综览古今中外对《关雎》的阐释,大致可分为两个层面:中国古代的阐释,很重视道德和政治意义;而现代中外学者基本上对其不予认同,更看重文学审美,认为它不过是婚姻爱情诗。除此之外,还可再细分古今各个层面的不同。
先看中国古代《关雎》的“道德化”阐释。所谓道德化即政治化,也就是所谓的历史化,就是给原本身份模糊的人物选择合适的角色,贴上具体的标签,这种历史化的过程就是《诗经》文本经学化的过程。汉代就出现了美、刺两种不同的说法。三家诗的刺“康王晏起”说早于毛诗学派的美“后妃之德”说,他们都赋予《关雎》极其强烈的政治道德意义,两汉三家诗的讽刺说盛行,而东汉末到唐代毛诗的赞美说一枝独秀。朱熹沿袭毛诗颂美之说,仍不离修齐治平的政治道德框架,但对毛诗的内涵进行了改造,染上了理学心性内修的色彩。朱熹的学说在宋明影响极大。到了清代,诗经学既有汉宋之争,也有古今之争。但总体倾向贬宋护毛者多,非今是古者盛。如柯汝锷《甕套天录》卷十一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惟其得性情之正也。然且人异其说,至有以为康王宴朝之刺者。《诗》以理情性,吾不知圣人何取一刺诗以为《风》始。”[16]也就是说,在中国古代的《关雎》阐释史上,毛诗学派的后妃之德说是占主流地位的。
近代以来,中外对于《关雎》的阐释,从文化互渗的角度看,外国的阐释,部分接受了中国古代的观念;中国的诗经学则是接受了中国古代和外国的双重影响,两者相较,受外国影响或许更多一些。外国人的主流倾向是,将其视为婚姻爱情诗中的祝婚歌,烘托出一种团圆、欢乐、喜庆、热闹的气氛;而中国现代的主流倾向是,将其视为爱情中的单相思。
经学家在择偶观方面,真正纠结的是家国兴亡。因此,在男女两性关系的问题上,经学家往往有两种偏向:首先,女人要担当家国兴亡的责任,因此在经学家看来,《关雎》在人物关系塑造方面集中在淑女身上;相应地,在择偶观念方面,经学家“舍色取德”[17],立足社会,不重视个体;只谈婚姻,回避甚至压抑爱情。不仅《关雎》主题的立意指向兴亡,即便是文中字句的阐释,也是围绕这个中心。如,“窈窕”这个词“太具冲击力,不管人们对它的确切含义是否理解,都能引起人们对于淑女外表体态美的种种遐想,经学家担心诗中的君子是看中了淑女的美貌才“寤寐求之”,因为这样爱色而不问其德的择偶,很难保证婚后能组成一个美好和睦的家庭。家齐则国治,身为国君如果择偶不慎,则会有亡国的危险,自古以来有太多红颜祸水的例子。基于此,汉代的经学家毛诗学派将其解释为“幽闲”,扬雄则释为“善心为窈,善容为窕”[18]。这样,经学家为了达到兴亡的目的,不仅牺牲了文本的语境意义,而且也有意歪曲了字词的内涵。“五四”之后,受到西方思想和文化的影响,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开始追求精神与个性解放。他们抛弃传统儒家经学教条带来的枷锁,大力宣扬自由、平等的观念。在这样的背景下,现代学者顺其自然地将《关雎》解读为贵族恋歌,或是民间百姓的求爱诗、单相思,从而强调个人的情感追求,赞美真挚的爱情。
古今《关雎》之所以出现“政治道德”与“婚姻爱情”两者迥异的阐释观念,主要是基于两者有不同的审美追求。中国古代儒家学者从经世致用、家国兴亡的角度,看重《关雎》作为《诗经》篇首的“编诗之意”,使诗歌起到讽喻规劝、塑造人格、移风易俗的社会效果。而现代学者则是从审美角度追求“诗本义”,即诗歌的上下文语境意义,从而颠覆《诗经》文本的结构,按照内容类别的不同,或者其他的审美标准对其进行重组。
总的来看,《关雎》阐释,自古及今,大致呈现出由繁到简、由重视伦理到追求娱乐的演变趋势。传统阐释弊在牺牲文本,失于教条,却充满强烈的忧患意识;现代阐释颠覆经学,无视文本的编排之义,强调人的个性,致力于探讨诗歌的语境和字面意义,不免失之庸俗。
新时代,《关雎》的主题应该是君子文化氛围下的爱的奉献(或称有温度的爱情诗)。我们立足现代,回归传统,回归不是重复,而是将文学审美与社会关怀相结合、诗本义与编诗之意相结合,寻找历史的温度,发掘《诗经》之美。本文将从人物特征、角色关系、故事结局和婚恋观念四个角度逐一展开讨论。
从诗歌文本出发,其主要塑造“君子”“淑女”一主一辅两个人物形象。君子体现的是“君子风范”,他有眼光有品位,追求的对象是内外兼美的姑娘;他对待所爱专注执着,不肯轻易放弃;他有才华,善于弹琴瑟奏钟鼓;他很绅士,没有达到目的虽不罢休但也不强求,只是变换不同的方式取悦对方。诗中的淑女则是外表美丽,勤劳能干(采荇菜),性格端庄矜持。
角色关系方面,君子和淑女构成了一对矛盾和阴阳关系。君子是叙述的主体,淑女是叙述的客体。《关雎》诗歌的情节在两者之间展开。首先,人物角色主次关系很鲜明:君子是作者观照的直接对象,淑女角色着墨颇多,但淑女的形象皆是君子眼中的形象。因此,两者之间构成了一对性格鲜明的主客体关系。其次,诗中男女角色社会地位平等。虽在男权社会,但女子并非卑微,而是高洁、典雅、端庄。在作者的笔下,她分明就是太阳,虽居客体地位,但却照亮了整首诗。在君子的心中,她分明就是圣洁的月儿,照亮了君子的整个精神世界。这首诗展示了男权社会对女子的充分尊重。其三,二人身份对等。淑女出身不俗,《关雎》讲求门当户对、珠联璧合、身份角色对等。
从故事的结局看,求偶的故事,大致会有两种结局:其一,求偶失败,落得单相思;其二,完美结合。不论是哪种结局,结尾部分的“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都将故事推到了高潮。如果说,是完美结合,那么,婚后的生活很幸福,因为君子很负责任,他会不断变换方式博得女子的欢心,让她很快乐。如果是单相思,这男子着实做到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所谓“哀而不伤”,就是做到了即使没有得到女子的垂爱,却一如既往地付出自己的真情,仍然给予淑女以美好的祝福。这就是所谓真正爱一个人就是让她快乐。
“和谐”体现在四个层面——人与自然的和谐、人自身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以及人与社会的和谐。首先,诗中有清澈的河水,有寂静的沙洲,有关关和鸣的雎鸠,有随风荡漾的荇菜,也有窈窕的采摘荇菜的圣洁的女郎,这是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景图。其次,诗歌展示了叙述主体的君子风范,发现采摘荇菜的窈窕淑女,内心当是充满喜乐,但是并不浮浪过分;求之不得,却也不过分伤心憔悴,欲罢不能,反而能给予所爱女子以美好祝福。这表现出个体的和谐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只有个体内在心灵达到和谐,才能与他人相处和谐。而个体的和谐,则取决于个体自身的修养和境界。这便是儒家所谓的“修身”。再者,从编辑学的视域来看,《诗三百》将《关雎》作为第一篇,体现了先人对和谐的追求,对君子修养的重视。《诗经》中也不乏个性追求的作品,却没有将其放置首要的位置。一个社会要想顺利和谐地运行,人和人彼此之间要达成尊重,不是互相敌视,而是互相谅解。对于一个社会来讲,共性要比个性更重要。在婚恋过程中,只有真心做到讲“奉献”,摒弃“索取”,心灵才能真正的“和谐”。《关雎》倡导了一种婚恋观的和谐美。这种和谐,突出的不是人的自然属性,而是社会属性。孔子将《关雎》置于《三百篇》之首,强调的即是婚姻的社会美,这种美是付出,是牺牲,是人格自然属性历练之后的升华。因此,《关雎》君子之美,是一种崇高美。西方译者的阐释也体现了一种和谐的婚恋观,不同之处在于,几个英文译本体现的是一种热闹、欢乐的和谐,而本文阐释的和谐是一种静谧、自然、崇高之美。
本文对《关雎》的古今阐释进行了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其“转化”和“发展”既是指方法的,也是指观点的。对于《关雎》的主题再阐释既不厚今也不薄古,而是辩证地吸收古今阐释方法和内涵的优点,扬弃其不足。《关雎》传统阐释的致命伤在于脱离诗歌语境,陷入了政治说教的窠臼,将含蓄的诗歌历史化、具体化。在强权时代,这可以盛行一时,但是,当文艺复兴、文明自觉之后,则无法自圆其说,难以服众。其合理性在于,诗歌可以行使其社会价值,表达和发挥对人类的关怀。但人性的弱点在于,不是极左,就是极右,很难做到中庸,尤其是在革命阶段。所以,五四以后,在文化的狂飙突进运动背景下,现代主题阐释猛烈地抨击传统,撕破礼之法网,推倒德之高墙,高标自由。当人们欣喜《诗经》文学性发现的时候,便将《关雎》编诗之义的社会关怀连同糟粕一起废弃。现代诗经学和西方汉学的《关雎》主题阐释,都是将《诗经》文本的编诗之义边缘化了,又根据不同的标准,重新对《诗经》文本进行新的分类,然后基本上是凭借语境分析来归纳《关雎》主题。那么,“后妃之德”因其失实而显迂腐,但是“单相思”或“窗下挑逗”不也是味同嚼蜡失之庸俗了吗?当下,站在新时代的起点上,不妨接受古人编诗所要表达的家国情怀,尊重诗歌语境的科学精神,这样,由《关雎》所阐发的“君子之德”,不仅是“诗歌的语境意义”,而且也可以作为《诗经》“文本编诗之义”。因为这种语境意义,不仅来自诗歌上下文语境,也符合古今的历史场域,而且更契合建构新时代道德秩序的需要,这就是《关雎》作为《诗经》篇首之义的现代性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