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琼
(忻州师范学院 电子系, 山西 忻州 034000)
柳永是活跃于北宋词坛的倚声大家, 词学评论家常以“骫骳从俗”[1]163“辞语尘下”[2]202评价其词, 对于其作品, 则不外乎两类, “非羁旅穷愁之词, 则闺门淫媟之语”[1]171。 这样的评论在宋代以降的评论中, 因循沿袭, 不绝如缕, 是一种主流的评价话语。 然而也有一些评论家能够慧眼独具、 另辟蹊径, 于柳永词中发现另一种况味。 如, 清代词学家李调元认为柳永的《巫山一段云》组词, “工于游仙, 又飘飘有凌云之意, 人所未知”[3]1391。 无独有偶, 金元时期道教的代表人物王喆一生爱读柳词, 甚至达到了“《乐章集》、 看无休歇”的痴迷程度, 并体悟到柳词“与道相谒”的审美意蕴。[4]199对于难以言说的“真性真灵”, 他则化用柳词《雨霖铃》中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来参透, 可谓“道”心独具。[4]228
对于柳词具有的道教审美意蕴, 学界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探讨, 有的从创作题材分野, 条分缕析其艺术特征; 有的通过还原北宋真宗朝“天书事件”, 找出柳永道教词的创作语境; 有的从具体而微的道家意象, 深入剖析柳永的艳情词作; 还有的经由解读王喆道士词入手, 试图把握其对柳永的承继和超脱等。(1)相关代表性论文主要有: 叶青泉《论柳永词的道教意蕴》(《宜宾学院学报》2006年第2期); 刘方《柳永游仙词与北宋真宗时期道教文化》(《宗教学研究》2016年第2期); 王定勇《道教文化视域下的柳永艳情之作》(《学术交流》2010年第5期); 杨柏岭《由柳永词看王喆等道士词的传播行为》(《民族文学研究》2006年第4期); 左洪涛《用事: 王重阳词对柳永俗词的融摄》(《求索》2016年第10期); 姚逸超《王重阳“和柳词”的道教内涵与审美意蕴》(《中国道教》2019年第4期); 盖建民《杨柳崖头是清彻——王重阳的精神超越与〈乐章集〉》(《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3期)等。但总体来看, 学界虽已意识到柳永词与道教审美意蕴的某种关涉和相互影响, 但尚缺少对此着力的专题研究。 依笔者管见, 对于柳永道教词的分类以及原因分析, 依然有较大的探讨空间, 还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 循着学界前贤的治学理路, 我们不禁追问, 柳永词是否具备一种与道教大体相似的审美意蕴?这种审美意蕴产生的原因为何?细品柳词, 其道教审美意蕴主要体现在游仙词、 歌妓词和羁旅行役词等三个方面。
按刘天文先生《柳永年谱稿》, 柳永及第前, 在汴京生活过较长时间, 其时正是宋真宗在位。 宋代从开国之初就笃信道教, 真宗更是一名狂热的道教徒, 不仅杜撰了诸如“天尊托梦”“天书频降”的故事, 还频频下诏, 要求庶民百姓和匹夫匹妇与之斋醮科仪、 一体同乐, 柳永此间创作的游仙词多与这一背景相关。 例如:
六六真游洞, 三三物外天。 九班麟稳破非烟。 何处按云轩。 昨夜麻姑陪宴。 又话蓬莱清浅。 几回山脚弄云涛。 仿佛见金鳌。
(《巫山一段云》其一)
这首词运用了较多的道教意象, 其道教审美意蕴颇为浓厚。 如, “六六”指三十六洞天, “真游”指宋真宗为迎接“天书”而建成的真游殿, “三三物外天”指的是道教三十三天, “昨夜麻姑陪宴。 又话蓬莱清浅”则化用了麻姑“沧海桑田”的传说。[5]92-94“金鳌”是神话中“背负蓬莱之山”的上古神兽。[6]1114这样繁复密集的意象运用, 譬喻精巧, 新人耳目, 构设出一个神仙陪宴、 奇诡壮丽的道家世界。 再如:
琪树罗三殿, 金龙抱九关。 上清真籍总群仙。 朝拜五云间。 昨夜紫微诏下。 急唤天书使者。 令赍瑶检降彤霞。 重到汉皇家。
(《巫山一段云》其二)
这一首词据薛瑞生先生考证, 是以汉武帝时“西王母事”为原典, 影射宋真宗“迎天书”一事。[7]79据《博物志》记载, 汉武帝曾在七月七日约定与西王母见面, 并且有幸吃到了蟠桃, 吃后顿觉神清气爽、 通体舒泰。 由于《博物志》是一本记载“怪力乱神”的书, 我们只能“姑妄听之”。 但是这则神话故事在后世影响深远, 成为文学作品中用来指代“求仙”的熟典。 又如其他三首:
清旦朝金母, 斜阳醉玉龟。 天风摇曳六铢衣。 鹤背觉孤危。 贪看海蟾狂戏。 不道九关齐闭。 相将何处寄良宵。 还去访三茅。
(《巫山一段云》其三)
阆苑年华永, 嬉游别是情。 人间三度见河清。 一番碧桃成。 金母忍将轻摘。 留宴鳌峰真客。 红狵闲卧吠斜阳。 方朔敢偷尝。
(《巫山一段云》其四)
萧氏贤夫妇, 茅家好兄弟。 羽轮飙驾赴层城。 高会尽仙卿。 一曲云谣为寿。 倒尽金壶碧酒。 醺酣争撼白榆花。 踏碎九光霞。
(《巫山一段云》其五)
这三首词的内容基本上也是化用 《汉武帝内传》中“汉武帝与西王母”的传说。 第三首, “金母”即西王母, “玉龟”指西王母的寓所。 这句话的意思是, 清晨朝拜完西王母后, 傍晚便宿醉于其寓所。 “六铢衣”指仙人之衣, “鹤”乃仙人之坐乘。 “海蟾狂戏”则引用了刘海戏金蟾的道家典故。 “三茅”即“三茅兄弟”, 分别是道教茅山派的开山鼻祖茅盈、 茅固、 茅衷三兄弟。 第四首, “阆苑”指的是西王母的起居之处。 “河清”是一个典故, 古人认为黄河千年一清。 “碧桃”是指西王母的蟠桃, 相传三千年一结果, 因此, 词中有“人间三度见河清”“一番碧桃成”的表述。 “真客”是指西王母宴请的群仙, “狵”是给西王母看门护院的仙犬。 “方朔敢偷尝”则引用了东方朔偷西王母蟠桃的典故。 第五首, 首句“萧氏贤夫妇”指的是萧史、 弄玉夫妇二人, 相传他们腾龙跨凤, 得道成仙。 “层城”指道教神山——昆仑山上的高城。 “白榆”相传为道家仙境中的神树。 这首词烘托渲染出群仙集会时的盛大场景。
通观这三首词, 都密集使用了繁复的道家意象和典故, 如果我们没有相关的道教典故作为知识背景, 要读懂参透其中况味, 恐非易事。
柳永《玉楼春》共5首, 其中前两首也是较为典型的“游仙词”。 如:
昭华夜醮连清曙。 金殿霓旌笼瑞雾。 九枝擎烛灿繁星, 百和焚香抽翠缕。 香罗荐地延真驭。 万乘凝旒听秘语。 卜年无用考灵龟, 从此乾坤齐历数。
(《玉楼春》其一)
凤楼郁郁呈嘉瑞。 降圣覃恩延四裔。 醮台清夜洞天严, 公宴凌晨箫鼓沸。 保生酒劝椒香腻。 延寿带垂金缕细。 几行鹓鹭望尧云, 齐共南山呼万岁。
(《玉楼春》其二)
这两首词, 用的事典均为汉武帝迎请神仙这一典故。 第一首, “昭华夜醮连清曙”先声夺人, 写出了道教独有的仪式音乐, 绕梁三日而不绝; “金殿霓旌笼瑞雾”等三句, 是说大殿上香雾朦胧, 灯火通明, 有如天上的繁星闪烁, 烘托出了“天书降临”的道教氛围。 第二首同样从迎接天书的仪式写起, “醮台清夜洞天严, 公宴凌晨箫鼓沸”, 刻画出一幅君臣同乐、 共享盛世的场景图, 使人如临其境, 生动逼真。
道教作为中国的本土宗教, 其中充满了因“艳遇”而得道成仙的故事, 宋代文人亦对此津津乐道、 玩味不已。 柳永的故乡是道教故里武夷山, 他从少年时代即生活在这里, 其言行举止难免与道家风骨相近。 时人即认为, 柳永“居近武夷洞天, 故其为人有仙风道骨”[8]720。 《乐章集》中有一首词, 可以看作是柳永对这样一种身份的自况:
平生身负, 风流才调。 口儿里、 道知张陈赵。 唱新词, 改难令, 总知颠倒。 解刷扮, 能口兵嗽, 表里都峭。 每遇著、 饮席歌筵, 人人尽道。 可惜许老了。 阎罗大伯曾教来, 道人生, 但不须烦恼。 遇良辰, 当美景, 追欢买笑。 剩活取百十年, 只恁厮好。 若限满、 鬼使来追, 待倩个、 掩通著到。
(柳永《传花枝》)
俨然是一个风流倜傥、 吟风弄月的浪子形象。 基于此, 我们就不难理解柳永为何创作了相当数量的歌妓词, 但由于以道教意象为底色, 这一类词体现出与一般歌妓词迥然而异的审美风格。
一是以“仙女”指代歌儿舞女, 如:
命舞燕翩翻, 歌珠贯串, 向玳筵前, 尽是神仙流品。
(《宣清·残月朦胧》)
平康巷陌, 触处繁华……况佳人、 尽天外行云。
(《凤归云·恋帝里》)
坐中年少暗销魂, 争问青鸾家远近。
(《木兰花·虫娘举措皆温润》)
飞琼伴侣, 偶别珠宫, 未返神仙行缀。
(《玉女摇仙佩·飞琼伴侣》)
伤凤城仙子, 别来千里重行行。
(《引驾行·红尘紫陌》)
杳杳神京, 盈盈仙子, 别来锦字终难偶。
(《曲玉管·陇首云飞》)
二是以“仙乡”“仙境”指代风月场所, 如:
指归云, 仙乡杳、 在何处?
(《迷仙引·红板桥头秋光暮》)
前事难重偶。 空遗恨, 望仙乡, 一晌消凝, 泪沾襟袖。
(《笛家弄·花发西园》)
后约难凭, 看看春又老。 盈盈泪眼, 望仙乡, 隐隐断霞残照。
(《留客住·偶登眺》)
最苦碧云信断, 仙乡路杳, 归鸿难倩。
(《倾杯·金风淡荡》)
桃花零落, 溪水潺湲, 重寻仙境非遥。
(《合欢带·身材儿》)
三是以“云雨”指代男女私会之事, 如:
不成雨暮与朝云。 又是韶光过了。
(《西江月·凤额绣帘高卷》)
空床展转重追想, 云雨梦, 任欹枕难继。
(《婆罗门令·昨宵里》)
怎得伊来, 重谐云雨, 再整馀香被。
(《十二时·晚晴初》)
若谐雨夕与云朝。 得似个、 有嚣嚣。
(《燕归梁·轻蹑罗鞋掩绛绡》)
懊恼恩情太薄。 霎时云雨人抛却。
(《凤凰阁·匆匆相见》)
免教人见妾, 朝云暮雨。
(《迷仙引·才过笄年》)
在柳永创作的这类以道教创作意象为审美意蕴的歌妓词中, 无论是“仙女”“仙乡”“仙境”的使用, 还是“蓬莱”“云雨”的描述, 我们都不难发现, 这些意象都深深地根植于道家原典之中。 如“仙女”“仙乡”“仙境”均来源于道教中一个很有名的故事, 叫“刘阮遇仙”。 讲的是汉代有两个樵夫, 刘晨、 阮肇, 他们有一天入山打柴, 遇到仙女, 并结为夫妇。 故事并没有极力刻画“怪力乱神”, 相反的是流露出浓浓的尘世气息和烟火味。 这一典故深深影响了后世文人的创作。 唐代即有白居易“刘阮心渐忘, 潘杨意方睦”的旧情难忘, 李商隐“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的吟咏浩叹, 这种影响或许直接启迪了柳永的相关创作。 “云雨”则是道家的一个熟典, 讲的是楚襄王与巫山神女幽会之事, 后世多用“云雨”指男女之间的私会。
当然, 柳永的这一类歌妓词, 有别于其他文人于杯酒觥筹之间创作的应景狎妓之作。 他把歌妓视为知己知音, 运用生动的笔触, 描摹出歌妓们的如花容貌、 华美服饰、 超群技艺, 同时又对她们的际遇心生怜悯、 感同身受。 歌妓们爱慕于柳永的过人才华, 邀其填词, 一经吟咏, 便身价倍增, 当时传为佳话。 她们亦能投桃报李, 以理解之同情, 对于柳永坎坷之仕途掬一捧泪, 明人冯梦龙甚至据此演绎出众歌妓“春风吊柳七”的风流韵事。 这在“庙堂文学”为主流的中国文学史中, 似不多见。
揆诸史乘, 柳永科场蹭蹬, 考取功名时已届天命之年, 他苦于仕宦生活的飘蓬游移, “悒悒不得志, 于是幻想在神仙世界里满足自己的欲望”[9]5。 在柳永的羁旅行役词中, 多有愁苦之声和咏叹之调, 较多地出现了“渔父”的意象:
望中酒旆闪闪, 一簇烟村, 数行霜树。 残日下, 渔人鸣榔归去。
(《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
背孤城、 几舍烟村停画舸。 更深钓叟归来, 数点残灯火。
(《祭天神·叹笑筵歌席轻抛亸》)
几许渔人飞短艇, 尽载灯火归村落。
(《满江红·暮雨初收》)
望几点、 渔灯隐映蒹葭浦。
(《安公子·远岸收残雨》)
行侵夜色, 又是急桨投村店。 认去程将近, 舟子相呼, 遥指渔灯一点。
(《安公子·长川波潋滟》)
孤村望处人寂寞, 闻钓叟、 甚处一声羌笛。
(《轮台子·雾敛澄江》)
波声渔笛。 惊回好梦, 梦里欲归归不得。
(《六么令·淡烟残照》)
“渔父”最早出现于《楚辞》中的“渔父”篇, 体现出两种迥然而异的人生态度, 其要旨在于“不凝滞于物, 而能与世推移”, 主张要随遇而安, 不能思想僵化、 画地为牢。 这种思想对后世的道教影响可谓深广。 “渔父”也被看作是古代隐者的象征, 是古代文人于“修齐治平”之外一种超然的精神寄托。 张志和的“斜风细雨不须归”, 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 都是对“渔父”遁世形象的一种精神礼赞。 柳永羁旅行役词中大量出现的“渔父”形象, 反映出他“居庙堂之高”的落寞和“高处不胜寒”的孤寂。
不难揣测, 也许柳永更向往一种田园牧歌式的隐居生活, 能够“处江湖之远”, 并恬然自得。 也许他回忆起当年“未名未禄”之时, 与三五“狂朋怪侣”“暮宴朝欢”的酣畅淋漓, 然而现在却被“簪组所累”, 为了“名缰利锁”而虚掷光阴。 从这个意义上讲, 柳永的词就具备了一种超越时代的审美特征, 即对人类生存意义的价值思辨, 这在当时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有宋一代, 词学发展蔚为大观, 如唐人有诗, 元人有曲, 宋词以“诗余”小技, 自成一格、 别开生面。 柳永作为词坛巨擘, 何以能够另辟蹊径, 创作出这样一类“与道相谒”的词作? 具体分析应该有如下几个原因:
一是受北宋宗教氛围的整体影响。 有宋一代, 建立于“斧声烛影”的历史悬案之中, 赵匡胤甫定天下之时, 就“把道教纳入自己的轨道”[10]208, 并且上升为“无为无欲, 凝神太和”[11]130的治国理念。 宋人信奉道教的核心在于, 追求一种“长生、 享乐、 满足情欲”的人生哲学[10]208, 用以克服内心世界的忧郁和对前途未卜的焦虑。 及至宋真宗当朝, 此种风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启用了“好神仙之事”[12]9563的王钦若作为国相, 自此“一国君臣如病狂然”[13]172。 这种氛围直接影响了北宋文人的创作实践。
二是受桑梓道教习俗的熏陶浸染。 柳永的家乡武夷山, 是道教的著名胜地之一, 相传彭祖、 皇太姥、 武夷君、 控鹤仙人等, 都曾在此居住修仙。 在这样一种生活环境之中, 柳永自然对道教有一些思想上的启蒙和情感上的体认。 有学者即认为: “在道教炽盛的名山大川附近出生、 居住、 仕宦的文学家往往面对这些文化遗产, 产生皈依道教, 逍遥世外的愿望。 ”[14]344宋初“西昆派”领袖杨亿, 神宗朝的状元郎黄裳, 在他们的一些作品中都反映出较为浓厚的道教意蕴。
三是词体发展脉络的必然。 从词的起源来看, 很多词牌即来源于道教故事。 这是因为, “词在初起时, 调名往往就是题名, 词的内容与词名完全相合”[15]22。 兹举几例: 《忆秦娥》写的是萧史弄玉跨鹤吹箫的故事, 《阮郎归》写的是刘晨、 阮肇入天台遇仙女的故事, 《女冠子》写的是女道士的故事等。 敦煌词中也保留了较多的道教词, 如《谒金门·仙境美》《临江仙·求仙》《内家娇·丝碧罗冠》等。 柳永的这一类词, 可以看作是对此传统的承继和赓续。
柳永词所蕴含的道教审美意蕴, 作为一种文学现象, 并不难理解。 一方面, 体现了文学作品的时代性, 揭示了“文学是时代的一面镜子”的朴素道理。 另一方面, 体现了宋词“娱宾谴兴”“聊以佐欢”的娱乐性。 词体的主要表演场所为歌台舞榭, 主要表演对象为“执象牙檀板”之“歌儿舞女”, 文人创作厕身其间, 多“摹其声口”, 抒“胸中块垒”, 是一种代言的形式。 道教词较好平衡了文人在积极入世与高蹈出世之间的心灵挣扎与迷茫彷徨, 恰是“柳永”们精神领域的最后一块“自留地”, 这种创作思潮对后世文学特别是金元时期的道士词影响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