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淯虹
(上海师范大学 语言研究所, 上海 200234)
现代汉语中常出现“要我说”, 如下例(1)本文例句如无特殊标记均摘自CCL及BCC语料库。:
(1) 玉菡打断她道:“嫂子, 妹妹今天只想听嫂子一句实话。 嫂子只有跟陆氏说了实话, 陆氏才愿意接过这把钥匙。” 曹氏看看她, 一咬牙慨然直言道:“妹妹要我说实话, 我就说, 今天乔家银库里, 已经没有乔家自己的一两银子了!”
(2) 孟四婶道:“县长这时候不回来, 兴许今晚就不会回来了。 一定是喝多了酒, 在丈母娘家住下了。”佩佩笑道:“要我说, 他们蛮好再打个电话到文工团, 把那个白小娴也叫回来, 来个一锅烩, 岂不更好!”
现代汉语的“要我说”不仅包括兼语短语, 还有话语标记。 如例(1)“要我说”为兼语短语, 在文中做“妹妹”的谓语; 例(2)句中“要我说”作为说话人话轮引发语, 去掉不影响话语命题的真值性且具独立性, 故而作为话语标记而存在。 纵观两类, 话语标记“要我说”由兼语短语演化而来, 仅作为衔接上下文的提示和标志, 故本文将对其元话语功能及演化历程进行详细讨论。
前人的研究中, 王永刚(2012年)[1]从语法、 语义、 语用角度考察, 廖红艳(2012年)[2]从句法特征和语篇语义构成方向进行阐述, 陈利君(2012年)[3]将“要我说”的形成概括为“要我说”的虚化以及语义、 语用、 频率条件和重复机制。 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行更加细致和深入的探究。 在研究范围上与前人学者进行区别, 将元话语功能与演变途径及动因作为研究对象纳入探究范畴, 深入分析其演化机制的语法化和主观化进程, 并对话语标记“要我说”和“要说”的功能异同进行比较辨析。
董秀芳(2007年)根据前人研究, 对话语标记的概念进行解释:“话语标记也称话语联系语, 是指序列上划分语言单位的依附成分。”[4]“要我说”符合话语标记的特征, 如例句:
(3)他知道后深感不安, 对前来看望他的周恩来说:“总理, 我长期养病, 为党工作太少了, 授我大将军衔太高, 我受之有愧啊!”周总理深情地对他说:“海东同志, 授你大将, 是根据你对革命的贡献决定的。 要我说, 不高也不低, 恰当!”
(4)村民们说:“这老太太自跟了书学两口子, 真没受过委屈, 比跟亲儿女过还强。” “要我说, 是老太太赶上好时候了。”王书学平静地说。
“要我说”本身不具备命题内容, 去掉不影响语句命题的真值性。 同样“要我说”不与其相邻成分构成语法单位, 它的存在与句子的合法性无关。 同时, “要我说”前后有明显的停顿, 且有重音变化, 语音上清晰可辨, 书写上有时用逗号隔开。 故而, “要我说”已成为话语标记。 如例句:
(5) a.要我说, 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
b.这个问题, 要我说, 很容易解决。
c.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 要我说。
从例(5)不难看出, 话语标记“要我说”的位置可在话轮起始、 中间甚至结束。 其语篇模式分别为:“要我说”+X+Y; X+“要我说”+Y; X+Y+“要我说”。 其中X和Y为短语或句子, X是触发陈述, Y是观点评议。 “要我说”作为话轮起始, 是前后话语之间的衔接性成分, 承担着承接上文并开启新话轮的功效, 就话语角色而言, X不一定为言者话语, Y一定由言者发出, 并表达自身意见和主张, 究其意见主张往往与X不同。 作为话轮中间或结束的“要我说”, 其话语角色前后一致, 皆为言者发出, 在交际中标明言者身份和立场, 还原话轮开端, 意义不变。 此外, 话语标记“要我说”存在特殊的变体形式, 即“要我说”可以与语气词“啊、 呀、 嘛、 呢”相组合, 如例句:
(6) 此言若出自杂文家之口, 你千万别当真。 这说不定是反话, 调侃的可能性比较大。 要我说呢, 杂文家就好像这刺梅。 作为生命的一种存在形式, 它普通, 平凡, 不及名花嘉卉的娇媚与显贵, 却能够在隆冬时节簇簇开放, 显示自己独特的韵致与风骨。
“要我说”与语气词“啊、 呀、 嘛、 呢”相结合形成变体, 与“要我说”出现在相同语境位置, 概念义上相似。 但在语气和态度上却有不同, “要我说”语气更强, 表现了人际互助功能的语气强弱差异。
在交际过程中, 言者受元语用意识的影响, 可以对自身话语行为做出调整和选择。 因此, 话语标记“要我说”作为一种特殊的语言现象, 在话语交际中也会在不同程度上反映出说话人的元语用意识, 具备元话语功能, 是一种元话语标记。
元话语可分为引导式元话语和互动式元话语, 在功能上, “要我说”说话人依靠元语用意识, 组织话语结构, 调控话语方向, 引导听话人关注, 属于引导式元话语标记。 本文将其元话语功能分话轮转换功能和话题延续功能, 分类讨论。
第一, 话轮转换功能。 “要我说”常作为话轮的开端, 用以话轮转换, 是说话人开始针对客观事件或他人言语, 利用话语标记的提示信息功能进行接插话, 获取发话机会并开始发话。 如例句:
(7) 过了一会儿, 姚佩佩又说道。 “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 怎么会在脸上涂脂抹粉?那不成了唱戏的了?”谭功达笑道。 “要我说, 刚才我们遇见的那几位, 根本不是人。”“那他们是什么?”“鬼呀。”
(8) “但爸爸为此事很气愤, 来信要我们做做二姐的工作。” “要我说, 爸爸和妈咪也太传统了。 我们怎么做二姐的工作? 我看只能做爸妈的工作。”
插话通常为打断别人话语, 为自己争夺发话机会[5], 从(7)、 (8)两例可见, 说话人利用“要我说”打断对方话语, 进行话轮转换, 达到争取发话的目的。 说话人急于针对前一说话人某观点发表自己的看法, 用“要我说”作为话语提示, 使得前一说话人终止话语, 继而开启话轮, 引出自身观点。
在言语交际中, “要我说”前后话语角色往往发生转换, 由听话人转换为说话人。 “要我说”有标明言者角色关系、 阐述自身观点的提示作用。 在视角上, 首先说话人对某一事物或现象做出观点陈述或提问, 听话人充分理解后, 利用“要我说”打断并引发自身观点, 从听话人转变成新的说话人, 对前文信息进行反馈。 如例句:
(9) “再说一遍不是不喜欢!是刘凯瑞不跟她结婚!” 小西妈开口了:“要我说, 小航, 好女孩儿有的是, 我们条件也不错, 不一定非她不可嘛……”
(10) 曹掌柜有点摸不准他的心思, 问道:“那东家的意思……”致庸一下从床上坐起:“要我说, 每个商铺就该捐五百两! 五千两!上回和英吉利国打仗, 我们败了, 结果割地赔款; 如果以后再败, 不知又是个什么结果!所以一定要捐, 多捐!”
以上两例皆为“要我说”前后话语角色不同, “要我说”本身标志着由听话人到说话人的转换。
第二, 话题延续功能。 从概念结构上看, “要我说”的前后话题具有一致性。 就话题而言, 后文是言者根据前文已述话题发表自己的评价推断或建议劝解, 是同一话题的延续, 即交际双方对同一话题的认知和阐述。 从色彩看, 由前人论述转为说话人表述自身观点, “要我说”衔接的前后观点呈现对立倾向。 如例句:
(11) 又来那盲目的自信。 要我说您还别想那么远, 先写个赖的叫我瞧瞧。 也甭什么中篇、 长篇, 一个一分钟小说就成。
(12) 他说:“是上面的决定不错, 但既然我们明知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我们又何必认真, 这么兴师动众地执行, 还专门找一个数学家来呢。 当然, 数学家来, 我们欢迎, 但要我说,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我们应该安排她去破其他密码, 至于乌密, 随便叫两个人破译, 给上面做个样子看看就行了。”
例(11)、 例(12)“要我说”后文皆为前文话题的延续, 引出自身的个人评价或推断, 内容上前文话题和说话人观点上本身存在一组色彩上的对立。 如例(11)“要我说”前后是对交际对方写文章态度的否定倾向观点阐述, 例(12)对于数学家到来进行讨论, 并在“要我说”提出解决方案。
另外, 话语标记“要我说”的语义后指。 “要我说”本身就能引出的说话人的观点, 位置上放置其后, 语义后指, 将听话人关注引向后文信息, 了解言者评价。 如例句:
(13) 你看看, 这就是拿人家的钱过自己的日子, 一年五点几, 十年就五十几, 二十年就翻了一番都不止啊!等于是给银行打工了。 我要是你们, 觉都睡不着, 重石压心。 要我说啊, 当省则省, 早还完了心理上不压迫。
(14) 官司就是输了, 又会把你怎么样?你是靠你的作品出名的, 作品不倒, 声名能坏到哪儿?要我说, 只是可惜多年交识的女相好没了!你是不爱女人的人, 若要喜欢, 十个八个我给你拉皮条好了!这些天跑了许多热闹处, 你也该知道了别人过得多快活。 你也不快活快活?
以上两例中, “要我说”作为话语标记, 其后成分是言者“说”的重点, 是言语意图所在。 例(13)“要我说”后指其后为信息重点, 言语意图是后文的劝诫听话人省钱; 例(14)的后指倾向更为明显, 前后形成了一个比较关系, 其后所述女相好没了更为可惜。
“要我说”作为元话语标记, 能使言者借以引发更加准确、 清晰的话语内容, 说话人基于交际双方的角色关系, 对前文命题进行回应和引发, 解释话语信息、 明确话语的语用意图, 皆为元话语的主观性表现。 “要我说”的主观性表现说话人的评价建议、 劝慰说服、 应答反馈的主观性语义。
第一, 评价建议。 “要我说”可以形成命题陈述与建议评价类的主观性话语模式。 评价建议主观色彩最强, 语气最重, 有时甚至带有强制色彩。 如例句:
(15) “征地的事, 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事情是解决了, 可工人们对他恨之入骨。 要我说, 他也是活该。 他没事老爱去厂区转悠。 像个农民, 巴望着地里的庄稼, 盘算着哪儿盖独栋, 哪儿盖联排, 还带着卷尺, 到处瞎量。 渐渐地, 工人们就摸清了他的规律。”
(16) 人家总指挥、 副总指挥正忙得不亦乐乎, 你这时跑去插一脚, 哪里能讨到个好脸色?只是自取其辱。 要我说, 干脆你哪儿也别去。 回家好好洗个澡, 睡个觉是正经。
例(15)是表达言者评价, “要我说”其后引出“他也是活该”表明说话人对于谈论对象的负面评价。 例(16)则表达建议意见, 是言者根据别人正忙的事实, 由“要我说”引出对听话人应有行为的建议。 这两种功能都带有言者强烈的主观色彩, 前者引出否定色彩的判断句, 表现说话人对于“他”的强势批评; 后者是对听话人应该回家的建议和意见。
第二, 劝慰说服。 “要我说”可以形成命题陈述与安慰劝说类的主观性话语模式。 劝慰说服中语气有所缓和, 强制色彩减弱, 言者利用话语标记引出其后小句, 对说话人解释或讲道理, 通过解释说明达到劝慰的效果。 如例句:
(17) 李英一下子把刀剁在案板上:“我说他最近早出晚归跟丢了魂似地, 原来是跟相好的粘上了!不行, 我得找他去!”若兰拉住了她:“哎哎哎, 嫂子你先消消火, 要我说啊, 强扭的瓜不甜, 既然他俩好, 你还是成全他们算了……”
(18) “我呀, 就想在这儿守着, 看丽鹃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看我家孙子使劲儿长, 使劲儿长, 长成个大胖小子, 不看着, 我不放心, 丽鹃这孩子粗心, 我怕她不懂事, 不小心给弄掉了。” “你这是想孙子。 要我说啊!不管男孩女孩都成。 我们冠华是丫头, 你不也一样喜欢吗?”“是。 我不在意男女, 只要是亚平的孩子, 不都是我孙吗……”
说话人在劝说对方时, 为缓和语气, 达到委婉劝说作用, “要我说”常采用变体形式, 在其后加入语气词“啊、 呀、 嘛、 呢”以减少言者的强制色彩, 达到委婉温和的表达效果。 例(17)、 (18)皆为“要我说”的变体形式, 婉转说明情况, 缓和气氛, 易于听者接受。
第三, 应答反馈。 “要我说”可以形成征询意见与反馈应答类的主观性话语模式。 意见征询句往往是疑问句或征询陈述, “要我说”在应答句出现, 提出对问题的意见和推断, 话语色彩最弱, 语气中肯, 是最接近本义的用法。 如例句:
(19) 丰收后我们农民在想什么?要我说, 就是不少人不想种地了。
(20) 陈咏明也确实好像没有主意地说:“我问你的意见。”“要我说, 十月份。”董大山信口说道。 “还是找几个人研究一下, 是不是可以缩短工期。”
交际互动中, 此类的“要我说”仅为问题回答和意见反馈, 交际策略功能减弱, 视为引发个人观点的话语标记。 如上例中, 例(19)“要我说”所衔接的后文所回答的是上文农民的想法, 例(20)是对前一个说话人意见咨询的意见反馈, 二者语义色彩较弱, 仅发表主观反馈应答。
本文中作为话语标记的“要我说”是由兼语短语“要我说”演化而来, 有其特定的演变途径和演变动因。
从话语结构看, “要我说”从是由“如果要我说, 那么……”结构凝固而来, 句法配置起着决定性作用。 如例句:
(21) A:“你说什么水果卖得最好?”
B:“如果要我说, 那么我觉得草莓卖得最好。”(自拟)
“要我说”前有提问, 后有应答。 其中, 问句是由说话人A发出, 以听话人B为提问对象, 以要求听话人为此阐述为提问目的的主谓谓语句。 从句法结构看, 问句大主语一般为第二人称“你”, 指向听话人。 全句分为两个层次, 大主谓结构为“你说”, 意在表明提问对象, 是针对听话人而设问; 小主谓结构是问题内容, 是说话人想要知道的命题。 答句是以“如果……, 那么……”为关联词的假设复句, 全句也分两层, 前分句先对大主谓结构“你说”进行回应出“如果要我说”, 以此表明呼应自身答者身份; 后分句对问题本身嵌套的小主谓结构, 也即问句焦点“什么水果卖得最好”进行回应, 是问题内容的应答。
随着“如果要我说, 那么……”话语的经常性使用, 关联词逐渐脱落, 但语义上仍有保留, 形成了“要我说, ……”结构。 “要我说”本身的语义也更趋凝固紧密, 前后允许有短暂的停顿, 在书写上前后有时用逗号隔开。 经长期的使用与凝固, 前后小句的联系愈发紧密, 直至删去“要我说”也不影响话语表达的连贯性和真值性时, “要我说”就彻底演变为话语标记。
此外, 就驱动主体看, 例(21)中非话语标记“要我说”带有明显的“‘你’要我说”, 是一个明显的驱动主体, 而发展为话语标记的例(19)中没有明显的驱动主体, 是自我内力驱动的结果。 这种由主体驱动到自我驱动, 也可以更好地说明“要我说”的演变途径, 此类情况将在下文演化动因如交际心理等方面进行详细阐述。
在话语交际中, 每一种语言现象都有其特定的语用环境, 只有在特定的语用环境下, 才能出现并发生演变。 “要我说”从兼语短语脱胎而来, 形成话语标记, 其演变动因依赖于特定的语用环境。
第一, 交际过程。 兼语短语“要我说”的交际行为是现场发生的, 说话的双方都在现场面对面对话, 以便促成“你要我说”型应答对话, 交际双方都在场是“要我说”产生的前提。 此外, 听说双方要以“要我说”明确区别彼此, “要我说”在意义上能严格地将交际双方身份区别开, 听话人转换成新说话人后, 将其放置话轮开头, 表明言者身份, 引发自身观点。 与此同时, 一旦新说话人开启话语, 其功能上就与“要我说”的效用重复。 即便不用“要我说”也不影响说话人话语信息的传递和交际任务的实现, 表达上也不影响交际的连贯性和句子的合法性。 “要我说”由此可以看作一个冗余信息, 是可以脱落的默认省略项, 话语标记随之形成。
第二, 交际心理。 在话语交际中, 听话人倾听并理解前人观点, 心理上积累自身看法。 随着自我表达意识的不断增强, 听者有更加强烈的表达诉求, 因而用“要我说”打断对方话语, 吸引对方关注, 在身份上由听者转换为言者, 这是一个自我表达意识增强的过程。 这种在心理上自我表达意识增强的变化, 促动“要我说”由“因问而答”向“主动表达”演变, “要我说”也逐渐从有实际动作的短语转化为提示信息的话语标记。
第三, 交际策略。 在“要我说”所处的交际双方, 当听话人意图发表自己的意见时, 就要促进各方关系, 采取积极的礼貌策略。[6]231听话人在打断话语或发出评价建议时, 要考虑自身和对方的关系, 自身采取谦逊话语, 对于对方要表现尊重和客气, 这样“要我说”作为沟通交际双方的衔接话语标记语应运而生。 “要我说”能缓和语气以尊重对方, 承接前后可以避免话语突兀。 礼貌原则促使了“要我说”这一言语行为的生成。
由前文可知, 话语标记“要我说”是由兼语短语发展而来, 其演化是由语法化和主观化共同作用的结果, 而“要我说”的语法化程度相对欠缺, 主观化倾向更为显著。
“要我说”的语法化演变是经历了标记化、 去范畴化及再语法化历程。 如例句:
(22) 这个问题我有责任, 抵制不力。 但你们要我说梁必达勾结汉奸, 我没法说。 我不知道梁必达同汉奸勾结的事, 我只知道被抓的人叛变了。 我不能为叛徒鸣冤叫屈。
(23) 两人一时心中都大为激动, 茂才忍不住叹道:“这位老前辈真不简单, 他那个年代, 我们晋商前辈就已走遍了整个中国, 北至大漠, 南到南海, 东至极远, 西至荒蛮之地, 他们都走到了!”致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悠然神往道:“茂才兄, 要我说, 这才是真正的商人呀!”
第一, “要我说”的标记化。 兼语短语“要我说”的标记化在结构上是隐显置换的结果, 在辖域上是从行域到言域, 也即从行为义发展为篇章义的语义演化。
1) 隐显置换。 曹秀玲(2010年)[7]认为“我/你+V”由主谓短语演化为话语标记主要源于隐显置换。 我们发现兼语短语“要我说”的语法化过程实质上也是一个隐显置换的标记化过程。 兼语短语“要我说”其后为宾语小句, 而“要我说”标记化后, 兼语短语与宾语小句之间存在隐显置换现象, 即兼语短语降级为可省略的背景成分, 宾语小句地位上升, 成为全句焦点前景成分。 这样兼语短语对其所辖的宾语小句控制力变弱, 中间逐渐允许重音和停顿变更原本语音节奏单元, 使得“要我说”逐步虚化, 脱落也不影响语义表达。 如上例(22)兼语短语其后管辖一个主谓结构的小句, 作为“要我说”的宾语。 而例(23)中, 随着“要我说”的凝固, 其后所辖宾语小句已经独立, 形式上用逗号隔开, 语义重心后移, “要我说”地位变弱, 删去也不影响句子的合法性和真值性。
2) 辖域转换。 根据沈家煊(2003年)[8]所归纳的“行、 知、 言”三个概念域, 兼语短语“要我说”的演变发展路径是由行域到知域, 意义上也随之经历了从行为义到篇章义的演变, 这种辖域的演变、 语义的由实到虚, 是语法化逐渐增强的过程。 如例(22)句中的兼语短语“要我说”, 有实质性语义, 表示有实际的言说动作, 对方要求言者进行话语表达。 而例(23)中的话语标记“要我说”, 在句中没实质性动作, 起衔接语句, 承上启下的篇章控制功能。 这样意义上的由实到虚是语法化的表现形式。
第二,“要我说”的去范畴化。 去范畴化是语法化的必然结果, 兼语短语“要我说”作为一个谓词性结构, 演化后丧失了部分范畴性特征。 “要我说”独立存在不带宾语, 不再有否定形式, 不能由状语或补语修饰限定, 不能有时、 体、 态等语法范畴, 动词没有重叠形式。
第三,“要我说”的再语法化。 兼语短语“要我说”的再语法化表现为“要我说”与语气词共现。 但在形式上, 这就与常见的简化或习语化的语法化形式不同, 其可与附加成分组合, 如语气词“啊、 呀、 嘛、 呢”组成“要我说啊、 要我说呀”等特殊变体, 语义相近, 功能趋同, 结构上呈现复杂化倾向。
值得注意的是, 就兼语短语内部而言, “说”字本身从实义动词演化为功能词, 作为动词的语法范畴丧失, 语义上也存在一个虚化倾向, 但“要”字语义相近, 语法化程度并不高。 “要我说”在经历由标记化到去范畴化再到再语法化的过程中, 结构上隐显置换, 语义上整体虚化, 语法范畴特征丧失。 但在结构形式上不减反增, 数量上非话语标记比重不少。 因而话语标记“要我说”语法化程度相对欠缺, 尚未完全凝固, 仍处于一个动态凝固过程。
语法化的过程必然伴随一个主观性增强的过程, 主观化是话语标记“要我说”演化的主要因素。 主观性是话语标记的区别性特征, 言者构建话语是以自我为中心, 通过“要我说”表达对前文话语的主观性评价和主观言语意图, 本身就反映了说话人对话语单位之间的主观性认识。
第一, 客观到主观。 上文所述的从行为义到篇章义的过程, 实际上就是一个从客观事件陈述到言者主观评价判断的过程。[9]兼语短语“要我说”本身表示实在动作, 是客观行为义短语, 而“要我说”作为话语标记, 语义虚化, 是言者主观的话语表达的标记。 话语标记的形成本身就是一个从客观义到主观义的演变。 如例句:
(24) 噢, 你问的是这个呀, 我还以为你要我说什么艺术呀、 情节呀什么的, 所以吓得我在你这个艺术大师面前不敢胡说。
(25) 机灵的小潘突然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听, 这几只斑鸠一定在向众鸟宣布一项重大决议。 那么庄重, 那么严肃。”一贯嘴不饶人的小梁趁机揶揄说:“难道它们也和你一样是个小干部?要我说, 它们一定在练男高音!”
以上两例分别是表客观意义的兼语短语“要我说”及表主观意义的话语标记“要我说”, 例(24)是客观的已发生行为, 例(25)是引出言者观点, 提示听话人注意的主观性提示。
第二, 被动到主动。 “要我说”从兼语短语到话语标记是一个从被动到主动的过程, 其结构相当于“你要我说”和“我认为”。 前者是对于前一说话人所提问题的被动回应, 是有问而答。 后者是根据前文表述的主观认识和评价, 是无需提问的自我表达。 这种从被动到主动的演化过程中, 主体参与意识和主观评价功能增强, 是主观化的表现之一。 如例句:
(26) 但是如果你一定要我说一个(最伟大的科学家), 我想应该是牛顿。 牛顿带来, 至少是坚定了我们的信念, 无可怀疑我们生活在一个有规律、 受规律支配的宇宙中。 这为18、 19世纪乃至我们当今诸多科学领域的研究铺平了道路。
(27) 军医陈红坤说:“冷还不算什么, 最恼火的是吃饭, 一天三顿全是罐头、 干菜, 吃得我们见了这些东西就恶心。 好些战士吃不下, 就拌辣椒面下饭, 时间一长, 胃都吃出了毛病。”火器排排长汪洋搭腔道:“要我说还是缺水最难受, 到了冬天早晨用一点清水洗脸, 舍不得扔, 澄一澄, 晚上洗脚, 几件衬衣轮着穿, 脏得太难受, 就用洗脸水搓搓领口和袖口, 外衣一冬天不洗, 都发亮了!”
例(26)是对前文交际对方提出“最伟大的科学家”的回应, 言者是问题的被动回答者, 例(27)是陈述别人观点后, “要我说”是言者主动的观点表达。 前者是被动的、 客观描述的, 后者是主动的、 感情色彩丰富的。
第三, 听话人到说话人。 “要我说”的主观化发展历程中, 主体视角发生从听话人到说话人的转化。 兼语短语“要我说”出现在交际话语中, 言者以听话人角度倾听并以问题回应者角度构建话语。 变为话语标记后, 言者主动转换话语身份, 不再充当没有话语主导权的听话人, 甚至打断话语以求掌控话语权力变成主动发言者, 表述对前文观点的评述建议。 如例句:
(28) 冯太太用筷子在桌上夹了一块残剩的鸡骨, 往金大鹏脸上一扔。 说道:“说呀!耍什么滑头?你再要不说, 我就疑心你是造谣言了。”金大鹤道:“你真要我说, 就说了, 你可别生气了。”冯太太道:“你说得了, 绕这些个弯子作什么?”
(29) 四圈又回忆着说:“可不, 就是给她当马当驴干了几年, 我……我……我真亏了。”四圈又发起愁来。 他想, 回老家连个做饭的都投有, 还不如在城里混着, 买着吃个现成。 “大五条”劝他说:“要我说你还是回去。 在这城市里像个没尾巴的风筝, 有个啥结局?回家开几十亩地种着, 打下粮食往囤里一放, 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
从说话人角色看, 例(28)说话人受前人压力, 被迫发言。 例(29)说话人则不再作为听话人的被动陈述, 开启话轮, 主动陈述充当说话人角色。 这种话语角色的转换实则为主观性增强的历程。
“要我说”与“要说”都可作为话语标记, 在形式上非常接近, 但功能上却有不同。 “要说”作为话语标记用法的例子有很多。 如例句:
(30) 头次咱爷儿俩见面, 你拿嘛孝敬我?脱下你这大褂, 三爷正少个门帘。 哎, 要说你这辫子真不赖, 就揪下它来送你三爷吧!
(31) 记得在日本采访的时候, 电视里每天都直播日本的国粹相扑, 相扑选手在大众心中名气很大、 声望很高。 要说, 中国跤的原始质地、 文化底蕴、 历史价值、 普及程度、 竞技素质等都不比相扑差。 只是我们的投入、 包装和重视程度不如别人。
(32) 她们夏天一律的注夏, 冬天一律的睡不暖被窝, 她们需要吃些滋阴补气的草药, 药香弥漫。 这都是风流才子们在报端和文明戏里制造的时尚, 最合王琦瑶的心境, 要说, 这时尚也是有些知寒知暖的。
“要我说”与“要说”皆为启下型话语标记语[10], 功能上有其相同之处。 语篇上, 作为话语单位的衔接成分, 是提示听话人的信息的标记, 在一定程度上起到缓和语气的作用。 语义上, 语义指向其后言者的立场态度, 是一个后指标记, 反映说话人对前文所述命题的主观认识。 “要我说”与“要说”在功能上有不同之处。
从话题的统一性看, “要我说”是对同一话题的延续, “要说”是提示话题转换的标记。 就话题而言, “要我说”的前后话题一致, 后文是对前文的主观性表述, 是对同一问题的正面或反面的主观性评价。 而“要说”是一个话题标记[11], 起到引出新话题的功能, 所连接的前后命题的话题不同, “要说”引出的话题其后也会再次连接一个述题小句, 表示对“要说”所引话题的论述和补充。 言者利用“要说”将前后语句断开, 提醒听话人注意前后有变, 并引出后文, 便于听者理解。 如例(3)、 例(4)的后文评价承接前文观点, 是对前文同一话题的基础上进行的主观性观点补充。 例(30)~例(32)“要说”是开启新话题的标记, 是对新问题论述的开端。
交际策略看, “要我说”以听者为导向, “要说”则以言者为导向。 “要我说”是以听者为导向, 作用相当于“你看”, 为了引起听话人的注意, 言者将听话人纳入话语交际范畴, 吸引对方注意, 引出后文对客观事件的陈述。 但“要说”的作用相当于“我认为”, 强调言者的主观判断, 引出言者对前文话题的评价、 建议及劝说。 究其根源, “要我说”来源于“如果要我说, 那么……”, 本身就是一个以交际听话人角色出发回应前一说话人疑问的应答句。 “要说”来源于“要说……的话, ……”, 是说话人以听话人理解为目的的主观观点陈述句, 说话人借此结构指示新信息的重点, 吸引听者注意并理解。 例(3)、 例(4)的“要我说”引出的是对前文观点的主观评议, 目的在于以听者为导向进行话语阐释, 吸引对方关注并理解, 而例(30)~例(32)中的“要说”所引出话语皆为言者角度的主观判断和认知, 是言者从自身角度出发的观点阐述。
就话语标记的功用看, “要我说”与“要说”的作用都相当于副词性固定用语, “要我说”类属认知情态, “要说”类属关联作用。 “要我说”可以看作一个表认知情态的副词性固定语, 独立于小句之前, 表方式和身份。 而“要说”则更倾向于关联衔接作用, 引起话题, 衔接前后语篇, 起强调作用。 如例(3)、 例(4)中“要我说”标明言者立场, 提示听话人视角切换为自我立场的表达, 其后小句表示言者的主观评议; 而例(30)~例(32)中, “要说”作为新话题的引领, 更加侧重衔接作用, 衔接其后现象阐述或观点陈述。
本文就话语标记“要我说”的元话语功能、 演化历程进行分类讨论。 根据其功能将元话语标记“要我说”分为引导式元话语标记和主观性元话语标记, 在语篇中言者利用“要我说”语义后指, 转换或抢夺话轮, 并对前文进行评价建议、 解释劝说、 应答反馈等主观评述。 话语标记“要我说”的形成有其特定的演变途径和演变动因, 演化上由兼语短语经语法化与主观化共同作用而来, 其中语法化程度相对欠缺, 主观化倾向更为显著, 仍处于一个动态凝固的过程。 最后, 本文还对话语标记“要我说”与“要说”进行比较, 二者皆能引起话轮, 衔接前后文并后指, 其功能上表现为话题一致性、 话语导向、 副词性功用的差异。 此外, 本文还注意到, 目前对于话语标记“要说”的研究尚可继续深入挖掘, 值得学界继续深入探索。